一家四口,兩名兒子失去自由,裁決之後,母親灑淚目送兒子,幼子忍不著拭淚,但提醒父母記得要笑。兩兄弟因為七一金鐘案,被判暴動罪成,判入教導所。由14歲被捕,一度踢保,再被上門拘捕,案件足足擾攘五年,迎來20歲,才被裁決罪成,人生一直無法規劃。放學背著書包到警署報到,一邊上庭一邊考文憑試,青蔥的中學時光,他們是這樣度過。
弟弟戴嘉平因為當上浸大學生會前外務副會長,常在傳媒的鎂光燈下,重視別人對他的評價。隨著裁決日子漸近,他卻抱頭失語:「如果讓我揀一個裁決日期,我希望是一萬年之後,這句話是認真的,原來真的會很大壓力。我有太多未境之志,我想讀書,我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如此渴望重返校園。」
坐在一旁的哥哥戴嘉正,探頭看看弟弟,擔心對方情緒爆發,說道:「我很羨慕他,找到自己的方向,而我就好像一直漂流中。有人說我,這樣是有少少妒忌細佬,其實我是希望自己可以追隨到自己的細佬。」
人生二十載,兩兄弟從未分開生活超過一星期,從小一起踢波、學跆拳道,對方的球衣拳服,二人會互相擔起。裁決前幾日,兩兄弟打開心扇。弟弟說:「我比其他人對你有信心,面對監禁的挑戰,我覺得你會很硬淨。」哥哥就說:「既然我頂到,那你都應該要頂到,希望你不要喪失求生意志。」
一家人的相處時光很短暫,卻孕育出一對患難與共的兄弟,暴雨打,狂風吹,也在共進退,這是兒子送給父母最好的禮物。
你共我原來太多的類似
弟弟戴嘉平形容哥哥,戇居、有原則、硬頸、社交能力差。哥哥戴嘉正就形容弟弟,勇敢、無交帶、衝動、死剩把口。兩兄弟之間,從來直腸直肚,有個句講個句,就事件而辯論,按情況而討論。對方眼中的自己,倒是第一次聽見。
這對兄弟從前有著一樣的蘑菇頭髮型,會一起打機、踢波、看球賽、學跆拳道,生活上有很多共同興趣,對於時政的看法、政治立場也很相近。二人小時候最喜歡常識科,會看新聞,爭取奪得高分,這科考得不好,會不開心。
阿平說:「其實我們很受爸爸影響,不計政治人物、不計政治事件,最真實的政治啟蒙,就是我的爸爸,細細個會聽他講長毛、黃毓民的事跡。」阿正跟著說:「其實不止政治立場,從小到大,自己都喜歡以爸爸作為我的榜樣,爸爸忠誠、孝順,自己如何做人,都是學他。為何喜歡足球、打機?因為都是爸爸的興趣。」
如果不是我跌倒
五年前,他們只是十多歲的中學生,卻經歷香港最風雨飄搖的時刻,百萬人上街反修例,各區遍地開花。阿平是就讀中學的反修例關注組成員,兩兄弟很多時會共同進退,如果其中一人想去一些地方,另一人就會陪伴對方同行,每當有危險混亂之時,彼此會把對方拉回身邊,一起出發,就要一起回家。
直至2019年7月1日清晨,兄弟倆在金鐘中信大廈對開一同被捕。根據法庭供詞指出,他們前一晚在祖父母的灣仔住所過夜,翌日早上來到政總一帶,希望查看連儂牆被破壞的情況,後來遇上衝突,令二人失散。
阿平說:「我回頭找他,他又回頭找我,找到對方時,警察衝上前,有些示威者推跌了我,也順勢推跌了他。跌倒的時候很突然,一睜開眼就見到周圍的人跑,想起身那一刻,已經見到穿著藍色衣服、戴著頭盔的人撞過來,用棍揮打下來。」法庭供詞上,也有引錄他的說法。
「對我來說,較大的愧疚是,哥哥在我後面,如果不是我跌倒,他就不會跌倒。」阿平覺得,因為自己的跌倒,間接令哥哥受困被捕。聽到弟弟這樣說,阿正就說:「如果我自己走了,我會很後悔,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一兩秒之間,我都倒下來。是的,如果不理他,我可能都有機會可以自己走,但如果我選擇見死不救,我會很後悔。現實是,那刻根本不會想到甚麼。」
那年的集會示威,民情高漲,猶如大氣中充斥著無數個小火花,輕易就能擊起一發不可收拾的警民衝突。換個情景,如果當日被捕的只有阿正,他卻寧可弟弟先走,確保自己安全,不要理他。在警署羈留室的時候,他數算著自己可能涉及的罪名,如果全部罪成,要坐牢多少日子?「原來你有這樣想過?你叻!」阿平第一次聽到哥哥這樣說。
放學警署報到 和父親吃炸雞髀 他們的中學時光
暑假過後,升上中四,他們沒有告訴同學,自己被捕一事。升上高中的阿正,是學校足球隊的核心成員。平時他在足球隊,要求多多、幾乎是最兇惡的人,隊友希望請假,他會「問候」對方,斥責隊友不練波。然而,當時的他,每個月都要到警署報到,有次因而缺席校隊訓練,其他隊友不知緣由,驚訝球場上的「暴君」竟然失了蹤。
隊友不明白、不理解,甚至有位隊友當面喝斥他,後來他告訴對方,自己要到警署續保,對方頓時認錯,體諒他的處境。「不是個個會當面問,但我想那個時候,都會有些隊友不理解。其實我都覺得很麻煩,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自由的人。」阿正說。
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被捕,因為「覺得被人拉很丟臉,不是被警察拉丟臉,而是自己出事而丟臉。有點像留班,我很怕留班。不過現在人大了,慢慢覺得其實沒有甚麼大不了。」
十多歲的天空,放學後不是踢球作樂,而是背著書包,由新界轉車又過海,走到上環的中區警署,等足一小時辦理續保手續。因為他們未成年,爸爸也要陪著二人報到。阿平記得,那時爸爸有少少埋怨他們阻礙自己工作,但報到後,爸爸帶著二人一起到快餐店食炸雞髀的時光,那份味道,至今他還絲絲回味著。
這樣的「課後活動」維持大半年,他們在2020年1月成功踢保。短暫感受「自由」後,同年5月再被上門拘捕,他們被指涉嫌刑事毀壞飲品店「喜茶」。這次拘捕,直接落案起訴,弟弟獲准保釋,哥哥不獲保釋,經申請覆核後,哥哥要增設禁足令,兩兄弟才能再次團圓。
「就好像股票,情緒有時高漲、有時低沉。一環扣著一環,總之就是不讓你抽身。」因為曾經突然還柙的經歷,對阿正來說:「不知道何時裁決,不知道審訊有多長時間,隨時一個決定就會令自己消失,甚麼都沒有。」這份感覺,他體會得很深,也困擾著整個高中和準備文憑試的時刻。那時的他,每日要報到,他嫌巴士車費貴,就將藍色車路士袋掛在身上,內裏放著身份證,再騎著單車飛馳到警署,一身都是汗,少年時光,就這樣度過。
不可以變成野獸
從小到大,阿平都很想參選學生會,但因為案件纏身,中學那時,校方表明不希望在報紙上,見到這間中學的學生會會長入獄,勸退他參選。但他始於覺得,學生會獨有一種吸引力,可能自己有權力慾,想追求權位,也可能心底裏,自己有份執政意志。「以前要講出自己想從政,會覺得害羞,但現在終於可以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即使經歷這一切,被浸大停課、被判暴動罪成、前路仍然未明,但他卻說,這刻依然很想從政。
阿正聽到後,就說自己以前很想做班長:「為甚麼?因為我細個曳,被班長欺負,用規則限制我,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中,讓我感到有權力真的為所欲為?雞毛可以當令箭?我想做班長,不是想捉弄別人,而是想告訴別人,我手握權力,但不會像你亂用,我會有自己的原則。無論你慾望有多大,你都要懂得克制,不可以變成野獸。」結果他由中三至中六,做了四年班長。
阿平說:「其實哥哥是我長久以來最好的監察,小時候,他比我更喜歡挑戰權威,我比他更容易接受規矩,從來都是,到今天也是,很多人今日對我標籤:挑戰權威、不跟規矩行事、很自我、只跟著自己而行,其實我覺得他比我更如此,這些字更適用於他身上。」
我希望可以追隨到細佬
兩兄弟一起長大,即使兩遇官司的人生波折,也是共同經歷和面對。他們關係親近,未試過分開生活超過一星期,也不明白為何有些家庭,家人之間竟可弄得反目成仇。
兄弟之間,直率坦白,這個時候,阿正坦言:「其實我很羨慕他,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就好像一直漂流中,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從來都找不到方向。中學要做生涯規劃時,其實我好驚。有些人已經想好方向,有好清晰的未來計劃,但我一直都沒有。」
因為身陷案件,令到自己找不到方向?他說:「我不懂得回答,我不會知道這幾年,如果沒有了這些案件,自己的人生會如何,我沒有想過。的確,是很不穩定,但如果我旁邊那個,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向,那我無得抵賴。」
會不會因為弟弟的一言一行,讓自己感到壓力?「其實是的,有人講過,我這樣是有少少妒忌細佬,有少少想同細路競爭,但轉個角度,其實我是羨慕他,所謂的妒忌,不是希望我細佬出事,其實我是希望自己可以追隨到自己的細佬。」阿正說道。
一萬年之後的裁決
由14歲被捕,到裁決的時候,他們已經20歲,案件纏擾逾五年,遲來的「公義」,還算不算「公義」?阿平說:「由最初只想考好DSE、完成學生會任期、希望過到自己生日、過到當時女朋友的生日、辦好轉校入學手續,豈料最終裁決日期,竟是爸爸生日當日,天意弄人。」
這種一次又一次的祈求,與其說是人性的貪婪,他就覺得是一種求生意志:「即是那種對自由的渴望,如果真的讓我揀一個裁決日期,我希望是一萬年之後,這句話是認真的,真的好大壓力。走入法庭坐一個下午,就直接影響你之後幾年的人生如何過,其實好大壓力。我實在有太多未境之志,我想讀書,我沒有想過自己原來如此渴望重返校園。」
想起餘下「自由」的日子無多,他抱頭失語,不斷呼喊「好大壓力」:「你說案件對我有甚麼影響?就是摧毀我的一切,無法有任何未來規劃。」
阿正馬上探頭,看看弟弟的表情,擔心對方情緒爆發。對哥哥來說,經過年復年的折磨,他早已喪失弟弟的求生意志:「其實我隨時入去(入獄)都已經OK,雖然很多人會質疑,話我未準備好,但很多事情,我已經放得低,太久了,麻木了。我會將自己的人生分為四個階段:童年、少年、青年、大人,幾時由青年變成大人?我會由坐監的第一日開始計起。」
「如果我在入面,你在出面,其實對大家都好。如果必須要有一個人犧牲的時候,我願意承擔你的一切,我願意承擔你的部分。」哥哥又想把一切擔子,扛在身上。
對不起父母
這一家四口,大概算是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生日,從來不用慶祝,吃塊餅就可以了;但媽媽生日,永遠就會很高調,預先明示和暗示希望如何慶祝,只是這一兩年,再也沒有聽過,這些甜言蜜語,因為生活上出現了太多的苦。
阿平說:「我無法想像,父母沒有了我們會是怎樣?」他想跟父母說對不起:「我不是對不起這個社會,我是對不起屋企人,他們不應該受這些苦。」阿正就說:「我盡了力,雖然我不是每一刻都和你們一起,讓你們和我倆,有一個最美好的最後時光,但我只不過去了另一個地方住。就是這樣,淡然和勇敢面對將來會發生的一切。」
給兄弟的話
阿平對哥哥說:「我對你有信心,我比身邊的人對你更加有信心,面對監禁的挑戰,我覺得你會很硬淨。會不會難受?一定難受、一定煎熬,但我覺得你頂到。」
阿正就對弟弟說:「既然我頂到,那你都應該要頂到,希望你不要喪失求生意志,既然你覺得還有事情想做,不要好像我,勇敢赴死般的心態,不要用倒數來看待時間,就當時間是不斷加上去,看看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而不是時日無多。」
聽到這番話,阿平望向哥哥:「我覺得你比我想像中勇敢。」阿正再說:「對我來說,家人和朋友無消息就是好消息,不要發生任何不開心的事,所有不開心的就留給我,我頂得到。」哥哥又把一切攬上身,阿平說阿哥「中二病」上身。
14歲時犯下的罪名,區域法院五年後,判他們暴動罪成,收押教導所;另一刑事毀壞案,原審無罪釋放,但律政司不服上訴,排期明年再審訊。
如今他們,也只不過是20歲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