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鎖》郭良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a.一〉   江家的舞會,從七點鐘開始,到現在已經進行四個小時了。   女主人,江夢萍小姐的蓬鬆短髮上戴了一頂尖而高的紅紙帽,正站在落地無線電旁邊挑選唱片。大廳裡容納了十幾個男女客人,多半是藝術系的同學。恰恰音樂還在響著,只有三對在隨著節奏扭動;其餘的散坐在各處,吃點心的吃點心,聊天的聊天。有一對躲在聖誕樹後面偷偷接吻,聖誕樹的閃爍小燈把兩個年輕人的臉映得通紅,喘息和細語被廳裡的各種聲浪淹沒了。男的要更進一步時,卻遭受女的拒絕:   「不要這樣,范林,別人會看到。」   「不會。」   「看你,把我的帽子弄掉了。」   「誰叫你躲我的?」范林停止進攻,用那隻興奮的手將那頂小金冠從地上撿起來:「丹琪,你戴了這頂金冠像個女神。」   「你不應該侵犯一個女神。」   「為什麼?」   「女神是聖潔的。」   「錯了!女神也有放蕩的一面,希臘神話裡的女神哪個沒有戀人?她們赤裸裸的作風比現在的人類大膽多了!」   「誰告訴你的?」   「我在二年級讀過希臘神話這門功課。」   「你研究的角度和別人不同。」   「沒有什麼不同,所不同的只是別人把問題藏在心裡,我說出來就是了。不過我只對你一個人說。」   「你這人說著就來了,真是臘月生的:凍(動)手凍(動)腳的。」   「如果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單獨在一起時,還正襟危坐,女孩子一定要生氣。」   「為什麼生氣?」   「氣她打不動他的心,對他沒有魔力。」   「討厭!」   「好哇!你們兩個躲在這裡又說又笑!怪不得半天找不到你們。」   范林站起來,對江夢萍露出禮貌的微笑:   「我們守著聖誕樹,這才叫名符其實的過聖誕。」   「怎麼不跳舞?大家還說玩通宵呢!沒有到十二點,你們都歇了腳,真辜負了這麼好的音樂!」   「我可沒有說熬通宵,」丹琪注視到夢萍臉上怏怏的神色,於是不再把話談下去,而轉向她的男伴說:「范林,你請江夢萍跳舞沒有?」   范林回答以前,便被夢萍笑著把話攔過來:   「他只在陪你,哪裡有時間和我周旋。」   「江小姐太忙。」   「現在不是閒下來了嗎?」丹琪推了推范林,范林就勢向夢萍鞠了一個邀請的躬。眼見兩人起舞以後,丹琪才喘了口氣,和范林膩了一陣,她覺得必須整整容了,於是趁此機會悄悄走出大廳,邁上了樓。   不是第一次到江家來,因此丹琪對於這個環境相當熟悉,樓上靠右邊第二個門是夢萍的房間。淨過手以後,丹琪坐在梳妝台前,塗了口紅,又重新把頭髮整理好。她特別對著鏡子端詳了一陣,看看自己戴上紙製的小金冠像不像女神。她對自己的形態並不十分滿意,不過她長得比夢萍好看,這倒是真的。梳妝台上便有夢萍的放大照片,夢萍的身材雖然很苗條,可惜五官太小巧,單眼皮,眼角向上挑著,有位同學取笑過她,唱旦角用不著化妝就可以登台了。   好看又有什麼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夢萍今晚穿的那件衣料就是閃亮織錦緞,舶來品,是二嫂送的聖誕禮物。丹琪沒有哥哥姐姐,雖然有弟弟妹妹,但不和她住在一起,是爸爸的姘頭生的;媽媽把爸爸同居在一起的情婦叫做姘頭。媽媽一向很文雅,受過高深教育,惟獨提起這一點,語氣便惡毒起來。   不過她很能原諒媽媽,如果有人把范林從她這裡搶走,她也會懷恨的。她願意范林只屬於她,因為愛就是佔有。但是她很怕范林那種想佔有她的神態。   她倏然的打了個冷顫,是想到范林的緣故,而且夢萍的房間比大廳的溫度低了許多,她的衣服太單薄。當她站起來預備離去時,還忍不住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幾眼,她不喜歡這件旗袍,雖然也是織錦緞的,但它已經是二十年前流行過的花樣,媽媽年輕的時候縫製的。媽媽的身材和她差不多,稍加修改就能穿了;把寬大的部分改小很簡單,而把窄小的部分改大則無法可施了。丹琪深深呼吸了一下,這件旗袍最大的缺點是胸圍太緊,顯不出線條,真是委屈不過的事!江夢萍還戴著墊有乳膠的胸罩呢!那種胸罩很貴,不是她的經濟能力範圍之內可以買得起的;即使買得起媽媽也不許她戴,媽媽常常感嘆世風所以日下,女人也得負一半責任,媽媽雖不負世風日下的責任,但是卻因此失去了爸爸。太正經的女人維繫不住男人的心。以她為例吧!如果不接受范林的示愛動作,他的情緒馬上就會由熱烈而轉為低沉。   不能在樓上留得太久,范林會找她,他不會和夢萍一直周旋下去,差不多有兩個樂曲的時間了,別人也會請夢萍共舞的。   走到樓梯口,她便聽見那支倫巴樂曲,跳倫巴時腰肢以下擺動幅度越大,越具有誘惑力。是范林告訴她的,而且指導過她練習,急性子的范林曾經指責過她笨,她並不笨,只是覺得不好意思。從她記事起,媽媽便時時訓示她坐和行都要端正,她怎能在人前亂扭呢?   這裡沒有人,扭扭沒有關係,她半閉著眼睛,以放蕩的姿態,跟隨著音樂節奏擺動著。如果范林看到她,一定會驚奇的,同時會認為她擺得非常美,像條瘋狂的水蛇。從內心升起一陣衝動的勇氣,她要立刻下樓去,向范林證明她也很聰明。   剛要邁腳下樓的時候,她忽然張開了嘴,幾乎失聲喊了出來。因為她發現樓下面站著一個人,正含笑注視著她。   她羞慚到極點,連招呼也沒有打,便迅速跑下來,從他身邊溜開。   他很禮貌地往旁邊閃了一步,當她經過他時,他更很禮貌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應該回答一句的,起碼應該向他點頭答禮,但是她實在太慌亂了,直到跑進大廳,她才開始追悔自己的行為多麼幼稚可笑!   范林和江夢萍沒有跳舞,兩人卻坐在一張沙發上談天,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范林還逗得夢萍仰首發笑。范林看到她以後,立刻迎身而起:   「你到哪裡去了?丹琪。」   「在樓上,」丹琪沒有心情理會范林,儘管他的態度親暱而又關切。她只顧對夢萍說:「噯!我看到你二哥。」   「二哥回來了?他和二嫂一塊嗎?」   「沒有,只他一個人。我到你房裡去梳頭,下樓的時候看見他上樓。」   「噢,我去把他喊下來。」夢萍這麼說著,並沒有時間這麼做,有人邀她共舞了。   「我們也來運動運動吧!」范林摟著丹琪的腰,然後仔細注視著她:「你好像很緊張。」   「他把我嚇了一跳。」   「誰?」   「江夢萍的二哥。」   「他是個人還是個鬼?」   「廢話!」   「那你怕他什麼?」   「沒有想到會和他窄路相逢。」   「窄路相逢這四個字用得不妥,冤家才窄路相逢呢!」   「不要吹毛求疵好不好?」   「偏要,你的倫巴跳得太死板,肌肉放鬆,靈活一點!噯!你怎麼了?」   「他,」丹琪企圖躲避的姿態,輕輕地對范林說:「他來了。」   ※※※   江夢石本來無意出現於這個小型派對的,他認為妹妹的同學全是幼稚無知的孩子。二十歲的夢萍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實在令他奇怪,而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已經真真假假鬧過幾次戀愛,而且早已經有過若干次性經驗了。江夢石和夢萍是同母兄妹,而無論性格相貌,夢萍和異母的大哥夢輝相像的部分比他多,這也令他認為是件怪事。   夜風不大,但騎在摩托車上則又另當別論了,何況夢石一向愛好飛車。玉鸞寧可步行,也不願意坐在他的後座。不能怪玉鸞膽小,有一次他曾經把她從摩托車上甩下來,犧牲了她四顆牙齒,下顎上落了一個若隱若現的疤。有人說這對小夫妻的感情從那次意外而後破裂的。玉鸞恨他,一點也不假。   夢石對著鏡子整理著頭髮時,才察覺自己的臉紅通通的,嘴裡放出濃重的酒味。晚餐他沒有喝酒,玉鸞家的餐桌上雖然很豐富,擺著烤得黃油油的大火雞,但是沒有預備飲料。玉鸞一家都是最嚴肅的天主教徒,既不吸煙,也不喝酒。玉鸞要他一同去教堂望子夜彌撒,飯後,他卻找了個很好的藉口:回去幫助妹妹招待同學們。至於離開岳家,回到自己家裡這中間的三個小時究竟在哪裡消磨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擦了一把臉,抹了些清香的潤膚油,臉上的血素褪去不少。他很滿意自己的皮膚。老實說,很多女孩子,包括他的太太和妹妹,皮膚都比他粗糙,除了一點使他感到遺憾:他的皮膚過於白晳。他的黑髮濃密而柔軟,而且帶著自然的波浪;幸而他的體型高大,無形中減弱了相貌方面的女性味。   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以後,他才意識到內心發熱,喉嚨乾燥,他決定下樓喝杯冰水,再吃點水果。   當他信步進入大廳時,還一面在剝食著橘子,他的含笑目光四處張望著,從嘴裡頻頻吐出橘核,他把橘核吐得遠遠的。這種行為如果出自另一個人,必定是不可饒恕的劣蹤,但是他的舉止卻那樣悠然自在,令人看了一點也不覺可厭,彷彿他應該隨地亂吐似的。   將橘子皮往身後一仍,兩隻手交叉在胸前,腳輕輕地跟著音樂打了幾下節拍。這時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望見那個在樓上獨自狂舞的女孩子,儘管她低著頭,蓄意躲避他的視線,他也沒有放過她。他以前見過她,只是忘記她叫什麼了。今晚他對她那圓而小的少女型的臀部發生了興趣。   范林很不高興江夢石用那種毫無禁忌的目光打量他的女友,但是他心裡又對江夢石產生了一份折服之感。從丹琪提醒他注意他的第一眼,他便認為他是一個值得他敬佩的人物。一向自認為高大的范林,相形之下,忽然感到自己矮小起來,雖然實際上他和他差不多高,但江夢石在氣質方面佔了優勢;他彷彿有一種壓力,不論是同性或是異性都能夠體會到這種壓力,只是感受不同而已。   當江夢石的目光接觸到范林時,後者示弱地讓步了,但是他畢竟具備著足夠運用的智力,就在他低垂下視線的時候,帶著丹琪兜了一個圈子,轉到夢萍面前。   「江小姐,把令兄介紹給我們認識一下好吧?」   夢萍舞興正濃,聽到范林的話,才注意到二哥的出現了。   「二哥,歡迎你參加我們的派對!」夢萍跑過去挽著夢石以後,跳舞的停止了跳舞,聊天的停止了聊天,大家齊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你們玩你們的,我不希望擾亂你們情緒。」夢石神態自若地向大家點頭而笑。   丹琪的目光從范林的肩上悄悄探視過去,她發覺他的嘴角帶著一抹諷刺,不知道這抹諷刺是不是為著她?想到剛才的事,她重新難為情地低下頭來,好像有什麼短處被他抓在手裡。同時她又在想:男人長酒渦的倒很少見,江夢石便有一個酒渦,笑起來帶著女性的嫵媚,即使他存心諷刺人,也值得原諒了。   把認識的人介紹一遍以後,夢萍將自己頭上的紙帽取下來給夢石戴上。   「二哥,趁著二嫂不在,你可以盡興和我們同樂一番。我正想你呢!沒有你的地方,人再多,也熱鬧不起來。」   「夢萍真可愛!專門把高帽子給二哥戴。」夢石笑著說了句雙關語,然後又摸了摸頭:「戴上這頂帽子我豈不成了小丑了?」   「最漂亮的小丑。告訴你們大家,我二哥在學校是有名的美男子。」   「一會恭維,一會取笑,我可要上樓了,免得被你拿來作開心的對象。」   「二哥不許走,我們要玩通宵,全靠你給助興呢!」   「玩通宵?為什麼玩通宵?」   「今晚是普天同慶的聖誕夜,你忘啦?」   「聖誕夜是屬於教徒的,你們裡面有幾個是教徒?」   「我。」夢萍首先舉手。   「你沒有受洗,算什麼教徒?」   「你,對了!二哥是教徒,他跟二嫂在天主教堂結的婚。」   「在教堂結的婚,我承認,我的孩子也領了洗,我承認。但是我不承認我是教徒,免得耶穌罵我是叛教。」   「丹琪,他什麼時候結的婚?他的太太你見過沒有?」范林在一邊忍不住將好奇心悄悄表達出來。   丹琪用手肘碰碰他,沒有心情回答他的問話。   「中國人崇洋崇得過分,不論是不是教徒,都過聖誕,寄聖誕卡,我認識朋友家裡,有的皈依菩薩,燒著香,十足的佛教徒,可是逢到聖誕節,照例寄聖誕卡,唱平安夜。」夢石點了一支煙,幽默地說:「當然,現在信仰自由,一個人即使同時信仰幾種宗教,也沒有誰干涉得了。我有一個朋友,他是世襲的回教徒,五年前他信了佛教,兩年前他改奉天主教,最近他又常常去聽基督教牧師講道。不知道他死的時候,靈魂往哪一條路走?」   一部分人笑了,包括丹琪在內。   「好在天主教和基督教信的是同一個耶穌和上帝。」   「夢萍在用這種觀念安慰自己,過去她在基督教中學讀書,現在又跟二嫂去望彌撒,也無所適從了。」   夢萍有點惱羞成怒,於是反唇相譏:   「總比你好!你為了和二嫂結婚,也肯進教堂。結了婚以後就把天主一腳踢開了。」   「你的話一點也不假,我確實如此。不過再看一看普天下的信徒,誰不在利用他們的神?有求於他們的神?希望從他們的神那裡得到名利、權勢,最低限度也希望得到平安健康。」夢石發現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他的言論,於是把話繼續下去:「人本來就是罪孽深重的動物,既現實,又自私,有問題、有苦難的時候,才想起求神解決,快樂無憂的時候,便和神揮手再見。今天晚上,凡是藉著聖誕夜而狂歡的人,是快樂的,雖然他們心裡並沒有耶穌存在。但是在教堂裡真正歌頌救世主降生的人,是不快樂的,他們希望藉著宗教的力量忘記自己不快樂的事。」   「你這麼說,二嫂也是不快樂的了?」   夢石聳聳肩:「至少她沒有我快樂。」   「如果她不快樂,也是你的責任。」   「對於一個自尋煩惱的人,我有什麼責任?不聰明的人才自尋煩惱呢!聰明的,躲避著。」夢石順手把煙蒂一彈,不偏不倚,恰巧彈進茶几上的煙灰缸裡,只這個動作,便足令那些毛頭小伙子暗暗喝采了。他以含笑的目光四處一掃,然後對夢萍說:「你請朋友們來,不是聽我們兩個開辯論會的,否則別說通宵,現在都要散去了。來,我和你來一個領先作用吧!」   夢萍笑了,對於二哥的行為雖然常感到不滿,但是他的確也常給她帶來驕傲。   「夏丹琪,跳呀!」   丹琪沒有接受夢萍的慫恿,反而說:   「我要回去了。」   「現在就回家?開玩笑!」   「不行,我媽叫我十一點前必定回去。」   「你又不是小娃娃,離不開媽媽,明天我去替你向伯母說一聲就是,聖誕夜破個例,伯母一定不會生氣。」   夢石見丹琪面有難色,於是說:   「夢萍,夏小姐不願再留下來,還是讓她請便吧!你自己沒有老人管著,自由自在,就忘了別人的處境了。假若爸爸在家,你能開派對嗎?女孩子不比男孩子,晚上出去得太久,會令父母掛念的。」   夢萍白了夢石一眼,雖然不服氣,卻也找不出反駁的道理,只好無可奈何地說:   「好,走就走吧!這麼晚,你怎麼走?要不要二哥送你一趟?」   「不用了,范林會送我的。」   夢萍轉臉對范林說:   「對不起,沒有好好招待你,雖然我們不同學校,難得見面。你既然是夏丹琪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以後歡迎你常來玩。」   「嘿!夢萍的外交辭令不壞呀!」   「全跟你學的!」夢萍笑著打了夢石一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b.二〉   「留戀嗎?」   走出江家,范林拉起衣領時,還回頭張望著。經丹琪一提,他有點難為情了,順手挽住她的腰:   「留戀的在這裡。」   「有錢是好的!」   「倒是你在留戀不捨了。」   「我又沒有頻頻回望。」丹琪的心畢竟是善良的,她怕她的話會傷害了范林的自尊,於是自動為他圓場:「也許是我對江家比較熟的關係,你卻是第一次來。」   「我只是覺得這家人有點怪,這麼大的房子,沒有老人管著,只住兄妹兩個。」   「三個,他們還有個大哥。」   「他們的父母呢?」   「父親有氣喘病,台灣的氣候對氣喘最糟,去年到美國休養去了。」   「他們的母親也跟去了?」   「不是親母親。我聽江夢萍說,她父親結過三次婚,頭一個太太生了她的大哥。第二個生了她和她二哥。現在的太太生了個妹妹,帶在身邊,一塊去了美國。」   「把年輕的孩子留在家裡,也放心?」   「誰是年輕的孩子?江夢輝三十多歲了,在省立醫院當外科醫生。今天晚上他大概在醫院值班,沒見著人。江夢石,恐怕也有二十七八,兒子都四歲了。他們還算年輕孩子嗎?」   「聽你的語氣倒是老氣橫秋的,不過對於某些事,你還很幼稚。」   「哪些事?」   「難道要我講明嗎?」   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臉癢癢的,她的心跟著一陣痙攣。她勉強一本正經地教訓他:   「大街上,不許胡鬧。」   「誰看得見?十二點了,前後左右連一個鬼的影子也沒有。」   「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三輪車,難道我們得走回去嗎?早知道應該讓江夢萍的二哥送一趟了。」   「再回去讓他送就是。」   「再回去?已經走了一大截路了。」   「免得你一直想他。」   「我想他?你在鬼扯什麼?人家有太太、有孩子,」她氣憤地冷下臉來:「請你別污蔑我的人格。」   「你這位小姐太缺乏幽默感,一句玩笑話,你就會當成真的。」   「開玩笑也得分時間,人家現在心裡很著急!這麼晚回家,媽一定會罵。」   「希望碰到一輛車。」范林前後張望著。   遠遠的駛來一部敞篷卡車,車上站了十幾個年紀不等的男男女女,其中有幾個女的在唱「舉世歡騰」。歌聲隨著車聲漸去漸遠。   「報佳音的都出動了!」丹琪憂慮著:「媽媽本來要我陪她參加音樂崇拜的。」   「參加音樂崇拜也要陪?禮拜堂有的是人陪她。參加舞會可得要人陪著,一個人沒有辦法跳。」   「媽媽不願意我參加舞會。」   「她為什麼把你管得這麼嚴?小心物極必反。」   「她是好意,她覺得我太不懂事,怕我吃了虧。」   「怕你吃虧還情有可原,可是讓洛麗交個男朋友又怕什麼?她也照樣嚴嚴的管著她。」   丹琪笑了,她想起范林家的彼特常往她家門前打轉的事:「如果不是洛麗和彼特先認識,我們也不會認識。」   「我早就認識你。我們家搬來的時候,你還在讀中學。我常常看到一個神氣十足、目中無人的黃毛丫頭騎著車跑來跑去。」   「你呢?你還不是個黃毛小子。」   「我總比你大兩歲。」   「大兩歲什麼稀奇?只不過比我高兩班就是了。」   「兩歲的差別很大,不信你過兩年再和現在比比看。」   「你們的彼特比我們的洛麗小兩歲。」   「彼特沒出息,替男性丟臉,自從牠發現你們家的洛麗,有空就跑過去打轉。」   「還說呢!把我們的籬笆都抓壞了。」   「不能只怪彼特,洛麗也要負一半責任。兩性的吸引力勝過任何的阻擋力量。」   「去!我們的洛麗玉潔冰清。」   「真奇怪!你們竟然讓一條狗作老處女,五歲了,從來不給配,你知道狗的平均壽命嗎?就算十五歲,如果人平均活八十,那麼洛麗今年的歲數正相當於你:二十歲。」   「二十歲怎麼樣?」   「敏感。丹琪,你真是最敏感。」   一股冷流通過她的周身,她打了個寒顫,急急喊:   「討厭!我不要聽!我不要你談我!」   「好,我們繼續談狗就是,洛麗已經五歲了,你們為什麼一次也不給牠配?」   「媽說養小狗很麻煩,洛麗四個月的時候,朋友送給我們的,咬壞了好些東西,媽媽的鞋、我的鞋、被單、衣服,媽媽好氣!」   「不願意養小狗,可以送人。」   「送人也得有人要,洛麗是個雜種,長得不好看。我們養洛麗的目的為了看家,有時候媽媽和我都不在,牠很凶,能防賊就夠了,不需要牠好看。可是你們為什麼養一隻像彼特那種四眼狗?」   「彼特是我們的廚子撿來的,看牠可憐才收留下來,沒有人故意養牠。爸爸忙爸爸的,媽媽忙媽媽的,我忙我的,誰有閒情養狗?彼特雖然其貌不揚,可是得說明,我們大家都喜歡牠,我也常逗牠玩玩。我們養著牠,並不妨礙牠自由戀愛,不像你們對待洛麗那麼苛刻,禁止人家交男朋友,簡直不人道!」   「禁止牠交男朋友,有什麼不人道?就拿我媽媽說吧!爸爸離開她十年,身邊沒有男人,她還不是一樣生活!」   「她心裡也許有很多痛苦。」   「一個人能把痛苦壓制在心裡,也就不容易了。」   「不過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麼痛苦。」   「媽媽在我這種年齡時也沒有痛苦。」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   「你常和你爸爸見面嗎?」   「很少,媽媽不願意看到他,也不願意我看到他。」   「你媽媽為什麼那麼恨你爸爸?天下的女人對男人應該存一點原諒的心。」   「媽媽瞧不起他。『兔子不吃窩邊草』,以前他一直風流成性,常常逢場作戲,媽媽該忍耐的都忍耐了,這次他竟然和我表姐好了起來。表姐是媽媽姐姐的女兒,我姨媽托媽媽帶她到台灣來的,住在一起和自家人一樣,這樣實在是亂倫!媽媽恨入了骨,把他們趕了出去。」   「沒有血統關係,怎麼叫亂倫?應該說是近水樓台,就像我和你住在一條街一樣。江夢萍告訴我,男同學對你好的很多,你都不理他們。」   「還不是因為媽媽禁止,她常常對我說:男人哪裡有好東西?」   「這話未免太武斷了!男人裡面好的也很多,不過好男人並不見得可愛。」   「也許。我知道媽媽以前有個男朋友,人既老實,又肯上進,可是她捨去他,嫁給了爸爸。那個人現在在台北做律師,太太孩子,一家人過得相當美滿。媽媽卻弄得家破人散。有時候她也對我感嘆。」   「你媽媽可以再結婚。」   「爸爸把她的心傷透了,前幾年有人向她求婚,她不肯,一方面固然像她所說:從泥坑裡跳出來,不願意再跳進另一個泥坑裡。一方面我知道她在報復爸爸和他的姘頭,她偏偏不離婚,讓他們永遠是同居名義,我覺得媽媽這種報復手段太消極,如果是我,即使不結婚,也要多交幾個男朋友。」丹琪說著咋舌笑了笑:「這話如果被媽媽聽見,非罵我心裡有魔鬼不可。」   「你已經夠規矩的了,她還要罵你?」   「她說我身上有爸爸那種劣根性的血液,表面我像她,實際上常常抱著叛逆的心。譬如現在晚回去她就會拿著當一個好例子。噯!那邊有輛車!快點叫住!」   ※※※   到了家門口,丹琪更加驚慌了,大門是反鎖著的。洛麗在裡面吼了兩聲,然後用前爪撲著門,搖著尾巴歡迎她。   「媽不在家,」她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氣吁吁地說:「一定是等我不回來,到江家去找我了!」   「我不相信,她既然知道你在江家,又不是丟了,還用得著去找?也許是被朋友約去玩牌了。」   「她早就戒賭了,這兩年一次麻將也沒打過。」   「也許她還在禮拜堂,聽說今天晚上禮拜堂的節目特別多。」   「再多,這時候還不應該散?」   打開了大門的鎖,丹琪撫摸著撲來的洛麗而面向范林:「你還不回去?」   「我沒關係,我是男孩子,晚回一會沒有人罵。」   丹琪本來想說家裡為什麼不惦記男孩子?男孩子不一樣會學壞嗎?但是這時她已看到房門二道鎖的地方貼了張紙條。是媽媽留的:   丹琪:我已經回來過一趟了,教友們約我去報佳音,起碼兩點鐘才回來。你先睡吧!不要怕。       母留字於十時五分   丹琪看完笑了出來:   「媽媽也去報佳音了!真滑稽!她平時從來不當著人面前開口唱歌的。」   「以宗教作為精神寄託自然比玩牌好,說不定剛才碰見的車子上有她呢!」   「不會,不是一個區域,媽媽就在附近那個禮拜堂。媽媽回來以後,我可以說我是十點十分回家的,謝天謝地!」丹琪得意之餘,又有點懊侮:「早知道在江家多玩一會多好。」   「我陪你在家裡再玩也是一樣。」   「深更半夜,你在這裡算什麼?」她用手攔住房門:「不許你進去。」   他不爭辯,只是深情地將嘴唇湊過去,她本來不想妥協的,他的吻卻吸吮去她的反抗力量,使她周身異常軟弱,雖然她嘴裡還在無可奈何地說:   「媽媽隨時都會回來的。」   「不會。如果她真會回來,我們也有理由,說你害怕,留下我一塊等她。」   走進房裡,丹琪極力克制住微妙的緊張,擺出做主人的鄭重態度:「要不要喝什麼?」   「要喝酒。」   「對不起,我們家沒有酒。」   「這裡就有。」他說著湊身過來。接觸到她嘴以前,她躲開了。   「請你作一個禮貌的客人。」她故作鎮定地說:「參觀一下我的畫室吧!我又完成兩張素描。」   他常稱讚她的繪畫天才,而他現在卻心不在焉。   「我還沒有進過你的臥房。」   「不好,很簡陋。」她的話不曾產生攔阻作用。   「只要是你住的,就是仙宮,如果你不領路,我只有自己尋找了。」   「范林!」   他嬉笑著,不予理會,她只好從後面趕上去,打開了燈。   「我喜歡這間房!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真有意思!我也有很多小時候的照片,露著那個。」他的注意力由床頭的鏡框轉向床上:「這張床很軟,來,坐下來,我不會吃掉你。」   她將臉埋在他的起伏不停的胸前,含羞而激動地接受著他的撫愛。   「范林,我心慌得很!」   「不要心慌!」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一如他的溫柔的手:「這裡不是電影院,也不是植物園,安安全全,不會有人擾亂我們。」   「不行,我還是心慌。」   「想到我對你的愛,就不會心慌了!」他的手趁機繼續作侵犯,手指顫抖著,話聲也顫抖著:「看你!真敏感!你需要了!」   她閉上眼睛喘息著,周身都在緊縮。刺激著感官的細語在她耳邊頻頻迴響,每一句都是震蕩心旌的瘋狂音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癱瘓,像一堆爛泥似的,由他恣意擺佈。經過他全力的圍攻,她的心如同被浸在醇濃的酒液裡,沉迷而昏眩,暫時失去了護守的本能。只是正當他取出鑰匙來試探著打開愛情的門鎖那一剎間,頓然而生的恐懼為她拯救出部分喪失的神智,她恍惚地聽見遠遠有哀怨的聲音在召喚她:「丹琪,不要輕易把自己交到男人手裡!」這是媽媽平時的訓示,不料在危急中竟產生了作用,她一驚,慌忙從迷失的路途上轉過身來,她清醒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躺在床上,身上承擔的壓力使她幾近窒息,而范林的臉就在她臉上面,她忽然發現他的臉充著血,露著筋,帶著獸性;他使她聯想著有一次,她瞥見貓銜著一條魚的表情,恐懼之外,又加上一份厭惡和羞恥的感覺。她掙扎著:   「起來!讓我起來!」   他的表情更像那隻貓了,尤其是那隻貪婪的眼睛。貓不肯放牠的攫獲物,他也不肯放她。   「好丹琪,不要動!」他口裡溫柔地乞求著,但是他的動作更加粗野。他很懂得在這緊急關頭,稍一鬆懈,便前功盡棄了。   現在除了恐懼、厭惡和羞恥,他又送給她了濃烈的忿恨,她覺得他正藉著愛情的名在污辱她,搶掠她,蹂躪她。她不顧一切地猛力掙扎著,同時拿出最有效的自衛武器,她哭了起來。   她的眼淚澆熄了燃燒於他內心的欲焰,他的血液循環由狂奔而緩慢;失望的情緒沖刷掉臉上的紅澤,看上去格外蒼白。他默默地注視著她,她雖然已從他那裡獲得了充分的自由,但她仍然用手蒙著臉,不停地哭泣著。   「丹琪,好了!」他勉強忍耐住滿腔的不悅,柔聲安慰著她。這時他內心的灰燼還餘有一星火花,他希望那星火花有機會重新燃燒起來,只要她肯破涕為笑,只要她肯除去該死的固執,不再在緊張關頭大發神經,一切順從到底,就令他萬分滿意了。   可是她不願意和他合作,更可惱的是她那無端的傷感,彷彿她已對他作了莫大的犧牲;事實上他還沒有損壞她一根毫毛。最近有好幾次都是同樣的情形,正當他把她拖入情欲的深淵時,她的態度忽然又有所改變;這種反覆無常,比一開始便拒絕更令他難以容忍。他想起過去交往過的兩個女孩子,他愛她們都不及愛她深,然而他對付她們卻比對付她容易得多。   她繼續不斷的哭泣使他心裡那最後的一點火花也熄滅之後,他懊喪極了。   「別再哭了吧!夏丹琪小姐,」他的語氣出奇的冷硬:「我已經知道你很討厭我,以後知趣一點就是。」   他的言語鎮壓住她的哭聲,她急忙搖著頭:   「不,不是。」   他知道她有些害怕了,他得意著,必要時他也應該拿出強硬的手段來報復她使他在感官上所遭受的折磨。   突然他產生了一種奇想,也許她現在會讓步的。他屈下膝來:「那麼告訴我你是我的,答應我好不好?」   「我會答應你,可是要等到我們結婚那天。」她斷斷續續,卻很堅決地表示。   「達令,你簡直是殺我!我等不及,就現在,我求你。」   「不能,實在是不能!」   他默默地站在那裡,以嫌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內心冰冷,思想虛空;今夜,這麼好的機會,卻白白糟蹋掉了。   局面既然如此僵冷,看情形絕沒有再好轉的可能,他還留下來作什麼?   他拿定了主意,然後吸了口氣說:   「你好好休息吧!打擾了你,對不起!」   他的聲音非常禮貌,使她可以感到他和她的距離多麼遙遠。她抬起發紅的眼睛,這時媽媽的影子不再出現於她和他之間,她只希望他打消去意,即使他非去不可,也不應該在誤會的結沒有解開之前走開。   她的乞求目光不曾生效,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她就轉身離去了。   「范林!」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他不會聽不見,但是他沒有回頭。她聽見他邁出了房門;她聽見他和洛麗聯絡感情;她聽見開關大門的聲音。   ※※※   范林跨著大步,僅僅經過了兩三百碼,便到了自己的家。   大門裝修得很考究,門柱的兩盞燈通宵亮著。不論到什麼地步,范林的父親和母親都認為表面上的氣派是必須維持的。   范林在按門鈴的時候,就想到了父親和母親全不在家。父親到南部去了,陪著一位南洋歸國的僑領朋友在環島旅行。那位朋友是父親在大陸作長字號人物時結識的,如果他瞭解父親今天的境況,不知是否會改變初衷?到底是骨肉情深,范林很憐憫父親,頭幾年,父親還抱著東山再起的雄心,以後確定了政壇無立足之處,才不甘寂寞的另起爐灶,開過鋼鐵廠,紡織公司,都因不善經營而一敗塗地,已到債台高築,焦頭爛額的地步,夫妻兩個還強作樂觀,一天天掙扎著。范林的父親常常形容自己的命運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久以前算命先生告訴他,就要遇見貴人,現在成為事實了。范林在暗暗好笑著,父親不知又要費多少心血和口舌才能從那位僑領朋友口袋裡挖出投資的鈔票。   晚飯以後,母親就出去打牌了,和他同時出門的,他能斷定母親如果是晚上才上場,不到次日不會散去。最初范林很反對母親打牌,當他懂得母親在外面的應酬對這個家庭的經濟有多少補益和貢獻時,也就原諒了她。連父親都贊助她的作為,他又如何開口說反對話?   院子淺,夜又靜,他在門外便聽見電鈴聲了,而裡面還沒有動靜。彼特也浪蕩未歸,否則牠早奔向下房嗚嗚地呼喚老李了。老李真是一頭豬!他索性把手按住電鈴一直不放,他有滿懷氣憤。從丹琪那裡得來的,現在他要全部發洩在電鈴上。   「來啦!來啦!」老李以蹣跚的步子跑出來,一邊沙啞著嗓子,在發牢騷:「給你等門等到十二點多鐘,剛睡著。」   「睡那麼死!在外面站半個鐘頭了!」   「睡得不死行嗎?白天累了一天!」老李等范林怒沖沖地走進去以後,才嘆息著低聲嘟噥,他有一肚子話想講出來,但是范林不是聽的對象,他只有搖搖頭,蹣跚地回到自己的房裡。他早已感覺到這個差事不好幹,如果不是因為他留戀相處二十年的感情,他早就辭工而去了。   他有些同情這家人的際遇,對於這個家庭由全盛時代趨向衰敗,沒有人看得比他更清楚。以前他身為幾個傭人中的一員,在廚房裡作下手;而現在他卻唱起獨腳戲,除了衣服包給人洗,一切都由他料理。幸而主人對他不甚苛求,只要把客廳收拾乾淨,外表過得去,其他則馬馬虎虎,能不計較就不計較了。   論道理,主內的應該是太太,太太卻一向舒服慣了,即使再髒再亂,她也不願意動手。唯一值得稱頌的是她始終把自身保持得漂亮、乾淨,甚至超過了應有的標準。老李還沒忘記他初到范府工作時聽到的種種流言,先不論太太的出身問題,她並非原配夫人一節,總是確實的。他眼看著范林由牙牙學語而一年年長大,並且一年年在改變,對於范林的行徑,他除了興歎以外,無能為力。   范林的小房和他的心境一樣凌亂,凌亂得幾乎不能下腳;他曾經為這件事罵過老李幾次,母親雖然幫助老李說話,卻不幫助老李作任何事。當他發脾氣時,父親也曾教訓過他:「不要什麼都指望著老李,你自己也應該勞動一些。當初我全憑自己打的天下,你的幼年生活比我幸運多了!可是你不能依靠父母一輩子,我只供給你讀完大學,以後你要自食其力,看你那時候還能不能保持公子哥兒的習氣?」范林所以進了英語專科學校,也是聽從父親的勸告,他不願自己唯一的兒子在宦海浮沉碰運氣,也不願他在企業上擔受驚險;懂得英語的人出路最廣,最低限度衣食無慮,好自為之則前途無量。他為兒子繳昂貴的學費,卻不知兒子在學校混日子。   范林坐在未加整理的床沿上,將手叉在頭髮裡,夜正濃,玩樂的人正在狂歡中,惟有他孤獨失意;他想到丹琪的清潔房間,到現在他還為一個夢的失落而懊惱。然後他想起江夢萍的豪華住宅,才把丹琪的影子移開,讓另外一個的影子把他的心佔據。   突然他產生了一陣新的衝動,他記起夢萍說的曾經要玩通宵的話了,由夢萍對他的態度正表明了他給予她的印象不壞;如果不是丹琪堅持要回家,他現在不是還留在那裡?固然他對江夢萍本人沒有什麼興趣,但是他欣賞她的家庭,連丹琪也在感嘆有錢是好的!有錢確實是好的,他也曾生活在豪華的境遇裡,住過漂亮的樓房。他討厭貧窮,雖然他還沒有嘗過真正貧窮的滋味,以現有的情景和往昔比起來,他已經認為這是趨於貧窮的第一步了。   承受到父母雙重智力的范林也有自己的辦法,把事情想通以後,他立刻離開了他的小房,拿起簿子查翻住宅區部分的號碼。   電話撥通了,他聽見悅耳的音樂,也聽見悅耳的歡迎言詞。   情欲經過壓制後,他的精神特別興旺,藉著熬夜和江夢萍聯絡,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當他乘著一輛三輪車駛過路口時,一群教徒正從別處回來,往附近禮拜堂走去。夏丹琪的媽媽也夾雜在裡面,不過他只顧催促車伕加快,而沒有看見。   ※※※   「累了吧?夏姊妹。」   「不累,」夏太太回答身旁的馮太太:「不過我倒很少這麼晚還沒有睡的。」   「我也是。只有聖誕夜例外,讚美主。」   「說起來,我也在這個禮拜堂作禮拜已經很久了,今天晚上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   「以後希望你常參加,我們星期二、五查經,一、四祈禱。夏姊妹,以前你在哪個教會?受過洗沒有?」   「沒有,我還不能算是正式基督徒,」夏太太愧然地解釋著:「我住在這一帶十年了,前幾年比較忙,沒有想到信主。有一次這裡召開佈道大會,我經過的時候,有位弟兄勸我聽聽道理,我聽了很感動,以後常常來作禮拜,這樣自己好像有了安慰。」   「夏姊妹的先生在哪裡高就?」   「他,」夏太太臉上的肌膚一陣收縮,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他留在大陸沒有出來。」   「啊!」馮太太同情地瞥了她一眼,由於她低著頭,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你一個人在台北?」   「帶著一個女兒,」提到女兒,夏太太的聲音變得愉快起來:「已經讀大學了。」   「你的小姐讀大學了?恭喜呀!真好福氣!你看起來這麼年輕。」   「年輕什麼?老啦!」夏太太由衷地感嘆著,情緒忽然惡劣起來,她想起叛逆她的甥女,她比她年輕。   「有其母,必有其女,夏小姐一定長得不錯吧?」   「傻丫頭,不懂事得很,」夏太太為了顧全禮貌,也問一句:「馮姊妹有幾個孩子?」   「唉!一個也沒有。我和我們馮先生結婚兩年他就去世了,到現在,整整十二年了!」   「啊!」這次夏太太同情起馮太太來,難怪她對教會這樣負責熱心,原來她已將全部精神寄託在上面。夏太太繼之一想,自己還不如馮太太輕鬆無掛,心裡只有一個救主;而她,世俗的牽累太多,有愛也有恨,她恨那個背棄她的丈夫,更恨那個叛逆她的甥女;她愛她的女兒,而且總為她在擔心。此刻她便擔心丹琪在家是否睡得著覺,晚上她從來沒有把丹琪一個人丟在家裡過,儘管丹琪常常一人出去而不顧她的寂寞。   想到丹琪,她心裡有點著急,隨著眾人走進教堂時,她站立住說:「馮姊妹,我想回去了。」   「不要回去,我們剛去的是近處幾個教友家,現在我們還要到遠處報佳音,馬上就坐車子走。」   「我看我還是回去吧!丹琪一個人在家,我不大放心。」   「你怎麼不讓她一塊來呢?」   「她到同學家去慶祝聖誕了。她有時候也陪我作禮拜,不過不大熱心。」   「多聽道理就會熱心,我們星期三是青年團契會,有不少大專學生參加,歡迎她也能來。現在的世界太壞太亂,年輕人稍不留心,就會犯罪,惟有信主才能得救。」   「我知道。就請馮姊妹給唐牧師和大家說一聲,我不告辭了。」   「這麼晚,你一人敢走回去嗎?要不要找個弟兄送送你?」   「我家很近,隔一條街就到。」   「改天空了我要去拜訪你。明天的聚會一定參加啊!」   「好。不過現在已經到了明天,應該說是今天了。」夏太太和馮太太握手道別時笑著說。   一路她非常輕鬆愉快,彷彿她又回到少女時代,剛赴了男友的約會回來;赴男友的約會,心情是激動的,而她現在卻極平靜,因為她赴的是上帝的約會。十年中的生活一片黯淡,她曾經以悲傷折磨過自己,也曾經以消遣麻醉過自己,她真後悔沒有早早用宗教來解脫煩惱了。   如果年輕時,便有信仰,也許她向戀愛的路途上邁腳時不致疏忽錯誤。今天丹琪就是她的影子,丹琪越長大,越使她放心不下,她深怕她像自己一樣,一不留意,將痛苦終生。   她常常拿自己作例子,來警告丹琪,丹琪是個順從的孩子,表面上很聽話,但骨子裡卻很有個性,而且非常好強,自尊心也特別重。尤其在丹琪和范林交結以後,她苦苦訓示的次數更加增多了。她是過來人,深深瞭解男女在一起時所幹的那套把戲;在戀愛方面,男人永遠抱著侵略的野心,條件越是居優的男人,自信心也越強,侵略的欲望自然也越熾。她覺得范林就是如此,雖然范林見到她時必恭必敬,一派老實;不過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子的思想和舉動很難逃過一個中年婦人的眼睛。如果他只是她的晚輩子侄,她會喜歡他的,因為他相貌可人,精於辭令;但是他在追求她的女兒,她不得不像母雞為了保護雛雞而防衛著兀鷹一般,隨時懷著戒心了。   往家走的路上,夏太太的腳步越來越快,將要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竟失悔不該再出來報佳音了,固然她已和上帝更加接近,可是說不定魔鬼正在偷竊丹琪的心。置身於寒夜裡,一半由於焦急,她走得周身熱烘烘的;她忘記不了二十年前,在一個把持不住自己的夜晚,她如何跌入那個日後令她心碎的男人的計謀裡。   主啊!求你讓丹琪遠離不幸!求你賜福給她!當她進門的時候,心裡還在迫切地祈禱著。   丹琪房裡沒有燈光,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她再沒有想到丹琪是哭倦以後才睡著的,一切平靜如恆,不像她所想像得那樣壞,已經足夠安慰了;惟獨使她擔心的是,丹琪的均勻呼吸中帶著一點嘶嘶的聲音,大概有點感冒,必定是回來的路上受了涼,明天給她吃顆藥就會好的。感謝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c.三〉   連著上了三堂課,夏丹琪的情緒一直很低落,上課心不在焉,下課無精打采。以前范林常常早晨到公共汽車站等候她,自從她讀了大學,由於離家路途太遠的關係,不再騎腳踏車了。如果頭一兩節沒有課,范林便會送她一段路,然後再轉搭別路車去自己的學校。今天她比平時更迫切地希望見到他,但是他沒有出現。如果沒有昨晚不歡而散的局面,她也不會在意,她知道他常為了貪睡懶覺而遲到甚至缺席,現在她卻覺得有點不正常了。在車上,她不斷地思索昨晚究竟她是對還是錯;無論如何,她不願意讓他不愉快,她可以為他作任何事,惟有那件事例外,而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獨對那件事的興趣最濃,好像他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取悅於她,好讓她乖乖地聽從他的擺佈。   早晨的車裡很擁擠,多半是學生,如果不是大家趕著下車,丹琪還在怔怔地坐著,沒有發覺已經到了站。凡是到江家參加派對的同學,無不打著哈欠,黑著眼圈,只有丹琪的眼睛是紅腫的。沒有人疑惑到其他,都以為她也是睡眠不足的緣故。   「夏丹琪,你最煞風景不過!昨天晚上是最早走的一個。」   「對不起!」她哀愁地陪著笑。不但江夢萍指責她,她暗暗也在自責,為什麼處處都要順從媽媽?如果她和大傢伙廝混下去,頂多令媽媽對她不滿,這樣卻可以免除掉她和范林之間的糾紛。如果不是媽媽的訓言在她的思想上生了根,她也不會讓范林失望而去;話說回來,她自己又何嘗願意如此呢?范林說對了,她確實很敏感,也確實好奇,如同貧窮的孩子在渴慕著紅蘋果,雖然從沒有嚐過它的味道,但是味道的甘美僅憑想像也可以知道的。媽媽告訴她蘋果有毒的話,禁止了她攀摘卻禁止不了她垂涎欲滴。   「范林已經代你說過對不起了,他把你送回去以後,又打電話給我,說是你叫他再來陪我們的,我們一直玩到五點鐘才散,我只睡了一個多鐘頭。呵──!睏死了!真不想起來上學。」   想起范林早晨也在以睡眠來恢復疲勞。丹琪的心境多少開朗了一點,雖然對於范林擅自到江家去很不滿意。甚至她認為這是背叛她的行為。   「聖誕節不放假,簡直不近人情。呵──?」   「新年放假,喂!江夢萍,年除夕我們要好好熱鬧一下。」   「夏丹琪還不知道呢!我們大家後來決定年除夕再開一次派對,這一次我只出地方,大家做主人,參加的人每人出二十元的點心費,你的二十元,范林會替你出的,不過你要有始有終,不許早退。」   她聽了未加猶豫便點頭答應下來,她要反抗媽媽一次。讓媽媽尋找上帝吧!她要去尋找歡樂。   ※※※   「通宵嗎?」   「只要大家都有興趣,昨天晚上,二嫂一回來,二哥也上樓了,幸虧有個范林,范林這人很風趣!逗得每個人發笑。」   「他還有把人逗哭的本領呢!和你們為他發笑的同時,我差點為他把眼淚流乾。」   「夏丹琪,你和范林真的很好嗎?」放學的時候,江夢萍忽然問她。   她矜持地笑了笑,這種問題豈不多餘?范林是她的,雖然他能逗得每個人發笑,可是他只在她一個人耳邊說出瘋狂的言語。她打了個寒顫,她有點驕傲,今後她將有所改變,她不僅要被他愛,同時也要試著去愛他了。   當天,丹琪沒有看到范林,還有點怒惱。第二天,怒惱變成為焦慮。第三天,她不得不向他妥協了。不過她心裡在想:妥協是表示自己的寬恕精神,並不是承認自己有錯。   接到丹琪的電話時,范林剛吃過晚飯,正懷著滿腹牢騷。父親陪著僑領朋友遊覽未歸,母親患了感冒,飯桌上只剩他一人,老李就對他刻薄起來,只炒了兩個不合胃口的素菜;老李能夠忍受他的叱責,卻不能忍受他到廚房去搜查他是否偷偷留下了好東西給自己吃,於是漲紅著臉喊著:「嫌菜不好,去問太太今天給我多少錢買菜嘛!日子不好過!老實說這種菜也不算壞,等你將來自己賺錢養家,恐怕還不如這個呢!」   由於房淺的關係,范太太躺在房裡,已經聽見兒子和傭人的爭執了;她不忍歸罪范林的浮華,也不忍責備老李的不遜,她只有嘆息著把范林喊過來,掏了兩張十元鈔票給他:「去買什麼好吃的填肚子吧!或者去約女朋友看電影。」   然後,他接到丹琪的電話:   「媽媽去禮拜堂了,我在街口的雜貨店裡,」丹琪的聲音聽來如此甜蜜:「你能到我家嗎?我有話問你。」   ※※※   五分鐘以後,他站在她家的門外。   「你說有話要問我。」他故意保持著冷淡的禮貌。   「為什麼不進來坐一會?」   「還是在外面好,不但對你安全,對我也是一樣。」   「范林,你還是在氣我?」   他可以從她的目光裡尋找出痛苦的成份,他知道她在為他受苦,他不在乎,反而秘密的懷著一種快感。   「氣你?為什麼?」   「聖誕夜那晚,我想我得罪了你。」   他笑著,不真誠地:   「我以為我把你得罪了,我惹得你那麼傷心,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   「怪不得這幾天你不露面。」   「想我不?」   「這還用問?」她送給他哀怨的一瞥,她的愁容在夜色中看起來特別令人憐愛,他對她的感情不覺又衝動起來;只是他矜持著,沒有作任何表示。他不是彼特,追逐起牝犬時那樣單純,他比彼特會用心計。   他的無動於衷使她感到有些失望,她曾經厭惡過他的粗暴,然而對於他此刻的禮貌,她又覺得是一種難耐的刑罰,以二者比較,她倒寧願他抱她,吻她,甚至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哀歎了一聲,然後又問他:   「這幾天怎麼過的?」   他也嘆息了一聲,假歎。他想起母親抱恙的事。   「每天在家生病,感冒了。」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她驚愕且歉疚地說:「我昨天晚上就想給你打電話的,媽媽昨天也不在家。」   「為什麼不打?」他心裡卻說:幸虧沒有打,這兩天晚上他全不在。男人有男人的娛樂;不像女人,一旦愛上了誰,少去他就覺得生活無味。   「昨天心裡還有點矛盾。」   「為什麼矛盾?為了究竟是理我還是不理我?」   她沒有正面答覆他,卻一徑思索著:   「人有時候很奇怪,嘴裡說是的時候,心裡常常說不是,心裡說是的時候,嘴裡常常說不是。」   「這豈不是心口不一致?這樣的人太危險了!」   「即使危險,也只對自己危險,危險不到別人頭上。」   「最低限度心口不一致會欺騙別人。」   「人誰不欺騙人呢?拿你來說吧!聖誕夜從我這裡氣跑以後,又去及時行樂。」   「這怎麼能說是欺騙?我走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你我要去跳河。」   「你也太會尋找快活了!」   「小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今天,你要想找一個愛你的男人,有的是。如果你要想找一個為你憂鬱致死的,恐怕找不到。時代改變了,各人為各人著想,各人為各人打算。」   「你這種論調太自私!」   「難道你不自私,如果你不自私,不會拒絕我。我不懂你為什麼總把那件事和結婚聯想一起,你的思想實在古板得可怕!你以為保持處女貞操是道德的嗎?其實最不道德,貞操這個字完全是男人用來壓制女人的,女人反而打著這招牌沾沾自喜,寧可用思想犯姦淫,或者犯手淫。」   「你在胡說什麼?」她臉紅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女人的事?連你也算在內,別看你人前一本正經,關上門睡覺的時候,你所想的所做的,你自己明白。」   「你這人真可惡!你既然知道很多女人的事,就表示你一定有過很多經驗。」   「我從來沒有標榜過我是個處男,」他見她緊繃住了臉,於是說:「我想我還是馬上告辭吧!免得又惹你不高興。」   「你還有件事情沒有對我說。」   「什麼?」   「除夕到江夢萍家去。」   「啊!這件小事,我給忘了。」   「故意裝忘的?」   「有什麼理由讓我故意裝忘?」   「不願意帶我去。」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   「也許是我敏感。」   「真的,尤其是那方面。」他低聲以戲謔把話岔開。   ※※※   丹琪是含著淚跨下台階的。音樂在身後頻響著,歡笑在身後頻響著,沒有人注意到她離開了大廳。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站定猶豫了一陣,受到夜的寒襲,她冷靜了許多,於是重新考慮一下去或留的問題。   她很為自己感到委屈,離開家的時候,她還是興致勃勃的,打算好好歡度過這個除夕;她聽到媽媽關照她早點回家的話,還在暗暗好笑,卻不料現在她竟自動要早早回家了。   一開始她還沒有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漸漸發覺到有點異樣了。范林只和她跳了第一個舞,第二個便去邀請江夢萍;其實他和江夢萍社交一番,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事前應該徵求一下她的同意。她記得聖誕夜到這裡來時,如果不是她在慫恿,他根本不會應付江夢萍;而今晚他和她擁抱得那麼熱烈,讓陌生人看起來,不以為他們是對情侶才怪!   最初,她雖然感到像有石頭子堵住胸口一樣不痛快,但她還在勉力安慰自己豁達樂觀,范林頂多是拿江夢萍逗逗趣,並沒有其他的作用在裡面,她多麼希望他再和上次一樣,把她拉到聖誕樹後面,避去大家的耳目,兩人膩在一團。然而范林竟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成了派對的中心人物,他唱歌、玩魔術、學口技,盡量發揮他的天才;她冷眼在一旁觀望,覺得他很膚淺,但她又不能不佩服他所贏得的掌聲,大家在笑的時候,她也在笑,她所以跟著牽動嘴角,只不過是不願意別人發現她的情緒有什麼不對罷了。聖誕樹依然保持著聖誕夜的面目,閃爍的小燈卻刺得她的眼睛發痛,她的心也在發痛。她不能拒絕別人請她跳舞,她也不能干涉范林請江夢萍跳舞。   他和江夢萍跳得越多,她的痛苦越深;另一方面她又不能不承認他們的舞姿美妙,舞步吻合。她暗中在嫉妒著江夢萍,她忘記自己的基本步法還是向江夢萍學來的,而她只在想如果她有一個二哥,時常教導她各種花步,她自信比江夢萍跳得更好。   江夢石不在家,一直到她負氣離開的時候還沒有回來;有一度她很盼望他能出現,因為他一出現,會壓蓋住范林的光芒,雖然她並不欣賞江夢石的作風,她只希望找一個擊敗范林的力量,甚至她還在惡意地禱念著范林出醜,最好在跳舞時滑一個大跤。   可惜范林沒有滑跤,他簡直春風得意透頂。   平時范林最會分辨她的喜怒神色,而今晚他卻變得非常遲鈍,忽略了她的目光,她的神色。江夢萍也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也許是侵佔了她的利益而問心有愧,沒有和她說一句話。既然這樣被人冷落,又何不知趣而退呢?   如果現在退去,未免太傻了!豈不是給他們製造機會,少去禁忌,說不定他們表現得更過分。猶豫中,她又一步一步邁上了台階。   遠遠的她望到范林正擁抱江夢萍共舞,並且把嘴緊貼在她的耳朵上在說什麼,夢萍笑了,用手輕輕在他背上打了一下,然後瞇著眼睛,深深陶醉在音樂的節拍裡。   音樂的節拍卻無情地敲打在她心上,她實在忍受不住這種煎熬了!   當她低著頭,悻悻地衝出大門時,一輛黑轎車正駛向門來,她險些撞到汽車上,氣憤加上驚慌使她沒有心緒去留意車裡是什麼人,但是車裡的人已經留意到她了。   「對不起,沒有撞著吧?」   「沒有,」她不得不站立住強笑著打招呼。從車廂裡鑽出來的是江夢萍的大哥夢輝。   這時她正對江家的一切抱著反感,江夢輝自然也包括在內。她很想立刻跑開,然而江夢輝卻不知情由地繼續對她說:「你要回去嗎?夏小姐。」   「嗯。」聽見夏小姐的稱呼,改變了她對他原有的看法,在她的自尊心受到打擊之餘,他還會記得她是誰,使她不由得感激他起來了。   「派對已經散了嗎?」   她搖搖頭,她不願提起派對的事。   「夢萍要我早點回來,可是醫院裡忙。」他望望錶:「還不到十點鐘,你為什麼就走了?」   如果不是他的態度誠懇,她不想回答他:   「我,我不大舒服。」   「哪裡不舒服?」他露出醫生的本色。   「頭有點痛,沒有關係。」   「夢萍知道你走嗎?她怎麼不送送你,也沒有喊車。」   「我是溜走的,我不願意打擾大家,掃他們的興。」她無奈地笑著解釋。   她的帶著憂愁的笑容引起他的憐憫了: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謝謝,不用了,免得耽誤你跳舞。」   「跳舞?我從來不跳舞。我不會跳。」   他說著便將車門打開。他好像在為他的病人盡責一樣,他把她看成他的病人了,她沒有辦法再說出拒絕的話,因為她尊敬他,尊敬他的職業,也尊敬他的正直的態度。   「怎麼走?把路告訴我。台北的路只有幾條我認識,從家到醫院。」   「你在台北住多久了?」她有點好奇,趁著問話時,她悄悄注視著他。過去她雖見過幾次,每次都匆匆一面,而且他像所有相貌平凡的人物一樣,沒有仔細注視的價值。今晚,由於單獨和他這樣接近,她才發覺他在平凡之中也有若干可取的優點;他的面目雖不驚人,卻很耐端詳,他的整潔而質料高貴的服裝,也為他增色不少。   「五年。我去到美國學醫。然後又從美國來台灣。」   「五年也不算短,平時你哪裡也不去?」   「很少去,沒有時間。除了省立醫院,我又在一個私立診所兼職,所以比較忙。」   忙得連交女朋友都想不到?她想問問他,卻沒有開口,一來她和他不熟,不便打聽人家的私事;其次她的情緒太壞,提不起精神和他多聊。   她的沉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臉看了一下,他發現她正懶懶地靠著背墊,眼睛裡包藏了一些問題,顯然她正在運用思想。   「還頭痛嗎?」   「啊!好多了。」她幾乎忘記了她的藉口。   「你是不是常常鬧頭痛?」   「有時候。」   「頭痛不是好現象,你應該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弄清楚究竟,因為頭痛有時並不單純,視力不佳、失眠、神經緊張、婦女病,甚至癌症都可以引起頭痛。」   她心不在焉地應著。她對醫學常識不感興趣,並且他的神態太嚴肅,帶著說教的意味,缺乏生動和風趣。難怪他比江夢石年紀大,而江夢石卻結婚結在他前面;說不定江夢萍也結婚在他前面,雖然她知道她現在還沒有好朋友。   莫非江夢萍蓄意把范林搶走嗎?她心裡冷笑著,她絕不甘示弱,輕易把范林放手。   車剛駛至夏家,洛麗的吼叫聲便把夏太太從房裡引導出來,她聽到汽車熄了火,但她不相信是停在自己門前的。   「洛麗!叫什麼?」她一面鎮壓著狗,一面隔著圍牆向外探視:「什麼人哪?」   「我,媽。」   打開門,她有點疑惑自己的視力是否正確,她望見丹琪正在向一個男人道謝;那個男人,她看來很陌生,但一眼便可判斷出他是正派人,那輛車子的顏色和式樣也完全正派。驚喜的感覺旋即代替了她的疑惑,不論那個陌生人是誰,都比范林好些。丹琪是和范林一起走的,她不喜歡范林。雖然她以客氣的態度對待范林,客氣就說明了她的冷淡。   現在她的客氣態度卻是由內心的真誠歡迎發出來的:「丹琪,請這位先生進來坐呀!」   「謝謝,不坐了,」人正派,禮貌多端,一望而知絕不是裝模作樣,像范林那小子。   「那位先生是誰?丹琪,你也不介紹介紹。」   「他是江先生。」   「江夢輝。您是夏太太,夏伯母吧?」   「不敢當。」一聲夏伯母叫得夏太太眉開眼笑,聽起來比范林叫伯母要悅耳多了:「勞江先生的駕送丹琪回來,太謝謝了!我看還是請坐一會,喝杯茶吧!」   「時間太晚了,改天再來拜訪。」   丹琪趁機揚手:   「謝謝你,再見。」   ※※※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也不留留他。」夏太太一進屋就埋怨丹琪說。   「人家忙得很,哪裡有時間閒坐?」   「你在哪裡認識這麼個人?」   「他是江夢萍的大哥。」   「啊!怪不得我有點面熟。他在哪兒做事?」   「當醫生。」   「好職業。他結婚沒有?」   丹琪對媽媽起反感了:   「不知道。」   夏太太很滿意女兒的回答,如果江夢輝已經成了家,丹琪早就喊出來令她失望了。   本來她還有不少話要問丹琪的,而丹琪卻推說頭痛,逕自回了房。看丹琪的神色,好像和范林鬧了彆扭。鬧彆扭才好!   入寢以前,夏太太跪在床前默禱時,特為她的女兒作了番禱告,她祈求救主讓丹琪得到好歸宿,和一個忠誠可靠的正派男人結婚。而且從現在起不再理范林。   范林豎著皮夾克的衣領,雙手叉在褲袋裡,銜了支香煙,不斷向遠處探望著。他站在雜貨店已經有半小時之久了,他買了一包香煙,好像買了個落腳處;老闆認為他是在期待什麼人的。最近報紙上常刊著暴徒滋事甚而搶劫的消息,這個年輕人倒不像是個暴徒,何況現在又是熙攘的元旦早晨,不過他的形態多少有點詭秘可疑,他像是希望看到誰,又像是怕被誰看到。忽然他的精神來了,扔去煙蒂,雙腳原地踏動著,如同賽跑前的一刻,在做準備工作。   果然,他拔腿走開了。當老闆好奇地走到門口去注視他的行蹤時,他已以小跑的步伐靠近那個內有惡犬的人家。目睹他推門而入,老闆的胖臉上露出了笑意,那家有一個好看的女學生,有時到這裡來借電話。他不知道那個年輕人為什麼在這裡守候那麼久,大概是等待那家的太太到菜場去。那家太太也常到這裡買東西。少管閒事吧!有顧客上門了。   范林踏進門以前,夏丹琪還似睡似醒的躺在被窩裡。她聽見媽媽去買菜了,媽媽差不多每天都這個時候去菜場;媽媽臨去時曾經輕輕推門看了看她,她沒有睜開眼睛,並不是她在裝睡,而是不想醒過來。她是被媽媽的推門的聲音擾醒的,縱然聲音非常輕微,也會影響她的睡眠。   她翻了個身,想起了今天放假,多睡一會懶覺吧!家裡的瑣事毋須她操作,媽媽不願她動手。媽媽說當女孩子的時候還是享點福好,將來說不定會吃苦呢!媽媽當女孩子的時候就是享福享慣了的,現在卻什麼都要親手操作。她不知道自己將來如何,但她相信不會吃苦的,范林的環境不錯;即使不靠父母,他自己也可以維持生活,他雖然還沒有和她談到婚姻問題,而她暗自卻認為非他莫屬了,女孩子把戀愛和結婚看成一回事,她愛范林,固然她不像范林那樣把愛字常掛在嘴上。   大門好像輕輕被人啟開了,大約是媽媽又折回來,拿什麼忘記帶的東西。可是又不像是媽媽,媽媽不會氣吁吁的,腳步也不會這麼重,她畏懼地傾聽著,睡意完全失去了;她記起冬季小偷活躍,但是她不相信會有小偷,洛麗是幹什麼的?見了生人能不叫?   就在她想要喊洛麗,同時要問是誰的時候,她的房門輕輕開了,她的喉嚨發緊,差點失聲尖叫出來。她看見那張向她微笑的臉以後,一時又驚又喜;不過她接著記起昨夜他對她的冷淡態度,心裡不覺氣憤起來。   「你來幹什麼?」   「來給你拜年,祝你新年快樂。」   「稀奇!」她轉過身來,冷冰冰地說:「請你馬上離開吧!」   如果他真的離開,她會後悔的,但是知道他不會離開,他已經走到床前來了。   「昨天晚上什麼時候跑的?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到處找你。」   「你會找我?你假若會找我,就不會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跑走的!」   「我最初以為你上樓了,再等也不見人,江小姐去樓上看,沒有,後來她大哥回來,才知道他把你送回家,他說你不舒服走的。你真的不舒服嗎?」   「當然是真的。」她賭氣承認。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也不會理,你快玩瘋啦!」   范林笑了:   「我知道你是心裡不舒服,生氣走的,小姐,你何必那麼大火氣?」   「我火氣大?我倒要問你,誰是你的PARTNER?」   「你。」   「既然是我,為什麼你和人家跳得比我多?」   「交際舞嘛!大家逢場作戲,你真是小心眼,這點事也值得嫉妒?」   「誰嫉妒了?我是看不慣。」   「別忘了那是你的同學家,是你約我去的,你以為我願意在那裡混?」   「你不願意混?你比誰都混得熱烈,從一進門,你就盯著江夢萍看。簡直眉目傳情!」   「哎呀!」范林搖頭笑著:「我承認我盯住她看,我是看她那件衣服奇怪,鑲了好多發亮的珠子,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在想可惜像鮮花插在牛糞上,如果是我的丹琪穿上,一定比她出色得多。」   她「哼」了一聲,心裡比較開朗一點。   「我的話你不信有什麼辦法?昨晚你走了以後,我也要走的,他們笑我,說我離不開你,我只好勉強留下去,而且我即使回來,也不能見到你,只有跟大家熬,熬到今天早晨,連眼睛也沒有敢閉,吃點東西,就到街口那家雜貨店等機會鑽進來,我非要看見你,對你解釋明白不可,否則我再也安不下心。」   這次她默不作聲,她受了感動。   「丹琪,轉過來。如果你討厭我留下,我會馬上走的,不過要讓我好好看看你。」   「不許看,人家還沒有洗臉。」她羞窘地說。   「我就願意看你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最動人,最可愛?」   「騙人!」她擺動著頭,迴避著他的目光。   「我沒有騙你,你的臉色比平常還要嬌艷,你的呼吸帶著甜甜的牛奶味。這幅圖畫和我夢想的一樣,每天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你躺在我旁邊。」   「哎呀!你的手好涼,快拿開!」   「被窩裡那麼暖,你忍心叫我拿開?」   她退步了:   「那你不許動。」   「我不動,我只摸摸你穿的是什麼質料的睡衣。再讓我摸摸看是什麼式樣。」   「你這人不守信!」   「不能怪我,只能怪我的手,你對它的吸引力太大了!讓我控制不住。丹琪,你的皮膚好細!」   冰冷的手很快地感染上暖流,像春風一樣柔和,像溪水一樣滑膩,丹琪用手臂擋住了臉,閉上眼睛,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均勻。從她的反應判斷,范林認定她已沉醉於他的愛撫中,他卻沒有想到她這時仍然很清醒,當他獻上熱吻時,一陣罕有的煙味幾乎迫使她表示拒絕的,但她沒有拒絕,她和他之間的誤會剛消除之後,她不願再製造出另一個誤會,誤會是愛情的致命傷,很可能形成漁翁得利的局面。她記得在某一本小說上看過:女人征服男人最大的武器是順從,從現在開始她要以柔克剛,努力培養他們的感情,增加他對她的好印象。自然,他的撫愛動作也產生了部分功用,只是她無法使自己完全銷魂;她的心很亂,想的太多,包括白天的光線太亮,車聲從門外經過;昨夜的派對;江夢萍的服裝;媽媽去買菜;這些事接連不斷地襲繞著她,使她不能靜下來,像他那樣全神貫注在本能上。   僅靠手指的索取無法使他滿足,趁著她沒有反抗以前,他急於更換身體的另一部分。   「范林,你究竟愛不愛我?」她的聲音如同夢囈,但這卻是出於理智的問題。   「愛!我愛死了你!」   「真的?」   「一百萬個真。」   「你只對我一個人好?」   「當然!」   「你會和我結婚?」   「會!」   她放鬆了肌肉,既然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就讓現在發生吧!   ※※※   范林走了,媽媽買菜還沒有回來,一切如同平時那般寧靜。   丹琪用被埋著臉,雙眉緊蹙,眼角掛著一滴清淚;僅僅一瞬間,世界在她的眼裡變了顏色。愛情的手是毒辣的,毫不珍惜地把她撕裂開來。和她懂得男女關係以來所想像的情形完全相反,她沒有得到一點享受,當他敲著攻擊的戰鼓那一霎間,她還在癡癡等待著羽化而登仙的感覺,她不知道戰爭竟這樣慘酷,使她遭受到流血的創傷。   他喘息著,像一頭因狂奔而筋疲力竭的野獸。盡興之後,他才注意到丹琪的痛苦表情,他多少有點不安,歉然地拍著她,並且為她整理著散亂的秀髮,心裡對她充滿了感激:   「不要緊,第一次都這樣,下回就好了。」   她向他慘笑了一下:   「你不要管我了,你走吧!」   「我捨不得離開你。」事實上他是不忍離開她。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她的胸部既豐且柔,但此刻對他已不起作用,欲焰已熄,他的眼睛發澀,兩腿酸軟,如果這是他的小房就好了,他可以倒床大睡。他相信他會睡得像豬一樣。   「我怕媽媽會回來。」   他警覺地站起來。   「那我走了,」他俯下身,溫柔地吻遍她的面頰,同時在思索用什麼方法報答她:「晚上,來約你看電影。希望你媽媽會答應。」   他的目光那麼深情,他的話那麼好聽,他的面孔那麼俊美,她一點也不為已經做過的事後悔。雖然她的雙眉緊蹙,眼角掛著一滴清淚。   和悄悄溜進來的情形一樣,范林又悄悄溜走了。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來來往往,多得他頭暈暈的。他腳底輕飄飄的,他的心境也有點恍惚;從走進夏家,到走出夏家,像是一場大夢。老實說,他來的動機只是向丹琪道個歉,昨晚她退出了派對,固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但多少使他受到良心譴責。江夢萍是他的新發現,不過如果撇開其他的條件,僅將江夢萍和夏丹琪兩個人放在感情的天秤上衡量,後者的份量仍舊是沉重的;和夢萍的周旋完全藉於他的明智,但他並不因此放棄了丹琪。離最後決定的時間還早,以他的才能來應付兩個單純的女人,毫無問題。   在情慾的戰場獲勝以後的感覺很空虛,得到了丹琪,一點值得他回味的地方也沒有;她只是一個尚未成熟的果子,好看而不好吃。平時她的外貌和體態都很動人,但把她壓在下面,卻像壓了一塊生硬的木頭。他早就應該想得到的,她跳倫巴的姿態就很生硬。   江夢萍的跳舞姿態倒很優美,也許她在某個時候會表現得比丹琪靈活些。他沒有興趣再往這方面多加思索了,他實在倦憊得厲害!   他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   倒床大睡以前,他警告過老李不要叫他起來。同時他忘記了約丹琪去看電影的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d.四〉   江夢萍中午從臥室走到餐廳時,頭重腳輕,如果不是手扶著欄杆,真可能從樓梯上摔下來。   夢輝和夢石已經坐在餐桌旁,等待她了,她用惺忪的眼睛掃了兩個哥哥一下,然後嘟著嘴對夢石說:   「拚命叫人家幹什麼?不想吃飯!」   「忘記昨天答應我的話啦?」   夢萍不響了,她記起二嫂為了和二哥爭執而帶著侄兒歸寧的事,她要做和事佬,去勸說二嫂回家。   「還早嘛!說好下午去的。」   「等吃完飯,再收拾一下,不就是下午了嗎?」   「既然那麼著急要她回來,何必和二嫂吵架,把她氣跑?」   「她自己找我吵。」   「還不是你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裡了!」   「她多疑。」   「就算她多疑,也是有根據的。就拿昨天除夕說吧!你一個人混到什麼地方了?」   「陪你二嫂望彌撒。」   「明明說謊!二嫂如果肯要你陪,也會跟你回來了,我看二嫂根本不願意見你的面,要不然你何必拖我去?」   「這,」夢石語塞了,應變的機智促使他馬上說:「這我還不是為你好,我知道你喜歡王玉風,找個機會給你和他接近。」   「呸!」夢萍一急,把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來:「誰喜歡他!二哥,你要是再造謠,我絕對不替你辦事了!」   「好好!我不提玉風就是。不過我不承認我造謠,說良心話,你沒有對你二嫂誇過她弟弟人好、心好、功課好?」   「我承認我誇過,客觀誇獎,難道就是我喜歡他嗎?譬如大哥還不是誇過二嫂好,難道能說他喜歡二嫂?」   「喂!你們兩個拌嘴,可別殃及我!」夢輝連忙把嘴裡的菜嚥下去說。   「大哥如果真的喜歡玉鸞,那倒是我的光榮。」夢石見夢輝一本正經的樣子,不覺笑了。接著他又針對妹妹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忽然把玉風的影子從心裡拋開了,因為你已有了另一個影子。」   「另一個影子?誰?」   「范林。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什麼看不看得出來?我又沒有做壞事。你才應該受罰呢,半夜才回來,我非在二嫂面前告你一狀不可!」   「你告我我告你,打個小報告給爸爸說,你變成了個瘋丫頭!」   「你是個瘋小子!」   「吃飯吧!菜涼了。」夢輝一旁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實在看不慣這對笑笑罵罵的親兄妹,不僅看不慣他們的態度,也看不慣他們的服裝,兩個人到現在還穿著睡袍。夢萍穿的是件桃紅色厚絨的,夢石則是灰緞子的,和他那件一樣,全是他們的繼母早在一個月前從美國寄來的聖誕禮物。   夢萍和夢石拿睡衣當作正式衣服穿,而他從來沒有穿它下過樓;他覺得服裝不整就代表一個人的懶散作風。他的黑髮中間雖然夾雜著一些灰白色,但永遠用不帶香味的頭蠟梳得光光平平;他的西服的褲線永遠挺直,襯衫領雪白,領帶保持樸素的深顏色;他的皮膚比夢石黑,手掌比夢石短,但他的指甲剪得很短,非常潔淨,而且手指上沒有染著煙黃。   夢輝的話頗有效用,儘管夢石和夢萍沒有馬上吃飯,卻也安寧下來,彼此不再胡鬧了。夢石在舉箸前瞥了夢輝一眼,嘴角露出一副諷刺意味的微笑;正像夢輝看不慣他,他也看不慣夢輝的嚴肅態度。夢輝比他大四歲,但他從小就沒有把他當作兄長敬重,凡事他都要和夢輝競爭,設法使自己佔上風;他搶奪夢輝的書,強佔夢輝的玩具,凡是屬於夢輝的好東西,只要他有興趣,他就要設法據為己有,而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五歲的時候,他便可以把夢輝打贏,他舉著手大喊:「勝利!勝利!」夢輝卻低著頭在擦從鼻孔流出的血;他們的母親得意地向他們的父親敘述罷經過,而他們的父親把夢輝喊到面前來,憂愁地望著前妻遺留下的孩子:   「夢輝,你怎麼還打不過弟弟?」   「我不和他打,因為他的年紀比我小。」   作父親的感動了,固然他的相貌沒有夢石姣好,天姿不及夢石聰穎,光芒不及夢石耀目,但是他敦厚而持重,將來對家庭、對社會都會比夢石有用。   十歲以後的江夢石減弱了一部分傲氣,一方面生母病故,父親很快續了弦,失去了憑藉力量,他的境遇變得和夢輝完全相同了;另一方面他開始把競爭的目標轉移到其他的男孩子身上,夢輝不是對手,因為夢輝從來不交女朋友。   當夢石把天才都運用在征服異性上面時,夢輝卻本著一貫的用功作風,把頭埋在書本裡。作父親的本來有意把衣缽傳授給夢輝,打算送他出國學習紡織的,他的回答卻是:   「我要學醫。」   「學醫作什麼?」   「救人。」   他的父親雖然有點失望,但對於他所抱的態度深表讚許。直到現在,夢輝的外科手術已經很有聲望了,而他內心的那股立志學醫的感情卻沒有任何人知道;早年,當他寂寞憂傷時,他常常悼念早早病逝的母親。母親的屍骨已然成灰,但是他可以拯救別人的母親。   在夢輝留美的九年中間,夢石也到日本讀了四年書,如果他平時肯努力,高中畢業以後投考上理想的大學,父親也不會把他送到日本去。住在東京名其為攻讀工商管理,實際上遊蕩的時間遠超過對學術的鑽研。就在他混到一個資歷以後的歸國途中,結識了王玉鸞。   最初,夢石只是父親的一個助手,父親承認他聰明絕頂,但並不器重他。他之所以和玉鸞很快地結了婚,一來固然是玉鸞不肯隨便放過他,再則他也願意娶一個端莊的妻子增加老人的信任。婚後儘管他的行為引起作妻子的不滿,在工作表現上卻使父親非常滿意,因此老人才能夠放得下手,安心地到美國去養病。   生活在日本的四年中間,夢石學會上流社會的禮貌,也沾染上下流社會的習氣;他懂得應付各種人物,包括夢輝在內。兄弟闊別重聚以後家庭的氣氛是和諧的。夢輝仍然本著幼年的精神,對夢石容讓幾分;而夢石卻不像幼年那樣目無兄長了,不論是真是假,表面總對夢輝透著一點尊敬。最尊敬夢輝的是夢萍。當夢輝在國外的期間,給他寫信最多的也是夢萍。從小夢萍就一直受著大哥的善待,尤其繼母死後,夢輝更對幼小的夢萍增添一份愛護和憐憫。她甚至已忘記和她的大哥不是一母所出了,有時她願意把自己的喜怒找機會告訴大哥,凡是拿不定主意的事,她也願意大哥給她參加意見。如果她以同樣的情形來對二哥,二哥準拿她取笑一番。   在夢石婚前和婚後,一家人都為夢輝擔著心事;夢輝歸國之初,好事的親友曾經紛紛為他介紹門當戶對的小姐,第一他不善交遊,其次他工作太忙,如果有時間,他寧可研讀從國外寄來的醫學書籍及雜誌。他認為聽書中的談話比聽小姐口中的談話要有意義得多。小姐們雖然欣賞他的身世卻不欣賞他本人,當她們一一有主時,他一點也不惋惜。不論誰問起他什麼時候請吃喜酒,他都微笑著回答:   「總有那麼一天。等著吧!別著急。」   父親出國養病以前,也曾公開地感嘆過:最令他掛念的不是夢萍,而是夢輝的婚事。起先老人很擔心夢輝會討一個碧眼金髮的媳婦,現在又擔心他終生不娶。夢萍見大哥站在父親面前含笑不語,於是自告奮勇:   「爸爸放心吧!給大哥找女朋友的責任由我來負!」   此話若在幾年前說,夢萍還沒有資格,但當時卻不同了,夢萍已經進了大學,大學裡有的是年輕小姐。   對於夢萍的熱心好意,大家都非常讚許,惟有夢石惡意地取笑她:   「夢萍,先給二哥找個女朋友吧!」   「有太太還要交女朋友,什麼話?」   「玩玩嘛!」   「我的同學都是很正派的小姐,怎麼能夠和已婚的男人隨便玩玩?」   夢石看到妹妹先先後後領來的幾個同學以後,暗暗笑了,一個一個全像枝頭的青澀果子,離成熟可口遠著呢!儘管她們到家裡來,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甚至夢萍為他介紹時,他連她們的姓名也懶得記憶。   夢輝雖然沒有存著弟弟那種心理去注視那些女孩子,不過他也覺得自己和她們的年齡懸殊得太遠了;他完全把他們當作小妹妹看待,因為在他眼裡,她們都是小女孩。   昨晚,夢輝驅車把丹琪送回家去,也是由於愛護夢萍的同學的原故;所不同的是事後他竟沒有立刻將夏丹琪的影子拋開。他發覺她比一年前初見她時長大了許多,他奇怪著女孩子變化得真快,已不能再把她當作小妹妹看待了。更奇怪的是今天早晨醒來,他還記起那個女孩子,這表示他的感情不太單純了。   已經三十二歲的江夢輝,在感情上從不曾起過波瀾。幼年,他不選擇異性小遊伴;少年至青年這段期間,他完全致力於學業上面。在美國深造時,固然也常有社交機會,但東方人和西方女孩子隔閡畢竟很大,一些華僑小姐,早有人捷足先登。由於少和異性接觸的關係,及至回國,他已多少有點孤僻了。直到現在,他仍然潔身自愛,沒有找過任何女人去滿足生理的正常發洩,更絕少採取自瀆行為,以醫學理論作根據,他很懂得利用工作忘去自我存在;因此他的生活很忙碌,他的身心很健康。   夢石是一個難耐清靜的人,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他在座,絕不致冷場;即使在這張飯桌上,三個人不說話,他也會感到太寂寞。夢輝不是談天的對象,他只有找夢萍了:   「今天晚上,你還召開派對嗎?」   「天天派對,不要命啦?」夢萍伸手撫摸著微覺酸痛的小腿肚:「熬了一夜,好累人!白天你又不讓睡。」   「你不是已經睡了一上午嗎?足足有四個鐘頭。」   「四個鐘頭哪兒夠?」   「還不夠?你知道愛迪生一天睡幾個小時?兩個。」   「愛迪生是偉大的發明家。我是什麼?能跟他比?」   「你是大畫家,未來的。」   「謝謝你的恭維,我實在不敢當。」   「你為什麼謙虛起來了?」   「不是謙虛,我覺得我並沒有什麼繪畫天才,」夢萍見夢石又打算開口取笑她,急忙揮了揮筷子說:「當然過去我比較喜歡繪畫,以為自己很不錯。進了藝術系,發現同學們一個個和我一樣,而且有的天分比我還高,我才知道我自己很平凡,也可以說很渺小。」   「怪不得你最近這樣愛玩,原來你在自暴自棄。」   夢輝這時認為有必要對妹妹說幾句話了:   「那是你過去希望得太高。你學藝術,如果抱著當大畫家的野心,倒不如抱著以藝術自娛來得輕鬆。」   夢萍正在思索大哥的話,卻又聽見二哥說:   「其實女孩子上什麼大學,讀完高中足夠了,反正將來要走結婚這條路。女人對社會最大的貢獻是生孩子,除此以外,其他的事男人全能做,用不著女人再分勞了。」   夢石這番話如果在昨天說,夢萍一定會大加反對,現在她卻夾了一筷子菜慢慢地咀嚼著。夢石以含笑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妹妹,女孩子不便邊吃邊發言,他以為她嚼完了以後,一定會有所表示;而她只一味低頭不語,好像在想什麼。她的確在想,她想起了范林,昨晚他曾和她談到未來的職業及婚姻計劃;經過一夜的交往,她和范林已變得很稔熟,昨晚零時大家同聲喊出「HAPPY NEW YEAR」時,一個淘氣的同學倣傚西洋習慣把燈關上了,就在漆黑的一剎那,范林吻了她的面頰,本來他尋找的是她的嘴唇,她躲開了,她有點害羞,而且她有點內疚,她沒有忘記范林是夏丹琪的男朋友。丹琪悄然退席了,雖然大哥回來已解釋過,她仍舊沒有完全釋然。范林對她大獻慇勤,固然使她暗暗喜悅,但相反的她又對他的改變有所不滿,當他靠在她耳邊娓娓地道及愛慕之情時,她忍不住問:   「你不是和夏丹琪很好嗎?」   「我和她是街坊,常常來往所以很熟。就像你和那些男同學很熟一樣。很熟並不是很好。」   她沒有辦法不相信他的話,如果他真正愛上夏丹琪,絕不會再向她表示好感,也許他和夏丹琪之間的情形就像她和二嫂的弟弟玉風一樣,在外人眼裡他們是情侶,實際上彼此還保持一段距離呢!   「我早就勸過你,女孩子十幾歲時是黃金時代,」夢石因妹妹的沉默而得意了,於是又進一步說:「可是你們為了考大學,天天像蛀書蟲一樣,鑽到課本裡,太影響發育。我們中國女孩子,在體型美上,不但比不上西洋女孩子,連日本也比不上,因為我們不注意戶外運動,一個個胸平臀窄,缺乏青春氣息。我早就告訴過你,不必為著上大學,拚命用功,一個女人絕不可能拿學問作餌,釣到丈夫。你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建議你到日本學習服裝設計、美容,你不聽。」   「二嫂是在日本學習服裝設計的,她雖然釣到了你,可是沒有釣穩。」   「怎麼沒有釣穩?我是她的丈夫,不論現在或是將來,這種關係永遠不變,只怪她佔有欲太強,就算我是一條魚,她吃魚的時候也得把魚鱗和內臟丟掉呀,可是她卡住我的脖子,讓我透不過氣來,不給我一點自由。」   「你的自由範圍太廣了,半夜不回家,和別的女人混,也叫自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私生活,不能因為結了婚,就得和丈夫或太太打成一片,不分你我。」   「婚姻本來需要雙方忠實。」   「就因為人不容易忠實,才要求忠實,如果人根本忠實,還需要忠實作什麼?我主張凡事聽其自然,不要施以約束,否則物極必反,有害無益。生活裡的小小調劑,不足影響大局。你二嫂就不明白這點,她恨不得我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當成男人,連看也不看一眼。你想可能嗎?」   「也許是二嫂太愛你了,她願意你對她像她對你一樣。」   「我寧願她少愛我一點。我認為她完全對我吹毛求疵,只要我一離開她,她就追問我的行蹤,檢查我的皮包、我的衣服。把我當成什麼了?囚犯嗎?如果有人這樣對她,她又會不會起反感?」   「我想她不會,因為她問心無愧。」   「讓她問心有愧去吧!我絕不干涉她。」   「哈!你贊成二嫂交男朋友?」   「光榮之至。只要她覺得這樣做快樂,請便!」   「算了!」夢萍撇撇嘴:「你明知道二嫂不會亂來。她是天主教徒。」   「教不教徒又有什麼關係?歐洲多半是公教國家,國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信天主教,可是姦淫燒殺的案件絕跡了嗎?」   兄妹二人的交談,越來越令夢輝覺得逆耳了。他向空在旁邊的座位看了一眼,玉鸞不在,但她的憂愁神色還留在他的印象裡;他為玉鸞叫屈,嫁了這樣一個體面丈夫,可惜行跡不夠體面。   他本來還想添一點飯,但他實在不願再聽夢石的論調了。如果父親在座,夢石絕不敢如此放肆。對夢萍,他也有點不滿,女孩子貴在文靜,夢萍一和夢石在一起,便喋喋不休。他記起繼母生前,也很愛饒舌,他不喜歡饒舌的女人。昨晚由他送回家的夏丹琪,倒是很文雅。   夢萍注意到夢輝放下了碗筷,同時注意他緊閉著嘴,臉色非常嚴肅;她很瞭解凡是大哥心裡不快時,都會顯露出這種表情。什麼事使大哥不快呢?她暗暗惶惑,也許是她和二哥談得太熱鬧,而把他冷落在一邊的關係。於是她向大哥搭訕著:   「大哥,你下午還去醫院嗎?」   夢輝本來要離座,夢萍的問話拉住了他:   「不去了,我們過年雖然沒有假,可以輪流休息休息。」   「當醫生實在太辛苦,下午既然不去醫院,你應該去玩玩。」   「玩什麼?」   夢萍一怔,她沒有想到大哥連玩也要請教別人。一轉眼,她望見二哥似笑非笑的表情了,她順勢說:   「那要問問二哥了。二哥,你應該陪陪大哥。」   「你先問他要不要陪?我去的地方他全不去。」   「大哥真奇怪!你怎麼在美國住的九年?電影難得看,舞也不肯跳。本來聖誕夜的派對就是為你舉行的,約的女同學比男同學多,結果你沒來。昨天晚上倒是來了,也不跳舞,不到十二點就悄悄上樓了,給你介紹了幾位小姐,你一個也不感興趣。」   「美國有那麼多小姐,他都看不上眼,會看上你那幾個黃毛丫頭?」夢石忽然把兩個手指一擊,發出清脆的響聲:「哎!你那個姓夏的女同學長得還馬馬虎虎,我記得那天晚上她和范林一起走的,他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不是,他們同路,住在一條街上。」夢萍說話時,表情不大自然,幸而她故意低下頭來,才沒有被夢石銳利的目光發現。   當夢石提到夏丹琪時,夢輝立刻集中了注意力,直到夢萍回答以後,他才釋然了。不知為什麼,他竟有點關切夏丹琪,像關切他的病人似的。只是比對一般病人要熱心。   在夢石和夢萍到王家去以後,夢輝也換了一套新製的西服,離開了住宅。   元旦的下午,街道更顯得擁擠。並不是由於擁擠,夢輝才把車開得特別慢,而是順著昨晚的路線,離夏家越近,他的心越矛盾。有兩次他幾乎想往回程調頭了,以他的年齡和修養而言,他認為現在到夏家去,是一種錯誤的衝動。昨晚他送夏丹琪回家時,曾經允諾過改天去拜訪,僅僅一夜之隔便又出現,未免操之過急了;固然他有很好的理由:去探病,但身為名醫而登門毛遂自薦,似乎貶低了自己的地位。以上的問題,離家以前,他也曾反覆考慮過,他原可像往常那樣,利用難得的空閒去閱讀些書籍,但今天他的心情卻安穩不下;他忽然感到寂寞起來,他想找個人聊聊天,而這個人除了夏丹琪,再沒有誰好代替了。   在車上,他細細回憶著昨晚和夏丹琪交談的每一句話,他不敢說她對他懷有好感,最低限度她不討厭;他尤其憶起夏太太大表歡迎的態度時,不覺平添了一股自信。   就憑這份自信,他才不再遲疑地去按夏家的門鈴。   夏太太正在專心一意捧讀聖經。偶爾她也把思想牽掛到丹琪身上,丹琪在自己房裡休息,說是頭痛,連午飯都沒有好好吃。從丹琪的舉止觀察,夏太太總覺得有點不對,但又找不出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她猜想多半是為了范林。新年放假,而范林到現在還沒有露面;她暗自在納罕,可能他們真的鬧彆扭,讓他們繼續鬧下去吧!感謝主。   輕而短的門鈴聲使她的心一沉,不好!說不定是范林來了!她站起來傾聽了一下,丹琪的房裡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著。她匆匆跑出去,在丹琪發覺以前,她要把范林趕走;她說丹琪病了,沒有起來。不,她索性說她出去了,好讓他死了心走開。   開門時她冷著臉,而把門打開後,她立刻為自己換上一副驚喜的表情。驚喜之前,她曾經望著來人愣了一下神,但時間非常短暫,那輛黑轎車很容易使她聯想到他是誰了。他的來臨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一時她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還是他持重地向她鞠了個躬:   「夏伯母。」   「啊!原來是貴客!快請進來坐。丹琪!」   聽見喊丹琪的聲音,夢輝放下心來。站在門外按鈴時,他曾經給自己一個失望的準備;丹琪可能不在。假日悶在家裡不出去,她真是一個文雅的女孩子!   把夢輝讓進客廳,夏太太又喊了兩聲丹琪,丹琪仍然沒有反應,夏太太才笑著對夢輝:   「你請坐,我去叫她。」   「她是不是在午睡?在午睡,就不要打擾她了。」   「沒有睡,她有點不舒服,在房裡躺著。」   「我特別來看看她好了沒有,昨天晚上她就有點不舒服,如果今天還沒有好,就應該看看醫生。」他說著,心裡在懊悔沒有把出診箱帶來。   「我把她喊起來正好,江先生就是醫生。」   平時,凡是丹琪在休息時,夏太太都會盡量把動作放輕,而現在她顧不得這許多了。她實在興奮得厲害。她急於把內心的欣喜和女兒分享,因此她一邊喊著,一邊動手去拉丹琪的被:   「丹琪,快點起來呀!江先生來了!」   丹琪本來是睜著眼睛的,媽媽進來以後,她才故意把眼睛閉上裝睡,門鈴聲使她心跳,也以為范林來了,平時范林按鈴的時候也是輕而短好像有點心虛,怕驚擾了她的媽媽似的。手錶告訴她才三點鐘,她奇怪范林竟來這麼早,她記得范林約她晚上看電影的,也許他擔心媽媽找理由阻止他們夜遊,於是改在下午。經過一夜的疲乏,不知他休息夠了沒有?她很感激他,而且羞於見他;尤其經過那種事以後,她見了他,眼睛應該往哪裡看?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尤其當著媽媽的面,她擔心她的不自然的神態會被媽媽發現。   一切考慮都是多餘的,從門口傳來的話聲證明不是范林,她聽不清是誰,反正不是范林。如果是范林,媽媽不會用那樣迫切的聲音呼喚她,她悄悄爬起來,隔著窗子探望了一眼,對於江夢輝的來訪,她並不像媽媽那樣感到驚喜。只有范林才會令她驚喜。江夢輝幹什麼來的?她皺了皺眉,然後又躺上床去。   雖然她對江夢輝沒有存著反感,但媽媽的慇勤使她有點討厭。江夢輝有什麼了不起呢?竟讓媽媽這樣發生興趣?她不願意見他,她只希望見范林。   如果說只顧歡迎貴客而忽略了女兒的健康,那太委屈了夏太太,夏太太不是在試探丹琪的額頭了嗎?體溫很正常。媽媽的手是那樣溫柔,這種動作在丹琪的印象裡很深刻,不知道多少次數了,每當她稍感不適時,媽媽就會摸摸她有沒有熱度。自幼年有了記憶開始,凡是受到媽媽的撫摸時,心裡特別快慰,也特別平靜;而今天,她蜷縮著身體,有著說不出的羞慚與不安,她的病痛是媽媽所看不見的,媽媽對她越關切,越引起她犯罪感覺;她不承認愛情有罪,罪在她欺騙了媽媽。媽媽依舊把她看得單純無知,卻不知已經起了絕大的變化。   「快點吧!江先生第一次來,讓人家等久了不好意思!」   女兒是個好女兒,她雖懶懶散散的,動作很遲緩,夏太太已經滿意了,萬一她賴在床上,不見江夢輝又怎麼辦?夏太太很瞭解丹琪的脾氣,有時執拗得氣人,她之所以不曾嚴禁丹琪和范林交往,便是為了免得收反效果,而致丹琪任起性來,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頭髮梳梳,打扮整齊。」   接受著媽媽上下打量的目光,丹琪不但覺得好笑,而且覺得媽媽有點可憐。從以上的話,她可以猜測出媽媽的動機何在了;女為悅己者容,她真想告訴媽媽不要妄想,她沒有必要給江夢輝好印象。   「我先去泡茶,家裡沒有煙了,還得抽空到巷口上的雜貨店去買一包。快點到客廳!」   丹琪到客廳去的時候,局部的創傷仍然影響到她舉步艱難,媽媽剛由廚房泡茶過來,從身後看見她走路的姿態很吃力,不覺好奇地輕聲詢問:   「丹琪,你的腿怎麼啦?」   「有點發麻。」她含糊著說。   媽媽無暇再問什麼,她卻提高了警覺,努力使自己邁起步來和往常沒有分別。   江夢輝正背著手在欣賞壁上的一張油畫,畫的是鄉村黃昏的景色,色彩鮮艷而濃烈,尤其是那片佈滿晚霞的天空,給人許多奇妙的遐想。他站立在畫前,感覺中已畫我不分;他注視到右下方小小的簽名,藝術字體的簽名,纖秀、飄逸,他似乎看見一個文雅的女孩子,正站在畫架邊調畫板,而他則靠在那個女孩子身旁。   「哎呀!那幅畫得不好,請江先生不要見笑。」   夢輝回過頭來,正要答夏太太的話,他的目光無意中和丹琪接觸在一起,當時他不但期期地說不出口,並且忽然懷著侷促不安的感覺;若干年來,他在學術與事業方面的成就,仍然沒有幫助他在女人面前拿出自信,越是和美貌的女人在一起,他越覺自己平凡得很。出現於客廳門口的丹琪,冷靜同時有些蒼白,淡漠的眼神裡面卻隱藏著一種奇特的光彩,正像她在畫中的色彩那樣鮮艷濃烈。   「請坐呀!喝茶。」   夏太太的話提醒了夢輝,他忽然記憶起自己的身份了,在一個少女面前失態豈不難為情?於是他用一聲乾咳來使自己鎮定,並且拿出作大夫的莊嚴態度,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問:   「夏小姐今天怎麼樣?」   丹琪對他淡然一笑,沒有說話。夏太太在一旁暗暗焦急,深怕女兒的冷漠得罪了江夢輝,連忙代她回答:   「她剛才說有點頭痛。」   「還頭痛?」夢輝皺著眉,一本正經地注視著她。丹琪低頭不語,不是頭痛,痛的地方別人再也不會想得到。她和他們站得這麼近,而距離卻這麼遙遠,他們一點也不瞭解她。   「丹琪,怎麼不回答江先生的話?」   「好了,」丹琪無奈地說:「已經好了」。   「好了就好。」江夢輝站了起來,房裡的空氣太不諧調,作母親的熱誠和作女兒的心不在焉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發覺自己這一趟來得很多餘。在社交場合,他一向顯得很笨拙,如果這是手術室他會變得靈捷得多;可惜她不是他的病人,因此並沒有對他加以重視。他一向慎於言行,對異性永遠知難而退,絕不肯自討無趣,還是回家關上門以看書來自娛的好。   看見夢輝有告辭的傾向,夏太太有點著慌了,她必須設法把他挽留住。   「丹琪,既然江先生肯欣賞你的畫,你就應該請他到你的畫室去參觀一下。」   丹琪注意到媽媽那種帶著警惕性的眼色了,即使媽媽不給她眼色看,她也會作自我警惕的;夢輝恢復了固有的莊嚴以後,使她意識到他的崇高地位,她不再認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追逐者,而重新把他當作尊長看待。她知道他很忙,能夠在百忙中抽暇來看望她,她應該表示感激才對。緊接著媽媽的話,她打起精神,微笑著說:   「我怎麼敢獻醜?江夢萍比我畫得好多了。」   「沒有關係,你以後請江先生指教嘛!」   「指教不敢當,」在這種情形下,夢輝自然不便提出去意。他很誠懇地說:「我覺得舍妹的天分,趕不上夏小姐。」   「丹琪談不到什麼天分,不過從小就愛塗塗抹抹,都叫她小小畫家。」   「我是受媽媽的遺傳,媽媽以前是中央大學藝術系的高材生。」   「哎呀!這孩子亂說,讓江先生聽了,不是笑我們母女互相標榜了嗎?」   「哪裡,伯母真客氣,即使夏小姐不說,我也可以猜想得到伯母不是平凡的女性。因為從夏小姐的氣質可以看出來她的家庭教育很成功。」   「江先生真會說話,我看你以後別夏小姐夏小姐的叫丹琪了,就叫她的名字吧!」   「這恐怕有點冒昧。」   「有什麼冒昧?丹琪是令妹的同學,等於是你的妹妹,丹琪,你請江大哥到你畫室去,我到街口一趟馬上就回來。」   「去幹什麼?」   「去買點東西,」夏太太向丹琪又使了個眼色,然後對夢輝說:「江先生第一次來,今天又是元旦,沒有什麼事,如果不嫌棄,就請在這裡用頓便飯。」   夏太太不等夢輝推辭,急忙又說:   「你們談談吧!我去準備一下,失陪了。」   掩上大門,夏太太邊走邊在思索,幸而今天買的菜比較豐富,另外還有燻肉和臘腸,雜貨店買幾個皮蛋,可以下酒。   酒,挑選一瓶玫瑰露,另外買了一包雙喜,雖然夢輝已聲明不吸煙,待客的熱誠總要表示到的。   雜貨店的老闆在算賬時,抽空和客人寒暄:   「太太,小姐沒有出來?」   「在家陪朋友呢!」夏太太得意地說。   老闆「噢噢」應著,他想起早晨目睹的情形。   「再來坐啦!」還是作生意要緊。   ※※※   客人走後,夏太太才開始忙著洗碗碟,在整個的招待過程中,還算美滿。這是她感覺,不知丹琪的感覺如何?   「丹琪!」   「什麼?」丹琪在自己房裡,回答的聲音很微弱。   「來,我有話給你說。」   「說吧!」   「過來呀!」   過了半天,丹琪才慢慢出現在甬道上,距廚房還有一段距離,便停住腳。   「過來一點。」   丹琪又向前湊了小兩步,不大甘願,甬道的電燈照射在她那件紅大衣上,很刺目,晃得她的臉色蒼白而又黯淡。   「穿上大衣幹什麼?」   「冷。」   夏太太沒有再追究,因為她一心在想江夢輝的事。   「丹琪,我看你今天有點不對勁。」   丹琪心虛地說:   「怎麼?」   「江夢輝在這裡的時候,你一直愛理不理的。」   「我不能對他磕頭。」   「人家是客人。」   范林也是客人,你為什麼不用熱烈的態度招待范林?   七點半了!   「又看錶,你有什麼事情?」   「沒有。」   「我注意你起碼看過十次錶了。」   「錶就是供給人看時間的。」她小聲說。她覺得她的錶有點慢,慢幾分鐘,范林還不來!   「當著客人看表錶最不禮貌,好像要趕人家走。吃飯以前,你就在看,吃飯以後,又在看。」   「他也該走了!頭一次來,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   「人家這麼是瞧得起我們,你以為人家就沒有地方去?」   「他不過有錢,有地位罷了!」如果范林有江夢輝的地位,媽媽也會善待他。   「有錢有地位倒在其次,一個人最可貴的是品格好。」   「你才認識他,怎麼能斷定他的品格是好是壞?他佔了外形的便宜,看起來老實。」范林看起來模樣就不老實,媽媽不喜歡,但她喜歡他的不老實。   「丹琪,」夏太太不滿意女兒的口吻,說話時停止了工作:「我活的年紀比你大,我的經驗比你多,我對人的認識比你清楚。」   你那點經驗,只是從爸爸那裡得來的,沒有什麼了不起。七點三十五分,不,應該是四十分了!范林怎麼回事?   夏太太沒有聽見丹琪再反辯,更進一步說服她:   「江夢輝不僅看起來老實,相貌也長得忠厚。連洛麗都不咬他。」   「洛麗是狗眼看人。」   「狗有時候先知先覺,比人還靈,牠也看得出江夢輝忠厚。」   「小眼睛!」她輕輕嗤了嗤鼻。   「小而有神采就夠了,男人長一雙大眼有什麼好處?賊乎乎的。」   媽媽是罵給她聽的。早先她一認識范林,媽媽就嫌過他長著一雙大眼睛。她倒不覺得他賊乎乎的,只覺得他的眼睛會幫助他說話。   「正派人看有個看處,坐有個坐相,對人不苟言笑。江夢輝這些優點都佔全了。」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死死板板,有什麼樂趣?和江夢輝面對面的時間內,她既覺枯燥,又覺無話可說。如果沒有比較,她還不會發覺范林的可貴性。可是范林為什麼還不來?她對於看電影並沒有太大興趣,她只希望看到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她需要他的安慰,需要他的撫愛;她要像隻小貓一樣,溫柔地躺在他懷裡。   「媽,你等一下去不去禮拜堂?」   「幹什麼?」   媽媽的狐疑目光告訴了她:她的問話太突然了,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企圖掩飾內心的不安:   「我記得你晚上有聚會。」   「你打算趕我出去?」媽媽的話像在開玩笑,聲音卻相當古怪。   「我提醒你,怕你去遲了。真是好心沒好報!」   「人的好心常常出自於私心,」夏太太的臉色一沉:「范林今天白天沒有露面,晚上要來?」   夏太太注視著女兒,她多麼願意聽到否定的答覆,然而丹琪卻望著自己的腳尖在支吾:   「誰知道。」   看情形,丹琪又好像沒有和范林鬧翻,夏太太的臉色繼續陰沉著:   「我以為他和你約好了呢!」   「他說去看電影,」既然媽媽把題點明,丹琪也就順勢說:「不過沒有說定。」   「看電影,最容易使人犯罪。」   「媽信了教,連看電影也說有罪了,以前不也常帶我去看電影嗎?」   夏太太像是被揭穿了短處似的,無可奈何地說:「以前看電影是為著消遣,忘記了會中電影的毒,普通那些色情片,一會兒擁抱,一會兒接吻,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看那種電影能不心動?」   「你剛才還叫我和江夢輝去看電影呢!如果我答應,你還不是滿意得很。」   夏太太有點氣急:   「我叫你們去看有教育意義的『梵谷傳』,老實告訴你,我放心江夢輝。我就是不放心范林。」   不放心又怎樣?我愛他,我已經是他的了。將來我要和他結婚。   夏太太見丹琪低頭不語,擔心自己言重了,於是委婉地說:   「你別以為我故意和你作對,我覺得年輕人的感情容易衝動,一不當心就會做出糊塗事情,所以我希望你和范林保持著距離,感情要慢慢發展。女人不比男人,提得起,放得下,所以要給自己留個退步,免得將來不可收拾。」   將洗淨的碗碟擺好,夏太太擦乾了手,又對丹琪解釋著:   「我並不是說范林那孩子有多壞,我只覺他很浮躁,態度也不夠穩重。男女社交本來很公開,如果他光明正大的來找你,像江夢輝那樣,我也不會介意,可是他總是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一點也不大方。」   「還不是因為你對他不客氣。」   「我對他怎麼不客氣?」   「你常常問他東,問他西。」   「我不照樣問江夢輝嗎?」   「口氣不同,措詞也不同,你問范林像是逼口供。」   「誰叫他是個毛頭小伙子?既年輕,又不懂事,對人,對自己,都抱著不負責任的兒戲心理。」   他對我並不是兒戲,他愛我,如果他有江夢輝那樣的能力,他會馬上和我結婚。   夏太太看得出丹琪仍然不大服氣,於是嘆息著說: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覺得我處處干涉你。我是怕你將來遇人不淑,痛苦一生。有一天你嫁一個好丈夫,一切美滿,我也就安心了。不要以為我將來指望你享福,我不會依靠你的,我有我的路。」   上禮拜堂就是她的路。夏太太到房裡加了件外衣,把聖經抱在手裡,然後幽幽地對女兒說:   「你願意和范林去看電影,就去吧!在外面透透空氣,頭痛也許會好的。」   媽媽的話使丹琪淡淡地點了點頭,她不能露出興奮,也不能露出一點感激;只因媽媽這番話,使她內心所有的反感都一消而空。媽媽畢竟是仁慈的。   媽媽重要,范林更重要;母愛是溫暖的,但僅靠母愛並不能滋潤一顆青春的心。   夏太太在禮拜堂裡看了一次錶。又看了一次。   她的小動作被坐在旁邊的馮姊妹看到了:   「又在惦記丹琪?」   她歉然地笑了一下。   「你這個媽媽對孩子過於關心了,你能跟她一輩子嗎?熱心愛主吧!」   夏太太點點頭,她覺得馮姊妹的話實在有道理,何必顧慮那麼多?女孩子長大以後,有自己的意志,能夠隨時隨地盯住她嗎?她願意看電影就讓她看吧!電影院是公共場所,做不出什麼壞事情。如果他們要去,已經去了,現在是八點三十分。   ※※※   八點三十分,丹琪焦急地望著手錶。   時間太難捱!像這樣一秒一秒地受著煎熬,她即使是沒有生病,也要生病了。   她倏然地離開了家,她沒有勇氣直接去尋找范林,但是她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少爺還在睡覺。」電話是老李接的,只說了這一聲掛上了。   老李的語調不大客氣,他認為沒有客氣的必要;個把鐘頭以前剛來過一次找范林的電話。老李是個粗人,他只覺得聲音都很嬌嫩。他把夢萍和丹琪當成一個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五〉   隔著一段距離,范林模仿著江夢石的姿態,把煙蒂往矮几的煙灰缸裡彈,沒有彈中。幸而這時的大廳只有他自己。夢萍上樓去了,他在等待著她下來。   范林是在江家用的晚飯。江夢石帶著太太赴宴了。夢輝在飯桌上,接到醫院來的電話,當時便推開碗走了。謝謝他們都不在家!這正是一個和夢萍廝守的好機會,范林一高興,輕鬆地吹起口哨來。   房子大,有回音,他的口哨聲很響,很遠。他喜歡這所樓房,雖然它的式樣相當古老,卻很有氣派;樓梯在進門處的甬道上,欄杆的扶手是銅製的,發著亮光。   女孩子的麻煩事真多,只為著吃了一頓飯,也要化了半天妝。他模仿著江夢石,把雙手抱在胸前,眼巴巴地等待著夢萍從樓上走下來。   四處一片寂靜,傭人們現在都聚在廚房裡。沒有老人的家庭是自由無羈的,何況以他和夢萍最近的感情而論,他有資格到樓上去。   扶著欄杆,他慢慢上了幾層樓梯以後,又心虛地回頭看了看;即使他有膽量,但擅自上樓,在禮貌上似乎說不過去。他需要援助的力量了。   「夢萍!」   他的聲音不夠大,他不願驚擾了底下人;夢萍雖然沒有答應,他也給自己增加了一份勇氣,直到一口氣爬上去,他才又喊:「夢萍!」   靠右邊的第二個房門開了,露出一張口紅塗得很鮮艷的面孔。   「你怎麼跑上來了?」   「上來參觀不可以嗎?」他向那張面孔逼近,神態像是很激奮,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值得激奮的。夢萍的相貌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幸而那份活潑的氣質為她增加幾分嫵媚。   「到臥室來不大好。」夢萍的態度有些為難,但她又沒有力量拒絕范林。其實她也想到這時應該馬上拉范林下樓而去的,但是她要這樣做卻不容易。當范林靠近時,她不但沒有把門關上,反而退讓了一步,任他走進來。   在臥室的柔和燈光下,范林的眼睛散射著光輝,裝出一副心跳的樣子。   「如果說我喜歡這房間,倒不如說我喜歡住這房間的人。」   夢萍心跳了,表面卻裝得毫不在意,范林知道她在心跳,於是故意進一步說:   「我真的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的第一眼。」   范林的阿諛顯得過分了,夢萍撇撇嘴:   「騙人!誰不知道你喜歡夏丹琪!」   「你為什麼總提她?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好談了嗎?」   「你為什麼總怕提她?難道是因為你作賊心虛嗎?」   「作賊心虛?」   「呃!你跟她好。」   「我跟她好?」范林仰頭呵呵笑了兩聲:「拿什麼證明我跟她好?」   「如果你沒有跟她好,她不會用那副嘴臉對我。」   「用什麼嘴臉?」   「從除夕舞會以後,她好像很誤會我,故意和我疏遠,即使講話,也都帶著刺。」夢萍感嘆著:「沒有想到以前的朋友,現在變成了仇人。」   「變成仇人又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你嘆氣?要不要她這麼個朋友都沒有關係,因為你又得到了一個朋友。」   「你真的沒有跟她好?」   「哎!我已經告訴你好幾次了,你不相信,我真沒有辦法,我和她同住在一條街上,離得近有時見見面,如此而已。」   「可是以前我問過她是不是和你好,她得意地笑著,承認了。」   「女孩子最會自作多情。」   「我就沒有自作多情過。」   「你太無情!看!你又躲開了,你從來沒有讓我好好吻過你一次。」   「誰讓你害得我透不過氣來!」   「那才叫瘋狂,夢萍,你真叫我發狂。我希望我也能叫你發狂。」   「我有點怕你。」   「別怕我,我答應不侵犯你,直到我們結婚那一天。你看我對你夠不夠百順百依?」   從梳妝鏡裡,夢萍瞥見自己那張不能令自己滿意的臉:「你對夏丹琪是不是也百順百依?」   「又來了!又來了!」   夢萍對著鏡子歉然地說:   「夏丹琪長得好看。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小姐。」   「可是我覺得你比她好看,」范林見她要反駁,又急忙說:「好看分很多種,只憑一張好看的臉沒有用。你的好看是多方面的,內在和外在平均發展。」   「沒有人像你這麼恭維我。」   「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真的,最近想你想得厲害,平常我很少做夢,可是最近有好幾次夢見你。醒了以後,我就有一個希望,希望你在我身旁。」   「你像是在作詩。」   「真實的感情本來就像詩。今天晚上看見了你的臥房,我更要做夢了,可能我會夢見我們結了婚躺在這張床上。」   「即使結了婚,我也不會再住這間房,爸爸在信義路三段那邊蓋了一座小樓,爸爸說過大哥先結婚給大哥,我先結婚給我。」   「如果大哥先結了婚呢?」   「他連女朋友都不肯交,哪兒會先結婚?而且就是他現在結了婚,也不會搬出去,爸爸不在,他要做一家之主。」   「我看你二哥比大哥管事。」   「表面上二哥管事,其實二哥最喜歡偷懶,有時間他還自己找樂享呢!」   「夢萍,如果我們要結婚,會不會有人不答應?」   「會。」   「誰?」   「我。」   「你?好!」   「別動手,哎呀!癢死了!」   「看你還開不開我的玩笑!」   「不完全是開玩笑,實在是我怕將來變成二嫂第二。」   「我不懂。」   「二哥用情不專,把二嫂氣得要命。」   「你怕我也用情不專?我覺得很難過,從現在開始你就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結婚以前得好好觀察,二哥和二嫂結合得太快,彼此不瞭解也是個原因。」   「主要是性情不相投,以我來看,責任不全在你二哥,你二嫂和你二哥太不相配,你二哥那麼風流倜儻,你二嫂長得那麼難看。」   夢萍從鏡子裡,將自己和范林作了一個比較以後,心情頓然不快起來;她所看到的彷彿是二哥和二嫂。   「你剛還說看人的好看分很多種呢!二嫂的內在美很多。」   「內在美固然重要,可是像塊木頭也不行。你二嫂太不活潑。」   「二嫂在結婚以前,還不是這副樣子,結婚以後人才變了。二哥給她的折磨不小。」   「我看他對她很好。」   「他對她好,對別的女人也好。」   「只要不影響對她的感情,對別人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女人的佔有欲有時候比男人還強。」   「你的論調怎麼有點像我二哥?」   「男人的看法都差不多。」   「我大哥就不。」   「你大哥是男人裡面的木頭。他應該和你二嫂配對。」   「呃!也許他們兩個結了婚會幸福。姻緣大概是天注定的,為什麼當初大哥沒有機會碰見二嫂,偏偏叫二哥碰見了?」   「這叫千里姻緣一線牽,譬如我和你認識,也像有誰安排的。」   「夏丹琪安排的,夏丹琪作了我們的紅娘,」夢萍惡意地笑:「滑稽!我一提夏丹琪,你的臉就變了,還怪我為什麼要提她,告訴你吧!我是故意提給你聽的。」   「好!看我怎麼罰你!」范林說著便撲過去。   「別胡鬧!」夢萍咯咯笑著,帶笑的拒絕自然不產生效用。   范林閉著眼睛陶醉了,是香水的氣息使他陶醉的,如果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那張平庸的面孔便會減低興趣向夢萍進攻。   「走了。」范林忽然和夢萍分開。   「到哪裡去?」   「回家。」   「還早呢!」夢萍坐在梳妝台前重新塗口紅。   「八點鐘就應該回去的,現在已經過半個鐘頭了。」   「幹什麼?」   「家裡有客人,爸爸關照我早點回去見見。」   「什麼客人那麼重要?非要你去見。」   「和我的前途有關,再過三個月就畢業了,成家立業的事情都要考慮。」   「工作的問題,我可以請二哥在公司裡給你安排一下。」   「那樣不好吧?我不願意借你的關係,作任何事情,我要讓別人瞭解我愛的是你本人,而非身外之物。」   「讓我一人瞭解就可以了。」   他含情地輕吻著她。   「想著我,像我想著你一樣。」   兩個人肩並肩,剛要走下樓梯,只見江夢輝匆匆邁步而上。江夢輝本來是埋著頭的,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來,他的腳步沒有停,神色卻為之一怔。   夢萍和范林也為之一怔,同時往牆邊靠去,當夢輝從一旁經過時,夢萍還搭訕了句:   「大哥回來啦?」   夢輝淡然地點了點頭。范林也想說話,但夢輝沒有給他時間,而且連望也沒有望他,便肅然地大步跨過去。   「沒想到他回來得這麼早,」范林悄悄問:「你看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管他!」   夢萍從大門口到樓上時,夢輝正站立於他的門外,不問而知是在等候她。   「夢萍過來。」   她慢慢地走過去:   「幹什麼?」   「到我這裡談談。」   儘管大哥和顏悅色,夢萍的心裡仍然有些不滿,她站立著,不肯坐。   「范林回去了?」   「嗯。」夢萍淡然地應著,她不大願理會大哥。   「你不該帶他到樓上來。」夢輝很委婉地說:「底下人看見會說閒話。」   夢萍哼了一聲,順口衝出來:   「有什麼閒話好說?我們就要訂婚了。」   「啊?」夢輝深覺意外,他望著妹妹的臉,過了好一陣才說:「那自然另當別論,不過,你覺得你和范林合適嗎?」   合適就是相配的意思,夢萍想到二哥和二嫂的例子,也許大哥感到范林太英俊,和她不調和。於是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並且反問一句:「你覺得我和他不合適?」   夢輝被他妹妹的話問住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才回答:   「我沒有料到你們進展得這麼快,我在想,你們中間會不會有問題?」   「什麼問題?」   「問題不在你,而是他那方面的。他對夏丹琪怎樣?」   「怎麼?」夢萍聽了很不舒服,但她竭力裝得毫不在意:「你怎麼忽然提到了夏丹琪?」   「我看到過范林和夏丹琪在一起。」   「在什麼地方?」   「街上。」他含糊地說,他不願意承認是在她家裡碰見的,因為他羞於讓妹妹知道他出入於夏家。   夢萍的心凝固了,這是她最禁忌的事,也是她最疑惑的事。   夢輝望見妹妹的臉色起了變化,自己的心情也隨之沉重了。三個月來,曾經和丹琪交往了幾次,雖然他深深受到夏太太的歡迎,並且和丹琪已較過去熟悉,只是彼此的感情還停留在起步點,沒有什麼發展;他把她當作妹妹一樣,她也把他當作兄長一樣,見了面,談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話,從未涉及愛情上。他本是個拙於辭令的人,即使想表達也不可能,至於丹琪那方面,也沒有對他暗示好感,女孩子的性情傾向羞澀,不過當他發覺范林和丹琪來往頻繁時,又有另一種想法了。   范林和丹琪來往頻繁,是他猜測的情形,事實上他僅在夏家見過范林一次,而且時間很短,范林來的時候,他和丹琪、夏太太三個人坐在客廳聊天,夏太太去開的門,當時丹琪雖然說:「媽,我去」。但夏太太卻搶了先,丹琪站在那裡問了幾聲:「誰?」態度顯得很不安;夏太太對范林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古怪許多,他聽得出來,客氣中透著揶揄,如果是他,一定不能忍受。范林也不大能忍受,站了一下,就要走,夏太太拖著嗓問范林:「有什麼事嗎?」范林回說:「沒有,本來想約丹琪去看場電影。」丹琪正要說話,夏太太卻截過來說:「對不起,丹琪要陪客人。」從范林來,到范林去,他一直坐在旁邊觀看,他觀看的目標,自然在丹琪身上,他發覺丹琪見到范林時,臉上泛起一層紅雲,眼睛放射出一種異彩;紅雲和異彩隨著范林的離去消失了,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神情也黯淡下來;他知道她的人雖然為了順從母命留下來,但她的心已追隨著范林而去,接連兩個星期,他的情緒都受到影響而未到夏家走動,這段期間,他發覺夢萍和范林的交往很密切;他開始疑惑著,只是把疑惑放在心裡,沒有對任何人說。現在他聽到夢萍將和范林訂婚的消息,如果為他自己,他應該高興,這足以證明范林和丹琪並無瓜葛。但是這時他對夢萍的關心,超過了對於自己的;他深知他的妹妹很善良純真,他對於范林的認識不深,僅從他的談吐與舉止便可以觀察出來,他是一個不務實際卻懂得迎合人的心理的年輕人。最初夢輝對范林並沒有惡感,因為這種人他看得很多,拿夢石來說,就有點相似,不過范林比夢石則又不足道了,如果范林要趕上夢石,起碼還得學習十年技巧。當他知道夢萍和范林有來往時,本來想勸告她擇友要慎重,但又顧慮到如果他們是泛泛之交,便顯得自己太古板了。今晚,他目睹他們雙雙自樓上下來,他打算藉此說教一番,不料夢萍竟先發制人,宣稱要訂婚,他才不得不把丹琪提出討論。   夢萍的臉色變化得很快,由好到壞,由壞到好,她忽然呵呵笑著說:   「大哥,你真是小題大作,他和夏丹琪在一塊玩玩算什麼?他們住在一條街上,見面的機會自然很多,而且我和他認識還是夏丹琪介紹的呢!他們如果好,早就好了,哪裡還輪到我?」   妹妹的豁達和漫不經心令夢輝吃一驚,這是第一次他認為她和夢石頗有相像之處。   接著他啞然無語了,因為夢萍又說:   「他們在一塊能被大哥注意到真不容易,我猜大哥一定很喜歡夏丹琪!」   ※※※   夏丹琪茫然地注視著黑暗中的街頭,四月末的天氣已經開始懊熱。她只穿了一件單衣,出門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入夜以後氣溫下降的問題;尤其她現在孤零零地站在街頭,心境淒愴,更進一步感覺到夜的寒涼;不過她並不介意這種寒涼,即使時置隆冬,她仍然會佇立不去。事實上,她並不知道自己正佇立在街頭,即使她這時在走,也沒有感覺,因為她整個的身心都在忍受著一種由失望與痛苦情緒混合而成的惡劣情緒所壓迫。她只有在想一個問題:范林在哪裡?范林又爽了約。   她剛剛打過電話給他。當她實在等待得不耐煩以後,才打電話給他的,她希望他像元旦那天爽約一樣,為了蒙頭一睡而把約會忘懷了。今晚他沒有蒙頭大睡,傭人告訴她「出去了。」「什麼時候出去的?」「不知道!」回答得粗聲粗氣,打消了她再開口的勇氣,只有把許多問題埋在心裡。   夜逐漸在加深,行人逐漸在減少,否則她不會長此佇立。偶爾有行人經過時,都會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久而久之,終於被她發覺到,她不安地移動著腳,一步步沒有目的地向前躑躅著。她不想回家,家,媽媽,以及所有的事物對她都不再有意義,她只是思念著范林。   思念裡加上了怨恨。他本來和她約好今晚來找她的,他們沒有預先計劃做什麼,像以往那樣,如果媽媽在家,他們便到外面去;如果媽媽不在,他們可以偷偷在房裡溫存。范林每次都在晚飯以後就到,而今晚,等到九點多,還不見人影。她那顆心如同容納了一鍋水,由沸騰逐漸變成冰冷。   這種情形倘若發生在幾個月以前,她絕對會一怒而不再理會他。但以現在的感情而論,她猶如一個小妻子,在惦掛深夜未歸的丈夫,儘管她心裡充滿了怨恨,對於他的思念卻像怨恨一樣深。   一條街已不知不覺地走完了,若非她望見了前面那座尖形的高大建築物,她還不會停步。在夜色裡,那座建築顯得格外神聖莊嚴,她遠遠地凝望著建築頂端的十宇架,竟不知不覺地默禱起來:主啊!求你把范林送到我面前吧!如果范林馬上出現,我就像我媽媽一樣信主,星期天一定來作禮拜。   丹琪的目光由教堂的頂端轉向從遠處踽踽而來的那個黑影,以為內心的呼求聲的確已感動了上帝;她急忙向前迎了幾步,然後站立住,任那個和范林差不多高矮的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當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時,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幾眼,她卻毫不介意,她正忍受著失望的折磨。   轉過身來,她漫無目的地向另一條路躑躅而行。禮拜堂離她越離越遠了,上帝是不會憐憫像她這樣信仰不誠的人的!她獨自感慨著,並且聯想起江夢石在派對上所發揮的那番議論:世人皆有罪,包括她在內,當她無憂無愁時,她從未想到和上帝接近,及至她仰首求援時,上帝則又拒絕和她接近了。   從一條路,走上另一條,等到拆回自己住的街道時,夜已經很深了。她仍然沒有考慮到回家的問題,除去范林,其他的她什麼也不願多想。近幾個月來,舊有的家已對她不再有意義,連鳥雀插翅以後,不都應該脫離舊巢而重築新巢嗎?她自然也需要一個新的家。用不著顧慮媽媽,媽媽自從在受難節領洗以後,已經將一切交給上帝;即使她因結婚而和媽媽分離,也不會對媽媽有所影響的。關於結婚的計劃,她曾經和范林商談過,她希望早早把這種不正常的關係化為正常。婚姻這名詞,說得文雅一點是男女共同生活;說得粗魯,則是完成同床共枕的合法手續。相愛的男女,正式結為夫妻以後,只要雙方樂意,縱然每天纏綿,也無人過問;相反的,如果不曾結婚僅有一次熱情衝動,在外人眼裡也是十足的恥辱。   從元旦到現在,丹琪斷斷續續有過十次以上的恥辱經驗。自幼承受媽媽灌輸的保守思想,每當她想起它時,便當作醜事而自愧自慚著。固然她可以解釋作那是愛的動作,但她一向認為愛是聖潔的,肉體的接觸會沾污了愛的本身;然而范林卻認為兩個人若不合成一體,那是莫大的遺憾。她不知道為什麼范林和她的想法恰巧相反,難道普天下的男人和女人對這種事的看法都相反嗎?她沒有人可以問。她想問問媽媽,當初爸爸是不是也這樣對待媽媽?只是她羞於啟齒。而且媽媽也不願意她提起爸爸。   過去,她一直不懂媽媽為什麼那樣痛恨爸爸,當她愛上范林以後,她才懂了。如果范林再對別人好,她也會像媽媽痛恨爸爸一樣痛恨他。范林會不會對別人好呢?由這裡牽連到他對她爽約的問題,她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首先她想到了江夢萍,除夕共舞的鏡頭在她心上所罩的暗影至今未消。固然范林曾經一再向她表白,他再也不會移情於江夢萍,但她仍舊不能完全放心。   她覺得江夢萍並不像范林所批評得那樣不堪,正像江夢輝一樣,在平凡中自有其優點。最近江夢萍滿面春風得意,談吐間透著驕傲的語氣,好像有什麼可喜可賀的事;莫非這事和范林有關?   路口上的那家雜貨店已經關門了,沒有辦法再往范家打電話。丹琪悵悵然地注視著范家的方向,既然近在咫尺,為什麼不親自去查問一下范林是否已經回來了?今晚她非看到他不可,她要質問他,痛罵他,必要的時候,不惜和他絕交!   如果不是藉於由憤怒引起的勇氣,她是不會有膽量去撳范家的門鈴的。   開門的老李原以為是太太,他正要招呼一聲「太太回來了?」卻發現站在眼前的是一個蒼白的少女,不覺一愕,睜大睡眼望著她,以為她找錯了人家。   「范林在不在?」   問話的時候,丹琪的心緊張得發著抖,她害怕極了,害怕得到的將是一個無情的答覆。如果范林還沒有回來,她該怎麼辦?   「你──」老李上下望著丹琪,他記起一個鐘頭以前的電話聲了:「你找他什麼事?」   丹琪透了口氣,老李的魯莽態度雖然有損她的自尊,但總比一口回答不在的好。聽老李的語氣,他好像已經回家來了。她的目光由老李的肩上向裡射去,正房離得很近,只要她喊一聲,裡面便可以聽得見。   「范林。」   老李愕然地望著她,他本來要阻止這個女孩子喊叫的,但反被她的大膽驚嚇住;他把她看成和少爺同樣的人物,還是少惹為妙。   「范林!」丹琪不在乎老李怎麼想,她已經橫下了心腸。如果在乎的話,也根本不敢來了。她第二聲喊得更大,因為她已有把握范林在家,否則她喊第一聲時,傭人就會告訴她。   范林在廊前出現,首先猶豫一下,看出來門外是誰以後,大步跑過來,一把將老李推開。   「咦!你怎麼來了?」   「你!」丹琪的嘴唇抖動著,一陣委屈,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於是急忙轉過身去。   「丹琪,」范林湊過去,抓住丹琪的手,無意中發覺老李正張著嘴注視著他們,傻相十足。他一氣,板著臉吼了他一聲:「看什麼?給找進去!」   范林的吼聲不但把老李趕了進去,同時使丹琪堅強起來,她一把抹去了眼淚,仰著頭,眼睛注視著前方,冷然地完成了剛才無法完成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五分鐘,范林進門時,老李已告訴有個女的給他打電話,他知道是丹琪,而且已經準備好見面時怎麼解釋;沒有想到今晚就見了面,因此他很從容地說:   「回來有一會了。我經過你家的時候,站了好幾分鐘,我怕你媽罵,所以沒有敢叫門。」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站在范林這邊來反對媽媽,今晚她的感覺卻不同了,他明明自己有錯,卻要歸罪於別人。   「你跟我約好晚飯以後去找我的。」   「我沒有說晚飯以後,我說是晚上。」   「晚上也該有個限度,上一次你九點鐘來,還有一次你九點十分才來。」   「別算了!我最怕你算老賬,越算越多,我承認都是我的錯。鞠躬,道歉!」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爸爸媽媽帶我拜訪朋友。」   「你又不是小孩子,還離不開爸爸媽媽?」   「不是,他們帶我有要緊事。你知道再過兩個月,我畢了業,就要有工作。」范林見他的理由生了效,得意地強調著:「你不也希望我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嗎?」   她的臉仍然繃得緊緊的,但話聲已由強轉弱:   「你應該事前告訴我一聲。」   「來不及,朋友派車來接,爸媽都在等我。」他捧著她的手吻了吻:「好在我們不是約在外面,你在家裡一邊等我,一邊也可以做別的事。」   「你知道我什麼也做不下去。」她完全軟化了。   柔弱的光線使她的面孔看起來比平時更動人,愁容引起他由衷的憐憫,他必須以溫存的態度來彌補對她的歉疚。   「你的手好涼!進去坐一會好不好?」   「不。」   「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你不是說和他們一塊出去的嗎?」   「一塊出去,不見得非要一塊回來。我因為心裡著急,想去看你,所以早回來一步。你怎麼出來的?你媽肯嗎?」   「我出來的時候,媽不知道,馮太太在和她談天。你去的時候沒有聽見聲音?」   「沒有,」他含糊地說:「大概走了。馮太太又勸你參加禮拜堂的青年團契會了吧?我討厭那個吃教婆子的嘴臉。」   「馮太太並沒有吃教。她不但不吃教,還捐給教會錢呢!她丈夫留給她不少遺產。」   「有錢不自己用,捐給教會,真是想不開!」   「她認為我們這些人想不開。媽媽最近也常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惟有信主是真的,信主的人才能得到永生。」   「讓他們到天堂永生吧!那是以後的事情。我願意及時行樂。」   「你不怕死後入地獄?」   「我不信有天堂,也不信有地獄,即使真的有地獄,那也是以後的事情。走,讓我們及時行樂去。」   丹琪的手被范林緊緊牽著,不由自主地跟隨他邁動了腳步,雖然她不同意他的論調,但她的身心在黑夜裡寒涼已久了,很需要藉著他的力量恢復著溫暖。   她以為他會把她領進他的房間,卻不料領進了客廳。   「我的房間太亂,不能見人。」他找了項理由解釋著,實際上為了只有客廳的裝置還可以見人。   她很想告訴他,她可以替他收拾。她懷著一分濃烈的感情,如同已作了他的妻子。   他關上了客廳的門,關上了刺眼的燈。他熱情地吻著她,然後將她抱上了寬大的沙發。   當他解開她的第一順衣鈕時,她曾經推著他的手,企圖掙扎起來;新環境沒有給她安全保障,她的心緒非常不寧,她懼怕男女主人會回來,也懼怕媽媽會責備她。   他的唇由她的唇移至她的胸部,頻頻的吸吮掀起了層層熱浪,頓然將她捲入了欲流的漩渦裡,她無法自拔地奄奄喘息著,在期待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暴風雨過以後,四周顯得清靜得可怕,輪到他奄奄地喘息了;她睜開眼睛,用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如果用這種行為說明他們在相愛,還不如說是互相殘害;她不知道他的樂趣何在,而她,只不過為了討他的好。感官上的暫短的享受,抵銷不過情緒上的驚擾,因此也就視為畏途了。   「范林,我怕我會──」她怯生生重複著每次都會提出的問話。   「不會,我很小心。」   他的口吻老練得使她聽起來很逆耳:   「你從哪裡學來的?」   「這還要學?天性。」他笑著,然後打著哈欠。他的哈欠等於逐客令,有損她的自尊心;她覺得自己像一件衣服,穿過之後,便被丟棄在一旁不顧。尤其是這時,她更需他的撫慰,幾乎每次都如此,風暴過去以後,海面一片平靜,再也激不起一絲感情的浪花;如果有一天他們結了婚,情形則不然了,事後他們可以緊緊地擁抱著,酣然入睡,共同做著好夢。   由結婚,她想起他的就職問題:   「工作進行得怎樣了?」   「什麼?」   「你不是說爸爸媽媽帶你去看朋友,為你找事做嗎?」   「啊!找事不是只憑一句話就可以決定的,不過很有希望就是了。」   「哪一方面的?」   「貿易。爸爸的朋友是南洋華僑。」   她環視著客廳,忽然衝動地喊了一聲:   「范林。」   「嗯?」   「將來我們結了婚,和不和你爸媽住在一塊?」   「你說呢?」   「這所房子倒是很寬,而且離我家又近,我可以常常看到媽媽。」   房子很寬?僅從這間客廳著眼,房子的確像是很寬,而他的小房只有三個榻榻米大,連他自己幾乎都容納不下,何況再加上一個人?他無力地笑了笑,覺得她簡直在做夢,他也在做夢,夢見自己作為信義路小洋房的男主人。如果他要達成他的夢,她的夢就無法達成。   「你笑什麼?怎麼不回答我?」   「回答你什麼?你說怎麼就怎麼,完全聽你就是。」   這種答覆並不能令她滿意,他的話雖然委婉動聽,但態度有欠真誠,他已經更換了一個姿勢,無精打采地雙手托著腮。   「我不要你完全聽,我要以你的意見為意見,因為男人是一家之主。你喜歡一塊住,還是要分開?」她見他沒有反應,於是拉了拉他的手:「說呀!」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拉動他的手,他索性把臉整個埋在手裡。   他的沉默激惱了她,她猛力把他的手扳開來:   「你怎麼了?」   他的臉上也帶著被激惱的顏色:   「你這是幹什麼?」   本來她為著自己的動作過分魯莽而有些歉意,經他這樣一來,她反而更加惱怒了;剛才他征服她時那種熱狂的情意到哪裡去了呢?怎麼沒有一點剩餘?現在卻滿臉冰箱,像是更換了一個人似的。惱怒中,她又產生一種恐懼,她記起媽媽過去對她的警告來了,男人在求愛時和求愛後,會把你的價值看得不同。難道范林也如此,已經認為她不再重要了嗎?   她的心緊縮著,深覺他的態度不可饒恕,委屈的感覺使她的聲音發著顫:   「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我和你談話,你為什麼愛理不理的?」   「你要我怎麼樣?老實對你說,你每次談來談去總是這一套,我真聽膩了!」   那種事你倒做不膩!你打算只做那種事,而不談結婚是不是?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這時已泣不成聲。   他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忿忿地說:   「動不動就哭!有什麼好哭的?真莫名其妙!你把我惹煩了,自己好像很有道理一樣。」   過錯推到我頭上?也不問問自己的肝火有多旺!常常因為一句話不對,就露出心煩的樣子,還怪我惹你心煩。為將來作一個計劃,難道不應該嗎?除非你對我不誠,早知如此,再也不會輕易答應你。   哀怨有增無減,空氣窒悶得令她透不過氣,她勉強忍住還沒有流盡的眼淚,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便往外走。   「丹琪!」他由她的身後趕過來,悔恨地伸開雙臂把她摟住:「對不起你。」   兩人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她繼續在傷心,他繼續在矛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f.六〉   矛盾得厲害!江夢輝將晚報扔在沙發上,背著手在房裡低頭徘徊。久久,他不能決定下來究竟去?還是不去看夏丹琪。   感情促使他去,理智又阻撓住他;他明知道去也不會有什麼成績,但不去他又什麼都做不了。和夢萍談罷話的兩周以來,他的情緒特別不安,好像參加了長途競走一樣,一旦發覺連夢萍都快要趕在他前面,不免有些遙遙落後的恐慌。如果他索性沒有目標,也不致如此焦急;而夏丹琪出現於他的生活裡以後,可望而不可及,本來他尚未感有此必要,現在他忽然決定要把這件戀愛告一段落了。   洞悉內情的人,倘若知道江夢輝把他和丹琪的交往當作戀愛,一定認為很可笑。數月以來,他和她的關係最密切的程度也不過是握手。在丹琪那方面,只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雖然她已經瞭解了他的用心,但她總覺得和他建立朋友以上的感情不大可能,她和他的年齡相殊,志趣有異。而在他那方面,雖然表現得過於矜持,但他對她的惦念與關切卻不下於任何一個陷入情網中的男人;可惜他平日太忙,沒有充分的時間消耗在戀愛上,而且以他現在的歲數和地位,已不適於玩年輕人那套愛的把戲了。   還沒有出發,他的心情便開始緊張起來,今晚的行動好像關係他今後的命運似的,他一面在房裡徘徊,一面深深思考,見了丹琪以後,說些什麼話才最合適不過。   一個人縱然不迷信,但到了緊要時刻,也難免產生一些和迷信有關的奇想。夢輝往夏家去的路上,曾經默默告訴自己,如果今晚能夠和丹琪見到面,那便表示事情成功了一半。   車子駛近夏家時,隔著一段距離,他已藉著路燈的微弱光亮,望見門外站立的人影。最初他以為是夏太太,再一定目,認出是丹琪本人,丹琪的臉對著和他相反的方面看去,不知道在看什麼,卻看得非常出神,及至他已將車滑在路旁停下,她還沒有發覺。他向自己微笑著,順手撳了一下喇叭,他的動作極輕,但卻將她嚇得一顫,她張開嘴吸了口氣,用手撫著胸脯,顯然受驚不小,他後悔不該這樣魯莽了。   「是你。」她淡然地點了點頭。   他慢慢踱過去,在離開數步的地方站立住,她的淡然態度已使他習以為常了,正像她習以為常他的莊嚴態度一樣。他一向認為女孩子可貴在持重,少開口談笑,比饒舌好。   「你站在門口作什麼?」   她望著腳尖,沒有回答。   「伯母在家嗎?」   「不在。」   夏太太固然對待他很熱誠,但以他此刻的心情,寧可她不在。平時他為病人診斷時,也不願意有病人的家屬守望旁邊。   他想她應該請他進去坐的,但是沒有,她站在大門口不動,也讓他站立著。   「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嗎?」   「嗯。」   「到什麼地方?我送你去。」   「不用。」   「是和別人約好的嗎?」他進一步問,如同病人的病況一樣和平冷靜。   「沒有。」   她的含糊語氣和曖昧態度使他好奇,但他並不過分逼迫她,他也不過分逼迫他的病人,即使他們有說謊或隱瞞他的傾向,他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斷處方。   「那麼我們到屋裡談談吧!」   他的話聲像一道命令,使她忽然恢復了對他的敬畏的心理;她朝路那方望了望,她原在盼望范林,沒想到卻把江夢輝盼望來了。   一同走進去的時候,她還在想,和他根本話不投機,而他卻鄭重地要求談談。她將一句話也不說,看他談什麼。   夢輝的確無話可說。尤其當他發覺丹琪除了回答是與否以外,從不自動開口,以致客廳的氣氛很僵冷以後,如果不是他事前懷有計劃而來,這種僵冷的空氣必然會逼他離去。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為什麼不趁現在提出來呢?他乾咳了一聲,還是從夢萍身上開始吧!   「有一件事,夢萍也許已經告訴了你。」   「嗯?」   「關於她快要訂婚的事。」   「和誰訂婚?」這次她不能再緘默了,全神貫注地睜大了眼睛。   女孩子總是喜歡關心別人這種事,夢輝見自己的話發生了作用,心裡一陣安慰,他必須趁機把已準備好的話向丹琪一吐為快。   「我一向把婚姻看得很淡,可是從古到今,婚姻幾乎成為每一個人人生必經之路,人活著就要隨俗,不隨俗那是標新立異,為眾人所不瞭解。到現在我不結婚,自己雖然認為無關緊要,別人卻不肯放過我。夢石結婚的時候,大家都對我關心不已,如果夢萍再跑在我前面,大家更要著意,對我表示同情甚至表示憐憫。」   夢輝很為自己的談吐感到滿意,他從來沒有在丹琪面前這樣坦率過,他相信他這番話足能引起作用,他已經注意到丹琪正在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丹琪的確在聚精會神,但並不是為了聽他的話。在丹琪的聽覺裡,他的侃侃而談如同一陣耳邊風,她一點也沒有留心他說的是些什麼;因為她整個的意志只是集中在一個問題上:江夢萍要和什麼人訂婚?   他繼續發揮他的言談,她繼續運用她的思想;她和江夢萍疏遠已久,她們雖然每天在教室碰面,彼此相隔著相當遠的距離,很少交談。除夕的事在她心上挽的疙瘩到現在還沒有解開,如果江夢萍像范林那樣事後表示歉意,她也會同她言和的,而她卻露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態度,使她更加不諒解她。   江夢萍的行為本來用不著她去關心,只是一聽見夢輝談起他的妹妹即將訂婚的事,她竟然緊張起來。夢萍沒有男朋友,僅僅王玉鸞的弟弟玉風和她偶有來往,但還談不到什麼感情,難道幾個月來,她和王玉風的情誼已不尋常?還是另外有所發展?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聯想到范林身上,莫非這件事和范林有關?她不能再保持鎮定了,江夢輝的言論越來越使她難以忍耐,她必須把他的廢話打斷:   「你還沒有告訴我,江夢萍要和誰訂婚?」   她的聲音堅強而冰冷,江夢輝不禁為之一怔,由於他太關心自己的事,對於丹琪的表情,他並沒有起疑,他只覺得有些抱歉,她的確問過夢萍和誰訂婚的問題,而他忘記答覆了。   「我以為她和范林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和──?」她疑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因為當江夢輝說出范林兩個字時,她就嗡嗡地耳鳴起來,她的心也跟著通通狂跳,她的喉嚨更乾得厲害;她知道她的臉色在驟變,擔心逃不過江夢輝的注意,她急忙調過身去,以深呼吸來緩和過分激動的惰緒。ˉˉ「和范林。」   范林,這次她聽得非常清楚。越是自尊心受到打擊的時候,越要保持著自尊,在江夢輝的面前,她絕不能有一點失常,儘管她的心已經狂亂到極點,但在外表上她必須冷靜如恆。   夢輝見她雙目呆滯,表情茫然,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不禁好奇地問:ˉˉ   「難道他們都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她試想笑著回答,她的笑變成了苦笑,為了避免他起疑,她說著便站起來,藉著走動來揮除滿心的痛苦。   「奇怪,他們原來沒有告訴你。」   他們自然不告訴她,她背過臉去用力深呼吸,她覺得自己即將窒息,兩個卑鄙的傢伙!如果這時江夢萍在她面前,她會吐口水在她臉上,同樣的,她會用力摑范林的臉!   「他們瞞住你作什麼?你是夢萍的好朋友,和范林也很熟,我以為你知道得比我還早。」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有兩個星期了,好像是星期三晚上,范林在我家裡,大概他們那時候決定的。」   星期三晚上,她記得很清楚,范林來晚了,他的藉口真妙,去教授家請教問題,原來在和江夢萍商量訂婚!她咬著嘴唇,嘴裡一股鹹味,嘴唇被她咬破了。不痛,心太痛!   「兩個禮拜以來,我一直很矛盾,夢萍比我小十二歲,看情形要結婚結在我前面了!如果在半年以前,夢萍要訂婚、要結婚,我沒有任何遺憾,但是現在我的情緒卻非常複雜,同時有一種不甘寂寞的感覺。」他拿出膽量,走到她的背後,把手伸了幾伸,才敢輕撫著她的肩頭:「丹琪,你知道這種感覺由誰而起嗎?」   他的手在她肩膀增加了一份扳動的力量,不過沒有用,她站得比石頭還牢,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知道她十分激動,從她的肩膀可以察覺她渾身都在顫動,他的心也在顫動,以他此時的感情,他應該將她抱住,扳過她的臉,獻上一吻,但他沒有足夠的勇氣。   幸而他還有勇氣發言,彷彿有神助他,使他厚著顏,用低沉的聲音說下去:   「我曾經反反覆覆想過很多次,不知道把我的心意透露出來究竟合不合適,也許你已經感覺出來,我很喜歡你。如果夢萍不告訴我她的事,我對你的感情還不會這麼具體,幾個月以來,我們雖然不能說是完全瞭解,可是彼此有了幾分認識,我覺得我們沒有拖下去的必要了,如果你肯接受我的請求,我們最近先訂婚,然後再計劃結婚。」   說到此處,他鬆了口氣,這篇詞句雖然不如理想精采,卻也算是相當順利;他將擱在她肩膀上的手滑下來,拉起她的手,慢慢貼在自己的嘴唇上,藉此表示對她的愛心。   她知道他在吻她的手,除去她的皮膚被他的鬍髭刺戳得有點微痛以外,不再有任何感覺。她也知道他在向她求婚,他的一番囉嗦令她哭笑不得,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討厭過他。她將對於江夢萍的仇恨轉到他身上一部分,她恨江家的每一個人。和他結婚?別做夢了呢!她寧可死,也不會嫁給仇人的哥哥。以現在的心情,真不如馬上死了的好,她要先殺了江夢萍,再殺了范林,然後自殺;即使不殺死他們,也要使他們殘廢掉,挖去他們的眼睛,或者往他們臉上澆硝鏹水。   「丹琪,你怎麼不說話?」   她沒話可說,她的思想裡正掀起狂風巨浪,她想警告他別理她,否則她會對他不客氣,雖然她沒有忘記他的地位,可是醫生又有什麼了不起?誰讓他是她的仇人的哥哥呢?他的妹妹從她這裡把范林搶走,而他又要搶去她,莫非兄妹做好的圈套在對付她嗎?   他笑了笑,他把她的沉痛當作羞怯了,她不說話他並不失望,她不馬上拒絕他,就表示事情樂觀。醫治病人,也沒有立即見效的,何況求婚?他有等待的耐性。   「用不著現在回答我,婚姻不是兒戲,我倒願意你慎重地考慮。我給你三天時間,然後答覆我。我希望下次來的時候,討到的是好消息。」   事已至此,他覺得沒有再停留的必要了,於是他慢慢放下她的手說:「我走了。」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看情形連一步也不打算送他。幸而洛麗不咬他,當他從房裡走出去,把大門掩上時,牠對他搖搖尾巴,一面扒門一面嗅著他留下的氣息。   ※※※   「洛麗!」夏太太扯起嗓子喊著。   夜晚,絕少有狗出現在這條街上,洛麗的高大體型很容易引人注意,因此夏太太遠遠便看見了路上那隻狗是洛麗。最初她疑惑著,洛麗不會在外面閒蕩,她試喊了一聲,牠沒有反應,但這時她已發現的確是洛麗了。她抱著聖經,一面往前跑,一面扯起嗓子喊著,直到洛麗迎過來為止。「你怎麼跑出來了?」夏太太喘著氣,拍拍洛麗的頭,可以說是責備,也可以說是愛撫,洛麗低垂著耳朵,用力在搖擺的尾巴也低垂著,問心有愧地在對牠的女主人舐舌頭,翻白眼。   「快回去!」夏太太一跺腳,洛麗便奉命跑走了。夏太太跟在後面奔跑,本來她不預備奔跑的,她望見自己大門敞開著,心裡便大大一驚,她原以為丹琪開關大門時未加注意而將洛麗放走的。洛麗最喜歡找機會溜開,以往也有過此例,不足為奇,但這次不知何故門卻敞開著,如果丹琪在家,她不會連門也不記得關,莫非有宵小之徒趁虛而入,先將洛麗放出,再捲物而逃?   雖然夏太太已將一些金鈔妥藏到無人知曉的天花板上面,可是破家值萬貫,隨便什麼丟掉,都是重大的損失。夏太太著急了,邊向家跑,邊咒罵丹琪,倘若家中不幸遭竊,她說什麼也要禁止丹琪從此和范林來往。最近丹琪魂不守舍,一心都在范林身上,她冷眼觀察得一清二楚,只是不願點破就是了。   夏太太氣吁吁的剛跑到房門口,便安下心來,客廳的燈光很亮,她看見丹琪的影子映在壁上。原來丹琪並沒有出去。   她不相信丹琪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丹琪卻如同沒有聽見,依然站立在那裡不動。她以為另外有人在客廳,沒有。及至她走進去用目光搜索一遍,丹琪還不曾回頭,好像有意和誰在鬧彆扭。   沒有遭賊,也沒有見到范林,夏太太應該滿意才對,但她仍舊不滿;她曉得丹琪太粗心,成晚獨自在家竟然不關大門,為了避免同樣情形發生,她要教訓她一番:   「丹琪,大門怎麼是敞開的?」   她的聲音很大,比平時說話的聲音大了一倍,她不懂丹琪在玩什麼玄虛,對於她的歸來竟置若罔聞。   丹琪依然背著身,低著頭,只是把身體稍動了一下,沒有回答。   「大門不關,洛麗也跑出去了,進來壞人怎麼辦!」夏太太越說越有氣:「問你門為什麼開著的,怎麼理也不理?」   丹琪又把身體稍動了一下,這次她深深吁了口氣,然後乾澀地說:「不知道。」   不知道?夏太太冷笑一聲,你在家,能不知道?想必是范林那小子趁她不在又來了。年輕人都是歡喜冤家,一會好,一會吵,看丹琪的態度,聽丹琪的聲音,范林一定為了什麼細故來個不歡而散,剩下丹琪一人在那裡發愕。   「是不是有人來了?什麼人?范林?」   丹琪聽到媽媽的話,呼吸頓然又窒悶起來,她痛苦地絞著雙手,甚自疑心到媽媽已洞悉底細,在用旁敲側擊的手法在諷刺她,試探她。   「我知道準是范林!」夏太太得不到答覆,更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很準確:「除了范林這麼莽莽撞撞,不把大門關好,還會有誰?」   丹琪不願媽媽再提范林,范林兩字像枚針一樣,一下又一下往她心上刺戳著,她的憤恨不由得轉移到媽媽身上了,她覺得媽媽太不體恤她,正當她最痛苦的時候,不但不寬慰她,反而使她的痛苦加深。憤怒之餘,她索性把責任推到媽媽身上,她認為范林所以移愛於江夢萍,和媽媽對他的態度不無關係;現在媽媽該稱心了吧?媽媽如果知道江夢輝向她求婚,將會更稱心。   但是她不會讓媽媽稱心到底,她要告訴媽媽:她絕不會嫁給姓江的,讓媽媽的稱心一轉為傷心吧!誰又管她傷心來!   「江夢輝來了。」   「啊?」   媽媽的聲調果然改變了,江家的男女難道都那麼值得人愛?一個一個全趨之若鶩?   「他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她胡亂回答了一句,媽媽的問話提醒她已經站在這裡多時了,她記不起他什麼時候走的,總之已經走很久了,她的腳已發了麻,兩條腿像木棍一樣,不聽指揮。   「你沒有送人家?要不然大門怎麼開著?」   「我聽見他關上的。」   「不閂好,洛麗會扒開,」夏太太現在對於洛麗跑出去並不重視了,她重視江夢輝受冷落的問題:「你這孩子真是不禮貌,哪有客人來不送出門的道理?人家和你道再見,你就背著身,像個木雞一樣,人家不以為你生了他的氣了嗎?」   「呃!我當然要生他的氣,誰教他那麼莫名其妙呢?」   「他什麼地方莫名其妙?」   「他向我求婚。」   「求婚?他向你求婚了?」夏太太一陣驚喜,(左目右夾)著眼睛,如同在做夢:「你答應他沒有?」   丹琪殘忍地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答應他?」   夏太太果然著急了,忍不住將女兒的手臂拉住,猛力一拖,注視著她說:   「你拒絕了?」   丹琪畏懼起來,媽媽的神色很少這樣嚴厲,除了她犯了絕大的過失。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玩火,燒了房裡的帳幔,幾乎引起火災,事後媽媽曾經嚴厲地責罰過她;還有一次,她幫表姐說情,也惹怒了媽媽。近年來,媽媽即使對她不滿,也是和顏悅色的。自然由於她長大的關係。   夏太太見丹琪不說話,不但著急,而且生氣,從丹琪的眼睛裡,她尋找出頑強的光輝,於是她更進一步搖撼著她:   「你是不是拒絕了他?你這傻瓜!」   丹琪被媽媽激怒了,她掙扎著,擺脫了媽媽的手,奔往自己房裡,撲倒在床上。她感覺到各方的壓力都向她撲來,人生不再美妙了,活下去原是這麼悲慘的事!以前,每逢難過時,便用哭泣宣洩去內心的悲哀,現在她也想大哭一場,可惜欲哭無淚,她只能急促地喘息。   夏太太卻在客廳流淚了,她為了丹琪的叛逆而流淚,二十年的悉心管教,已證明徹底失敗;她的女兒任性的結果,有一天也會像她一樣受苦。她雙手按著聖經默默祈禱著,她絕不能眼見丹琪放棄平坦大道,而走上崎嶇的山林去冒驚險,她必須作最後的努力。   「丹琪,」夏太太擦乾了眼淚,走進女兒房裡,語氣非常委婉:「婚姻是終身大事,在你自己決定,當媽媽的只能給你參加意見,接不接受完全在你自己,你也用不著生氣。我說的話你聽也好,不聽也好,以後你別怨我沒有指點你就是了。」   夏太太長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找丈夫和交朋友不同,好情人不一定是好丈夫,在你眼裡可愛的男人,在別的女人眼裡也可愛。你付出多少感情,就想收回多少,嫁一個不忠實的丈夫,你將來會痛苦一輩子。」   等不到將來,我現在已經開始痛苦了,她伏在床上,內心呻吟著。   「像江夢輝這樣各方面都不錯的男人到哪裡去找?可是你不把他放在眼裡,我知道你都為了范林!」   范林!又是范林!她咬牙,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媽,你不要再說了,讓我靜一靜,好不好?」   夏太太被丹琪的歇斯底里的態度嚇住了,她驚愕地注視著丹琪,丹琪的臉歪曲著,和平時判若兩人。她皺起眉頭,以為丹琪受了什麼嚴重的刺激,但繼之一想,也許是江夢輝的求婚使她的情緒整個騷動起來;二十年前,當她作少女時,不也如此嗎?   「好,我馬上就走,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已經拒絕江夢輝沒有?」   丹琪嘆了口氣,然後不耐煩地說:   「沒有,他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啊!」夏太太這才放下心了:「是應該考慮考慮,你休息吧!有話明天再談不晚。」   半小時以後,夏太太由自己房裡去為丹琪熄燈時,發現房裡是空空的,沒有人影。   「丹琪!」她疑惑著向四處尋覓,廁所沒有,洗澡間沒有,她急忙跑出時,大門關得好好的,仔細一看,沒有閂上,她衝出大門,舉目張望,哪裡有丹琪的影子?   丹琪這鬼丫頭太令人生氣了!夏太太切齒痛恨著,想必又溜去找范林了,深更半夜往外跑,讓人家批評沒有家教。她雖知道范林住在附近,卻不便深夜跑上門,把她找回來。孩子一大就麻煩了!你能找回來打她一頓嗎?   當夏太太呆呆地坐在客廳等待丹琪時,丹琪正呆呆地坐在范家的客廳裡等待范林。   ※※※   丹琪已記不起是怎樣由自己家跑到范家來的了,一路她好像都在狂奔,直奔到范家門外,她才喘息著停下來。自從江夢輝將壞消息帶來開始,她已經把自己折磨了兩小時,思想裡一層又一層掀起的巨浪,由她和范林最初認識,到最近一次見面的最後一句談話,她都在苦苦追憶;每憶起一段事,便是一陣絞腸般的劇痛,要把范林的甜言蜜語完全推翻多麼困難,如果得不到確證,她再也無法使自己相信范林欺騙了她的感情,也無法使自己相信所聽的話都是美麗的謊言。   她非弄清楚不可,否則她一晚都會睡不安寧,她會悶死!也會急死!趁著媽媽不備,她懷著興師問罪的心理,從家裡溜出來,另一方面她還懷著一線可憐的希望:范林和江夢萍訂婚的消息是誤傳,他會向她解釋,向她發誓,直到她轉啼為笑。同時為了表明心跡,他立刻決定和她訂婚。   老李打開門時,驚訝地張開嘴來;他認識眼前的這位小姐,雖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少爺曾經把她帶進客廳,關上門做壞事。那天晚上她來時,文文靜靜,不像今晚這樣氣吁吁,眼睛裡散射著古怪的光,臉色慘白,嘴唇也泛白,如同凶神附體似的,劈臉就說:   「我找范林。」   老李下意識地向後退縮,他有點怕她:   「他不在。」   丹琪緊閉著嘴瞪了他一眼,然後冷笑著;傭人一副心虛的樣子,明明在扯謊,說不定是范林關照的,凡是她來,便回稱不在。哼!夏丹琪豈是這麼好欺負的?她絕不放過他!   「范林!范林!」她雙手放在嘴上,作成一個話筒,大聲向裡喊叫。   老李著急了,跺著腳禁止:   「哎!別喊別喊!告訴你他不在,你不信,他真的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范林!范林!」   范林沒有出來,出來的是范太太。   「范林不在家。」范太太打量著她:「你是江小姐嗎?」   江小姐!她苦笑了一下,被誤認成江夢萍了。   「請進來等等他吧!」   等等他也好,當著范太太的面,摑他的耳光才痛快!   丹琪木然地走進了范家的客廳,木然地落了坐。   范太太坐在她對面,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江小姐這麼晚來,有什麼事吧?」   「沒什麼。」她乾澀地說。   「我以為他去找你了呢!早幾個月他就對我提起過你,我要他把你帶來玩,他總是不肯,可能是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小,怕你見笑。」   丹琪的嘴角顫動了,聽聲音像是在笑,實際上她卻在作無淚的抽搐。范林和她交往的時間早於江夢萍,而他僅向他的母親炫耀富家女友,將她大約一字未提。   聽到丹琪的吃吃笑聲,范太太住了口,以為她會客套兩句;見她沒有作聲,只有為自己找了個台階:   「范林從小就好強,希望自己的一切勝過別人,我對他說,你把江小姐帶來沒有關係,早晚是一家人,還怕她知道我們的底細?她愛你,是愛你的人,不干你的家庭;你愛她,也是愛她的人,不干她的家庭,你說對不對?江小姐?」   丹琪越聽心越痛,為了避免范太太注意到自己的臉色有異,只有盡量把頭放低。范太太誤認為這是羞怯的表情了,得意之餘,又接著說:   「上個禮拜,他告訴我你們準備訂婚,我也和他爸爸商量過,覺得不如等他一畢業,你們就結婚,訂婚、結婚一次舉行,既隆重,又可以少浪費。我讓他問問你的意見,今天晚上能看到你,當面談談,那更好不過了。」   丹琪一味低著頭,她的心已被范太太的話撕成碎片,為了排除難忍的痛苦,她的手緊抓著沙發的扶手,她記起那天晚上,范林將她抱在這張沙發上合而為一時,她也緊抓著沙發的扶手,她更記起事後范林的情緒轉為低劣而引起的爭執,最近不少次都如此,可憐的丹琪!現在你才知道范林和你之間不快的原因何在了吧?   丹琪的沉默使范太太不安了,她沒有料到兒子追求的富家女會這麼羞澀;幸而她是個社交能手,懂得應付各種人物,她可以另找話題,用來緩和空氣:   「聽范林說,令尊等你結婚的時候,給你一座小樓,如果不是這裡的房子窄,其實我倒喜歡和你們住在一起。我沒有女兒,一直都希望有個女兒,朋友們常說將來的媳婦就是女兒。我的福氣很不錯!江小姐,你也把我當成自己的媽媽一樣看待,好不好?」   為了和未來的兒媳聯絡感情,范太太的話聲非常誠懇,當她看到丹琪驀地站起來時,還以為她受到感動,要走過來,伏在她膝上叫聲媽媽,她知道江小姐早年失恃,必會渴望著母愛。不料那位江小姐雙手緊捏在一起,呼吸急促地說了聲:   「再見。」便不顧一切地跑走了。   「喂!江小姐!」范太太經過剎那的怔忡,才喊著追了出來,卻已不見蹤影。   「我究竟說錯了什麼話?我究竟說錯了什麼話?」范太太站在門口,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懊喪而鬆弛下來。這是她若干年來第一次在社交方面遭受失敗。   ※※※   聽到開門的動靜,滿臉冰霜的夏太太由客廳衝出來怒視著踉蹌而入的丹琪。   丹琪滿面淚痕,未等媽媽發言,便泣不成聲說:   「我,我決定嫁給江夢輝了!」   ※※※   經過大半夜失眠,夏太太醒得比平時都晚,她傾聽了一會,房裡沒有任何聲音,丹琪大約已經上學去了。年輕人的快樂與悲哀交替得非常快!休息了一夜,說不定丹琪已把昨晚的事忘掉。夏太太卻沒有忘掉,不但失眠的時刻,許多問題在她思想裡盤桓不去,連她做夢,也夢到丹琪結婚,一會和夢輝,一會和范林。現在,睜開眼睛,自然仍舊如此。   女兒長大以後,有些時候,要像對待朋友一樣,不可過問得太多。昨晚,夏太太對於丹琪的反常表現,只納悶於心,丹琪既然蓄意瞞住她,她也不逼迫她說什麼;她可以猜想到她和范林間的不快已擴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丹琪才決定嫁給江夢輝的。   作罷晨禱,夏太太的情緒還有些不寧,丹琪嫁給夢輝,自然最理想不過;但她擔心這是負氣的行動,負氣的行動最容易招來懊悔的後果,說不定丹琪什麼時候就會懊悔。她記得丹琪告訴她夢輝三天後聽回信,誰知道三天之內的變化有多大?丹琪的性格固然很倔強,但也有軟弱的一面,只要范林低聲下氣陪小心,她便會毫不思索的放棄了夢輝。天下竟有像夢輝這樣有耐性的人!求婚還給三天期限,真不知他怎麼熬得過這三天,心裡能不焦急?除非不愛丹琪。   為著女兒的幸福,夏太太感到自己必須全力促成他們的好事,她這就到醫院給江夢輝傳遞好消息,讓他們縮短時間,今天就向丹琪索討答案。   夏太太經過丹琪的房門時,順便推門進去探望一眼,不料丹琪還在床上躺著呢!   丹琪已經醒來了,卻沒有一點起床之意,雙手托著後腦,兩眼凝視著天花板,眼泡腫腫的,看樣子也像沒有睡好。   「丹琪,你今天不去學校啦?」   丹琪淡淡地嗯了一聲。   「人不舒服嗎?」   「沒有。」   「那你怎麼不去學校?」   「不想。」丹琪索性調過身,面對著牆。   夏太太感到很無味,但仍不願意離開:   「不去也該請個假,免得算曠課。我反正要上街,順便替你請假好了。就今天一天?」   丹琪用手指在牆上亂畫,忽然喊了聲:   「媽,我不想上學了。」   「為什麼?」夏太太吃了一驚。   為了自己心灰意懶,打不起精神;也為了討厭看到江夢萍那張得意的面孔。   丹琪沒有言語,反倒令夏太太一喜,她輕輕試探著:   「昨晚上的話,還算數吧?」   「當然算!」   丹琪的聲音很響,夏太太聽得出來,她還在負氣。打鐵要趁熱,現在就到省立醫院去!只要丹琪和江夢輝結了婚,她就不怕她再起什麼變化了。中國不比外國,拿離婚當兒戲;像她,二十年來丈夫的行為縱然再使她傷心,她仍舊願意保持著夫姓。   「我到菜場去了,也許回來得晚一點。我想拐到馮姊妹那裡一趟。」   即使夏太太不含糊地找一個藉口,丹琪也不會詢問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媽媽的話,無論媽媽到什麼地方,都引不起她的關心。倘若媽媽說中午不回來,讓她餓一頓,也沒有關係;她寧可絕食,甚至因絕食而死。當她的心被殘酷的事實輾碎以後,活下去真是多餘不過!她所以還有勇氣活著,只因有個龐大的動力:報復!   是的,她要報復!報復范林!報復江夢萍!她要讓他們吃驚!他們對她的打擊不但沒有使她跌倒,反而站得更堅強,站在他們頭上。她要採取閃電方式!立刻和江夢輝結婚,在外人的眼裡,她將是一個勝利者,誰也不會知道她慘敗。讓眼淚倒流吧!人生在世,首先需要維持的是表面的尊嚴,到時候大家會說:夏丹琪把范林甩了,江夢萍得到的不過是剩餘物資。   婚姻究竟是什麼?過去她認為和一個相愛的人永遠廝守在一起,這便是婚姻的意義。至於和她一個不相愛的人呢?她還沒有考慮這麼多。她只覺得能夠以江夢輝作為報復的工具,也算是快舉!范林,你為了江夢萍的財富才計劃娶她,我可不是為了財富才嫁給江夢輝的,但是我的財富比你更多!   丹琪凝視著天花板,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想起昨天晚上到范家的情形,真如同一場噩夢!她痛恨范林!連帶痛恨他的家和他的母親!如果像媽媽那樣把天下的人都作為正派與不正派之分,范林的母親絕對被分為不正派的老女人。   昨晚她遽然的離去使那個老女人吃驚不小,當范林回家時,她能不把經過告訴他嗎?   洛麗在吼什麼?對著門吼了好幾次,丹琪傾聽了剎那,沒有人按鈴,大約是吼路旁的行人,只要牠看不順眼,就亂咬一陣,順眼的,即使推門進來,牠也不大在意,別看牠那張牙舞爪,凶得可以,凡是來過幾趟的客人,牠便像接待熟朋友似的搖尾致歡迎。   牠尤其歡迎范林,范林不但善伺人意,連狗的心理他都摸得透徹,每次都和牠親切地打招呼以示好感。   「洛麗!」她用力拍著牆,把洛麗的吼聲震壓下來。此時她連洛麗一起痛恨起來了,發生於元旦早晨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果范林在推門前洛麗吼幾聲,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趁隙而入了。   說不定他現在又會趁隙而入,元旦那天,他為了除夕的事來道歉;今天,他更會為昨晚的事來道歉。難道這不比除夕的誤會更嚴重嗎?他肯來,就表示他還愛她,只要他存心悔改,她可以不再追究,寬恕他的一切罪行。   她眼睜睜地躺在床上,期待著元旦的一幕重新上演;房間裡,和街道的喧鬧對照起來,更顯得寂靜,她聽著自己呼吸,數著自己的脈搏;時間一步步走過,失望一層層加深,她怪自己太軟弱,已經惡化到這種境地了,范林那方面巴不得這樣結束,她還留戀什麼?   正當她陷於悔恨時,推門的聲音使她不由自主地心   跳起來,一定是范林來了!元旦那天早晨他就這樣進來的,腳步沉重,而且氣喘吁吁。可能他也像她一樣,一晚不曾睡好,今天沒有去學校,他腳步已經到玄關了,她急忙翻過身去,閉上眼睛;她忽然感到渾身緊張得發冷,剛把毛巾被拉到身上,腳步聲便從甬道走過來,她屏住呼吸,這時她的心已經懸到口腔了。   「嘖嘖!你還沒有起來呀!」   懸在口腔的心頓時往下墜著,墜到痛苦的深淵裡。是媽媽。   她賭著氣,沒有理會,她記起媽媽告訴過她晚一點回來的,不知為什麼又提早了。獨自安靜一會都不行!   「不能再睡啦,小姐!也不看看睡到什麼時候了,差十分十一點。」   丹琪把床頭的鬧鐘用手扳過來,可不是啊?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準以為媽媽在騙她。   「起來收拾收拾,該吃中飯了。」夏太太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然後很吃力地提起菜籃。   丹琪朝菜籃瞥了一眼,難怪她會把媽媽誤認成范林,原來媽媽買了那麼多菜,塞得滿滿的,旁邊還掛著兩條活鯉魚。   燒鯉魚是媽媽的拿手好菜,今天請客嗎?她懶得管。   媽媽從回來就在廚房裡忙,忙得汗淋淋的,卻不以為苦,嘴裡還唱著「不要怕,只要送」。   丹琪聽得很心煩,媽媽的歌聲使她心煩,切菜的聲音使她心煩。平時只有母女二人吃飯,媽媽絕不會這樣緊張,八成是把馮太太請來了,丹琪一向怕馮太太對她講道,何況這時的情緒太惡劣,不允許她敷衍任何人。如果媽媽請了客,她非躲出去不可,最低限度她可以在電影院裡消磨時間。   「媽,你約誰來吃飯了?」   「沒有。」   丹琪不相信,媽媽正在切腰片,平時她們難得吃腰片。   夏太太心虛地望了一眼,然後陪著笑:   「今天我一高興,多買了幾樣菜,都是你喜歡吃的。」   丹琪皺了皺眉頭,我在痛心,你卻在高興,要吃你自己吃吧!我可吃不下。   夏太太見女兒站著發呆,不知為什麼滿臉不快,但她得好好哄著她。   「是不是餓了?剛才我說給你煎荷包蛋,你又不要,餓一點也好,等一會多吃點,到房裡等著吧!廚房的油煙大。」   「我想出去。」   「出去?」夏太太的臉色變了:「出去幹什麼?」   由於媽媽的臉色變得太快,丹琪支吾著:   「上街買點東西。」   「你這孩子專門喜歡鬧彆扭!早不出去,晚不出去,要吃飯了,偏偏跑出去!什麼東西那麼重要?非現在去買不可?」   夏太太見女兒一聲不響地轉身走開了,心裡更著急:   「我不許你出去!聽見沒有?」   丹琪悶著頭「噢」了一聲,剛要回到房裡,門鈴響了。夏太太的聲音立刻變得柔和起來:   「快去看看誰來了。」   「我不去!」   「好孩子,快去!我走不開。」   丹琪嘟著嘴,腳步慢慢向外移動,還沒有走出玄關,便不耐煩地向外喊著:   「誰呀?」   沒有人答應,從門的裂縫,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人影,她的心一跳,莫非是范林故弄玄虛嗎?   她不由自主地跑過去,就在她忽的把門打開的時候,激動的情緒一轉而為呆滯了。   站立門外的江夢輝,情緒顯然也在激動中,他注視著她,不安地搓著手。   「我可以進來嗎?」   她很勉強向旁邊讓了一步,這時夏太太已從裡面喊著走出來:   「丹琪,是什麼人呀?」   「江先生。」   「啊!請到房裡坐吧!」夏太太探頭笑著說:「丹琪,你怎麼還叫他江先生?」   不叫江先生,叫他什麼?媽媽的態度使丹琪一陣不悅,難道是他們事先約好的嗎?   兩人默默地站在客廳裡,夢輝望著丹琪的臉,丹琪望著夢輝的腳;一個緊張,一個沮喪。   過了一會,丹琪才說:   「你怎麼今天就來了?」   「我,我來看看你。」   他的侷促不安引起她部分快意,她要再冷酷一點。她被人虐待過,她也要虐待別人:   「你說三天以後才來的。」   「我知道,我等不及了,」他吸了口氣,忽然衝到她面前:「丹琪,你已經考慮過沒有?」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縮著,他的眼睛發著光,臉發著紅。昨晚他是那樣冷靜,而現在卻忽然變得大膽起來。他索性鼓起勇氣,抓住她的雙手:   「你答應我了,是吧?」   他把她抓得好緊,她想掙開,沒有掙開,由於和他離得近,她已聞出他的身上帶著一股醫藥味,可見他剛從醫院出來。她有點驕傲,當她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創傷以後,他的舉動產生了促使自尊復原的功效。有男人一心一意在愛她,憑這點,她也可和范林對抗。   她的無言使江夢輝認為是順從的表示,他莊嚴地用手抬起她的下頦:   「告訴我,你是我的。」   「是你的。」她毫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   「謝謝你。」鼓足了勇氣,他才將嘴唇湊在她嘴上。   過於興奮的情緒使他的姿態顯得很笨拙。她閉著眼睛,感覺上一片麻木,但她心裡卻一味喊著:我要報復!報復!報復!   ※※※   江夢輝三步併兩步跨上樓梯,嘴裡還噓噓的吹著不成調子的口哨,足以表明他的心境何等愉快輕鬆!   從夢石的門外過去以後,他又停住腳,回頭猶豫了一下,又返身去敲門。   當玉鸞應聲而出時,他急忙收斂住笑容,換上了嚴肅而禮貌的態度。   「大哥今天回來得倒早,」玉鸞很客氣地點頭招呼著:   「進來坐吧!」   「夢石呢?」   「還沒有回來。」   「啊!」夢輝不便進去。   「找他有什麼事?」   「沒什麼,等他回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他今天不回來吃晚飯。」   夢輝望望錶。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前十分鐘他從公司打來的電話,也許還在那裡。」   「我去問問。」夢輝說著下樓而去。   玉鸞守在門口,等待著夢輝走上來。她奇怪夢輝與往日有點不同,臉上帶著罕有的光彩,看上去好像年輕了不少。   「找到他沒有?」   「找到了。」弟媳的熱心使夢輝感激,於是他自動說:「他答應我提早回來。本來他要為我取消約會,我說用不著,早點回來就行了。」   「他應該為大哥取消約會的。」誰知道是和什麼人的約會,玉鸞的心裡很陰鬱。   「那又何必?也不在乎這兩個鐘頭。」   「到底是什麼事?不能先告訴我嗎?」   夢輝含蓄地笑了笑。   玉鸞見他不答,不便再追問下去了:   「要不要進來坐一會?」   「不坐了。不過我想參觀參觀你們的房間。」   對於夢輝的雅興,玉鸞頗為好奇,他很少到這裡來,即使有事,每次也都在門口站著談幾句,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竟有參觀的興致?   「大哥是不是準備結婚了?」   玉鸞的話本來是說笑性質,不料夢輝卻鄭重地點點頭回答:   「嗯,我準備最近就結婚。」   「是嗎?和什麼人?」   「一位夏小姐。」   「大哥真厲害!沒見你交朋友,說結婚就要結婚了!」   夢輝得意地微笑著:   「關於房間的佈置,還要請你多多幫忙呢!」   「新房佈置在什麼地方?」   「我看把我現在住的房間改裝一下就可以了。爸媽不在,大家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歡迎我們的新嫂嫂!她今年多大了?」   「年紀還輕,不大懂事,以後要拿你作榜樣。」   「客氣!我實在願意有個嫂嫂做伴,免得太冷清了。」   注視著玉鸞的溫柔笑容,夢輝心想,但願丹琪的個性也像玉鸞這樣溫柔。   送走了夢輝,玉鸞獨自發了一會呆,夢輝的婚事引起她不少感觸,她羨慕著夢輝未來的妻子的幸福,同時哀歎自己的命運不濟,嫁的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丈夫,經常藉故在外面作樂,不到興盡不歸來。   今天他自然不能逍遙到半夜,固然他不把他的兄長放在眼裡,表面的功夫卻做得很到家。   晚飯用過不久,夢石便飛車由外面趕回來,車是前一個月用那輛僅用過半年的舊車向車行換來的。夢石喜歡更換所有的東西,包括女人在內,越新越夠刺激。   上了樓,他連自己的房都沒有進。他一隻手去敲夢輝的門,一隻手扭動扶手,夢輝的「進來」剛喊出口,他已經進去了。   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目光自夢輝臉上,轉向四周,環視一遍以後,他才掏出香煙,點了一支,瞇著眼睛吸了一口,話聲隨著噴雲吐霧而出:   「說吧!」   「什麼?」夢輝摸不著頭緒。夢輝不願意正視他,由於他的舉動太刺眼。   「你不是有事情和我商量嗎?」   「你準備給我多少時間?」   夢石幌著腿一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隨便。」   「那麼坐下談。」   夢輝把門關上,然後遞給夢石一個煙灰缸,他不能任他把煙灰滿地亂彈。   直到夢石等待得不耐煩時,他才慢慢地說:   「我想請你做參謀。」   「參謀什麼?戀愛?」   夢輝不喜歡他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但也奈何不得,惟有使自己表現得更嚴肅。   「替我選擇兩對戒指,一對訂婚用,一對結婚用。」   夢石笑了,他不由得聯想起一位朋友來,數年前他們一起從日本回國的,那位朋友買了一箱女子用物品,從內衣到外套,全是給未來夫人的禮物,一直放到今天,東西幾乎發了霉,太太還沒有著落。他不知道夢輝的箱子存了些什麼,但由現在買戒指這一點看來,這兩位老光桿的行為則不謀而合。於是他用諷刺的口吻說:   「新娘子還沒有影兒,就買戒指,是不是太早一點?」   夢輝並不動怒,只是一本正經地說:   「我計劃這個週末訂婚,六月初結婚。」   「噢?」夢石頗覺意外,他仍然保持著諷刺的口吻:「六月新娘,夠熱情的!想必近水樓台,是省立醫學院的白衣天使?」   「不,」夢輝的臉微微泛紅了,他覺得夢石的話涉嫌侮辱他,在醫院工作這幾年,對於護士小姐他始終懷著師與生的心情,保持著距離,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一個人的主意,卻被夢石說得這麼不堪。   「那麼是誰?」   夢輝經過一陣努力,才吐露出來:   「夏小姐,夏丹琪。」   夢石把兩個手指一擊:   「那個小妞?她不是夢萍的同學嗎?你什麼時候泡上她的?」話說出口以後,夢石才覺得不太恰當了,於是又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   夢輝沒有回答他,不屑回答。他奇怪夢石所受的教育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用的字眼常常粗俗低劣?   夢石注視夢輝的表情,他對於那個聖誕夜獨自在樓上搖擺臀部的女孩子記憶猶新,他感到她身體裡面包藏了一堆火,灼熱而蕩,和夢輝不是一種類型的人。這樣的婚姻怎會促成的?   「你真的要和她結婚?」   「你有什麼意見?」夢輝很冷靜。   「覺得你和她的差別很大。」   「比你和玉鸞的差別還大?」   夢石挑著眉毛,聳聳肩:   「拿我們作例子並不樂觀,玉鸞是個好人,和你一樣。只怪我太壞。」   「夏丹琪和你不一樣,她很純潔。」   「純潔就好。」他心裡卻無法把純潔和搖擺臀部連成一環。   夢輝不願意再討論他的未來夫人,於是把話轉到正題:   「你是過來人,所以好些事都要請教你。」   「包括新婚之夜?」夢石戲謔一句。   夢輝把臉繃得很緊,他覺得他的弟弟太不像話了。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對不起,」夢石把煙蒂熄了,然後拍拍手站起來:「從現在開始,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做!」范林扳著拳頭惋惜著。   丹琪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從范林進門以後,她還沒有說一句話;無論他怎樣對待她,她都不理會他。外表看起來,她冷得像塊冰,實際上卻緊張得厲害,她的手和腳,甚至牙齒都在用力緊縮著,否則便會被他發覺她渾身都在打顫。   「你為什麼和江夢輝訂了婚?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再也想像不到!」   「你從哪裡聽到的消息?」她再也無法緘默了。   她的目光擊敗了他,他作出一副愁苦的表情:   「好幾個人都告訴了我,還有人譏笑我:嘿!范林,你失戀啦!你的女朋友變了心。」   她冷然一笑,先變心的不是我。   「我聽了半信半疑,本來要找你興師問罪的,那兩天我實在心煩,覺得不如等我心情平定下來以後再來看你。誰知道事情演變得這麼快!真讓人痛心!」   「如果痛心,你也不會去了。」   范林知道她是指他參加她的訂婚宴而言,訂婚的儀式很簡單,只有幾桌酒,請的都是雙方的至親好友。那天他也去了,作為夢萍的男伴而且和丹琪坐在一席;他想投給她一個包含著千言萬語的目光,卻苦無時機。自始至終,她都把頭低著,別人全認為這位未來的新娘太羞澀,不過對於她的容貌卻無人不稱讚的,她穿了一件白緞繡紅玫瑰的長旗袍,雲鬢高挽,既美且艷。   再調頭一看她身邊的夢萍,雖也衣著考究,面目卻太平凡,尤其那臉斑斑點點的皮膚,看起來實在令人心厭。他忽然感到這是一種損失,固然最初他也曾為著輕易地擺脫了丹琪而慶幸,現在他才省悟他們之間的戲還沒有閉幕,應該接下去扮演。因此最近他一直在伺機和丹琪單獨會面。同時他已準備好應付各種責難的言詞了。   「你以為我願意去?江夢萍約我的時候,我考慮了一百次,最後我下了決定。自尊心每一個人都有,我寧可眼淚倒流,也不能讓人家嘲笑我!女朋友被人家搶走了,自己躲起來傷心!」   這番話正中了丹琪的心意,原來他和她的思想相同:只是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因為錯誤是他一手造成的。她不覺狠狠地說:   「咎由自取!」   「什麼?」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   她恨他故作清白,如果沒有真憑實據,她真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你和江夢萍!」從她的眼睛裡放射出一道凶光,她的嘴唇也在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你打算把我瞞到什麼時候?」   他氣餒了,低下頭支吾著:   「我並沒有誠心瞞你,我和她不能和你比,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普通朋友?已經計劃訂婚,結婚,還算普通朋友?」   「都是她一個人的意思,我並沒有答應她。」   她冷笑一聲:   「有一晚,我曾經到你家去找你,你知道你母親都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母親把你當成江夢萍了,她知道江夢萍纏我纏得厲害,常常在一天之內打好幾個電話,我母親的話全是在敷衍她。」   「你想我聽了以後有什麼感覺?」   「我知道你會不愉快,我倒沒有想到你會馬上和別人訂婚。」他拉著她手,端詳著那隻光芒四射的鑽戒,然後嘆息著把她的手甩開:「你很聰明!抓著一個藉口就擺脫了我。」   「你還說這種話!如果第二天你肯來向我解釋一下……」她的嘴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話沒有說完便泣不成聲了。   他緊緊抱住她,吸吮著她的眼淚,用最低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訥訥而語: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再惹起你難過的,實際上我比你痛苦得多!我知道那晚你很生氣,如果在你氣頭上解釋,遠不及你氣消以後有效。」   她忽然止住哭泣,用力將他推開。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你走吧!免得被人家看到,引起誤會。」   「不用擔心,我來以前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你媽在佈道大會幫忙,江夢輝在醫院值班。這段時間最安全不過。」   「事情已到這種地步,你還要怎麼樣?」   「我不管事情到什麼地步,我只要向你表明我愛你。」   「我要全部,否則就一點也不要。」   「我給你全部,不論過去或者將來,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放開我!窗子上有影子。」   「關掉燈就沒有影子了。」   「不要關!」   「要!」   「你想幹什麼吧!」   「讓我們好好溫存溫存,告訴我你愛我。」   「我恨你!」   「恨就是愛,我願意你永遠恨我。」   黑暗是神秘的化身,熱浪一步步吞沒了她的神智,使她不能不束手投降;她聽到發於自己內心的痛苦與歡樂交織的呻吟。所有的不幸都已成為過去,經過了一場誤會,他們會把感情建立得更深。   他的頭貼著她的胸,經過長久的時間,呼吸才漸漸恢復均勻。   她靜靜地仰臥著,不忍驚擾他,她知道他的倦憊,但她卻興奮異常;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放射著光亮。不僅是她的眼睛,還有那隻鑽戒的光亮。   鑽戒的光亮刺痛了她的眼睛,如同江夢輝正在她面前怒目而視一樣,她愧對他。   「范林,」她輕輕推了推他:「替我把它取下來。」   「取下來作什麼?」   「退給他。」   「退?」   「嗯,我要和他解除婚約。」   他離開她,站立在床前:   「剛訂婚就解除?你們不是正積極籌辦婚事嗎?」   「沒關係,他會原諒我的。他是個好人。」   他站著不動,她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沉默使她頓告失望了:   「你只要告訴我,你要不要我。」   「我要,可是──」   「可是什麼?」她驀地站在他對面:「你只願意玩弄我,不願意和我結婚?」   「我在為你著想,你用不著這樣做。我是說用不著為我放棄了物質享受。」   「那是你!你不願為我放棄江夢萍的陪嫁!」   「你──」   「走!走!馬上走!我算是認清了你!」   「丹琪,你聽我說──」他想把她拉住,希望她再回心轉意,而她卻暴跳如雷地用手抱住頭,抽搐著大喊:   「我不要聽!我恨你!我恨你!我永遠不要看見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g.七〉   永遠不要再見范林,那是不可能的,婚姻使他們變成親屬,關係拉得更近。縱然丹琪避免和他單獨晤面,平時家族的聚會也很多,在人們面前,保持著應盡的禮貌,客客氣氣,但她內心卻有著難言之痛。   丹琪作了新娘的兩個月以後,范林和江夢萍也在籌劃婚禮。江家嫁女的鋪張,自然不在言下,中乾的范家也在撐著外強的場面。兩家婚男嫁女都是僅有的一次,婚禮的熱鬧與豪華可想而知。   定好日子,發好喜柬,著忙的著忙,緊張的緊張,只等待喜期一天一天的到來。   喜期到來的前兩天,丹琪病了,她的患病和舉行婚禮一樣,是有計劃的行動。一開始,她的飲食減了量,作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然後在大家的關注和問候之下,倒在床上。   夢輝為她診斷的病症是感冒,拿來的藥全被她悄悄丟掉。其他的人則猜測她有喜了,喜從何來?她聽了臉泛紅,露出一副苦笑。   病是裝的,但在感覺上,她卻和真有病似的,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名其為休養,而實際上卻在用思想折磨自己。她氣!她恨!她只希望破壞了他們的婚姻,卻又不知從何破壞起。只有抱著消極的抵抗!不去參加婚禮。   夢輝在忙,像所有的日子一樣,為職責而忙。即使他在自己結婚前後,對於醫院也沒有少盡責任,何況今天是他的妹妹結婚?婚禮訂在午後六點,丹琪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定到五點才回來,匆匆換套衣服,匆匆趕去。   現在,正是午睡的時間,樓上樓下一片清靜。夢萍去理髮館美容了;這是她在母家停留的最後一日,婚禮舉行以後,便要在信義路的小洋房開始生活。那所房子把玉鸞忙暈了頭,丹琪卻一次也沒有去過;她永遠也忘不了范林的母親那番話,她覺得范林娶的並不是夢萍本人,而是夢萍本人身外之物。除了范林以外,她覺得江夢萍也非常可鄙!江夢萍所能炫耀的僅僅是財富罷了!她不相信她能夠維繫住范林的心,有一天她定會步上玉鸞的後塵;等到她傷心痛苦的日子到來,才輪到她在一旁拍手稱快了。從別的女人手裡搶來的男人,將來勢必讓別的女人搶走。   這種偶然間得來的理論,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身上,玉鸞是那樣善良,卻仍要遭受煩惱。自從丹琪成為這家庭的一份子之後,玉鸞像找到親人一樣,時常和丹琪閒談,從她如何和夢石認識,直到最後一次和夢石爭吵的原因,一一向丹琪訴說出來。說到悲哀時,還會不禁掉幾滴眼淚。   遇到這種情形,丹琪便感到很窘,她想安慰她,又不知怎樣安慰合適。她不贊成玉鸞的軟弱個性,逢人便爭取取同情;她就從來沒有向玉鸞透露過內心的悲痛,自然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她寧可暗暗自苦。   也許在這座樓房裡太寂寞的關係,玉鸞對她情同手足;而且在她和夢輝結婚以前,便開始為她在各方面盡心盡力。這間新房便是玉鸞佈置的。事先夢輝曾經徵求過她的意見,她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夢輝以為這是柔順的優點,卻不知她對於未來的生活根本缺乏興趣和誠意。玉鸞不愧為治家能手,每天連樓上樓下各房間的鮮花,都由她親自插;她的服裝也都經過自己悉心的設計,可惜穿在她那瘦削的體型上,一點不覺出色。   敲門聲將丹琪的遐思打斷,原以為是傭人向她請示什麼事情。病中也不得清閒!不料在她皺著眉頭喊出「進來」以後,進來的竟是玉鸞。   「好一點了嗎?」   她欠起身來,微笑著說:   「想曹操,曹操就到。」   「想我什麼來?你好好躺著吧!」   「想你這幾天累壞啦,好在能者多勞。」   「你這當大嫂的,嫁小姑什麼都不管,反倒說風涼話!」   「本來你的能幹是出了名的嘛!我結婚以前就久仰了。」   玉鸞嘆息了一聲:   「什麼能幹?天生的勞碌命!叫我閒著不動,我會渾身難過。」   「勞碌也得有個限度,當心身體!最近你好像又瘦了。」   「是嗎?」玉鸞敏感地用手摸了摸面頰:「越怕瘦越瘦!我剛結婚的時候,比現在重十幾磅。瘦下去以後,再怎麼也胖不成了。」   玉鸞說著,目光由丹琪的胸脯轉到自己的胸脯上,不覺自卑起來,如果她能像丹琪這樣豐滿,可能夢石對她還會有所留戀。   「我寧願瘦,也不願意胖,」丹琪半安慰玉鸞,半由衷地說:「瘦人俐落,給人好印象,而且瘦人是好衣服架子,聽說巴黎的模特兒一個比一個瘦。」   「可是跳脫衣舞的一個比一個胖。男人們喜歡這個調調兒。」玉鸞搖著頭:「現在的世界是個色情世界,男人只喜歡看大腿酥胸,誰喜歡看排骨?」   丹琪知道玉鸞所指的男人,是指夢石而言。這句話如果用在夢輝身上,倒不能成立了。夢輝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美點,不但言語,連目光都沒有對她透露過內心的稱讚。夢輝好像比她還羞怯,如果他在房裡,不論她對著梳妝台化妝或是更換衣服,他總是背身迴避。自然這也不能完全歸於他的羞怯,而是他的嚴肅,足以表現他非禮勿視的習慣。   玉鸞在感嘆中,又開始敘述起過去的事跡:   「想當年,我剛結婚的時候,……」   丹琪像在專心傾聽,由玉鸞的話,她的思想也不覺牽連起自己結婚的時候了。   結婚以前那段日子的心情,悲慘到她不敢去回憶的程度;她懷著被人擯棄的痛苦,卻裝作擯棄了別人的驕傲。她恨范林已恨入了骨,她不願見他,但是在很多情形下必須看見他。不知情由的夢輝竟然委託他作為婚禮上的總招待,這一來她和他的接觸機會更加多了;可惱的是縱然她滿心反感,也不能對夢輝說明。   喜宴設在最著名的大飯店,婚禮則是在禮拜堂舉行的。在禮拜堂舉行婚禮,是夏太太的主意,夏太太再三勸告她的女兒:   「神會祝福你,神承認的婚姻一定是美滿的。」   丹琪最怕媽媽提宗教,一提宗教,便激發起她的罪惡感。她覺得罪惡深重,婚姻的動機只不過是負氣的報復,並非愛情的結合,她不敢踏入禮拜堂的聖潔大門,因此她反對著:   「我不是教徒,怎麼可以舉行宗教儀式?」   「沒關係,我可以和唐牧師商量一下,唐牧師一定樂意,他和我常談到你,他相信你遲早會接納神作為你的救主的。」   沒有誰能救我!沒有誰能減輕我的痛苦,丹琪心裡鬱鬱地想著。   僅僅是三兩個月之隔,回憶起來卻一如夢境;她恍恍惚惚地踏進了禮拜堂;恍恍惚惚地在喜宴上周旋;恍恍惚惚地躺在香軟的新床上。   「累了吧?」這是夢輝靠近來時,對她所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她也對他說了一句話:   「關上燈好吧?」   黑暗中,她將臉埋起來,以背向著他,羞恥而顫慄。   他沒有說「我愛你」,也沒有施出熱烈瘋狂的動作,只是緩緩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面頰,然後緩緩地將她的身體扳過來,去尋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緊閉著,提防他的濕吻,其實她用不著提防,他根本不懂得濕吻,他只是用嘴唇笨拙地接觸著她的嘴唇,這樣他已認為是最高的享受了;由他的急促呼吸,便證明了他已興奮到什麼程度。   而她,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如果他是一個老手,可能她也會無可奈何地產生些許快感,可惜他太缺乏經驗,不懂得如何挑逗她的感情,她的靜止和沉默使他誤認為她也像他一樣,在竭力抑制內心的衝動。他確實太衝動了,多年來對女人的好奇和幻想,今晚才得到具體的答覆;他的手顫抖著,逐漸向豪華的內衣裡探索。   她木然地聽從他的擺佈。這時她的心又硬又冷,她不怕他發覺他不是她第一個接觸她的男人,因為他的莊嚴和自尊必將阻止他直接向她提出質問;地位既不能讓他採取離婚的措施,也不能對別人宣佈她的罪狀,他將懷著難言的苦衷,至多和她感情破裂。   她不在乎感情破不破裂,她和他根本沒有感情。她曾經把感情給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卻無情地把它全部摧毀,現在一絲也不留剩。   想不到像夢輝這樣沉著的人,竟也有幼稚的一面,暗中她既覺可笑,又覺得他很值得憐憫;是過分緊張的關係,在尋找到真正的目標以前,他就不能自制地使箭脫了弦。   從他的反應看來,他陶醉極了。他是醫生,解剖過人體,研究過生理學,但是對於男女間的事,卻茫無所知。經過了幾次經驗以後,他才不再像新婚之夜那樣慌亂了,已經能夠勉力使自己的頭腦保持冷靜,當作一種學問來研究。固然當他習醫時,便深悉女人的生理構造,不過他並沒有用書上說的理論作根據而疑惑到丹琪的不貞;以己度人,他認為她和他一樣,是純潔的。世界上並非沒有壞人,在他眼裡,像夢石那樣對感情不負責任的人畢竟很少。……   「……我和夢石一結婚就懷了孕,這樣最影響夫婦的感情。尤其女人一懷孕,再漂亮也會變醜。夢石就是那個時候心開始向外的。」   玉鸞說到這裡,被外面喊「丹琪」的聲音截住了,同時門被敲了幾下。丹琪傾聽著說:   「是我媽。」   玉鸞「啊」了一聲,急忙跑過去把門打開:   「伯母,請進來。」   夏太太笑著點點頭:   「我以為是夢輝在房裡呢!夢萍結婚,他們兄弟都忙壞了吧?」   「大哥到醫院去了,大嫂在生病,我來看看她。」   「怎麼生病了?」夏太太走到床前,專心地注視著丹琪。   丹琪沒敢正眼看媽媽,只輕輕地說了聲「媽坐。」   夏太太沒有坐,一味地注視著女兒:   「是不是頭暈、想吐?」   丹琪的臉一紅:   「媽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們大家都猜她有了,她不承認。沒有也好,剛結婚,最好不要有孩子,我正跟她談這件事呢!」玉鸞很知趣地說:「伯母坐坐,我走了。」   「你也坐坐,你們姊妹兩個說得正熱鬧,倒是我一來,你就要走了。」   「我本來是拉她起來,去參加婚禮的,伯母來得正好,我把她交給你了。」   「我好難過!我起不來,不能去。」   「非去不可,你再難過也得陪伯母。」   玉鸞走後,夏太太才坐在床沿上,態度變得嚴肅起來:   「你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知女莫若母。丹琪在媽媽面前雖然氣餒,卻仍舊不肯服輸:   「病還有真病假病?」   「看你的氣色,沒有一點病容,而且你遲不病,早不病,偏偏他們結婚的時候病?」   「早兩天我就躺下了。」   「如果你真有病痛,還會不打發人叫我?」   「我不願意讓你掛心。」   「不要強詞奪理了吧!你可以瞞住他們,可是瞞不住我。只怕你連他們也瞞不住!這家人只有夢輝老實,會相信你的話。」   「奇怪!生病的自由也沒有了!我不能為了別人結婚,有病也裝成沒病。」   「呃!你就應該把有病裝成沒病。其他的人結婚都無所謂,就是他。」   丹琪氣憤地翻過身去:   「我就是不願意去!怎麼樣?」   「願意不願意是心裡的事,別讓人家看出來了。前幾天,他親自給我送喜帖的時候就說過,恐怕你不去,倒是叫他猜中了。你不去,對你只有不好,誰都知道你們以前很熟,現在又成了一家人,凡事大大方方的,免得落閒話。」   「落什麼閒話?」   「這還用我說嗎?譬如我剛來的時候,碰見夢萍,她剛從美容院回來,她說:伯母,你請請大嫂吧!我們請不動她。范林在旁邊用胳膊碰了碰她,她才不言語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看你躺在床上,才明白了。」   「呃!就是請不動我!隨她怎麼說我都不去!」丹琪咬牙冷笑著。她恨死了江夢萍,從元旦開始就恨,以後恨得更凶。少自鳴得意了吧!你不過是用金錢買的丈夫!   「你這孩子心眼太窄了!你可以嫁給夢輝,難道不許人家跟范林結婚?老實說,過去我對范林不滿意,從你訂了婚,我每回看見他,他都可憐兮兮的,我又心軟了。他現在娶夢萍,實在最好不過。」   可憐的不是范林,是你的女兒。媽,你知道什麼?范林不但騙了我,連帶也騙了你:他擯棄了你的女兒,還贏得了你的感激!   ※※※   范林和夢萍從國外度蜜月回來,已經是冬天了。   丹琪並不羨慕他們出了一趟國,當她結婚時,也曾受到夢輝父母的電邀。一方面夢輝忠於職責,不願把工作拋開太久;另一方面她自己打不起情神。如果和心愛的人遨遊四海,自然又當別論,和呆呆板板的夢輝在一起,能會有什麼樂趣?   機會輪到范林時,他絕不肯放棄。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也是他可鄙之點。照理說,在這對新人遠行期間,丹琪正可以心靜,起碼見不到他們,可以減少許多不快。只是當他們走後,她的心情仍然憂鬱不堪,每當想起范林離去的問題,她就像少去了什麼一樣;她設法把他忘掉,但沒有一天不思念到他。尤其矛盾的是夢輝向她求歡之際,她常不自覺地記憶起范林如何伏在她身上時是如何的顛狂!   發現她很少有熱情的反應,夢輝並不奇怪;相反的,他覺得這種情形是正常的,淑女與蕩婦所不同的就在這裡。加上夢輝本人不是一個專門追求肉欲享樂的人,他認為這不過是人生的一小部分;人生在世,該做的事太多,將精力分配均等總比耗費在某一方面有利得多。縱然在初婚時期,他對於性生活也非常有節制,即使在他有所需要之際,如果她有倦憊的表示,他仍能忍耐下來,打消侵擾她的願意。根據醫學常識,他知道女人也有主動的時候,同時女人男人一樣,也可以得到最高的享受;只是她從來沒有自動要求過他,更沒有顯示過情緒上的高潮。可告慰的是他確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他設法多苟延一點時間,斷斷續續地竭誠為她效命時,她不但不以為樂,反而覺得是在受苦,頻頻催促他快快罷休。在這一方面,他本不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強者,但她的軟弱無助使他無形中產生一份自信,以致他的技巧逐漸在進步。他更知道床笫之歡是夫婦感情融洽的重要因素,他很希望他的太太在各方面都得到滿足。受礙於自尊心,他不便向其他的男人探討經驗,但他可以從書本上尋求解答。他已經去信訂閱書籍了,在一批書籍裡包括著金賽博士的著作,絲毫不漏痕跡。   婚前,丹琪就覺得和夢輝之間話不投機。婚後,加倍覺得無話可談。過去不常見面,既見了面,總會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說,不致僵著;現在每天廝守,更不知說什麼。一開始,夢輝常對她提起些工作中所見所聞,當他發現她似聽非聽,並不感興趣,也就緘口不語了。在夢輝的見解中,由所有的言語,所有的動作,來表示愛情,都不如懷著一顆忠實的心來得貴重。他不喜歡善於獻慇勤的男人,像夢石把感情,送給每一個漂亮的女人,雖然感情豐富得令人可驚,卻也毫無價值可言了。   幸而夢輝每天都在忙碌著,很少有暇陪伴她,否則兩人啞然相對,更加無味。日常,除了用憂愁打發時間,偶爾她也畫幾筆,或者看本小說;有時玉鸞和她結伴而行,上街買點日用品,看場電影;有時她去探望媽媽。晚上,夢輝也常到醫院去,即使他留在家裡,也喜歡靜坐燈下研讀書本,逢到這種情形,她便提早就寢;等到他上床時,她一動也不動,裝作已經入夢。他輕輕喊她一聲,見她沒有反應,才靜臥下來;幾分鐘以後,便傳出均勻的鼻息。剩下她翻來覆去,毫無睡意。當她聽到甬道上的腳步聲時,小櫃的夜光檯鐘已指到兩點。她知道那是夢石。夢石如果沒有什麼破綻被太太抓到,這一晚就會相安無事,否則她便隱隱聽見兩人的爭執。第二天,玉鸞的眼睛紅腫著,一經問起,便淚眼婆娑。有一次,鬧得無法收拾,玉鸞一怒而去,丹琪曾經受到夢石的委託,到王家好勸歹勸,才把玉鸞勸回。   「你現在代替夢萍的地位了。」夢輝微笑著對丹琪說。   只要聽到夢萍的名字,她心裡就會挽一個死疙瘩,頓然引起一陣出奇的不快。她知道夢萍和玉鸞的感情篤厚,玉鸞只要和她閒談,總會很自然地談起夢萍。夢萍走後,每到一處,便會寄一封短簡回來,至少也寄一張風景卡片。有一封信曾經提到在一次出遊中,險遭車禍的事,玉鸞當時還撫胸咋舌地喊著:「幸虧有天主保佑!」然後往身上畫了個十字。丹琪在一邊冷眼旁觀,沒有作任何表示,心裡卻在詛咒著:為什麼不死了呢?讓他們失了事,在異國做野鬼吧!誰教他們去逍遙?逍遙的結果樂極生悲,一點也不過分!   暗中她也吃驚自己這種想法,媽媽如果知道了她的毒辣心腸,一定也很吃驚。若干年來,媽媽一直苦苦教導她養成善良仁慈的習性,不料她竟這樣凶狠。不過媽媽不也如此嗎?媽媽恨爸爸,連她的婚禮都不通知爸爸參加;媽媽更恨爸爸的姘婦,說不定也在巴望她出事呢!   小時候,丹琪常聽到有人被別人咒罵以後,立刻還一句:「一咒十年旺!」用來表示逢凶化吉之意。她不知道是否真會逢凶化吉,但她對夢萍的詛咒沒有生效卻是事實。冬天到來以後,玉鸞興致勃勃地跑到丹琪面前:   「夢萍他們就要回來了!」   「是嗎?」丹琪作出一副假笑,不得不把信接到手中。   信封上每次寫著玉鸞的姓名,但裡面照例排列了一大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下面簽著「夢萍。林」林字是范林自己簽的,龍飛鳳舞,一看就令她心痛。以前,他給她的情書或便條不都是這麼簽的嗎?現在卻和夢萍親親熱熱排列在一起,恭恭敬敬地稱她為大嫂,真令她哭笑不得!   「正好可以回來過年,有他們兩個才熱鬧。你比夢萍文靜多了!夢萍沒心沒肺的,最喜歡說說笑笑。」玉鸞見她眼睛盯在信紙上,態度很專注,於是湊過來,用手指著下面幾句:「你看,她說最近不舒服,會不會是有孩子?」   丹琪點點頭,木然地注視著信上的字跡,事實上她什麼也沒有看到。由夢萍有孩子,使她聯想到太多其他的事,彷彿范林正在眼前,伏在夢萍身上進行瘋狂的播種工作;從心底,她產生了強烈的妒意,她的臉色變白了,呼吸閉塞了,她想將信一把撕碎,然後踐踏在腳下,可惜有玉鸞在她旁邊,她必須控制著情緒,表現得與平時無異。   「有孩子真是大喜!范林是獨生子,老人家一定都在等著抱孫子呢!」   丹琪不覺想起范林的母親妖模怪狀來,當她發現自己冷笑出聲,想制止已來不及了。為了擔心玉鸞起疑,她連忙又補笑了幾聲,並且說:   「可不嗎?但願他們一舉生男,別生個女兒,就失望了。」   「先開花、後結果,生個女兒也沒有關係。」   丹琪聽了頗不滿意,她覺得玉鸞好像故意和她作對似的。   「我記得你以前反對過剛結婚就懷孕,這樣會影響夫婦間的感情。」   「這是我自己的感覺,不過並不是每一個丈夫都像夢石那麼不負責任。有的男人對孕婦愛護無微不至,覺得太太勞苦功高。只怪我的命苦,沒有修來這種福分!」   丹琪古怪地笑了笑:   「也許夢萍的命好,我們且看她將來的福分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h.八〉   是三月裡的艷陽天。   丹琪穿了套由玉鸞設計的春裝,從自己家裡出來,走到路口的雜貨店那裡,剛要喊車,一輛米色的新式跑車衝到她身旁。她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心裡正在暗罵開車的人不長眼睛,硬要往人身上撞,卻見車緊急剎住,露出一張微笑的面孔。   「丹琪。」   她嚇了一跳,當她認清那張面孔確實是范林時,臉上的驚訝表情立刻讓憎恨所代替。   「上來吧!我送你一段路。」   范林伸手開門以前,她已勃然地扭過身,理也不理便逕自向前走去。   她原以為他碰了個釘子,會無趣地駕車走開,不料他竟追隨在後,只相距一步。   她憤怒了,急忙招呼喊車。車正要趕來,他又在拚命擺手,車伕以為小兩口鬧彆扭,也就一笑不顧了。   她惱到頂點,只有繼續走路。他們之間的僵持引起路人的興趣,所有的人過往時都投以注目禮;有幾個大人孩子竟然好奇地跟著看熱鬧,丹琪覺得羞愧極了,氣得直想哭,她真恨他當眾給她這樣大的侮辱。   「你說你要怎麼樣吧!」她索性停住腳,怒沖沖地望著他。   他聳聳肩,喜笑顏開地說:   「我只不過想當義務司機。」   丹琪四顧了一眼,她很懂范林的脾氣,如果她堅持下去,他可能一直追隨她到家門口,只好暫時妥協了。   車是兩門跑車,他一手按著前座不放她到後面去,一手拍拍旁邊:   「坐在這裡吧!沒有人吃了你。」   她繃著臉,遠遠靠門坐下:   「送我回家!」   「是!大少奶。」他逍遙地握著駕駛盤。   一個坐車,一個開車,互不交談。   丹琪放心了一點,也許他確實很真誠,只為了送她一段路,別無企圖。   車子穿過了幾條街,她覺得他們所走的不是回家的路,不覺喊出口來:「這是往哪裡去嘛!」   「上車以前,我聽你的,上車以後,你要聽我的了!」   「你要把車開到什麼地方?」   「別著急!我又不綁你的票。」   「停車!馬上停!你不停我就跳車!」   「我不信你有跳車的勇氣。如果你跳了車,不一定會摔死,可是腿一定會摔斷,殘廢一輩子!」   丹琪氣憤地哼了一聲:   「放心!我既不會為你死,也不會為你殘廢!」   「那最好不過,免得我罪孽太深,負擔太重。」   丹琪雙手交叉在胸前,往後背一靠,決定不再理他。   范林斜瞟著她,以勝利的姿態把車開得更快。   她默默地望著街景,過了一會才嘆了口氣:   「你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隨便兜兜風,找個地方和你聊聊。丹琪,我們好久沒有在一塊了。」他調過臉來,由衷地說。他的臉仍然那麼俊美,好像比以前更俊美。她偏過頭去,故意面對窗外。她不願看他,否則心情更亂。   「快一年了!」他獨自感慨著:「時間真可怕!一年一晃眼。」   一晃眼?一年的時間對她來說,並不像街景這樣一晃便過了。數數看,哪一天,哪一件事不令她感到痛苦難熬,倒是他快活!快活的人才覺得日子好過。   「一年以來,我們都改變了不少,你比過去更成熟,也更好看了!我呢?有些地方改變得連我自己都驚奇。不過惟有一點沒有改變:我愛你。」   後三個字是他湊過來,用溫柔無比的聲音對她耳語的。從他口中送來一股帶著煙味的氣息,頓然間她感到一陣窒息的昏眩;她記得初次把自己的心身一併獻給他的時候,他口中也有煙味。   為什麼要想到這種事上面呢?應該想最壞的,想她恨他,恨他無恥,恨他卑鄙!如果不是娶了一份嫁妝,他會有今天?擔任著公司的交際主任,自己擁有一輛跑車。   這時已駛上新生北路,路上的車輛與行人越來越稀少,范林腳踩油門,車的速度加得更大了。   「技術不錯!」丹琪惡意地冷笑著:「什麼時候學會的?是太太教的吧?」   他一怔,如同受到莫大的羞辱一樣,急忙說:   「我十二歲就學會了開車,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以前是個富家子,」她把以前幾個字說得特別重,然後又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以後作了富家女婿。」   「彼此彼此!你是富家兒媳。」   她覺得被辱了:   「笑話!我和你結婚的動機不同!」   「怎麼不同?你不是為了江夢輝的錢?」   「當然不是!」   「那麼為什麼?」   「你沒有資格盤問我。」   「我並沒有要盤問你,是你自己先往這方面提的。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說些不相干的話,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何必談到第三者煞風景呢?」   我談一談你就覺得煞風景,你就這麼做,你可知道我心裡的感覺嗎?她氣憤地閉著嘴,眼望著前方,不再言語。   車穿過大橋,就要到士林了。她原以為他帶她到動物園或圓山享受片刻清靜,不料他的目的地竟是北投,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給我調頭!」   由於她用力過猛,他未加提防,以致影響到駕駛盤的操縱,如果不是他機警地當時就糾正過來,很可能出了事。將車速度減慢以後,他才吁了口氣說:   「又怎麼了?小姐。」   「不要把我當成不三不四的女人!」   「誰把你當成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為什麼要到北投?」   「到北投?」他聽了哈哈一笑:「自作聰明的結果是自討煩惱。」   「你走這條路,分明是到北投。」   「不要妄加推測吧!世間的俗事俗物太多,不過我始終覺得我和你之間這段感情最美、最脫俗,我會保持著這份美,不讓它變俗,如果我誠心到北投去開房間,我可以帶任何一個女人,絕不是在我心中像女神一樣崇高的丹琪。」   他的話雖不足令她心動,但卻穩定了她的情緒。   「你若是真的尊重我,就應該先告訴我去哪裡。」   「並不是我不尊重你,我只不過想給你個驚喜。」車並不靠士林這邊轉彎,而是對著芝山巖走:「現在你知道了吧?」   她輕輕嗤了嗤鼻:「陽明山,這有什麼值得驚喜?」   「別忘了正是櫻花怒放的季節,山上的風景真可愛!你看到處都是杜鵑,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你是畫家,更不會錯過欣賞的機會。」他見她不響了,臉上露出一抹的微笑:「你應該謝謝我吧?」   「憑什麼謝?」   「我發現陽明山的櫻花開了以後,就想找一個人一塊來觀賞,當時馬上想到了你。我知道夢輝是不會帶你來的,夢輝雖然不是一個俗人,可是是個忙人,如果我把你帶來一趟,你絕不會認為這是多餘的。」   她記起過去和他一同上山遠足的事了,那時候他們擠公共汽車,帶乾糧水袋,卻玩得非常快活。現在還是他們兩個,可惜心情卻迥然不同了!她微微嘆息著,然後說:「遊山玩水,成雙結對才有意思。」   「我們這不是成雙結對嗎?」   「我們是假的,」她陰沉地笑笑:「你應該帶太太來。」   「她像個大肚蛤蟆,怎麼能出門?」   「所以你才抓我當代用品。」   「丹琪,你真會冤枉人!即使她行動方便,我也不會帶她出來的,和她在一塊,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反正不對勁。也許你和夢輝在一塊也有這種感覺。」   「不過你和她去蜜月旅行,一去去了三個月,倒是很有味道。」   「你何苦挖苦我呢?有沒有味道,只有我心裡知道,」他感嘆著說:「人活著,好些事情都像是在演戲,走到那一步,不得不連做帶唱。」   「我相信你是個好演員。」   「你又何嘗不是呢?對於江大少奶奶這一角,你也非常稱職。」   「承蒙誇獎!即使我有一點演戲的才能,也是從你那裡學來的。」   「就算你跟我學的,可以吧?我不願意和你抬槓,總之我們都是好演員,從今以後攜起手來,把生活分作台前台後,前台是演給人家看的,後台是我們兩人的天地。」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抓住:「你說好不好?」   他的手傳來一股熱力,直通到她的心裡,她一顫,故作冷淡地甩開,把頭調向窗外。   他斜瞄了她一眼。他知道已經得到預期的功效,適可而止,於是含笑不語了。   不是星期天,山上的遊客比較稀少。范林的目標不在公園,繼續傍山而行。丹琪被好一片幽雅宜人的自然美景吸引住,沒有注視行車方向,直到他把車速減慢,來至一幢紅磚洋樓前面,她才發覺。   丹琪瞪大眼睛四處探著,一輛賓字牌的汽車由旁邊駛過,她認出了這一帶是洋人住宅。   「你又搗什麼鬼?」   「嗤──!」他一本正經禁止她說話,因為矮牆內的狗聞聲而大吼起來。   他輕輕按了一下喇叭,一個中年男僕把門打開,鞠躬如儀地恭請范林把車開進去。   車繞過小型噴水池,停在樓前,男僕趕過來,首先把范林的車門打開,正要跑去開另一個門,范林擺擺手,訓練有素的男僕立刻退在一旁。   如果不是礙於旁邊有人,范林過來攙扶時,丹琪一定拒絕出來;起碼她要先弄明白這是什麼地方,甚至她要找范林大吵一場,為的是他未徵求她的同意,便把她帶到這麼一個陌生的人家。   她不知道這裡的主人是誰,但她自己看到一個中年女僕從廳裡迎了出來,滿臉堆著笑向范林招呼:   「哈囉,密司脫范,歡迎你來!」   中年女僕說的是英語,發音雖不正確,但相當純熟,這一來丹琪更加莫名其妙了。再看范林,一派紳士風度,對男女僕人都和藹可親,對她更表現得既禮貌又慇勤;縱然她一百個不願意,也不便發作,只好暫時聽他的擺佈,進入客廳。   客廳非常敞朗,傢俱和擺設卻盡量採取東方色彩,有宮燈,也有磁觀音;但這些陳設都除不去西洋情調,尤其令人矚目的是壁上掛的幾張照片,裡面都有一個頭髮微禿的西洋人。丹琪默默不響地向各處觀看著,心情一如灌滿了氣的氣球,等待著男女僕人盡罷職責而知趣地退去以後,才在他面前爆炸開來。   范林回過身來,不等她開口,便舉起手用緩和而低柔的聲音說:   「我知道你很不高興,也很好奇,等我把話說完,再聽你的。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這座房子的主人,我的洋朋友,以前是湯卜生上尉,現在是湯卜生先生,他過去來台灣駐過防,喜歡這個地方,退役以後他來這裡經商。我和他認識不久,可是一見如故,成了好朋友。不但他在家的時候歡迎,他不在,也照樣表示歡迎。他雇了一對夫妻做傭人,他們忠誠可靠,閒事不問。家裡養了條牧羊犬,還有一隻暹羅貓。他過去結過婚,現在是單身漢,在日本有個相好,以後也許會和她結婚。現在,你對於這個環境認識清楚了吧?」   范林靠近過來,又繼續談下去:   「接著我應該說明為什麼帶你到這裡來了,第一,我們在其他的地方,很可能碰見熟人,對我倒無所謂,對你一個貴婦,似乎不大妥當。第二這裡非常清靜,沒有人打擾我們,如果要觀望風景,我們可以上二樓,或者上二樓的涼台,如果要吃東西,可以吩咐傭人,中餐西菜都會做。第三,如果要休息,這裡有最舒服的臥室和最衛生的溫泉浴。你看我想得周不周到?」   「謝謝你這麼周到!不過我對這些全不感興趣,我只有一個要求:送我回去。」   他雙手抱在胸前,注視著她,然後吁了一口氣說:   「我不相信你這麼狠心,好像我有毒一樣,不願意理我,碰我。即使你再沒有興趣,也應該委屈自己,多少留一會,只為了我對你這份愛心,這份苦心。你以為我們今天是無意之中碰見的嗎?錯了!我不知道打聽了多久,才算準你在習慣上什麼時候回去看你媽媽。我在附近足候了你一小時之久,不能太近,怕你們發現;又不能太遠,怕你走掉。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出來了,我沒有別的希望,只願意和你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坐在一塊談談。有很多話悶著不能對人說的,但是我能對你說,因為不論過去還是將來,你在我心裡的地位最高,份量最重。」   悅耳的言語打動了她,雖然她對他的敵意並沒有消除,但仇恨的感覺卻不像先前那樣強烈了。她望著落地窗外較前減弱的陽光,堅持著原意:   「我一定要回去!我從來沒有出來過這麼久。」   「打個電話回去就可以了,夢輝很尊重你,不會連一點自由也不給你吧?」   她沒有回答他,她的心既亂又矛盾,他對她有一種微妙的吸引力,這種力量越來越加強;他的目光、他的言語,都使她墜入過去的夢裡,似乎她還沒有嫁人,他也沒有娶妻。   他向酒櫃走去,熟練地調了兩杯酒,一杯遞到她手裡,深情地注視著她:   「讓我們慶祝今天的重聚,但願彼此永遠相愛,永遠快樂!」   相愛是鬼話!但是她希望快樂是真的,一年以來的生活,愁雲滿佈,呆板平淡,也許她真應該尋找一點刺激了!她慢慢抿了一點酒。   「乾!」范林一飲而盡:「該你了!」   「我不會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今天很難得,說不定你以後不願再理我,這是僅有的一次我們兩個人單獨相對的機會了。」   范林說著一手輕輕攬在她肩上,一手輕輕握住她拿著酒杯的纖指。   酒香氣撲鼻,他的手充滿了熱力;她想拒絕,卻又被誘惑著。   「喝了吧!怕什麼?」   她閉上眼睛,仰起頭來,她不怕什麼,什麼也不怕。   酒在食道裡發著辣,她張開嘴,想透口氣,卻沒有透成,因為已經有熱而濕的東西壓上來,令她窒息,也令她昏迷。   昏迷中,她暗暗產生一種驕傲的快意,她曾經用結婚報復過范林,現在她要以搶奪范林來報復江夢萍;雖然她的搶奪是暫時性的,也足以證明了她的勝利。   ※※※   「玉鸞嗎?我是丹琪,我有些事,不回去吃晚飯了。我在街上,我是說我在爸爸這裡,我不打電話到醫院去了,他回來你告訴他一聲就是。啊!抱歉!你們談談吧!我會盡量早點回去。再見。」   掛上電話,丹琪呆坐在床沿上,悵然若失地凝望著落地窗外的晚霞。   「你果然是個好演員,自己還可以臨時編台詞。」躺在床上的范林一把將她拉過來,並排躺下:「你對玉鸞說是在你爸爸這裡,這麼一來,你不是我的乖女兒了嗎?」   「真討厭!我沒有情緒和你開玩笑。」   他欠起身來,用手托住下頦,注視著:   「剛才情緒還好好的,怎麼打一個電話就變壞了?你在對玉鸞抱歉什麼?」   「你的寶貝太太去了。」   「讓她去她的,她大概找玉鸞請教生產的問題。我們不用管她。」   她皺著眉,聽不進他的話:   「我後悔極了!」   「後悔打了電話?」   「後悔我剛才不應該留下來。根本不應該上你的車!」   「如果你說得更遠一點,根本不應該認識我。」   「也許!」她躲開他的糾纏;索性從床上掙扎起來,走到落地窗前。倘若她不認識范林,到現在還是一個純潔的女學生;可惜她不肯聽媽媽的忠告,嚮往伊甸園的禁果,換來滿身苦惱,後悔也來不及了。   范林跟過來,輕輕攬住她的腰:   「丹琪,少想一點吧!人生有很多苦惱都是自己找來的,為什麼放著眼前的快樂不知享受,非要鑽牛角尖不可?」   她眺望著遠近的景色,近處的那片櫻花林被夕陽染成金色,遠處的山林已交織在沉沉的暮靄裡,如同迷人的夢境一般若隱若現。黃昏的景色引起了哀傷的情緒,她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很簡單,因為我們相愛。」他吻著她的面頰:「達令,你能不承認我愛你,你愛我?」   「這樣的愛是罪惡。」   他仰頭笑了:   「嚴格來說,世界上沒有一件事不包括罪惡,我們帶著罪惡生,帶著罪惡死,宗教的寄託不過是在掩耳盜鈴,欺騙自己。如果你一定要認真,把我們的愛看成罪,也不過等於在原來的黑紙上再加上一團墨,那又能影響到什麼?」   他見她不響,於是扶著她的肩膀說:   「不要盡站在這裡了,山上比較冷,窗口有風。」   她默默地順從著他,轉過身來。他拉平了被他們揉皺的被單,把她扶到床上:   「來,躺著歇一會,然後下樓洗個溫泉浴,再吃晚飯。吃過飯,如果你仍然安不下心,就送你回去。」   「我不想洗澡,也不想吃飯,現在就送我回去!」   「已經打過電話了,回去得太早,他們又會問來問去,給自己添麻煩,」他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剛才我聽了很奇怪,你從來不提你爸爸,為什麼忽然找藉口到他身上了?」   「本來我要提媽媽的,一想可能被拆穿,所以改成了爸爸。」   「你告訴過玉鸞他們你爸爸的事了嗎?」   「告訴了一點,我從來沒有什麼問心有愧的秘密。除了你。」   「一個人應該有點秘密,這樣活得才有意味。」   「我不欣賞這種意味。」   「我知道你欣賞哪一種,我很抱歉剛才沒有讓你滿足,實在因為我太愛你了,才控制不住自己。答應我再來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很精采,不信就馬上試試看。」   「算了吧!我一點也沒有興趣。」   「你結婚了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一點進步?你們的性生活是不是不調和?」   「再調和也沒有了!」她厚著面顏,故意這麼說。   「你騙不了我,我不相信他能滿足你,像他那樣一個刻刻板板的人懂得什麼?這玩意兒只靠體力是不行的,技巧最重要。據我所知夢石在這方面很有學問,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都因為嘗到了甜頭,對他不肯放手。」   「你怎麼知道?」   「他的事還有我不知道的?」   「你們兩個狼狽為奸。」   「這是什麼話!我是好人一個。」   「你比他還壞!因為他承認自己是壞人。」   「他確實壞!他沒有一個晚上能離開女人,就是他不在外面亂來,玉鸞也受不了。」   「沒有聽見過這種怪事。」   「你和夢輝在一起,永遠聽不到,他和夢石完全相反,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對於風流事一竅不通。」   她不願范林批評夢輝,她雖不愛夢輝,但是她心裡仍然因自己的作為而對他抱愧。尤其令她不悅的是范林提起夢輝時,帶著諷刺的口吻,與談起夢石時顯然不同;范林不尊重她的丈夫,對她等於是侮辱。她背叛了夢輝,卻又在這種小地方維護他,究竟是什麼道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應該反擊他;他既然可以取笑她的丈夫,她為什麼不能取笑他的太太?   「讓你太太和她大哥折中一下才好,因為她和夢石是一類人物。」   「什麼?你說夢萍和夢石是一類人物?」范林哈哈笑了。   「對了!他們是同父母的兄妹,自然都風流成性。」   「夢萍風流?何以見得?」   丹琪不服輸地信口舉了個例子:   「過去她就和玉鸞的弟弟很好。」   「不會的,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我也從來沒有把我的事告訴過我的丈夫。」她惡作劇地一笑:「當心她像我們一樣,結婚以後還和王玉風陳倉暗度喲!」   范林雖然還在笑,但是笑容不大自然了:   「她肚子那麼大,還會玩什麼花樣?」   「她說不定懷的姓王的孩子呢?如果我當時懷了你的孩子嫁給夢輝,他又知道什麼?」   「怎麼會?她在美國才有的孕。」   「那更複雜了!張三李四,也許生個碧眼兒呢!」丹琪狂笑著,她在笑她的話發生了作用,范林的臉色難看起來。讓他嘗受一點苦惱吧!   笑,只表示她的勝利,但是她心並不快活,甚至她在責備自己的卑鄙!不過她所以卑鄙是因為別人卑鄙的關係,這樣想著她又釋然了。   男人究竟不同,放下夢萍不談以後,范林又和她膩成一團,彷彿已忘得乾乾淨淨。她羨慕他的豁達,如果她也能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就好了!人家說女人在初戀時用的感情最深。經過這一次纏綿,今後想要擺脫他,恐怕更難了吧?   在淒迷的月色下,車順著旁山的公路滑行,沿路靜極了!空氣清新無比,間或夾雜著一股芬芳,是盛開於漫山遍野的杜鵑的幽香。   丹琪和上山時的態度完全不同了。上山時,和范林隔著一段距離,一味地注視著窗外的景色,現在卻閉上眼睛,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范林一手握著駕駛盤,一手繞過她的腰肢,侵佔住最豐柔的地域。   「別胡鬧,注意開車!」   「不相信我的技術?」   「下坡路,你還開這麼快!」   「我喜歡開快車,刺激!」   「跟夢石學的,我發現你最喜歡模仿他。」   「笑話!我在美國就喜歡開快車。」   「美國每天出多少車禍,你知道不知道?」   「你怕我把車翻到山澗裡去,來個車毀人亡?」   「我倒不怕死,不過我願意死得清清白白,和你死在一塊,沾辱了我的名譽。」   「你真是想不開!一死百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你還顧慮到死後的事。你的煩惱真是太多了!」   說到這裡,嗤的一下剎車聲,一個急轉,使車身來個大傾斜,丹琪嚇了一跳:   「你看好危險!開慢一點行不行?」   「還要怎麼慢?如果你不在車上,我會開上三十邁,現在不過二十邁,再平穩也沒有了,放心吧!擔保不會出事!」   丹琪喘了口氣,只好繼續閉上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讓自己的身體隨著車的波動而輕輕搖擺著,猶似進入了夢中。在山上,她本來一直急著要下山,現在真的下了山,她又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完。   轉上平路以後。路上往來的車輛增多了。過了橋,丹琪便坐起來,端端正正靠在椅背上,人間的繁鬧又使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了。街道兩旁的燈光耀得她眼花,心緒也亂得厲害。   「我想就在前面下車了。」   「不要我送你?」   「不,還是我自己喊車回去吧!」   「什麼時候再見?」   「明天,明天是玉鸞的生日,你們不是要來嗎?」   「那是前台唱的戲,我是說後台的,先商量好,你哪天可以出來,我們再到山上來,享受清靜。」   「那位密司脫湯卜生不會回來嗎?」   「他這個月不會回來,即使回來也沒有關係,他回來他的,我們玩我們的,互不干擾。」他把車停在路旁:「下星期的今天好不好?還是下午三點鐘,我把車停在路口拐角等你。」   她沒有回答,她覺得她那顆紛亂的心被兩隻巨掌在爭奪著,一隻是罪惡,一隻是道德。   「好不好?告訴我。」他湊過來,逼問一句。   「我不知道,」她低著頭,撫弄著皮包:「現在不能決定。」   「你不能決定,我不許你下車。」   他伸手圍住她的肩膀,她注視到他的目光了,這種目光她最熟悉,凡是他有什麼要求而非達到不可時,都會有同樣的目光。   「你不能要挾我!」她生氣了。   他笑了一下,把手放開:   「要挾的罪名太難聽,我希望一切出於自願。讓我重複一遍:下星期二,三點鐘,我等你,你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不來,」他聳聳肩:「我絕對尊重你的自由。」   她沉默著,打開了車門。   「再見!下星期見!」他愉快地向她招呼著,然後發動馬達,揚長而去。   車後的紅燈越來越遠了,她開始慢慢向前躑躅著。這時她的心產生了一種新的悲哀,悲哀她所犯下的過失。   幸而夢輝不在家,暫時減去了不少沉重的負擔,她懼怕夢輝的正直態度,即使他不問她什麼,只用真誠的目光看她一眼,就夠她不安了。如果夢輝是個壞人,像夢石那樣,倒也令她坦然得多。但是欺騙一個好人,怎能對得起良心?   「大嫂回來了?」迎接她的是玉鸞:「大哥吃過晚飯以後到醫院去了,醫院打電話來,有急診,讓我告訴你一聲。」   「好,」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面對著另外一個好人,她仍然在為自己所犯下的過失而深深感到不安;她有意躲避著玉鸞,不料玉鸞卻不知情由地跟隨著她走進房裡。   「夢萍剛走不久。」   「啊?」她故作關切地說:「她大腹便便的,怎麼跑出來了?」   「還不是在家悶得慌,范林忙,不能天天陪著她,我叫她搬回來住,她不肯。」   「小家庭生活,夫婦兩個,沒有外人攪擾,甜甜蜜蜜的該有多好?」   「甜甜蜜蜜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玉鸞搖搖頭:「夢萍提起來就一肚子委屈,我告訴她結了婚,怎麼比得戀愛時期,說來說去,我們兩個人都羨慕你最幸福,大哥是個標準丈夫,沒有話講。」   丹琪淡笑一下,人家只看見她表面的幸福,可是誰能看見她內心的痛苦?   玉鸞注意到她面帶倦色,本來不願再打擾她,但想起她遲歸的原因,應該表示出關心:   「你打電話回來以後,夢萍覺得很奇怪,你和伯父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了,連你結婚的時候都沒讓他老人家參加。」   讓江夢萍奇怪吧!如果她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在外繾綣,會更奇怪,不止奇怪,恐怕還會哭天無淚呢!   丹琪心裡冷笑了,但她不能不一本正經地嘆息著,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番言詞對玉鸞述出: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關於我家的事,我一向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所以沒有和你詳細談過。我結婚的時候,曾經和媽媽商量了很多次。媽媽因為爸爸不忠實,一氣和他分了居,十年以來,我難得見到爸爸,連我結婚,媽媽也不允許我通知他,我為了不願違背媽媽,只有聽她的話。今天下午,從媽媽那裡出來,轉到西門町買東西,想不到和爸爸在街上碰見了,他非拉我回家不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現在和我爸爸同居的是我的表姐,她一定留我吃飯,吃罷飯,又談天,要不然也不會回來得這麼晚。」   對於丹琪的身世,玉鸞已零零碎碎從她口裡聽到一些;站在相似的立場,她非常同情夏太太,她覺得丹琪再和分離已久的父親聯絡感情是多餘的:   「這件事讓伯母知道了,一定不高興。」   「沒有人告訴媽媽。」丹琪笑了笑,她的謊扯得很圓滿。   她沒有心情和玉鸞談下去了。她換上睡袍,然後要好好洗個澡。   「看你的衣服穿得這麼皺。」玉鸞惋惜地注視著由自己設計的新裝。   「這種衣料不大好,一穿就皺。」   「衣料很好,我那件深灰的就和這件一樣。」   「恐怕是我不當心了,和小弟弟妹妹在一塊揉的。」   說著她又想起那火熱的手掌和火熱的身體,她的心一動,臉跟著發燒起來,幸而玉鸞沒有注意到。   玉鸞走後,丹琪在洗澡盆躺了很久,她悠然地用手撩著水,水滴在皮膚上,癢嗖嗖的;閉上眼睛,這種滋味立刻引起一陣幻覺,彷彿范林就在她旁邊,正撩水逗她,山上的溫泉水很滑,最初他輕輕地為她擦背,她的皮膚是那樣白嫩細膩,於是他忍不住……   這樣想著,她的呼吸不均勻起來,用幻想和回憶來思念這種事,比真正實行還令她動情;感覺中她的手已變成范林的手,慢慢在身上移動。   荒唐的夢被敲門聲震落了,丹琪悚然坐了起來,內心的火焰頓時熄滅,熱度驟減,化成冷冰;她猜想是夢輝回來了。   「大嫂。」   她答應著,急忙披上浴衣,不知這時玉鸞喊她幹什麼?   「你還沒有睡?」丹琪打量著推門而入的玉鸞,玉鸞的頭上已捲了髮夾,滿臉塗著油膏,比平時更醜陋。   「沒有,夢萍在我那裡。」   「你不是說她早回去了嗎?」   「又來了,他們夫婦兩個吵了架,她哭得很厲害,夢輝又不在,我真怕影響了胎兒。」   「啊!」丹琪一面好奇,一面稱快,哈哈!我早就料到江夢萍的好日子沒有幾天吧?   「我一個人沒有辦法,你也來,我們一塊勸勸她。」玉鸞拖著丹琪就往外走。   在門外已聽到夢萍的抽泣聲了。   夢萍已不是婚前的夢萍,懷孕使她變了形;臉上顯出黑斑,腿肚浮腫,孕婦裝雖然是上等質料縫製的,對她的龐然體型已毫無幫助。   「夢萍,大嫂也來勸你了,你別這麼哭,有話好說呀!誰欺負了你,有我們姊妹給你撐腰呢!別怕!──」   夢萍用淚眼瞥了丹琪一下,索性雙手掩起臉來。   丹琪打了一個冷顫,到底她有點心虛,立刻想到和范林在山上的事,莫非已被夢萍抓到憑據,跑來找她吵鬧?她後悔跟玉鸞過來了,萬一事情被揭穿,她也就完了!二十年來,家庭和學校一直諄諄教導她作一個淑女,她再也想不到淑女與蕩婦之間只有一線之隔,稍不留意,受人崇敬的身份便會變為被人不齒。   她很知道,有些勢必發生的事,怎麼躲避都躲不了。以前,她沒有聽從媽媽的話:求學期間不要交男友,她卻認識了范林。和范林在一起時,她一再警惕自己,結果仍然守護不住最重要的關口。當她痛恨范林時,她發誓不再見他的面,但她到時候竟不自覺地和他盡情纏綿。現在,她很想逃過這場羞辱,可是她能逃得過嗎?如果讓夢萍背後咒罵她,倒不如當面咒罵好。有一次,她跟隨媽媽去做禮拜,聽到唐牧師宣讀聖經:「他們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該受審判就受審判吧!於是她把心一橫,冷靜地對夢萍說:   「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好了!沒有關係。」   她的言語果然生了效,夢萍斷斷續續地發言了,只不過並非她想像的原因:   「剛才他從外面回來,臉色就不好,和他說話,他也不理,忽然他問我:你老實把你和王玉風的事告訴我!」   「玉風?」玉鸞生起氣來:「我弟弟怎麼招惹他了?」   「他一口咬定我和玉風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他還疑心孩子是玉風的,將來要按我生產的時期算日子,不對的話,他不饒我。」   丹琪一聽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本來以為男人豁達,原來男人和女人的氣量同樣狹窄。   在玉鸞慇勤地勸慰夢萍的過程中,丹琪也跟著說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心裡卻巴不得早點回房休息。本來她很怕見到夢輝,現在她卻盼望他及時回來,好使她趁機離開。   在她盼望中出現的不是夢輝,而是夢輝的弟弟夢石。由於三個女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同一事件上,根本沒有發覺夢石進門;直到他吹了口哨走過來,她們才一致向他看去。   「夢萍怎麼了?」夢石這麼問著,銳利的目光卻在丹琪身上打轉。他暗暗驚奇著她的美好身材。他的浴衣緊緊裹在身上,凹凸分明,她的頭髮向上隨意一挽,幾綹濕濕地垂到白嫩的脖子上。他曾經接觸過許多女人,但是從來未有一個女人像眼前這個這樣性感。他忘記她是他哥哥的太太了,只覺得她像一隻芬芳四溢的熟蘋果,渾身充滿了誘惑;雖然他飽獵而歸。仍為之怦然心動起來。   畢竟他還沒有忘記另外兩個醜陋的女人在旁邊,在被發現以前,他便機警地將目光收歛住。   看到夢石出現於面前時,丹琪已經發窘了,在他的注視之下,她更加羞澀不安;她覺得這正是一個告退的藉口,於是她急忙為自己找了個台階:   「好像是夢輝回來了,我去看看。玉鸞,夢萍交給你了。」   「好!我們負責把她送回去。」   直到丹琪倒在床上,夢石那雙餓鷹般的眼睛還在她的記憶裡閃爍;除了聖誕夜他注視她,這是第二次。她畏懼他。不是單純的畏懼,畏懼裡又包含著奇妙的感覺,因為這次他的目光和第一次有些不同。她知道這是因為她本身和過去不同的關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i.九〉   「天真熱!」夏太太一進門便用手絹擦著臉:「動不動就出汗。」   丹琪放下手裡的小說,迎接著媽媽;媽媽今天特別裝扮了一番,好像參加盛會似的:   「媽媽好漂亮!要到哪兒去?」   「來看你,看看你是不是又病了!」   「我病?」剛問出這兩個字,丹琪就想到去年藉著生病拒絕參加婚禮的事。由此又想起今天是范家小少爺彌月的日子;她強笑著,盡量在媽媽面前掩飾內心的不快:「今天沒有病倒。」   「沒病倒,可就得去了。」夏太太送給女兒特殊的一瞥,然後把手中的紙盒放在桌上。   「那是什麼?」   夏太太沒有作正面答覆,卻嘆了一口氣:   「想不到第一套小孩衣服是給人家買的!」   丹琪一聽就明白了,媽媽沒有立刻抱到外孫,不免感到遺憾。媽媽已經提過好幾次了:「人家結婚在你們後頭,生孩子卻生到你們前頭!」   如果提的是別人也好,偏偏是她的對敵江夢萍,每次她都用無言表示對抗;有一次實在不耐煩時,她才回敬了媽媽一句:   「有什麼值得羨慕?還有沒結婚就生孩子的呢!」   夏太太很為女兒擔心。她相信丹琪和夢輝的健康狀況都很良好,奇怪的是兩人已結婚了一年仍無喜訊傳出。夏太太固然是開明人物,卻也不便和女兒討論太露骨的問題,偶爾旁敲側擊著:   「台灣這種氣候,據說最容易懷孕。」   丹琪裝著沒有聽見。不過她心裡卻很知道原因何在。一個月中間,她難得和夢輝親近一次;尤其和范林舊情復燃以後,她更疏遠了夢輝,夢輝以為天氣炎熱,易於疲乏的關係,也就自動減少和她接觸了。   夏太太一面吸著傭人送來的冷飲,一面說:   「真不知道送什麼給他們好,昨天經過一家寄賣行,看到這套衣服,就買來了。是美國貨,價錢很貴,不過可愛極了!」   丹琪絲毫不感興趣,由於媽媽太熱心的關係,她非澆她一盆冷水才痛快:   「人家不一定稀奇,早從美國寄來一大批東西了。」   「稀奇也罷,不稀奇也罷,作親戚,表示點心意就是了,請我去吃滿月酒,總不能空著手。你這個做大舅母的送給小外甥什麼?」   「我讓玉鸞去辦了。」   「你這孩子未免太懶了吧?該管的事一概推給玉鸞。」   「玉鸞駕輕就熟。」   「傻瓜!別忘了你是江家大少奶。」   「誰知道這個大少奶奶我能當多久?」   「這話是什麼意思?」夏太太的神色改變了:「難道你對夢輝還存著貳心?」   丹琪淡然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便走去打開壁櫥,選擇要穿的旗袍。   夏太太不放心跟了過來。   「丹琪,你已經是結了婚的人,年紀也不算小了。你的事你自己會處理,我不應該再管。不過到底你是我的女兒,你好、你壞,別人談起來和我總不能沒有關係。」夏太太說到這裡,話聲變得低沉而嚴肅:「我真不懂你和范林是怎麼回事。」   「什麼?」丹琪機警地瞥了媽媽一眼,她有些吃驚,又有些羞慚,不知道媽媽何時抓到了把柄?   「少裝糊塗吧!上次我親眼看見你坐上范林的車。」   「我走到路口碰見他的。」   「碰見,那麼巧?不早不晚,你剛離開家走到路口就碰見了他?」   「他回他的家,不行呀?」   「別硬找理由了,小姐,你非要我點破不可?老實告訴你,最近我一直有點疑心,每次你回去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渾身香噴噴的。」   「我什麼時候不打扮了?」   「就算你愛打扮!過去你回去看我,是真的看我,一坐坐好久。以後,時間短了,好像另外有要緊事一樣,就是坐著和我聊天,也心不在焉,頭幾次我沒有太注意,越來越覺得不對。上次你一出門,我索性悄悄跟在後面,才發現你拿我作幌子!我想了很久,不能決定到底問不問你,問你,每個人都有自尊心,怕你下不了台;不問,怕你從此錯下去,不可收拾。如果不是你說,誰知道你這個大少奶奶要當多久,我還在猶豫呢!」   丹琪忙著挑選衣服,由於情緒慌亂,挑了半天還沒有挑出一件。她沒有望媽媽,卻知道媽媽在望她,從一開始,她就擔心受審判,卻想不到審判她的竟是媽媽。媽媽給她定的罪名可能特別輕,但是盼望她悔改的心卻特別切;這一關,說什麼也逃不過去了!   「你老實告訴我,你們來往過多少次了?」   「只這一次,」丹琪硬著頭皮分辯著:「是碰見的,你不相信?」   「一個人犯了過錯以後,再企圖掩飾,是雙倍的錯誤。」   「隨你怎麼想好了!」丹琪羞惱地說:「就算我一直和他來往又怎麼樣?」   夏太太也惱怒了:   「沒有人能把你怎麼樣,連夢輝也算在裡頭。」   提到夢輝,丹琪氣餒地低下了頭,欺騙人的滋味並不好受。夏太太已看清了這點,於是繼續進攻這弱的一環:   「中國的杜會,即使再進步,一時也不會男女平等,結了婚的男人在外面玩玩,很容易得到一般人的諒解。結了婚的女人,就不同了,不但自己被批評,而且影響到自己的丈夫。夢輝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凡事也應該為他著想,別只顧自己。」   夢輝他就只顧自己!記得四個月以前,她第二次赴范林的約會時,一直在矛盾中掙扎著,只要夢輝肯表示一點熱情,或者說一句禁止的話,都會使她留在家裡。她曾經把他當作一個攀援的力量,希望他伸出手來,免得她被過失的巨浪淹沒了理性,然而他卻一味地忙碌著自己的職務。午飯過後,便匆匆離去,當她要求他在家陪伴她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答應她,反而鄭重地曉以大義。過了半個鐘頭,她打電話到醫院裡,告訴他要出去,他只說了聲:   「好,你去吧!」對於她的行蹤不但絲毫不表關懷,甚至還認為電話打得多餘,在她打算再開口以前,他便急忙說:「我現在有事,晚上談吧!」說罷便把電話掛斷。   他的態度傷透了她的自尊,本來她對他很抱愧,這一來反倒坦然了,當晚,回到家裡,夢輝正在房中翻閱厚重的書本,聽到聲音,眼睛從書本上抬起望了她一下,淡問聲:「回來了?」便繼續鑽研起來。沿路她準備好的謊言,連一句也沒有使用,他既沒問她到哪裡去,也沒有問她做了些什麼。直到她沐浴出來,他才伸著懶腰說:「今天有個孩子的病真怪!」他知道她沒有興趣聽,也沒有再談下去,便又逕自為著這項怪病翻閱參考書籍。……   夏太太見女兒不響,自覺言重了,於是設法緩和空氣:   「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譽,就算你和范林在一起的行為光明正大,完全沒有什麼;可是如果別人看見了會怎麼說?人言可畏,當心壞了名譽!」   名譽,這個名詞確實夠令丹琪驚悸的!小時候,從媽媽要訓練她作淑女開始,她就瞭解名譽的重要。可惜她沒有把它維護好,隨時都可能把它喪失掉。由此可證,很多事,一念之差,結果會前功盡棄。過去,她不也立下了志願,從一而終嗎?和自己相愛的人廝守一生,永遠不生異念,不為另外的男人心動。想不到在感情上走錯了一步棋,竟全盤錯下去,大有欲罷不能之勢。想到這裡,她無奈地嘆息起來,聽到丹琪的嘆息,夏太太再接著話題談下去:   「如果你買了一樣東西,覺得不合適,可以去換以前挑過的貨色。結婚可不是買東西,你既然嫁給一個人,就不能和另一個藕斷絲連,這樣做,不論道德或是良心都交待不過去,不但妨害了自己的家庭,而且妨害了人家的家庭,你以為夢萍是好惹的嗎?平時她就口快心直,說話也不饒人,你哪裡是那個丫頭的對手?」   丹琪的臉一陣蒼白,媽媽說得不錯,她不是江夢萍的對手,否則范林也不會被她搶去。   關上壁櫃,丹琪望著穿衣鏡裡那張呆滯的美麗面孔,事情萬一有一天被揭穿,江夢萍會怎樣對待她?江夢萍絕不會抱著打掉牙含血吞的精神處理事情,就像她當時默默不響地從情場上退卻一樣。那時她和范林雖然已有夫婦的行為,卻沒有夫婦的合法關係;今天有法律在為江夢萍作後盾,她可以向法院控告她,也可以向社會宣佈她的罪行。而她連一個還擊的措施都沒有。   「俗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和夢萍是同學,又是姑嫂;好朋友兼近親,非要避嫌不可!別說有計劃的,就是真的無意中碰見,也不該和他在一起。我始終覺得范林對你不懷好意,以前你聽了我的話,沒有吃他的虧,現在更要提高警覺,對他敬而遠之,不會有錯。」   丹琪的心情更沉重了,她強笑著說:   「我又不是小孩子,這些還要你教嗎?」   「光是知道不夠,還要去做才行。」夏太太探望著丹琪的臉色。說得太多,會引起反作用,不如就此把話告了結束。於是她說:「在這個世間,我最關心的人只有你一個,從你結婚以後,我沒有一天不為你禱告,希望神保佑你,使你快樂。」   「神不會保佑非教徒的。」她自我解嘲地說。她很想告訴媽媽,她的禱告沒有一點生效,她一直都不快樂,只有和范林躲起來的時候,才尋找到片刻狂歡。狂歡需要付出的代價太高,狂歡的後面卻是無盡的苦惱。   「有一天你會接受耶穌作你的救主,得到真正的平安。你結婚的時候,唐牧師送給你那本聖經呢?」   「在那邊。」丹琪毫不感興趣的呶呶嘴。   「平時你很閒,要常常讀讀聖經。多讀經,多悟生命之道,可以早日得救。」   「好啦!媽,你傳教傳入迷了,三句話不離本行。」   「你這孩子一定有魔鬼在你心裡,聽不進去真理。」   丹琪苦笑了,說不定她的心裡真有魔鬼在引誘她犯罪,否則她怎麼會和不共戴天的范林忽然又情意纏綿起來?   夏太太見女兒在摸摸索索捱時間,於是提醒她:   「快化妝吧!時間不早了。」   「著什麼急?」丹琪沒有好氣地說:「吃個滿月酒有什麼了不起?」   「參加宴會要守時,去晚了,不好意思。」   「我不喜歡參加宴會,大家假惺惺的,說些不關痛癢的話,真無聊。」   「今天大概都是熟人,江家的親友多,范家的親友少。」   「我最討厭看見范林的母親。」   「為什麼討厭人家?人家和你又不相干。上次我看見她對你不是很客氣,談這談那的嗎?」   「還不是故意聯絡感情!」   「和你聯絡感情作什麼?」   「誰知道!」丹琪心裡很明白,只是不告訴媽媽罷了:「我們都不去,好不好?」   「那怎麼可以?夢輝不會答應的。」   「他也不習慣無謂的應酬。」   「今天是他妹妹的孩子滿月,他不應該去道賀?」   「那也沒有他的工作重要,吃過飯他就要到醫院去。」   「他也太忙了!男人忙一點好,不會分心到別的女人身上,當然夢輝也不是那種人。」夏太太說到這裡,忽然喊了一聲:「丹琪。」   夏太太的聲音很古怪,像是發覺了什麼奇事,丹琪也不禁奇怪起來:「什麼?」   夏太太對女兒無奈地笑一下,然後低聲說:   「你爸爸遭報了!」   「遭報?」丹琪莫名其妙:「遭什麼報?」   「昨天我上街買了這套小孩衣服,剛出店門,就看見袁少霞和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塊走。」   袁少霞是丹琪的表姐,很久以來,她第一次聽見媽媽提到她,而且這是第一次媽媽沒有使用惡毒的字眼。   「也許是親戚。」   「親戚?她有什麼親戚我不認得?」   對!少霞是媽媽從大陸帶出來的,她的一切媽媽清楚不過。   「現世報!你爸爸戴了綠帽子!」夏太太雖是用幸災樂禍的口氣說出的,但心裡卻有點悵然。這頂帽子多年以前就應該由她親自替不忠實的丈夫戴到頭上的,由於她的思想守舊,道德觀念太深,不少次機會都被她放棄了,這樣做在當時是一種安慰,現在想起來,卻又有著說不出的惋惜。   ※※※   兩百坪的花園中間,建立了一座小巧的洋樓,在信義路這一帶高尚住宅區域中,仍然是非常值得人側目的。   門前停留了幾輛轎車。一輛最新型的摩托車靠在樓前。樓內容納了兩桌客人,剛進行完畢小范豪的彌月宴。   襁褓中的嬰兒,睜大黑亮的眼珠,迷茫地注視著正在周圍讚美他的人們。   「這孩子粉團一樣,真可愛!這麼胖,哪裡像剛滿月呀?」   「范豪,名字好有氣派!將來一定是個英雄豪傑!」   嬰兒舞動著拳頭,把客人逗樂了。   「瞧!生下來就開始打天下了!」夏太太也湊趣說。   丹琪坐在旁邊,臉上擺出一副固定的笑容,卻一言不發地冷眼打量著這形形色色。進來時,她已經隨同大家讚美過嬰兒了,雖然她對那個紅蘿蔔頭滿心嫌惡,只因為他是江夢萍所生的孩子。江夢萍今天得意極了!興高采烈地周旋在客人中間,答謝著每個人的致賀和關懷。   生產以後的夢萍,體態豐滿,胸脯自然地凸出著,皮膚比婚前光潤不少,而且也白晳了,不時「林」「林」喊著。夢萍的面貌、聲音以及舉止都令丹琪憎恨萬分;那原是她的林。如今卻屬於了別人,而她須壓制住自己的感情,眼巴巴地看著這對夫婦公開在親親熱熱。   痛苦的不僅於此,她更不能忍受范林對待夢萍那種無微不至的態度,在客人面前,極力表現他是一個再標準沒有的丈夫:體貼、溫存,而又彬彬有禮。每逢他和夢萍說話時,總會喊一聲「達令」,每叫一聲,丹琪的心就猛一抽縮:這類暱稱,她也承受過,當他向她示愛的最緊要關頭時,便會頻頻呼喚她達令。究竟誰是他真正的達令?是她?還是江夢萍?   她曾經告訴過他,要他全部的愛情,否則一點也不要。這種觀念是對的,愛情不允許第三者插足,她既不願和江夢萍競爭,也不願分享剩下的渣滓。   這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場合,在眾人的談笑中,丹琪卻暗自憂傷和怨恨;這份光彩,這份歡欣原是屬於她的,范林是她的丈夫,范豪是她的兒子,由她周旋在客人們中間,微笑著接受一切祝賀。   幻想得越多,她的心情越黯淡:即使范林真的是她的丈夫,范豪真的是她的兒子,這個家也不會是她的家。僅以范林的能力,婚後的生活一定是悲慘的,甚至沒有辦法生活。她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曾經從一個高中時代的要好同學那裡看到過嫁給低級公務員以後的困境,她記得那個同學的丈夫最初也夠稱為英俊的,不到兩年,家庭的重擔使他的外形完全改變。再看現在的范林,如果不靠太太的資產,讓他獨力養育妻兒,不難想到將是怎樣一個情形。   無論范林是如何可鄙,他的智慧仍然令她萬分折服,他選擇江夢萍作為經濟靠山,然後再把感情向外發展。當他認為物質更重要時,擯棄了她;當他認為愛情不可缺時,又來撫慰她。難道她竟是如此低賤,甘心讓他一再地戲弄嗎?   范林今晚的表現搖動了她心裡建立的信念,什麼台前台後?不過是欺人之語罷了!他在後台固然向她說盡了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但是由於台前的演出過於精采,使她分不出是真是假,台前即這樣逼真,台後無疑是虛偽的了。她何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受到教訓,吃盡了苦,卻仍然對他一片癡情。   想到傷心處,一陣酸楚,眼淚不覺已盈眶。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趁著眾人不備,她悄悄退了位,上樓到化妝間打個轉。   臥室門是敞開的,從化妝間出來,丹琪不禁在門前站住。平時她很少到范家來,參觀他們的臥室,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僅匆匆巡視了一眼,現在身旁沒別人,她可以從從容容停留一會了。   首先她冷眼打量著擺在臥室中央那張華麗的雙人床,不如說單人來得恰當,看樣子只有四尺寬。就在這張窄小的床上,她所愛的人每晚擁抱著另一個女人而眠。如果這也是必做必唱的戲,前台的範圍未免太廣了!   悲憤的目光由床向上移去,那是一張大得驚人的結婚照片;江夢萍那張臉像戴了假面具,比本人美得多。丹琪嗤鼻一笑,還不是著色和修版的功勞!再看范林,眼睛放著光輝,嘴角露出微笑,表情非常誘人,好像正對她說:丹琪達令,不要生氣,我在這裡不過是演戲,我愛的還是你!真是鬼話!丹琪同樣嗤鼻一笑,不過沒有笑出來。她想哭。   從樓上下來,客廳裡仍然熱鬧成一團,對於她的來去,根本沒人留意到。她覺得實沒有再留下來忍受煎熬的必要了。她根本不願意來的。如果不是媽媽在這裡,她一定會在夢輝飯後走時,跟隨他離去。   「媽走吧!」她含著怨輕輕對媽媽說。   「好,我們走吧!」   夏太太站起來一說走,多數客人紛紛告辭了,包括范林的父母在內,他們另外還有應酬。挽留不住,范林只有趁機效勞,他的眼睛瞥著丹琪,嘴裡卻說:   「夏伯母,我送您回去。」   丹琪裝作沒有看見,她不領他的情,用不著在這方面獻慇勤,只要少在人前給她一點刺激,不對太太表現得過分恩愛就夠了!   玉鸞聽說有人送,急忙說:   「我也搭個便車行不行?」   夢萍笑著問:   「你不是坐在二哥後面來的嗎?」   「誰說的?我坐大哥的車。坐在你二哥後面,我的魂兒都沒有了!」   「我的車也開得夠快喲!」范林半開玩笑半認真。   「你呀!」玉鸞指點著他:「你把夢石的壞習慣全學會了!」   「他比我還差得遠!」夢石銜著煙,悠然地說:「等一下你看他開多少邁。」   「今天不能算數,裝一車人,安全第一。」   「一車人?沒有我的份兒了?」   「擠擠看,爸爸媽媽,伯母大嫂,還有林老伯林伯母。如果擠不下,下一趟再送。」范林口頭上很熱誠,心裡卻一百個不願意,他已經計劃好了的,先送長輩們回去,最後一個送丹琪。他雖然忙著和大家周旋,他的眼睛畢竟是敏銳的,早已看出丹琪的落落寡歡了,他必須找機會單獨和她在一起,他自信只要幾句溫存的言語和幾個熱情的動作,就可以改變了她的情緒。   丹琪又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理呢?哼!別再八面玲瓏了!她可不是小孩子,一塊糖就能夠哄得好。她勉強壓制住滿腔氣憤,慨然地說:   「玉鸞,我們換一換好了,你既然害怕,讓夢石帶我回去就是。」   玉鸞以為丹琪在開玩笑,但見她的態度很認真,反倒過意不去了:   「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必要你冒險呢?」   「沒關係,我的膽量大。」丹琪說著索性往外面移步,她已經注意到失望爬上范林那張仍帶著笑容的面孔了,她有著說不出的痛快,雖然她的力量薄弱得可憐,畢竟她已經予以還擊。   夢石嬉笑著,觀望著,然後對玉鸞說:   「你應該為你的膽量慚愧。」   「我不慚愧!我已經摔掉四顆牙了,我還要保留別的牙呢!」玉鸞忿忿地說。   「回頭看大嫂的牙少了沒有。」   「如果真的把牙摔掉也不錯,我有一顆長歪了,正想換呢!」丹琪強作樂觀地說。   夏太太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丹琪有意在刺激范林,雖然她也擔心夢石的飛車,不過丹琪能夠遠離范林自然最好不過。也許是她那番話奏效的關係,她有點快慰,又有點得意。於是她催促眾人:   「快走!我們先走吧!」   夢石猛吸了一口煙,然後以瀟灑的姿態把煙蒂一彈,很自負地說:   「你們先走,我們會趕上你們!」ˉˉ   「呃!我們會趕上你們。」丹琪把我們說得特別重,自然是說給范林一人聽,她忽然發覺她和夢石聯合起來,實力非常雄厚,因為夢石是慣於擊敗同性的男人。   坐汽車的一夥人先行了一步,丹琪落在後面等待夢石推車。她聽見范家的親友們在談論著他們。   ˉˉ「後面這一對是江家的大少爺和大少奶吧?」ˉˉ   「不是的,」熟悉他們的人解釋著:「是大少奶和二少爺,那個穿灰旗袍的是二少奶,最先退席的是大少爺。」   「啊!看外貌,這兩人倒像是一對。」   丹琪的臉發燒了,她注意到夢石用含笑的目光深深瞥了她一眼,她假裝沒有看見,更假裝沒有聽見。他一定聽見了,但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直到坐上了他的車,她還沒有放下那句話,他們真的如人所說的像一對嗎?她悄悄窺探著他的背影,她忽然發覺他的舉手投足全帶著粗線條的瀟灑;他的言語簡明,動作俐落,而且很自然地產生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令人讚賞,令人折服。她雖是他的大嫂,卻任他擺佈。   「坐好沒有?」ˉˉ「坐好了。」   「不行,過來一點。抱住我的腰,轉彎的時候當心被摔下來。」   她伸出手,接觸他結實的肌肉,她的心一跳,剛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他按住。   「對了!就這樣,抱緊,摔下來不是好玩的。」他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發動馬達。   她閉上了眼睛,等待機車風馳電掣般地飛駛,想像中,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如同騰雲駕霧。不料他開得好慢,和腳踏車的速度差不了太多。   「你不是飛車大王嗎?」丹琪好奇了。   「現在不同,因為你坐在車上。」   「我不怕。」   「可是我怕。」   「你怕什麼?怕把我摔壞?」   「不,我怕很快到家。」他側過臉來輕輕地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她笨拙地說。她已經體會出來他在挑逗她了,雖然她的心境迷亂,但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地位,她想拿出大嫂的身份警告他幾句,只是說不出口來。她深覺他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不可抗拒。她從來沒有注意到任何男人的肩與頸像他這樣優美,從他身上發出一種清淡的香氣也是別人所沒有的。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能夠單獨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   她覺得他越來越大膽了!於是勉強鎮定著說:   「我不是女孩子,我是你的大嫂。」   他仰頭大笑著:   「這個名詞嚇不住我,我對天下的女人認識得太清楚了!外表比你更莊嚴的小婦人我也領教過。」   「你是不是喝醉了?早知道再也不會坐你的車。」   「這是違心之論,相反的,如果你早知道,你會早就坐我的車了。女人喜歡找刺激的心理不亞於男人,所不同的是她們常常以高貴的態度掩飾本性。我就願意剝掉她們那層高貴,把本性顯露出來。」   丹琪既覺羞惱,又覺竊喜,他的言談雖很狂妄,卻十分風趣,無形中掃除去她滿心積鬱。她記得范林很早以前說過女孩子不喜歡太老實的男人,這話也許是對的。   為了保持尊嚴,她必須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教訓他。   「你這人太不像話了!別人以前說你壞,我還不相信。」   「現在你相信了吧?」他毫不介意地笑著說:「我一直承認我很壞,而且在女孩子面前,我總先警告她們,叫她們提防著我。如果我喜歡哪一個,我願意先下戰書,然後進攻,而不願偷襲。我現在把這話警告你。」說著他用手去撫摸她的手。   從手上通過一陣電流,她的頭昏眩了,渾身都輕飄飄的。只是她還記得她和他之間是怎樣一種關係。   「把手放開!要不然我回去告訴玉鸞。」   「聰明人不做傻事,你的事,你看我告訴夢輝沒有?」   「我什麼事?」   「心照不宣,」他一笑:「何必要說出來呢?」   她忐忑不安起來,可以想像得到,他是指范林而言,由於心懷愧怍,她默默無語了。   「放心吧!」他緊抓住她的手,安慰著她:「只要我喜歡一個人,我絕不會加害於她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為自己的尊嚴掙扎著。   「一定要我告訴你嗎?好!等一會再談。現在抱好我,不要動,我要開快了!」說著他便加足馬力,向前飛馳。對於夢石開快車,丹琪一點也不驚懼:相反的她認為這樣非常適意,從耳邊疾過的風很涼爽,使她的心冷靜了許多。她沒有問他要把她帶到何處去,她也沒有想到除了回家還會到什麼地方。   「夠不夠快?看到我闖紅燈沒有?」他雙手緊扶著車把,得意地回頭喊著。   「我閉著眼睛呢!」   他嘲弄她:   「這倒是個避免害怕的好辦法!」   「我一點也不害怕!」   「啊?你的膽量倒很大,兩個大膽的人在一塊很容易做出大膽事情。你不擔心我把你帶到北投嗎?」他感到她在蠕動,想必已經睜開眼睛觀看路途了,於是仰著頭笑了起來:「害怕了吧?一聽到北投就沉不住氣了,膽量還是有限得很!」   「喂!慢一點!到北投去作什麼?」   「我在北投的秀麗閣訂有長期的房間。」   丹琪的身體一震,幾乎從坐墊上摔下來,幸而手抱得緊,她忽然覺得她所抱的不是丈夫的弟弟,而是另一個男人。她的性格卻好強得不允許她表示內心的怯懦,她極力保持著寧靜:   「不要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也不要把這件事看得這麼嚴重,我的本意只不過找個地方和你談談。」   「在什麼地方談不可以,偏偏要到秀麗閣?」   「那裡既清靜,又舒服,沒有人打擾我們。」   「我不去,我從來沒有和人進過旅館。」   「秀麗閣不算是普通的旅館,佈置得比我們家都要豪華,每套房間都經過專家悉心設計的,顏色和傢俱真可以說是美輪美奐,在台北算是第一家,你應該去參觀參觀。」   「無論如何它總是個旅館。」   「去旅館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人做壞事,不僅限於旅館。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也不勉強你,我們可以到舞廳坐一會。你的舞跳得不錯。」   「我?」   「你記得前年聖誕那晚嗎?你在樓梯口上給我留下的印象。」   「想不到你還記得。」她難為情了。   「豈止記得?我總想單獨和你跳一次舞,今天才如願以償了。」   丹琪很知道夢石的舞技,能夠有機會和他共舞,正是她所希望的,只是她的情緒非常不寧:   「可能碰到熟人。」   「不會的。」   「萬一呢?」   「你為什麼不想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偏偏想那萬分之一?天上的鳥那麼多,你走路的時候擔心過鳥屎會拉到你頭上嗎?」   「家裡也會奇怪我們在外面那麼久。」   「放心好了,我有辦法讓他們不會疑心。」   「什麼辦法?」   「說是車拋錨了。」   「你是個說謊的能手,可是常常被玉鸞捉到把柄。」   「這次絕不會,最近我正想換一輛新車,已經告訴過玉鸞了,她會相信的。」   邁上台階,在舞廳的角落坐定以後,丹琪才鬆了口氣。原來舞廳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可怕,光線幽暗得數步以外不辨面目;客人們不是下舞池跳舞,便是留在座位上傾談。旁邊的那對就依偎著表演愛情鏡頭,鏡頭熱烈得足令丹琪臉紅,當夢石向她湊近時,她更慌亂不安了。   音樂正響著恰恰,夢石聽了聽說:   「我們先談談,等一下跳勃魯斯。」   「想不到你這人喜歡紳士舞。」她帶著諷刺的口吻說。   「我的愛好隨時改變,以現在和你在一起的感覺,慢步最有情趣。告訴我你喜歡跳哪種舞。」   「我的舞跳得很糟,你教教我好了。」   「那你算拜對了師傅,以後你可以慢慢領教。」   她對他的大言不慚頗感不滿,但他確實值得自傲,他有異乎常人的智慧,不論什麼,一學即會,而且即精。過去夢萍常在她面前誇耀夢石,到現在她還沒有忘記那年除夕,范林和夢萍親暱地共舞的事。夢萍的舞就是向夢石學的。   夢石吸著煙,側過身來注視她說:   「你知道我的每一種舞都很精采,尤其是枕上舞。」   枕上舞是個新名詞,乍聽丹琪還有點莫名其妙,當她接觸到他的含笑目光時,才恍然而悟了。他的目光烤炙得她一陣燥熱,忽然記起范林向她說過有關他的話來,她移動著身體,躲避旁邊的魔鬼,如果夢石真的是魔鬼,魔鬼則實在比神令人易於接近得多。   「請你尊重一點!」她凜然地說。   「尊重就是虛偽,我生平最恨虛偽,你看天下有多少偽君子,他們滿口仁義道德,但是他們背過身又偷偷接近女色。性也是一門學問,在美國的大學裡,有幾位名教授,專門開這一課,男女在一起都很坦然,絕不像我們這樣忸忸怩怩的假惺惺。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的丈夫。不過他這個老夫子,在美國不會聽這種課。美國留學生有像他那種樣子的,真叫人不相信!」   想起夢輝,同時想起玉鸞,她的罪惡感加深了。她究竟坐在這裡和他鬼混什麼?   「別廢話了!我要回去。」她忽然站了起來。   他輕輕一拉,便將她拉坐下:   「好,我們不廢話,談正經的就是。」   「有話快說!」她低著頭,不願意注視他。   「你很美,」他吸了口煙,輕輕地噴向她的臉:「在霧裡看更美。」   她心裡笑了,但她表面卻一派冰冷:   「這就是你的正經話?」   「凡是從心底說出的,都是正經話。從聖誕前夕你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後,我一直在注意你。也許你沒有發覺,自然我不讓任何人發覺。今天晚上,我也在注意你的一舉一動,我知道你是和范林賭氣才坐我的車的,對吧?」   「我和──?」她的喉嚨發緊了。   「和范林。」   「你在胡扯什麼?」   「有憑有據,一點也沒有胡扯。從你生病不參加他們的婚禮,到每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們的表情,別人都可以笨得有眼無珠,但是逃不過我的觀察力。我很早就看出來你和范林很好,而且以前我對夢萍也提起過,夢萍不信,她也不想想憑什麼能和你競爭。」   他的話觸及她的痛處了,本來她被他抓住弱點以後,羞憤交加,心裡正想找他發一陣雷霆,除了否認一切,並且指責他不該無故侮辱她,最後拂袖而去的;不料他竟把事情觀察得這樣透徹,令她不勝驚愕。對於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人,一時竟不知以敵視抑或籠絡的態度對待才好了。   「你早一步抓住夢輝,很聰明,不過和夢輝那個呆子一起生活,就像我和玉鸞在一起一樣,無味極了!夢輝絕不會帶你到這些地方調劑生活。我要帶玉鸞來,她也會覺得沒有意思。我早就覺得我們兩個是一對。」他順手把半截煙熄掉:「換音樂了,來!讓全場的人都稱讚我們這對漂亮。」   音樂,低柔而緩慢,奏的是「愚蠢的心」。我真愚蠢極了!丹琪嘆了口氣說:   「只跳這一個舞,我們就走,要不然我不跳。」   「我最不喜歡小姐們做事討價還價。你不是要我作你的老師嗎?現在聽我的。記住,跳舞是感情的散步,肌肉放鬆,越自然越好。」   這種音樂,這種光線,使她的心身特別軟弱,她本來想和他保持著距離的,不知怎麼一來,就被他緊緊接在懷裡,面頰接觸到面頰。   她閉上眼睛,她的腳步輕飄,心也輕飄,她忘記了夢輝,也忘記了范林;好像她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是深深地沉醉於短暫的現在。   ※※※   迷濛中,夢輝感到一隻手拍著他的肩膀:   「夢輝。」   「嗯?你怎麼還沒有睡著?」   「我在想一件事。」   「明天再想吧!腦筋用多了會失眠。」   他的口吻令她厭煩:   「我是你的太太,不是你的病人。」   「不論什麼人,我都要告訴他們,身體第一重要。」   「你從來只顧身體,不顧思想。」她幽幽地說:「我告訴你我在想一件事,你連問都不問是什麼。」   「好,好,我問,」他用手輕輕拍了拍她:「什麼事,說吧!」   「我想我們出去旅行一趟,到日月潭玩玩。」   「怎麼忽然有興趣去旅行?」   「早就有興趣去,聽說日月潭的風景很好,想去寫生。」   「結婚的時候,要到日月潭度蜜月,你都不願意動。」   「結婚前後很緊張,不想再奔波,現在靜極思動,覺得生活過得太鬆懈,想去玩玩,能不能陪我?」   他猶豫著:   「要去多久?」   「起碼個把禮拜,越久越好,我實在很討厭台北!夢輝,你能不能到南部去工作?讓我們換個環境。」   丹琪的態度頗使他受寵若驚,她湊過身來,將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貼著他的皮膚,隨著話聲吐出股股熱氣,癢嗖嗖的,她從來沒有對他這樣親熱過,她更從來沒有表示對於環境的不滿。好像她有無限的哀怨和寂寞,不過他並不能瞭解她的哀怨和寂寞;就算他為了工作而冷淡了她,她還有玉鸞做伴排遣時間,何況她可以隨時去看她的媽媽。他給予她充分的自由,經濟也由她自主,這還不令她滿足嗎?他覺得她今晚的情緒有點不正常。參加范家的宴會時,他也覺得她的妹妹和妹夫當眾表演得有些肉麻,他認為夫妻的感情好,好在心裡,並不是作給別人看的,就像夢石,當眾對玉鸞也是禮貌多端,轉過身什麼花樣都會玩得出來,這又算怎麼回事?當他在美國求學時,所看到的夫婦親愛的鏡頭更多,擁抱,接吻,情話綿綿,如置於無人之境,可是時隔不久就會鬧出離婚,這豈是恩愛嗎?丹琪畢竟還年輕,也許醉心於有形的表現,如果她也希望他以范林或者夢石那樣的態度對她,她將失望了,自幼養成的內向性格,使他不善於用言語和行動表達心情。   「怎麼樣?」她見他不響,逼了一句:「答應了嗎?」   她的請求頗令他為難,她莫非不知道他走不開那麼久嗎?   他忽然想到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叫媽媽陪你去吧!」   話說出口以後,他立刻感到她的豐柔肌肉發僵了。接著她默默不響地翻過身去。   「丹琪,」他歉然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生氣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理我了?」   「我很睏,想睡了。」   她是把他叫醒的,現在她倒又睏起來。他搖搖頭,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動物!   「什麼時候去日月潭?明天找媽媽商量商量。」   「我誰也不找。我一個人去。」   「那怎麼可以?」   「可以,我一個人。」   明天再說吧!即使她負氣不找媽媽,他也要代她去找。他想著,沒有再說什麼,時間已經很晚,他也睏了。   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她不睏。她心裡卻還在想著她一個人,一個人去對抗兩個人。   聽著夢輝的均勻呼吸,她感到孤獨萬分,如同被拋棄在黑夜的曠野裡;本來她想牽著他衣角,藉著他的力量,躲避罪惡的試探,不料他不知情由地輕輕將她擺脫,剩下她茫然無助。她很知道,今後稍不留心,她便跌入陷阱,比以往跌得更重更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j.十〉   「我該走了。」   「時間還早,」夢萍抬頭看看電鐘,挽留著玉鸞:「再坐一會。」   「一坐一個下午都過去了。」   「索性吃過晚飯再走吧!反正小石被外婆接去了,用不著你掛心。」   「不行,沒有關照家裡,這幾天本來就人少,我再不回去,更沒有人了。」   夢萍有點不以為然:   「就是一個夏丹琪不在罷了!」   「她一個人平時不大愛說話,在的時候不顯,不在倒還冷清得很。」   「我知道你們妯娌兩個人現在好得一個鼻孔出氣,她要是在,你怎麼會到我這裡來?」   「哎呀!一個人得要憑點良心!你們這兩個怪人,是同學,又是姑嫂,說起話來都酸溜溜的聽著真不順耳,好像有什麼仇一樣。」   「誰跟她有仇了?」   「沒仇就沒仇,賭什麼氣?賭氣是表示心裡有芥蒂。」   夢萍和玉鸞原是無話不談,經她這樣一問,她也就坦然地說:   「那是她對我有芥蒂,她先和范林認識,她總覺得我搶了范林一樣。」   「這怎麼可能?她和大哥先結婚,你才和范林結的婚。一定是你多心。最初我也多過她的心,夢石多朝她注意一眼,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後來看什麼也沒有,才發現愛美是人的天性,好看的女人男人自然都愛多看,連女人也愛多看。」   夢萍冷笑一聲:   「原來她連你也迷住啦!」   「倒不是迷不迷的,我很喜歡她,人家長得好看不是罪過,平白無故忌妒人家是不應該的,而且她的性情很柔順,又有教養,大哥娶了這麼一個好太太,結婚以後,兩個人從來沒有臉紅過一次,真是一對恩愛夫妻。」   「恩愛,不見得吧?假若恩愛,為什麼她撇下大哥,一個人到日月潭去玩?」   「是大哥走不開。」   「嫁雞隨雞,大哥走不開,她就不應該走開。」   「大哥慫恿她去的,你要替人家想想,你一結婚就出去度了幾個月的蜜月。人家到現在還沒離開過台北一步。」   「她倒逍遙!一走走了個把禮拜。」   「大概快回來了。這次她帶了畫具去的。」   「看看她有什麼成績。」   「最近她又熱於本行了,她上次告訴我,下學期想復學。」   「我也想復學。」   「你們倒是志同道合,休學都休學,復學都復學。」   「我早就想的,如果不是我懷了范豪,春季開學我就想復學的,不像她存心在家裡舒舒服服當少奶奶,當了一年,覺得厭了,才換花樣。」   「我看你也是說說算了,不一定能實行。不過我很贊成你把大學讀完,拿張文憑在手,總是好的。反正平常在家也沒有事,時間等閒度過,實在可惜!有時候你二哥把我氣壞了,我都想找個工作,自食其力。」   「二哥最近怎麼樣?」   「還不是那樣!」   「每天晚上還是很晚回來?」   「狗能改得了吃屎?」   夢萍安慰著她:   「也許是你的疑心病太重,他在外面並沒有幹壞事。」   「但願如此,他狡猾得很!謊話越扯越圓,一點也不露破綻。」   「沒有實證,你就不能定他的罪名。」   玉鸞長嘆了一聲:   「我對他已經灰心了!如果能離婚,我早就和他離婚了!」   夢萍知道天主教徒不能離婚,她只有好言勸導:   「凡事看開一點吧!為孩子著想。」   「孩子,小石有沒有他這個爸爸都無所謂,他根本不愛孩子,平常連碰也不肯碰。」   「二哥結了婚,還像個沒有結婚的男人。對於愛孩子,范林比他強,回家以後,第一個去親范豪,我總說他從外面帶來好些細菌,不要碰孩子,他也不聽。」   「他不再找你無理取鬧了?」   「鬧什麼?啊!當然不了!小范豪生下來就是鐵證,鼻子眼睛和他一模一樣,現在該我找他鬧了!我想起來就罵他,一定是他自己不規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我也不規矩,下回惹我氣極了,我真要不規矩給他看看!」   「真是的!想想太划不來了!明知道他們男人在外面鬼混,我們還得清清白白地守著他,真不服氣!」   「你也找一個就是,」夢萍開著玩笑:「報復報復二哥。」   「哎呀!老太婆了,誰要?」   「三十歲就成老太婆了?你今年有三十歲嗎?」   「可不是,我和你二哥同歲,」玉鸞哀然地搖著頭。「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我都有白頭髮了。」   「二哥是個怪物,看起來還那麼年輕!大哥只比他大四歲,可是比他老多了。」   「大哥人真好!我現在才後悔了,嫁丈夫可不能只憑外表漂亮,夫妻生活是一輩子的事,性格品德最重要。」   「我看你和夏丹琪換換算了,你做大哥的太太,她做二哥的太太,這倒很合適。」   「瘋丫頭又在說瘋話!」   「還不是說到你心坎兒去了嗎?你常誇大哥,誰不知道你喜歡他?」   「去!」玉鸞的瘦臉上出現一抹紅霞:「我是敬佩他!」   「應該說是敬愛,又敬又愛!」   「語無倫次!看我不膈肢這個瘋丫頭才怪!」   「好好!不說就是!」   玉鸞順勢站了起來:   「這次非回去不可了。」   「留也留不住,走就走吧!」   「誰知道你真心留,還是假心留?小兩口在飯桌上親親密密的,我當什麼電燈泡?」   「他不回來吃晚飯。」   「去哪兒了?」   「他只說有要緊事,沒有說別的,還不能多問,多問就生氣,說是不信任他,把他當賊提防著。」   「和夢石一個樣子!」玉鸞急忙改了口:「當然他比夢石好。」   「天下的男人還有好東西?以前我還不知道,現在真是看穿了,我雖然沒有抓到把柄,可是他結婚以前和結婚以後等於變了一個人。就是有好的時候,也是做給人家看的。」   「你的話也太武斷了!大哥難道也不是好東西?」   「說來說去,又是大哥好!你急著走,說不定是為著大哥。」   「隨你怎麼胡扯,我都非回去不可!」   ※※※   剛回到家裡,傭人便向玉鸞稟報:   「二少奶,二少爺來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了。」   玉鸞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沒有說。」   玉鸞冷笑著,早晨她還告訴過他,下午要去看夢萍,他卻趁她不在家時打電話來。他以為她不在就不能盤問他,晚上等他回來再說吧!   掛在牆上的夢石的照片在半瞇著眼睛,對她微笑,那張曾經令她心醉的面孔,現在只令她生恨,她恨不得拿個茶杯對照片摔過去,才能消解內心的怒氣。適才夢萍對范林的評語還在耳邊迴響,夢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婚前和婚後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記得他們最初相遇的經過,當時他如何花言巧語,向她獻盡慇勤,回想起來猶如夢境一樣難以置信。以她的父母以及在日本經商的舅父母的原意,希望她能夠嫁給她的表兄,父母所以把她送去日本去學服裝設計,多半為了以上的目的。   不料她竟在返國省親的旅途上認識了夢石,甘願自投羅網,造成今天的命運。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尤其是感情方面,施出多少,就希望得到多少,夢石既然用情不專,她為什麼不以牙還牙呢?男女平等的口號已經呼喊多年了,男人可以做的,女人也可以做。   玉鸞獨自在房裡生著悶氣,直到傭人第二次來催請晚飯時,她才不得不怏怏地步下樓來。走進餐廳時,她一怔,她望見夢輝正背著手,面對落地窗外,在觀賞傍晚的園景。由於情緒的惡劣,她原已忘記其他的人存在,原來這個家裡除了她以外,還有另一個孤獨的人呢!   「大哥。」她不覺親切地喊了一聲。   夢輝聞聲回過身來,注視了她剎那,才說:   「你不舒服嗎?」   「沒有。怎樣?」玉鸞敏感地揉揉臉,強笑著說:「我像是不舒服嗎?」   「傭人喊你,你沒有下來,我以為你不舒服呢?假若你再不下來,我就要去看你了。」   夢輝的關懷使她衷心感激:   「對不起,讓你久候了,我剛在房裡沒聽見你回來,我以為大嫂出了門,你也不回來了。」   「夢石呢?」   「誰知道!」玉鸞嘆了口氣,勉強振作起來:「我們吃飯吧!」   夢輝瞥了弟媳一眼,也就無話可說了。   偌大一個餐桌,如此豐富的菜餚,只坐著兩個人,未免有點單調。夢輝遵守著食不語之道。玉鸞只吃了半碗飯,她在夢萍那裡已經吃過點心,同時她的胃部因夢石的不歸而堵塞著,吃不下什麼,只有慢慢地細嚼爛咽;間或悄然瞥夢輝一眼,此情此景,使她引起一陣錯覺,好像她和夢輝是一對似的。如果她和夢輝是夫婦就好了!每天他在外面忙他的工作,她則在家裡作一個忠實的妻子;晚上,兩個人廝守在一起,他研讀他的書,她縫她的女紅,在平淡裡尋求安謐的樂趣。   夢輝偶爾一抬頭,發覺玉鸞已停下筷子,正凝望著他在深思;他沒有想到別處,只覺得她吃得太少了。   「吃好了嗎?」   「吃好了。」玉鸞驚覺過來,不覺有點赧然。   「飯量太小!現在的補藥和補針越來越多,不過都沒有從食物裡攝取營養來得有效。人的身體像一個機器,機器要有足夠的燃料,才能發揮良好的功能。」   「我知道,我因為下午在夢萍那裡吃了好些東西,現在一點也不餓。大嫂不在家,小石又被他的外婆接去住了,家裡清靜得很,我有點坐不住。」   「我叫你一塊去日月潭玩玩,你不肯。」   「不是不肯,我走起來不像她那麼方便,又不是一天半天,起碼事先要安排一下。」   「你早說,她會等你。」   「不見得,她已經急著要走了,何必勉強她等我?即使她答應等我,心裡也不會樂意,因為我發現她雖然很溫柔,可是有時候也相當固執。」   夢輝點點頭。玉鸞的話一點也不假,譬如丹琪說出口要去旅行,就非去不可,如果不是他去邀岳母,她說不定真的會單獨行動。   「你看大嫂那麼文文靜靜,做起事來竟然也會憑情緒。以前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要去日月潭,這次為什麼說走就走了?而且天這麼熱,不是春秋季,又不適於旅行。」玉鸞打量著夢輝,忽然說:「你們沒有鬧彆扭吧?」   「鬧彆扭?沒有。我們從來沒有鬧彆扭。你怎麼想到這上面去了?」   「我隨便猜猜,剛才我還和夢萍談到你們夫婦恩愛呢!」   「我覺得古人所謂的夫婦相敬如賓很有道理,吵吵打打對感情有損無益。」   玉鸞黯然地搖搖頭:   「可惜我們已經不能相敬如賓了。」   夢輝以同情的目光注視著她,然後慢慢地說:   「不論什麼事都不能破例,否則很容易習慣。」   ※※※   侍者輕輕走到丹琪的椅後:   「夏小姐,電話。」   「我的電話?」丹琪把碗筷放下,以擔心有誤的目光對侍者望了一眼。   「是的,長途電話。」   夏太太急忙說:   「一定是夢輝打來的,還不快接去!」   丹琪匆匆離開了餐廳,雖然她不相信夢輝會打電話來。她走的時候,夢輝把她交給了媽媽,接到她平安抵日月潭的短函,他更是一百二十個放了心,如果他想到打電話給她,早幾天就應該打來,絕不會遲在一個星期後的現在。除非是家裡發生了意外。不過她不相信有什麼意外會發生。難道是夢輝催她回去?她臨走時,他曾給了她充分的自由,告訴她好好消遣,有興趣可以多留幾天。如此說一個禮拜的時間能算長嗎?實際上,最初兩天,她確實歸心似箭,如果不是擔心媽媽責備她心猿意馬,她真想立刻回台北的。日月潭的景色固然清麗脫俗,只是她的情緒有失寧靜;她的人雖然已遠離紅塵千丈的都市,她的心卻仍舊懸繫著那些世間的俗物俗事。本來她希望這次旅行能夠產生遺忘的功效,不料她仍然時時思念起范林,甚而也思念起夢石來。   櫃檯內的職員向她點頭招呼著,並且告訴她:   「從台中打來的長途電話。」   台中?誰在台中?她疑惑地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對方便立刻回答:「你是丹琪嗎?你猜我是誰?」   縱然距離遙遠,話聲微弱,但她已經分辨出來是范林了:「你──?你怎麼在台中?」   「我下午從台北開車來的,我正在吃晚飯,吃了晚飯,馬上開車到日月潭,我已經訂好房間,二百十八號。」   她的心跳著,說不出是懼怕還是興奮:   「你來幹什麼?」   「別對我這麼無情,我百忙中抽空跑了出來,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下山。我想你想得厲害!見面再談吧!九點鐘你到我房間裡來。」   「不!」   「假若你不來,我就去找你。再見。」   不容她再說什麼,他便把電話掛斷了。   丹琪失魂落魄地回到長廳,在媽媽對面坐下以後,急忙端起飯碗,用來掩飾內心的狂亂。   「是夢輝來的電話吧?他說什麼?」   「沒說什麼,」她含糊著:「隨便問問。」   「他太關心你了,有我跟著,還不放心。」夏太太得意地誇獎著女婿:「他催我們回去沒有?」   「沒有。」   「他心裡一定著急了,少年夫妻不可分離太久,我看我們一兩天也該回去了。」   丹琪胡亂應著,她實在沒有心情和媽媽多談什麼;她扒著碗裡的飯粒,一粒也吃不下,她只在想著范林,想著九點鐘,想著二百十八。   「怎麼不吃了?」   「飽了。」她勉強笑了笑,來報答媽媽的關懷。   飯後,母女兩人照例外出散散步。平時丹琪最喜歡欣賞夜景,今晚卻有些反常,八點鐘就吵著頭痛,上床休息了。   夏太太撫摸著丹琪的額頭,發現並沒有熱度,才放了點心;本來她要囑咐侍者去買散利痛的,丹琪卻極力反對:「睡一覺,明天就會好了,你也睡吧!」   「說不定感冒了,叫你披件毛衣,不聽,山上不比城裡,天一黑,空氣馬上轉涼了。」夏太太埋怨著。   丹琪任媽媽埋怨,心裡卻在好笑。   夏太太躺在床上以後,又向女兒談說幾句,得不到回答,以為她已睡著了,也就自動閉上了口。   丹琪雖然裝著比媽媽先睡著一步,實際上她卻完全在清醒中,白天她曾獨自雇了小船,爬上了文武廟,照理說她應該很倦憊了,但此時她連一絲睡意也沒有。差不多每天她都僱船遊逛幾個鐘頭,同時背著相機,隨時拍攝優美的景物。起初夏太太陪著她遊逛,以後實在沒有那麼多的力氣,只有任她自己去。她最喜歡爬文武廟的高坡,而且數算著;惟有運用體力時,她的思想才會澄清下來,摒除去由城市帶來的煩惱與憂傷。   最近幾晚,她的睡眠良好,不像初來時輾轉難眠了,這不能不歸功於白天的運動。今晚如果是不受到電話的騷擾,她絕不會這樣亢奮。她感到喉嚨乾得厲害,渾身都像是火烤一般的焦躁;她爬起來喝了杯水,這時離九點只有五分鐘了。   從接到范林的電話開始,她的一顆心如同被載著兩種觀念的奔馬,往相反的方向撕裂得發痛;她怨恨他,希望躲避他;她又感激他,希望見到他。她悄悄走進衛生間,站在梳洗鏡前,久久注視著自己那張火燙的面孔,然後皺起眉來,用牙齒緊咬住嘴唇,警告著自己:不要去!不要去找范林!   另一方面,她卻不由自主地重塗口紅,並且整理好散亂的頭髮。   迷濛中,夏太太聽見輕輕的走動聲,她知道丹琪走進了衛生間,於是翻了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夏太太是個多夢的人,睡著以後,思想仍舊像是走馬燈一樣,不肯休息。夢一個接連一個,已不復記憶;直到最後,她夢見丹琪正在潭中划船,忽然失手把槳落入水中,當丹琪彎身拾槳的時候,船失去平衡,不幸跌進去;她扶著飄搖不定的小舟,大聲高呼救命,四周沒有一個人影,任憑她怎樣狂叫,也不發生作用,眼看女兒掙扎幾下便慘遭滅頂,她只有哭叫著:「丹琪!丹琪!」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夏太太還聽見自己發出的抽噎聲,她的兩隻手都壓在胸口上,難怪窒息得這麼難過!她長喘著向旁邊的床上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的睡意全消。丹琪不見了。   「丹琪!」   沒有回答。衛生間也是黑的。她記得丹琪曾經悄悄起來到衛生間去。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扭開床邊的檯燈,已經午夜三點了。   夏太太坐在床沿上,望著錶發呆,由丹琪的不見,她聯想到噩夢,一顆心縮成小鉛塊,沉甸甸地下墜著。初醒時,她還以為是晝有所思的關係,丹琪獨自出遊時,她多少總擔心點,怕她遭到什麼不測,因此這種思想形成了適才的噩夢。現在丹琪離開了房間,又怎麼解釋?夜是這樣深,這樣靜,四周是這樣空曠,她能到哪裡去?她既不信她會去泛舟,也不信她蓄意自盡,而且她從來沒有患過夢遊症。為什麼半夜竟失了蹤?   疑慮了好一陣,夏太太越想越焦急,於是胡亂抓了一件衣服,一面扣著鈕扣,一面打開房門。正當她要邁步的時候,忽然站著不動了,從甬道那端,有一對男女親親密密地依偎著走過來;她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花,但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那分明是她的女兒和范林。   那對年輕人的視力也特別強,遠遠就看到她了,當時他們也怔住了,同時想躲,卻明知道躲不掉;他們交換了一個目光,並且下意識地分開。只有鼓起勇氣,慢慢地移步過來。   夏太太靠著牆,免得自己會跌倒。十年以來,她一直以貞婦的立場,詛咒偷竊去她的丈夫的那個女人,想不到今在她辛辛苦苦教養大的女兒將成為被人詛咒的對象。她究竟做了什麼事?會遭受到這樣的懲罰!日日夜夜,她為她女兒祈禱,難道她的教主置若罔聞嗎?與其看見丹琪做出喪盡名譽的事,倒不如噩夢成為事實,讓她死了的好,悲痛總比羞辱容易忍受;如果丹琪發生了意外,別人全會哀悼:「那可愛的女孩子,實在可惜!」而現在這種情形,被別人知道以後,將會如何不齒:「那樣下賤的女孩子!從小沒有家教。」   「媽,」丹琪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然後在數步以外站住了,媽媽的臉色可怕得使她膽寒,她以求援的目光望了范林一眼,范林也有些畏懼,但事已至此,不能不硬著頭皮設法應變:   「伯母好,我因有事到台中,知道您們在日月潭,所以抽空來看看。」   夏太太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便驀地轉過身,抽噎著踉蹌地奔回房裡。   丹琪被媽媽的態度嚇壞了,她驚慌失措地趕了兩步,然後又停下來。   「媽媽知道了!怎麼辦?」   范林聳聳肩,意圖輕鬆地說:   「知道也好,家醜不可外揚,她會替我們保密。」   她的答覆並沒有使她滿意,焦急與羞愧交迫下,她不禁哭泣起來。   真是令人懊喪!范林一面撫慰著丹琪,一面在想,今晚到最後還遇見這樣尷尬的場面,明天回到家裡,說不定會有一場更難以應付的風暴呢!   女人果然是弱者!夏太太哭,丹琪哭,夢萍自然也會哭。他不哭,即使再嚴重的災難來臨,他也不哭。   「哭,解決不了問題,去給媽媽陪個罪吧!」   「我不敢,她不會原諒我了。」她伏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著:「我想死,我去投潭算了!」   「要投潭我們一起去投潭,不過既然活著有辦法,又何必去尋找死路呢?」   她忽然抬起頭,淚眼如同望見了光明的遠景:   「范林,我們都離婚。然後再結婚好不好?」   他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覺得她的思想太幼稚簡單了!婚姻哪裡像一般男女關係?說合就合,說散則散。自然他不能把心裡的話告訴她:   「那是以後的事,等我們回台北以後,慢慢想辦法解決。現在你趕快去安慰媽媽。」   丹琪失望地嘆了口氣:「你走吧!」   他溫存地親吻著她:「你先進去,我再走。」   她只好移動著沉重的腳步,把門輕輕推開。   房裡很黑,藉著路燈的光亮,她隱隱約約看見媽媽正雙手掩著面,跪在床前,一面飲泣,一面訥訥地祈禱著。   ※※※   玉鸞往胸前畫了個十字。她的心仍然得不到安寧。   她坐在長沙發上,一雙眼睛熬得發紅,每隔不久,便望一下鐘,現在已經過四點了,還不見夢石的蹤影。   如果是平時,她早已賭氣入寢了;今晚她的情緒很不正常,彷彿有暴風雨襲來的前一刻那樣,氣壓低得令她窒悶發慌。夜是寂靜的,整個一層樓,聽不到一點聲息;她感到如同漂流在四顧茫茫的大海裡,又如同陷身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以今晚的心境,她非常需要一個同伴,這同伴不但陪著她驅逐孤獨感,而且幫助她對不忠實的丈夫施以報復;此時,除了夢輝之外,哪裡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玉鸞站起來,在房中轉了幾圈,不眠中她已經轉念到這項問題上千百次了;每一次都會令她臉紅心跳,然後在身上畫著十字,默祈天主饒恕她的罪惡之念。但隔不一會,她的思想便又往這方面牽連了。   玉鸞生長在一個守舊的天主教家庭,父母早已灌輸給她了全部的道德觀念。在東渡求學的時期內,日本戰後民風的放蕩,無形中使玉鸞受到影響,否則她不可能對夢石一見鍾情。   自幼愛好藝術的玉鸞,難免存在浪漫的思想。偷情,對她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何況在小說和電影裡,已經屢見不鮮。婚後的失望情緒,並不是沒有使她存過報復的心理,但是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具體;小時候記得聽見家裡的傭人閒談過「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層磚。」的便語。夢石既然置她於不顧,竟夜遊在外,她為什麼要虐待自己,而不去尋求安慰呢?安慰的對象近在咫尺,只要她肯自動撇開尊嚴於不顧,夢輝必然會樂意俯就的。夢輝也知道樓上只剩下他們兩個孤男怨女,機會失去以後,便再難尋覓了。   她吸了一口氣,兩頰低陷,雙手捏成拳頭。就這樣下定了決心。   頻頻敲門的時候,她渾身都緊張得發著顫;起初她敲得很輕,得不到裡面的回應,一度她幾乎想罷休的,再一轉念,她索性破釜沉舟,要做就做到底了。   「誰?」   聽到含糊的問話聲,她羞愧地向後退了一步。等到第二聲「誰」問出來以後,她才硬著頭皮,輕輕地說:   「是我。」   夢輝把門打開,驚訝而關切地注視著她:   「玉鸞,什麼事?」   玉鸞沒有等他引讓,便低著頭向房內移步。房內沒有開燈,夢輝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從她那微微抖動的身體判斷出她的激動。只是他的思想很單純,沒往別處猜側,只以為她和夢石又在爭鬧。   「你怎麼現在起來了?夢石呢?」   「他還沒有回來。」   「還沒有回來?幾點鐘了?」夢輝正預備轉身去開燈看時間,不料玉鸞忽然哽咽著伏在他的胸前。   夢輝大吃一驚,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玉彎平時是個淑雅莊重的女人,他再也想不到她今晚會在他面前這樣失態。起初,他呆若木雞,任憑她把頭伏在他胸前,一動也不敢動;他以為她因悲哀過分而不能自制;過了一陣,只覺她呼吸急促,身體顫抖,他這才發現有點不對了,何況她已把頭轉過來,口中的熱氣直噴向他的脖頸;由於彼此的衣著單薄,她的消瘦的身體緊緊接觸到他的。他忽然記起「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心裡更加窘迫不安,於是他不自覺地向後退縮著,同時伸手將不勝嬌弱的玉鸞扶住:   「快去睡吧!身體要緊,有話明天再談。明天我教訓我弟弟。」   他的態度不啻往她身上猛澆冷水,使她驟然清醒過來,重新認清了她和他的關係,她的呼吸不再急促了,身體不再顫抖了,如同受到他的摑擊,她掩起面來,羞愧得無地自容。   「走,我送你回去。」   他邁步以前,她甩開了他,哭泣著跑走了。   他趕了出去,然後停在甬道上,呆呆地站立在那裡。   從樓下大廳裡傳來悠悠的鐘聲,敲了五下。五點了。   ※※※   夢萍抱著發冷的肩膀,拉開了窗幔,注視著窗外微微透出灰白的天色。   長夜已盡,黎明將要來臨。這是范林婚後第一次徹夜未歸,也是她第一次徹夜未眠。   ※※※   她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現在也不能再支持了;她必須先躺一會,然後回娘家哭訴范林在如何對待她。   ※※※   玉鸞也正準備回娘家哭訴,並且她決定了一去不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k.十一〉   「達克脫江,來接朋友嗎?」   「我來接內人。最近你的身體怎麼樣?」   「托福,托福!自從上次開了刀,我重了五磅。」   「那很好。請便吧!」   「再見。」   目送著那位曾經作為他的病人的中年男士過去以後,夢輝背著手,繼續在月台上踱來踱去。   北上的柴油車誤點了幾分鐘。如果不是急著想看到丹琪,他自然也不會和路局計較這一點時間。   縱然他的心情非常迫切,當車抵站時,他反而遠遠地站在旁邊,一派冷靜地注視著從車廂內擁出的旅客。   首先他看到他的岳母夏太太,夏太太的神色很沉鬱,彷彿滿懷著心事,很不愉快似的;接著丹琪出來了,丹琪頭髮微亂,面孔稍稍清癯了一些。由此可見這趟旅行真夠疲倦的!   當母女二人舉目觀望時,他伸手搖動了一下,夏太太的眼睛一亮,旋即黯淡下來;丹琪的視線和他接觸在一起,又很快地躲開了,微笑的時候,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紅潮。   他大步走過去,把旅行箱接到手,他一時支吾著,不知說什麼才好。還是夏太太先開口了:   「難為你來接我們,我們還怕你收不到信呢!」   「今天上午就收到了。玩得好不好?」他用親切的目光望著丹琪,緊接著又對夏太太說:「這一趟讓您受累了。」   以夢輝的想像,他的岳母應該和他客氣一句,甚至興致勃勃地向他大談十天中間的見聞;然而她竟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悶悶地嘆了口氣。   丹琪膽怯地瞥了媽媽一眼,她已察覺她的丈夫正在為媽媽的嘆息付出注意,她急急尋找一個問題,趁機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家裡好嗎?」   據她的想像,他自然會回答好;然而他竟也沒有說話,僅僅搖頭嘆息了一聲。   「怎麼了?」這次她由衷地表示著關心。   「回去慢慢談。」他含糊地說罷,又轉身向他的岳母:「一塊回去吧?」   「不,先送我回家。」   「吃過晚飯,再送您不好嗎?」   「不!」夏太太非常堅決:「我不去,我要回自己的家。」   夢輝納悶著,他以為母女鬧著彆扭,再一看,丹琪正在用乞求的目光注視著媽媽。他知道他的岳母平時很寵愛女兒,只有丹琪嘔氣的時候,哪有她鬧的彆扭?也許是疲倦影響了情緒,她既然要回家,就讓她回家吧!   車到門前,夢輝首先下來;趁他提著旅行箱去按門鈴時,夏太太臉色陰沉地對丹琪說:   「記住!不和他斷絕,你就別要我這個媽,我也不要你這個女兒!」   丹琪淒然地低垂下眼簾,發出哀怨的低語:   「知道了!」   夢輝將東西交給請來看門的一個教會弟兄,臨走前,對夏太太說:「媽,謝謝您陪丹琪。」   夏太太想以笑容作回答的,卻沒有笑出來,臉上的肌肉痙攣了幾下,然後吃力地說:「好好對待丹琪。」   他點點頭,回答「是的」,心裡卻不解岳母的話意;他猜想在這段旅行期間,丹琪一定向她訴過苦,否則她為什麼要他好好對待她呢?這話關照得太多餘,因為他從來沒有不好好對待過她。   丹琪在車廂裡看到媽媽對夢輝說了幾句話,但她沒有聽見說的是什麼,她不相信媽媽會對她有什麼不利,只是由於問心有愧,她一直忐忑不安著。   車慢慢開動後,他才轉過臉來,簡單地說:   「很想你。你呢?」   「也是的。」她的聲音很微弱。   他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手,藉此表示他對她的至高愛意。   她不能忍受他的撫摸,不是她討厭他,而是由他的撫摸,她又意識她自己的不潔來。前晚,媽媽為她跪禱到天明,連著兩天向她苦口婆心地說教,直到她悔罪為止。在媽媽的逼迫下,她已俯首痛改前非,不但和范林一刀兩斷,而且從此全心全意去愛夢輝;實踐比承諾困難百倍,愛夢輝,忘掉范林,說起來簡單,但她不知道怎樣去做才好。   她藉著問話,輕輕將手抽出來:   「家裡怎麼樣了?」   「一塌糊塗!」他搖搖頭:「玉鸞鬧氣走了!」   「又走了?」   「這次不同,她要和夢石永遠分居。」   「為什麼?」   「還不是為夢石,夢石一晚未歸。」   她低頭玩弄著手指,很自然地想起范林一晚未歸,不知如何解釋的?   「夢萍也回來住了。」   「什麼?」   「范林那晚也沒有回去,夢萍要鬧離婚。」   「啊!」她情不自禁喊了一聲,當她發覺夢輝望她時,才察出自己的忘形:「會有這麼嚴重?」   「夢萍不過是示威,她說一開始就輕易地原諒他,以後就沒有辦法管了。」   她暗暗冷笑著,表面卻平靜地說:   「那也太過分了!狗急跳牆,如果他真的答應離婚,不是弄巧成拙了嗎?」   「怎麼會,剛結婚的夫婦,又剛生孩子,范林這兩天也住在家裡,和夢石住一間房,非纏著夢萍回去不可!」   厚顏無恥!她憤憤地思索著;那晚他告訴她慢慢想辦法解決問題,現在有這樣好的機會,他竟不肯抓住,反倒極力向夢萍乞憐,這不是在敷衍她,欺騙她,是什麼?   「這次旅行的成績怎麼樣?」   「什麼成績?」她心不在焉。   「完成了幾張畫?」   「一張也沒有。」   「沒有畫?」   「畫了,又撕了,不滿意。」   「不滿意就表示你在進步。本來我想抽出一天時間去看你的,給你一個驚喜。」   「怎麼不來?」她這麼問,並不是真心,即使他來,她也不會驚喜,說不定是驚懼。萬一他和范林碰在一起呢?   「實在太忙。」   忙!忙得真好!從近處講,如果他能陪她到日月潭去住幾天,她怎會惹媽媽悲傷萬分?從遠處講,婚後如果他能夠有暇瞭解她、關心她,以體貼和溫存的鑰匙來試開她的心鎖,她又怎會和范林死灰復燃?   他忙,只好讓他忙他的了!有什麼辦法?丹琪鬱鬱地望著街景。回到台北以後,生活如舊,有家庭,有丈夫,卻仍然寂寞孤獨!   夢輝只顧開自己的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更不會去研究她的心理;他望了望錶,時間過得真快!只接趟人,便浪費掉兩個鐘頭。他不懂為什麼有些人喜歡接接送送的,特別是女人,自己來去,偏要麻煩別人,如果丹琪不寫信告訴他決定哪班車,並且囑咐他去迎接,他是不會多此一舉的。他又望了望錶:   「夢萍他們都在家等著,本來他們也要一塊去接你的,我給否決了。」   「有什麼好接的?」她絲毫不感興趣:「讓你來接是媽的意思。」   經她這麼一表白,他反倒說:   「接接也好,你帶這麼多東西。」   「一些土產,吃的和玩的,沒有什麼價值。」說著車已到達門前。   丹琪提著幾樣小物件,剛上台階,就聽見大廳裡的兩下掌聲:「回來啦!回來啦!」   她的腳步停了一下,那分明是夢石的話聲;當她舉目望見夢石的笑容時,不覺想起那晚和他共舞的事,臉上的表情有欠自然了。   更令她有欠自然的是夢萍和范林也在大廳裡,夢萍正抱著小范豪,看樣子剛和夢石聊天,話還沒有告一段落;范林在她身後搭搭訕訕,而她卻凜然地未加理會。   「喲!倦鳥歸巢!」夢萍站了起來,話是笑著說的,卻帶著諷刺的意味。   范林也跟著打招呼,一本正經地叫了聲:   「大嫂。」   「大嫂。」夢石也叫了一聲,只有丹琪才能分辨出其中的嘲弄。   「你們都在這裡。」丹琪無可奈何地點頭說。   「我們都在歡迎你。」夢石注視著她手上提的東西:「喝!這麼多商標!一望而知是從日月潭來的,就像出了飯館,嘴銜著牙籤一樣。」   夢輝覺得他的弟弟口不饒人,忍不住援助丹琪:   「這裡面還有給小石買的玩具呢!」   「噢?是嗎?難得你記住小石,有沒有惦記小石的爸爸?給老石買點什麼禮物?」   她躲避著他逼人的目光,鎮定地說:   「土頭土腦的東西,你哪裡能看上眼?」   「那是些什麼?我看看。」   「木刀、木槍、木人,小石大概很喜歡。」   夢萍在一邊慢聲說:「有沒有我們范豪的?」   「對不起,他太小了,我沒有想到他會玩東西。」   「今年不會,明年會,東西放著等孩子長大,又不會發霉。只怕作大舅母的沒有把我們范豪放在心上。」   「當然,她是江家人,怎麼會把你們范家人放在心上?」夢石壞笑著,幸而他還有份仁慈,當他注意到丹琪的臉色起了變化時,急忙又說:「我代小石謝謝大伯母了。」   丹琪實在不願多停留,於是趁機說:   「我回房把東西撿出來,再拿給小石。」   「那要請你送到王家去。」   「怎麼?玉鸞呢?」她佯作不知:「回娘家去了?」   「麻煩大了!還要藉重你多多幫忙呢!」   「幫什麼忙?」   夢石正要開口,卻被夢萍截住說:   「你們這些男人既有現在,何必當初?有勇氣夜不歸宿,就要有勇氣不要太太,索性天天找下賤女人,不更痛快嗎?」   丹琪聽了心咚咚跳著,她沒有敢看夢萍的表情,只是迅速地瞥了范林一眼。希望他以目光向她暗示夢萍是否已由他那晚不歸疑惑到她身上?而范林卻根本沒有看她,只是用討好的態度緊緊地注視著夢萍說:   「何必呢?」   范林的表情使她作嘔,她奇怪她為什麼會愛著這樣一個置她於不顧的男人?專門在別人的面前刺激她。她低下頭,蒼白著臉,在夢萍繼續辱罵中,不知應該去,應該留。   幸而旁邊的夢輝聽不慣妹妹的言語,他覺得他們夫婦沒有必要旋入戰渦裡,於是對她說:   「走,我們上樓吧!」   夢萍的原意,不過是要當著丹琪逞顯自己的威風;大哥這樣一來使她大失所望,她撇了撇嘴,笑著說:   「小別勝新婚!才離開多久?就急著回房親熱,連一會也等不得了?」   丹琪氣得正想回頭重重還擊幾句什麼才能解恨時,聽見夢石調侃著:   「算了吧!五十步笑百步,你自己離開范林一晚就著急了!」   「二哥,你少說點廢話,還少惹我生氣一點,我和二嫂都算定前天晚上你們兩個人狼狽為奸,一塊在什麼地方鬼混的!」   「喂喂!別把他和我相提並論,我是和幾個朋友在北投梭哈了一夜,他在何處尋芳,我可不負責。」   「哎呀!二哥,我求你別火上加油好不好?」   丹琪不敢再聽下去,急忙以逃避的姿態,一口氣跑完了樓的階梯。夢輝被撇在後面了:   「走那麼快作什麼?」   「我在日月潭每天爬文武廟練的。」丹琪苦笑著自我解嘲。   「你的精神倒很不錯,據說常常旅行對身心大有裨益。」   「我的精神本來不錯,可惜坐了一天車,有點難過。」   「躺著歇歇吧!快吃晚飯了。」   想著樓下的三個人,她的心就一陣發緊:她實在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因此她先為自己留了一個退步。現在夢輝一提吃飯,她立刻說:   「我不想吃,好像中午吃的東西到現在還沒有消化呢。」   「不吃怎麼可以?人的健康必須靠食物來維持,要想身體好,必須定食定量。」   丹琪討厭聽他這套理論,她希望趕快把他打發走,以圖清靜:「你下去陪他們吧!免得他們又笑我們。」   「笑我們怕什麼?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怕誰笑?」,他湊過來,拉起她的手:「你不在家,我很不習慣,非常想你。」   「想我?連個長途電話都不打給我,也不給我一封信。」   「我曾經想打電話的,可是又覺得無話可說。至於寫信,一來我覺得你很快就會回來,而且我一向最怕寫信,連給爸爸寫封信都很難得。」   「這麼說以前你給女朋友寫情書呢?莫非請人代筆?」她故意逗他。   「我從來沒有給女朋友寫過情書,我也沒交過女朋友」。他從實招來以後,發覺她用奇特,也可以說是帶著憐憫意味的目光望著他,似乎在感嘆他的單純,不覺反問一句:「以前常有男朋友給你寫情書嗎?」   「也沒有。」她把目光收回了。   他很滿意她的回答,一點沒有猜疑她說的不是實話。一個誠實的人不會想到別人為什麼會扯謊,他覺得她沒有必要向他扯謊,即使她婚前有過什麼,他也可以寬大為懷,原諒了她;至於婚後,他更沒有想到她會不忠;她在神前立了誓言的,雖然她不是真正的教徒,但她總不會把那莊嚴的儀式當作兒戲。   好容易把夢輝打發下樓。據丹琪估計,還不到半餐的時間,便聽見腳步聲逐漸走至門外;難道是夢輝又上來喊她?或者送什麼東西給她嗎?她不耐煩地傾聽著,門被敲了幾下,在她回答以前,萬萬沒有想到已有人闖了進來。   她不覺失聲地「哎呀」著,這時她已看到夢石那張帶著壞笑的面孔了。   夢石隨身關上了門,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從她吃驚的面孔,望到她的赤足,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胸部。   她低下頭看了自己一眼,她原以為不會有人來,連夢輝也不會來,才把旗袍脫掉,僅留了件襯裙,由於襯裙的質料太薄,使她的身體毫不保留地暴露在夢石眼裡;她一時羞窘萬分,急忙背過身去,從床頭把那件粉紅綢料睡袍拉到手裡,不料越是著急,越摸索不到衣袖,急得她渾身冒出了汗珠。   「讓我來效勞吧!」夢石一個箭步趕了過去,獻起慇勤來。丹琪本來想躲開的,但為了先把衣服穿好,再興師問罪,把他趕出去,只好接受。   當她繫睡袍的腰帶時,他忽然從身後將雙手伸過來:   「也讓我效勞吧!」   她掙扎著,然而他的臂力大得出奇,任憑她怎樣都擺脫不掉,羞憤之餘,她想起了夢輝,如果夢輝看到這種情景,將會如何?她一面出於焦急,一面故意恐嚇他:   「夢輝來了!」   想像中他作賊心虛,必定會把手臂鬆開,不料絲毫不發生作用,他不在意地嬉笑著說:   「嚇不著我。」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只有採用軟弱態度:   「假若他真的來了怎麼辦?」   「不會的,他出去了。」   「出去了?他沒有告訴我要出去,你們這麼快把飯吃完了?」   「飯還沒有開動呢!」   「你怎麼一個人跑上來了?他們呢?」   「先不要管他們,只管我。」隨著話聲,他的頭已漸漸低下來,嘴唇輕柔地接觸到她的鬢角。   「你幹什麼?放開我!」她驚慌地反抗著。   「別動,記不記得我們在一起跳舞的時候?」   「不記得。」她雖然這麼說,但她的眼睛已經半閉起來,從心底泛起了深深的醉意,她再也忘不了他們如何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就在她停止反抗的時候,他的嘴頻頻作無聲的親吻,由上而下,一步步吻到她赤露著的脖頂,同時他的手從她的腰肢,一步步由下而上,移至突起的部分。   他的驟急驟緩的動作已將她的身體溶化掉,溶化成一攤水;隨著感官的激動,蕩漾飄搖,只是她的神智還沒有因此全部喪失,她呼吸急促地低聲嘶喊著:   「魔鬼!魔鬼!你簡直是個魔鬼!」   「親愛的,別罵我。」   「我偏要罵!你這害死人的魔鬼!我誠心為你躲到日月潭,都躲不過。」   「為什麼要躲我?」他輕輕咬著她的耳朵。   「我怕。」   「怕什麼?」他順勢移動著她的身體,如同受到法術的降服,她毫未掙扎便轉過來,臉對著他的臉:「你不是頂大膽嗎?」   「不。我怕你。」   「不要怕我,愛我。」和發言的同時,他的火熱的嘴唇已向目標猛撲而來。他首先吸吮著她的唇,接著向唇內伸展,他的親吻配合著撫愛,形成了瘋狂的樂章,一個節奏,掀起一股熱流,熱流一直輸入她的腹內,引起一陣痙攣,沉沒於情欲的海洋裡,越來越深。她下意識地伸開了臂膀,想找一個可以攀援的力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她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被波浪沖擊到岸邊了,她緊緊倚靠著岸邊堅硬的石塊,她知道那是夢石的身體,她想躲避卻又不願躲開;這時她的記憶力已消失,頭腦變成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全力接受著顫慄的快感,並且下意識地模仿著他的親吻,以同樣的節奏來迎合他。   以夢石的反應證明,顯然她對他的報答進一步激起難以遏制的野心,使他更情不自禁了。   他的手像一條蛇,穿過睡袍,向襯裙滑行,由於她已陷入半昏迷狀態中,毫無防範之意,如果不是那條襯裙過於合身,他會很順利地達到目的,該死的襯裙!開叉太靠下了,為什麼今年偏偏要流行這礙手礙腳的小開叉!   「不,」她終於發覺了他的新企圖,她含糊地喊著:「不!」   擔心她認真地拒絕,他的動作加急了,這是什麼鬼衣料!像紙一樣脆弱,沒有怎樣用力,便聽見開叉的地方「嗤──」的一聲。其實破一個口子又有什麼了不起?縫一下或者由他再送她十件新的作為補償都可以。只是這件小事在她的感覺中卻萬分嚴重,撕裂聲竟將她從夢中擾醒,趁他不備,她忽然用足了力氣,將他一把推開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迷夢的餘輝還存留於她的眼睛裡沒有散去,但她的臉上卻充滿了羞憤的表情,她望著他,忽然轉過去,把臉埋在手裡。   他注視著她的起伏不定的背影,第一個衝動想再度進攻,但他畢竟是聰明的,以既往對女人的經驗,他很知道時機過去以後,萬不可冒昧行事,免得弄成僵局不可收拾。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來衡定內心的激動,並且將已伸向她的手收回來,理了理微亂的頭髮,然後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說:   「對不起,請你別怪我,你應該怪你自己,因為你太熱了!老實告訴你,我認識很多女人,但是沒有一個懂得接吻像你這樣懂得,你讓人發狂,沒有辦法克制自己。」   她搖撼著肩膀,拒絕他撫摸:   「你走!給我走!」   「我可以走,可是一定要在你表示原諒了我以後,我才走。」   「好,我原諒你!」   「我不願意聽你說敷衍我的話,我向你發誓不侵犯你,你要轉過來,把手放下,沒有人用這樣的態度給人送別吧?」   為著急於擺脫他,她只好轉過身來,只是她的臉還被手遮掩著。   「不要這樣,」他輕輕把她的手移下來,然後注視著她的不勝嬌羞的面容,笑了起來:「看你的表情,真是孩子氣!眼睛看著我。」   「不。」   「這有什麼難為情的?男女在一起的吸引力,如同陰電和陽電相撞一樣發熱發光,這是最自然不過的關係。」   自然?一點也不自然!當她想起他們的關係時,心頭一陣發緊,她的血液變冷了,呼吸轉慢了,當他再度伸展開手時,對她已失去了誘惑的作用,她毫不留情地向後退去,直到無處可退的地步,她才靠著牆站立著。現在她敢正視他了。   她的態度使他奇怪,適才她還狂熱得被他認為是最性感的女人,不料一轉眼,她竟變得凜然不可侵犯起來: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打量了幾眼,然後點頭一笑,同時用手指擊出清脆的一響。他不但不失望,反而更加深了捕攫她的興趣,來日方長。上樓的時候,他並沒有抱著什麼野心,至多不過像剛才擁吻她一陣而已;他原是個獵艷的能手,積十年之經驗,他已身懷絕技,他知道對付哪類女人採取哪種手段,越是莊重的小姐,他越極盡挑逗之能事,使她們的心既驚又顫,因而產生了好奇;相反的,對於曾經滄海的風塵女人,他顯得禮貌多端,絕不輕易進犯,這樣才能,得驚弓之鳥的信心。說穿了,殊途同歸,到最後只有佔有這一個目的。   今天進行到這裡,已經足夠了,下面的且待以後再伺機行事。   他以雙腿併攏的姿勢,禮貌地向丹琪伸出一隻牛彎的右臂。   「請。」   「幹什麼?」   「下樓去吃飯。」   「我不吃,我說了不吃的。」   「那是剛才的事,現在夢萍和范林一走,情形自然不同了。」   「什麼?」丹琪只顧吃驚,而忘記體會夢石話中含義了:「他們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夢輝從樓上下去以後。」   「他們沒有吃飯?」   「沒有。」   「為什麼?」   「那要問你了,你為什麼不下去吃飯?」   「我不舒服。」   「除了夢輝相信你不舒服,別人並不相信。夢萍當時就哼了一聲:分明是討厭我們,走吧!范林巴不得夢萍回家,立刻攙住她,她把手一甩:回家又不是講和,只為了娘家住不得了。夢萍一向是個什麼都擺不到心裡的急性子,說走就要走,怎麼都挽留不住,她既不肯坐范林的車,又不敢坐我的車,何況還抱著孩子,她叫大哥送她,如果大哥不送,她就要喊車,大哥沒辦法,只好送她走了。」丹琪一聽心裡又氣又惱,自然她不能把內心的惱恨表露出來,她只有借題向夢石發揮。   「所以你才趁火打劫,是不是?」   「笑話!我誠心誠意請你下去吃飯,因為夢輝已經關照廚房等一會給你作一碗雞湯麵,我覺得既然拔去了眼中釘,端上來不如在樓下吃方便。」   「你說話要小心!什麼拔去眼中釘!」   「本來你和夢萍都帶著刺,兩個人簡直是水火不相容。」   「自古以來,姑嫂就是冤家對頭。」   「她和玉鸞這對姑嫂處得很好。」   「是玉鸞會做人,我哪裡能比她?我又傻又笨。」   「不必謙虛,你有些地方比她靈活得多。」夢石壞笑一下,然後望了望錶,「有話下去再談吧!夢輝一個來回二十幾分鐘,馬上就要回來了。你不是怕他看到我嗎?如果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   他的堅持態度和范林倒是很像,范林不是也常達不到目的便不肯罷休嗎?她嘆了一口氣,還想范林作什麼?他已乖乖地回去對太太陪小心了。你心裡有他,他心裡是不是有你?固然他曾風塵僕僕地奔到日月潭去看你,但你不能以此證明他愛你,偷情的勾當對男人會增添生活的刺激和樂趣,又干愛情什麼事?   夢石見她的意志已有點動搖,立刻加重語氣:   「你不下去,他真的要回來了。」   「你先下去,我得穿件衣服。」   「現在又不是赤身露體,還要穿什麼衣服?」他不允許她多說便過去攙扶著她:「走吧!」   須臾,夢輝駕車而返。在他進來以前,夢石便很周到地去迎接了:「等你等了好久。」   「正是人多的時候,一連碰到紅燈。」他這樣回答著,眼睛已望見了丹琪,丹琪的出現使他大感意外,最感意外的是她竟穿了件睡袍便坐在餐桌上了。   不過他立刻又原諒了她,他已記起她的身體欠適的事;既然身體欠適,就應該躺著休息,他的問話因而透出了不滿:「你怎麼起來了?」   丹琪的視線低低垂下,面對著夢輝,她愧怍極了,她深怕夢輝會發現她的窘態,另一方面,她非常佩服夢石的泰然自若,是他根本沒有覺得有什麼值得愧怍的?還是他善於作戲,掩飾得到家?   幸而這時夢石為她解了圍:   「我去請她下來的,因為我有事要請她幫忙。」   「唔,」夢輝知情地點點頭:「不過夢萍一走,你就下來,讓她知道,更有話講了。」   「我可以向夢萍證明是我再三把大嫂請下來的。」   「今天晚上不行吧?她剛回來,人又不舒服。」   「當然,改天也行,希望越快越好。」   丹琪的目光迅速地掃過兄弟二人,她已經知道被任命為和平大使了,夢石真聰明!可以一舉兩得,一方面藉此機會和她接近,一方面可以和玉鸞重歸於好。她警惕著自己:遠躲著他像遠躲著魔鬼一樣。於是她很堅決地說:   「我不去!我不去找玉鸞。」   兄弟兩個目光同時集中在她臉上,夢石微微一笑,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裡;夢輝卻一派嚴肅地認真起來,他不懂丹琪為什麼變得漠不關心,對於手足的婚姻破裂,絲毫不願盡力彌補;夢石平時所表現的固然使他失望,但是當他有困難時,他這個兄長自當義不容辭地為他解決。因此他很鄭重地代為求情:   「夢石這個忙你一定要幫。」   丹琪哀怨地瞥著夢輝,他竟自動引狼入室,天下還有比他更愚昧的丈夫嗎?她退讓了一步:   「要去,我們一塊去。」   「我──」夢輝這次把視線低低垂下了,他想起那晚的事。固然他的思想很單純,而且不願往壞的地方去推測,他也發覺玉鸞有點變態。本來他和玉鸞之間情同兄妹,這樣一來,反而有所顧慮,不便去看望她了。自然他不能把實情告訴任何人,他只有說:「我沒有時間。」   和丹琪失望地歎出一口氣的同時,夢石那邊卻展開了得意的笑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l.十二〉   在床上躺了三天,丹琪起來走動的時候,渾身輕飄飄的。自結婚以來,這是第二次病倒。應該說是第一次,因為第一次是佯裝的,實際上一點病痛的感覺都沒有。這次卻不同了,連她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怎麼病倒的;從日月潭回來的次日,她便發起高燒。以夢輝的原意,非將她送進他服務的那家貴族化的私立診所不可,但被她堅持否決了。她從來沒有住過醫院,何況她認為她的病還沒有嚴重到住院的程度。她很清楚病的來由,旅行的勞頓,情緒的緊張,精神的負擔,同時加諸於一身,即使再強壯的人,也會不支的。   她很願意病倒一次,趁著清靜的時刻,獨自理一理紛亂的感情,固然難以理出一個頭緒,但藉此可以把事情作一番分析,並且警告自己多加注意。   夢輝在她病中奉湯侍藥,表現得特別慇勤。甚至放下工作,守在她旁邊,雖然不多說什麼,但是目光裡透著充分的關切。為什麼他不把這份慇勤用在平時呢?如果他在婚後的日常生活中,肯多多注意她的喜與憂,使她的感情有所憑藉,又何至於再度受到范林的誘惑?   如果夢輝不是醫生,也許他的慇勤還不會引起她的厭煩,她覺得他只把她當作一個普通需要照顧的病人了;好像他要眼看著她好轉,痊癒,才會得到預期的安慰和快樂。   有好幾次,她對他說:   「你去忙你的吧!不要守著我,我不要緊,絕對死不了就是了。」   他默默無語,他知道病人的心裡都不太正常,他有的是對付病人的耐心。   本來他還囑咐她再躺一天的,他走以後,她便起來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座樓裡只剩下她一個主人,情形正與以前的玉鸞相似。她為什麼不可以像玉鸞那樣為這個家盡一份主婦的職責呢?   當她下樓指揮傭人的時候,也模仿著玉鸞的態度和語氣。插花是玉鸞的專長,她不願意落在後面,面對著幾束剛由花販送來的鮮花,她也要研究一番,如果她連這幾個花瓶都對付不了,真愧為藝術系的學生了。   坐在靠落地窗的圓几前,丹琪專心一意在研究插花藝術,絲毫沒有注意到已有人出現於大廳門外,直到聽見「好一幅美麗的圖畫!」她才吃驚地把頭調過來。   「對不起,打擾了你。」范林向左右望了一眼,然後慢慢地向丹琪靠近。   「是你!」她站了起來,帶著防範的敵視態度。「你以為是誰?」   「我沒有以為是誰,不過沒有想到是你。你來有什麼事?」   「特別來看你。」   「何必看我?」她冷然地說。手裡的一枝花被揉斷了:「把這段時間,用來給太太陪個小心吧!」   「丹琪,求你別諷刺我。」   「退後一點,被傭人看到像什麼話?」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   「你天天辦公,日子不比我過得清楚?問我幹什麼?」   「我當然要問你,因為昨天是星期二,你失了約,害我在路旁等了好久。如果不是在日月潭被你媽媽看到,弄得好尷尬,我一定會去她那裡探聽你的消息。」   想起母女之間的隔閡,丹琪的神色黯然了。連這次生病,她都禁止夢輝通知媽媽,名其為怕媽媽擔心;實際上是為了媽媽對她失去了信任,也許又以為她在故弄玄虛呢!   自從媽媽抓到把柄以後,她一直抬不起頭來;她怕見媽媽,也就是這個原因。   「你知道我多希望見到你,從你這裡得到一點安慰。這幾天我簡直苦透了!」   「苦透了,活該!」她冷冷一笑:「誰教你在江夢萍的面前像個軟體動物?」   「你昨天為什麼失約?」   「我病了。」但是她沒有告訴他,即使她不病,也不能赴他的約,她已經對神──不如說對她的媽媽──發過誓。必要時自然她也可以違背她的誓言,但絕不是為著像他這樣一個只把她當作消遣物而沒有付出真情的男人。   「病了?想不到你會生病。」   「我又不是鐵打的,怎麼不會生病?我有血有肉,受不住太多的折磨,擔不起太大刺激。」   「我不是那種意思,我是說如果我早點知道,昨天就不空等了。昨天下午我本來有很多事要辦,都為了你而耽擱下來。」   他繼續訴著苦,他根本沒有問起她的病況,更沒有探聽她病後的健康情形。從她心裡泛起一種難言的悲哀,原來他對她的關心還不及她所不愛的人;而她給予夢輝的感情,不及給他的百分之一。   「對不起,你請便吧!我有我的工作。」   「你可以繼續研究你的花道,我在旁邊並不妨礙你。」   「你留在這裡算什麼?夢輝隨時可能回來。」   「他回來幹什麼?」   「看看我。」   「那麼恩愛?」   「他關心我的病。」   他卻一點也不關心:   「我不怕夢輝,我怕夢石,夢石開過我的玩笑。」   提起夢石,她的脈搏加快了,面部也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范林以為她的不自然是為了夢石已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於是安慰著她:   「不過夢石絕不會說出來,因為他把這種事看得很淡,而且他自顧不暇,哪有時間管我們的閒事?」   我們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了!她長吁著把花枝剪短,枝很硬,一再用力,才把它剪斷。人的感情也像花枝一樣,要想一刀兩斷,談何容易?如果他毫無使她留戀之處,何至於斷斷續續拖到今天?   「今天下午怎麼樣?」忽然他提出一個問題。   「什麼怎麼樣?」   他靠近過來,壓低喉嚨說:   「如果你因為洋人在家,不願意上山,我們可以到另外地方,我發現北投秀麗閣實在理想。」   「秀麗閣?」   他一見她的臉色不對,立刻補充著:   「你別以為那是壞地方,其實好多有身份的男女都出出入入,在那裡面聚賭。」   她作出一個不屑的表情:   「你還是帶別的女人去吧!我無意奉陪。」   「你去看看再說,假若你認為不對勁,馬上調頭回來,這總可以吧?」   「不可以。」她不願意和他多談什麼,她只能找一項最單純的理由:「我的病,還沒有完全好。」   她心裡在想:如果他肯對她說出一句關心她身體的話,她便可能感激得動搖了堅強的意念;然而他眼巴巴地望著她說:   「告訴我哪天可以?」   她慘笑了一下: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能先知先覺,可以斷定我什麼時候病好。」   他仍然沒有問她的病痛,只是無奈地說:   「好了以後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   「打到你家裡?」   「當然是打到公司。」   她打算諷刺他兩句,剛張開口,話還沒有說出口,便又給悶回去了;因為她從落地窗望見夢輝正匆匆步上台階。她的臉色一變,這時范林機警地向後退了幾步,雖然他沒有直接看到夢輝,但由她的臉色,他已猜到什麼人來了。   「插花是一種崇高的藝術,據說花道有東洋與西洋之分。……」善於應變的范林何等聰明,立刻抓住一個話題,大聲為他們製造距離。   他的議論還沒有發揮完畢,夢輝便出現了。   在聞聲以前,夢輝還沒有發現他們兩人在大廳裡,進來以後,他的表情頗不愉快,直到他發言時,才將不愉快的原因表露出來:   「病還沒有好,怎麼就起來了?」   為了眼前的范林,她不能告訴他已經好了,只有說:   「躺著很悶,起來找點事做做。」   「還是躺著休息去,花讓傭人隨便插插就行了。」   這正是一個告退的好機會,趁著夢輝和范林打招呼的時候,她離開了大廳。   范林說謊的技術不比夢石遜色,她聽見他對夢輝說:   「夢萍叫我來看看二嫂回來了沒有?她猜想有大嫂出面調停,一定會有圓滿的結果。」   「她還沒有去,這幾天夢石也在急著要她去看玉鸞。……」   她不忍再聽下去,她可憐夢輝的忠厚,更可憐他的懵懂無知。   ※※※   夢輝的目光從手中的醫學雜誌轉向梳妝台前的丹琪:「你怎麼還不去?」   丹琪原在心神不寧地捱時間,經他這一催,她才慢慢地站立起來:「你陪我一塊兒去好不好?」   「吃飯的時候,夢石不是和你說好,你們兩個人去的嗎?」   她見夢輝已將雜誌放下來,態度很鄭重,不覺氣餒了:「最好你也一起去。」   「為什麼一定要我陪著?」   「因為,」她低下頭來,她能對他說什麼?「因為我怕坐他的車。」   「可以讓他開我的車。」他將鑰匙掏出來,遞給她。「為什麼你一定不去?」   「因為,」他低下頭來,「因為我一向很怕社交場面,見了不相干的人沒有話講。」   「玉鸞並不是不相干的人。」   「我知道。我覺得有我在,也許影響到你們的談話。快去吧!夢石也許等急了。」   「讓他等急好了,替他辦事,難道還要受他的限制?」   夢輝愀然地注視著她:   「對夢石友善一點!當他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應該幫他的忙。」   她轉過身去,她畏懼接受他的目光:   「他自己作的好事,麻煩我們替他收場。」   「別埋怨他,也許他已經悔過了。」   夢石會悔過?夢輝會診斷人的身體,卻不會診斷人的心理!   丹琪怏怏地走出房門,一眼便看見夢石正倚著樓梯的欄杆,銜著煙,手又在胸前,以百無聊賴的姿態在等待她的出現。   及至她靠近過來,他將煙蒂信手一彈,順勢看了一下錶:   「還好,只等了半個鐘頭。不過如果按照實際情形來說,已經等了一個星期了。」   「完全是自找麻煩!誰教你把她氣跑的?」   「我不是指她而言。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麼。」   他的耳語使她引起一陣奇妙的感覺,她感到渾身的肌膚毛孔都在收縮,她急忙加快步伐,趕到他前面。   被拋到後面,他並不追趕,反而悠悠然地欣賞著她行走時如何在輕扭腰肢。   邁下台階,她才凜然地將鑰匙遞給他。   「這是什麼?」   「夢輝的車鑰匙。」   「開他的車作什麼?我有車。」他接過鑰匙,顛動著說:「他倒是很愛惜你,怕你坐在我的車子上遭到不測。也好!這樣你可以坐在我旁邊,我一面開車,一面看你。」   「我不懂,你為什麼喜歡騎摩托車?」   「我喜歡作富於刺激的事。」   「如果你要想找刺激,你應該去爬山、航海,或者去飛行。」   「如果環境許可,我當然會去。」   「不見得吧?」   「何以不見得?你以為我沒有勇氣?」   「不是的,山上、海上和天上都沒有女人。」   「你說對了!沒有女人我沒有辦法生活。不過最近有點不同,也許是你改變了找,我已經連著三個晚上沒有出去了。我常想著你,我竟然在夢想,你會半夜悄悄跑到我的房裡。」   「我沒有發瘋。」   「愛情會使人發瘋。」   「愛情也許會使人發瘋,但是我對你沒有愛情。」   「你對誰有愛情?對夢輝,還是對范林?」   「你說話以前應該考慮。」   「是的,說實話以前要考慮。」   「一個人還是口下留德的好!」   他不在意地噴著煙:「我這人就是缺德。」   她忍不住笑了:「你倒是誠實可愛。」   「把誠實兩個字去掉,只要可愛就夠了。」   「大人誇獎孩子,常常說很可愛,難道你還是個孩子?」   「我的解釋,可愛是可以愛的意思。」   「不可以。」她想到他的關係,立刻收斂住笑容,不覺輕輕地嘆了口氣。   夢石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又在想什麼。凡事輕鬆一點,不要看得太嚴重,宇宙是永恆的,人生是短促的,儘管各種宗教有各種說法,仍然不能證明我們今生度過是不是有來生。我們既然能夠活著,為什麼不盡量尋樂?不要去管道德的尺度,不要去顧禮教的束縛,人生的意義是為別人,那是騙人的高調,真正的人生意義是尋找快樂,你認為怎樣做快樂就怎樣做。」   「我從來沒有覺得怎麼做才快樂,」她鬱鬱地說:「我怎麼做都不快樂。」   「那是你太會折磨你自己了!可憐的小傻子,以後拜我為師。」他伸過手來撫摸著她的臂膀:「我可以教你的東西多著呢!不只跳舞一項,還有思想。」   她擺脫了他的撫摸,車已駛至玉鸞居住的街道了。   夢石為她打開了車門:「你先進去吧!」   「不一塊去?」   「怕她不見,她關照過傭人,凡是我去,一概推說不在。」   丹琪按鈴時,夢石已退回車內,由范林在夢萍面前的搖尾乞憐,她聯想到夢石將如何對玉鸞低頭,心裡忽然不自在起來;以前她也做過調解人,但從沒有像現在的心理這樣複雜。   開門的傭人認識她是江大少奶,一見面便恭族敬敬地招呼著。   「小姐在家嗎?」   「不在,去教堂了。」   「真的?」   「真的,一家人都去教堂了。」   丹琪見傭人的表情不像說謊:   「這麼巧!難得來,她又不在。」   「大少奶請進來坐坐吧!」   「不坐了。請你把這些東西交給你們小姐,就說我送給小石玩的。」   「好好!我代說聲謝謝了。」傭人恭送了幾步,同時向車內注視著:「那不是我們姑爺嗎?剛才他打電話問過。」   丹琪正在莫名其妙,夢石已及時從車廂探出頭來,對傭人解釋著:   「我以為是我的電話,你才故意說不在的。」   「那怎麼敢?」傭人笑了:「小姐那麼關照過,不過我們都沒有聽她的。」   「好吧!改天再見。」   車離王家門以後,丹琪才負著氣說:   「你這人真可惡!替你辦事,你還要拿人耍著玩,明知她不在,故意空跑。」   「兜兜風不是很好嗎?你在家悶了一個禮拜了,找一個像我這麼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在一起很不容易。夢輝他不會想到帶你去兜風的,連范林也差得遠。」   「出來是辦正事的,誰有心情兜風?」   「找玉鸞是正事?別看得那麼嚴重,那不過是我的幌子。我老實告訴你,玉鸞動不動就走,我已經很厭了,她拿娘家作盾牌,難道能夠嚇著我?我又不是范林,一切都靠太太的關係,所以不可缺少,而我,玉鸞永遠不回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所以肯負荊請罪,不過給她個面子罷了。」   夢石這番話說得非常痛快!正中丹琪之意,人常常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她不但覺得范林應該挨罵,玉鸞也不例外;夢石既然如此爽快,她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感覺:   「看不到玉鸞也好,老實說,我很怕看到她。」   「為什麼怕看到她?」   「這種感覺你不會瞭解,因為你並不怕夢輝。」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對夢輝慚愧?我沒有這麼想。我覺得慚愧的不是我,反而是他,他不能使你快樂。我能。」   車速加大了,丹琪這才注意到行車的方向:   「這不是往回家的路走嘛!」   「誰告訴你要回家?剛出來就回去不太可惜?」   「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又是北投?」   「北投有什麼關係?提到北投你的聲音都變了。」   「我先告訴你,我不去秀麗閣。」   「不要著急!現在說這種話還早,等到了北投,再作最後的決定吧!」   車向黑暗的郊野飛馳。丹琪的目光注視著前面那片被車燈照亮的地方,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   她明知道不應該和夢石往這條路走的,偏偏她又不能自禁地懷著尋求刺激的好奇,尤其在夢石大言不慚地說過能夠使她快樂之後。正像她幼年劃火柴一樣,因為她喜歡看火光,雖然媽媽一再警告過她火的危險性,她仍舊偷偷躲在帳幔後面;她並沒有忘記媽媽的話,但她不相信火會那樣無情。現在她也存著幾分僥倖心理,她認為只要提高警覺,把握住自己,即使站在陷阱的邊緣,也不會掉進去。   夢石一隻眼睛用在駕駛上,一隻卻在注意著丹琪;一上車,他便移動了反射鏡的位置,因此她的一笑一顰都映在鏡內,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發覺她凝神不語時,他詢問:   「你又在用什麼腦筋?」   「沒有。」她否認,她正在暗暗奇怪他怎麼一動也沒有動便看透了她的心時,忽然發現那面鏡子,原來如此!她向旁邊坐了坐,躲開反映的範圍。當他又去注視時,看不見她的影子,才用失望的語氣說:   「何必那麼吝嗇?讓我多看兩眼,對你無損,對我是一種享受,何樂不為呢?」他調動著鏡的角度,直到重新看到她為止:「謝謝夢輝借車給我,不過開這種車子有一個地方不及摩托車,我希望你的手能把我抱得緊緊的,那樣會引起我更多想像。」說到這裡,他忽然把車靠路旁停下來,一手熄火,一手攬住她的腰:   「親愛的,我實在受不了有你在旁邊的誘惑。」   黑暗裡,他的眼睛像火光,她喜歡看火光,離波及帳幔還遠著呢!   一道光亮從後面射來,汽車從旁邊駛過以前,兩人急忙分開,彼此心跳著,半閉的眼睛透出濃重的醉意。   她把頭仰靠在坐背上,她以為車過去之後,他會再吻她,她沒有躲;既然躲也躲不掉,不如索性靜靜期待著。她實在不知道愛與吻之間竟有這樣大的區別,如同一個終日以粗茶淡飯飽腹的人,忽然嘗到山珍海味那樣飢渴。記不得從何時開始,她認清了吻是感情的流露,但她卻一直沒有體會到它的重要性,夢石剛才說過,愛可以使人瘋狂,如果愛和吻不能分開的話,她確實感到自己已瀕瘋狂的邊緣了。   他沒有再吻她,只是輕輕地對她說:   「等著,我會給你更大的快樂。」   像是在夢裡,他的輪廓是模糊的,他的話聲如同囈語。似乎她曾經作過這樣的夢,幾年以前,她還不認識范林,但已懂得男女間的奧秘;在天色灰黑的夢境裡,一個英俊的男人,拉著她的手向遙遠的前面奔跑著,她既恐懼,又激動,她擔心什麼事會發生,卻又盼著發生。就在那時,突然從夢中醒來,翻過身,透了口氣,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悵惘,為的是夢沒有終局。今晚這似夢的事實,究竟要終局,還是不要終局?   車穿過鎮區,又奔向更遠的鄉野,她靠在坐背上,連眼睛也沒有睜,她真希望現在正在作夢,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素昧生平的陌生人,彼此一見傾心,她寧願跟隨他到任何地方去,只要能尋找到快樂。   車向上爬行,她知道他在換檔,加油門。路夠長的!   車速減慢了。停了。她感到她的手被拉起來,被吻著:   「睡著了?」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霓虹燈的閃爍使她的視力出奇的疲乏:「到了什麼地方?」   「你沒見那三個字嗎?你又不近視。」   她早已看到那三個字是秀麗閣了。雖然她沒有來過,她對它已非常熟稔。幾天前,范林不也曾提過嗎?她欠起身來,向四處觀望著:「過北投沒有?」   「早過了。這是山腰上最大最好的一座樓房,景色絕佳,環境清幽,你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他打開車門,她猶豫地向裡張望著,這時一對男女走了出來,男的已年逾不惑,女的尚在妙齡階段。兩人邁著興意闌珊的腳步,女的站在門前,等候男的駕車過來。此情此景使丹琪的肺部深受阻塞。由小說、電影,以及由媽媽的教誨,她立刻聯想到幽會、通姦那些可怕的字眼,她驚悸地自問著:她在做什麼?   「怎麼了?」他注視著她的隨著心情變化的臉色:「為什麼不下車?」   「我不願進去。」   他繼續注視了她幾秒鐘,然後聳肩一笑:   「女權至上,我永遠不勉強小姐們作任何事情。」   ※※※   歸途顯得特別漫長,彼此都隱藏著內心的悵惘。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尊重她。他沒有想到她會臨時變卦。   躲過了一個陷阱,她不但輕鬆不起來,反而有著說不出的沉重,失去尋找歡樂的機會,她的憂愁更加重了幾分。   對他而論,此次沒有成功,以後可以再製造機會;只是被她撩起的情欲,今晚他必須設法撫平。   把丹琪送回家以後,他很禮貌地將鑰匙交到她手裡:   「告訴他,你已經安全回航!」   你呢?她注視著他馬不停蹄地跨上他的摩托車,她張了張嘴,很想問他到哪裡去,卻受到自尊的阻擾沒有問出口來。   夢石飛車而去了,丹琪懶懶地跨上樓梯。   夢輝已經睡著,床邊放著未闔起來的醫藥雜誌。   丹琪在門背上呆呆地倚靠了很久,從心底泛起了悔恨與惋惜之意。她一遍又一遍責備自己,為什麼要拒絕夢石?為什麼要拒絕夢石?   ※※※   夢石一面推門,一面下意識地向斜對面的房門看了一下;這一看,他的眼睛睜大了一倍,在這更深人靜的時刻,想不到門是半掩著的,門內露出一角粉紅色的睡袍,顯然是丹琪站在那裡。由於房裡黑暗,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可以斷定她正在注視著他,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個幽靈。   他的嘴嚅動著,發出無聲的呼喚,同時向前趕過來幾步。他太奇怪了!不知道她站立著作什麼?由於距離縮短,他已分辨出她的面容了,她的臉蒼白可怕,尤其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奇特的光亮;她的嘴閉著好緊,充分表現她的情緒正陷於緊張中。   他又輕輕移了兩步,然後向她伸出手來。如同受到魔法的降服,她機械地走出門外。他拉住她的手,很快地閃入房中。   他沒有開燈。他們面對面站立著。   「你怎麼還沒有睡?」   「你怎麼才回來?」   兩個問題同時發出以後,彼此都怔了一下,一陣強烈吸引力使兩人緊緊地糾纏在一起。   「你喝酒了。」   「你的嗅覺很靈。」   「在哪裡喝的?」   「朋友家裡。」   「女朋友?你剛才和女人──?」   「別問傻話!我也沒有問你剛才和他的事。」   「我回來他已經睡著了。」   「所以你在等我。」   她忽然推開了他:「你怎麼可以這樣想我?」   「別生氣,我在開玩笑。我實在沒有想到你站在那裡,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為什麼還不睡?」   「睡不著。」   「你常失眠嗎?」   「想得太多就會失眠。以前我也常常聽見你半夜回來。」   「就像今天晚上一樣?」   「心情不同。」   「心情怎麼不同?」   「說不出來,我猜你生我的氣了。」   「我愛你都來不及,怎麼會生氣?」   黑暗中,夢裡的情節繼續進展著。彼此看不清面孔,但呼吸與呼吸、身體與身體的接觸卻是切切實實的;接觸得越近,產生的渴望越深。   「親愛的,你敏感極了!」   喘息而出的話句,使她想起另一個男人。和眼前的夢石比起來,范林的影子遙遠而模糊了,忘掉他吧!她無法從夢輝那裡得到對抗范林的力量,但她能從夢石這裡得到。但是當她想起夢石和夢輝是親手足時,罪惡感在心裡逐漸擴張,以致她的肌肉僵冷起來。   「你怎麼了?」發覺她的異樣以後,他準備應付她的另一次反覆無常。   「我要走了。」   他俯在她耳邊,溫柔地輕舔著她的耳垂:   「你捨得走?」   她不捨得,但是她的心緒太不安寧,她知道如果再不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不是小女孩,縱然仍舊有興趣劃火柴,也應該避免讓火燒到帳幔了。   「我真的要走了!非走不可!」   「為什麼非走不可?」   「怕被人發覺。」   「沒有人會發覺,大家都在睡覺。」   「萬一夢輝醒了呢?」   「又是萬一!想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吧!這麼安靜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神不知鬼不覺,為什麼不好好享受一會?」   「我不認為你還需要享受,你已經在外面胡鬧過了。」   「性欲就像看到好吃的東西想吃一樣,不一定非餓的時候才需要它。」   「不!」   「不要心口不一,我最清楚女人的心理,口裡雖然拒絕,可是心裡一萬個歡迎。」   「不──」   熱吻阻止住她再表明態度,並且剝奪她最後剩餘的一點理智。她也會抗拒,然而抗拒的力量卻是那樣無效的薄弱,她嘴裡雖連連反對,但她的心已陷於顫慄的妥協中,迫切地等待著征服者的全面進攻。   當她失去睡袍的護衛時,也撇開了所有的記憶,她的赤裸使她變得單純起來,一切矛盾的觀念都已不復存在,她只知道自己正半昏迷地接受著一個令她醉心的男人的瘋狂撫愛,然後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將她向上推動,向上,向上,越推越高;越到高處,空氣越加稀薄,她的呼吸急促,脈搏加快,她擔心一旦到達窒息的地步時,會從高空跌下來,跌進無底的大海;她緊張而絕望地掙扎著,直到她的身體驟然爆炸,炸成碎片,紛紛下降,下降,她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她感到世界已毀,生命已盡。……   「你完了?這麼快就完了?」   他的話使她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只是她沒有力氣回答,如同穿過了死亡的幽谷,她渾身癱軟而虛弱,腹下發酸,雙腿麻痺著,全是她從沒有過的感覺。   「親愛的,你熱極了!熱得像一堆火,使我差一點受不了。我早就猜得到你非常熱。雖然這是第一次,可是我們合作得很好,我們完全合適,是不是?」   他見她不響,得意地吻了她一下,繼續說:   「這種事也是一種藝術,我敢說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滿意的對手了。」   說罷,他頻頻去吻她的面頰,忽然發覺她的面頰是潮濕的。   他靜歇了一下,然後說:「你哭了!」   ※※※   早餐以後,王玉鸞坐在客廳裡,為孩子織毛衣。從昨晚,她就打算給丹琪打電話,直到現在,守在電話旁邊,卻仍然沒有下定決心。   昨晚,從教堂回來,知道丹琪和夢石來過以後,她的心便陷於激動中。回到娘家已經將近半個月了,這是第三次江家的人來言和;只能算兩次,因為第一次是夢萍找她來大訴同病相憐之苦的,並沒有勸她回去。固然她沒有回去過,但她卻知道丹琪早已旅行回來,夢萍的戰火也早已告熄;這些消息全是從小石的保姆那裡聽來的,保姆雖然跟著住過來,有時仍然回去走動走動。怨恨尤深之初,她非常討厭聽到江家的事情,江家如何,已和她毫無瓜葛,當夢石來的時候,她不但拒絕見面,而且關照傭人不准通報。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一天比一天顯得漫長,尤其在無眠的黑夜裡,她不僅想到夢石的劣跡,同時想起他的優點;她不承認她這種一怒而去的措施錯誤,但她卻開始疑惑這樣做是否正確?   見不到夢石,也見不到江家的任何一個人,怨恨逐漸被憂慮代替;如果夢石真的答應了她所提出的請求,對她只有損害,孩子是江家的,甚至夢石會委託律師把小石領回去。受到法律的限制,夢石縱然不能再娶,但是恣意地遊樂,誰也約束不了他;只要他願意,可以和任何一個女人同居。她呢?居住在娘家,歲月蹉跎下去,父母總有一天撒手而去,她一年年衰老起來,她的弟弟娶了妻、生了兒女,她的弟婦也許視她為多餘,寄人籬下的滋味不是好受的,寂寞與哀傷之際,她再回憶起年輕時選錯了道路,想悔改,已經來不及了。   夢石不來,可能正忙於享受充分的自由。可是丹琪為什麼不露面呢?莫非夢輝把那晚的事告訴了她?女人一向比男人心細多疑,丹琪能不會猜測到她那晚的心理?   毛線針戳到手上了,雖然是竹針,也戳破了一點皮,玉鸞撫摸著破皮的地方,一直痛到心的深處,並不是為戳破的地方痛,主要的為了想起那晚的犯罪企圖;如果真的犯了罪,也許還不及現在這樣痛苦,痛苦的是夢輝那種無動於衷的反應。夢輝究竟是真有坐懷不亂,抑或懵懵懂懂,不解風情?寧可他不解風情,否則他會給她怎樣一個低賤的評價?   羞紅退隱了,瘦削的面孔顯得格外蒼黃。自那晚以後,玉鸞已經追悔過千萬次,她幾乎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行為。就像道德與罪惡的距離一樣,以前她總以為貞婦與蕩婦完全在不同的世界,以那晚的情形而論,兩者的界限只相差一步。難道道德與罪惡也緊緊為鄰嗎?   丹琪和夢石到來的消息,使她那顆垂死的心又漸漸復甦,同時自尊也跟著恢復;一直到深夜她還在考慮是否給丹琪回個電話?現在不論以自己的心情,還是以應有的禮貌她不該再猶像了。   接聽電話的傭人,跑上樓來敲門時,態度非常興奮:   「大少奶,大少奶,電話!」   「──嗯?」   「二少奶來的電話。」   「知道了,叫她等一等。」丹琪擁被蠕動著。玉鸞一向善解人意,這次卻如此不知趣,一大早就對她作騷擾。她實在不願意起來,要想改口告訴玉鸞等一會由她打電話過去時,可惜傭人已經離去了。   她伸著懶腰,慢吞吞地披上睡袍。夢輝什麼時候走的,她竟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睡眠不足,渾身酸軟無力,原因不僅限於睡眠不足,而是另一種關係。   經過一場睡眠,餘味尚未消去,當思想接觸到似幻似真的情景,一股熱流立刻在她腹內衝擊起來。她閉著眼睛喘了口氣,她實在不敢再想下去;樓下的電話還在等待她,電話是玉鸞打來的,而她昨晚竟和玉鸞的丈夫做出那種事!   人只要活著,必須拿出勇氣面對現實。不論現實怎麼懲罰你、嘲弄你,你都得忍受著,而且不能把其中的苦衷對任何人訴說;何況有多少現實是自己造成的結果。   「大嫂起來了?對不起,我吵擾了你的早覺。」   「對不起你,叫你等了好久。」   「昨天晚上失迎,謝謝你給孩子買的東西。打電話以前我考慮了半天,心想已經九點鐘,平時你也起來了,是不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睡倒是睡好了,」她氣悶地支吾著:「從日月潭回來,我病了一場,現在還沒有復元,要不然我早就去看你了。」   「病了?我說怎麼一直沒有見到你,我真想你!」   「想我為什麼不回來?」   玉鸞以嘆息作為回答。   「他得罪了你,我們又沒有得罪你,非等我去看你,才肯賞個電話。」   「我已經夠苦了!還要挖苦我!當面給你賠禮就是了,今天中午你來我家吃便飯。」   「我──」   「你怎麼?不肯光臨?」   「你回來好不好?」   「不,我不打算再進江家的大門了,除非──」   「除非什麼?」   「見面再慢慢談吧!你一定要來,我們不能因為他就不是好姊妹了,是不是?」   她乾澀地嚥了口唾沫:   「當然。」   「好吧!你早點來吧!再見。」   「再見。」她說得很勉強,她真不願意和玉鸞再見。   剛跨上樓梯,丹琪聽到從後面傳來一聲:   「早!」   她的腳步停住了,呼吸閉塞了。夢石手指夾著煙,正站在餐廳門前;一抹陽光射過來,他不得不微微瞇著眼睛,他的眼睛含著多種表情,使她原來已失寧的心更紛亂成一團。   「睡好了嗎?」問話時,他噴了一口煙,並向她舞弄了一下眉眼;她急忙低下了頭,因為她忽然記起發生在昨晚的事,熱流在腹內激盪,血液在臉上激盪。   「很好,謝謝。」她極力抑制住聲音的顫抖,還沒有把話說完,便邁步上樓了。   她沒有回頭,但她已感覺到他無聲地尾隨在她身後。   她心跳得厲害,如同過去在路上被陌生男人追蹤一樣惴惴不安。走進房以後,她正要把門反鎖上,從外面施出一種強大的推力,門被推開了,她知道夢石那種無畏無懼的性格,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願意做什麼,就非做什麼不可。   他含著笑,一手掩門一手拉住她:   「不要躲,因為你已經是我的了。」   「快出去!」她又急、又羞、又惱:「會被傭人看到!」   「傭人不敢不敲門就進來的。」   「他們看見你在我房裡,會傳閒話。」   「他們不會想到那麼遠,他們都知道我們表面上的莊嚴關係,那種關係是我們的煙幕彈。親愛的,讓我們躲在煙幕彈後面尋找快樂。」   快樂的感覺是暫短的,快樂過去以後,她會遭到悔恨的折磨。她無可奈何地接受著他的親吻和撫摸,無可奈何地嘆息著:   「你為什麼要纏著我?」   「因為我愛你。」   「我們是人,不是動物。」   「人也是動物,高等動物。」   「以我看,你還不夠資格作高等動物。」   「不夠資格?」   「呃!你沒聽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   「你聽沒聽說過『肥水不落外人田』?」   體會著他的含意,她覺得她受辱了!她想還擊,卻無言以對。由這裡,她發覺人若遭受人的輕視,是因為自己先具備被人輕視的理由。   「如果夢輝不能滿足你,江家還有我代勞,輪不到姓范的。」   他的話傷透了她的尊嚴。她漠視那種事!她從來沒有主動地希望得到什麼,不論對范林,對夢輝,還是對他;她一向把精神上的情愛比肉體上的情欲看得重要得多,可是他們偏偏看淡前者,而對後者有無窮盡的要求;到時候即使她肯合作,也僅限於無可奈何的被動,現在他竟說得如此不堪!她忍不住唏噓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他捧著她的臉,吸吮著她的眼淚:「親愛的,你昨天晚上為什麼哭了?問你,你不肯告訴我,現在說好不好?」   「我說不出來,原因很多。」   「我只願意我快樂,不願意你難過。你不知道你那個時候多麼可愛,也多可怕!」   「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我喜歡看你為我瘋狂,告訴我你以前和別人這麼痛快過沒有?」   「不談這些好不好?」她軟弱地乞求著。   「談別的就枯燥無味了,不過昨天晚上並不理想,因為你太緊張,我被你感染得也有點緊張,如果我們昨天晚上在秀麗閣,一定會玩得更盡興。答應我,讓我下次帶你去。」   「我不去。」   「為什麼不去?」   「錯誤只能犯一次。」   「犯一次和犯多次又有什麼區別?兇手殺一個人和殺一百個人同樣被判處死刑。」   「悔過自首的兇手會減刑。」   「減刑並不是無罪。」   她記起媽媽的話來:   「在神的面前是無罪的。」   夢石哈哈笑了:   「原來你也是有神論者!你信哪一種宗教?啊!對了,你是在基督教堂結婚的。」   「怎麼樣?」夢石的態度激惱了她。   「信仰是掩耳盜鈴的行為,犯了罪再向空氣懺悔一番,聊以自欺自慰。」   「你太污蔑宗教了!」   「我不是污蔑,而是奇怪,像玉鸞信的天主教,如果向神父告解,天大的罪也可以得到赦免。然後再犯,再告解,再赦免。人的一生既然不能避免犯罪,又何必多一層懺悔的麻煩?」   「知道懺悔的人,表示還可救藥。」   「我知道我自己不可救藥,所以乾脆壞到底。」   「你自己甘心在泥坑裡打滾,何必一定要拖我下水呢?」   「難道你完全聖潔?」   「我沒有敢自稱聖潔。可是我寧願和任何人同流合污,也不願意和你。昨天晚上,我一直沒有睡著。」   「只為了我是夢輝的弟弟?」   「這還不夠?」   「太嚴肅的人生有什麼意思?只要我們快樂,而又不妨礙別人,何樂而不為?玉鸞就看不開這點,拚命限制我,她已經得到她應該得到的那份了,即使我不和別的人來往,也不會把全部感情交託給她。同樣的,你即使不愛我,也不會整個愛夢輝。」   「可是這種亂倫的關係總是可怕的。」   「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場,便有不同的解釋。你可知道有的地方的風俗,兄弟可以合娶一個妻子?有的地方,兒子可以接收父親的太太?」   「那不是我們的社會。」   「我們的社會更亂,更離奇!每個角落裡都有古古怪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進行。」   「也有像,」她艱難地說:「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事?」   「多的是,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給你舉一百個例。」   「我不相信,我覺得這世界的好人比壞人多。」   「我認為好人和壞人一樣多,所謂好人是很少做壞事,所謂壞人是很少做好事。」   她皺了皺眉:   「你把我說糊塗了。」   「我也糊塗了。」他笑著:「以我們兩個人說,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你偶爾做一點壞事,只要瞞得過去,大家仍然認為你是好人。」   「你呢?你偶爾做過一點好事沒有?」   他聳聳肩:「我不記得了。也許我做過,也許我將來會做。至少我要為你做。」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好事,只要不讓我為你做壞事就好!」她長嘆了一聲,然後下逐客令:「你該去公司了吧?我也應該去看玉鸞了。」   「要不要我送你?」   「不,除非你也去。」   「可惜她不歡迎我。」他注視著她的表情:「連你也不歡迎我。」   「我怕見玉鸞,尤其和你一起去,會更窘。」   「用不著作賊心虛,」他撫慰著她:「我們偷竊的是別人無法使用的東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m.十三〉   出了理髮店,丹琪站在道旁,正在等待通過的計程車,一個中年婦人從店裡趕出來,猶豫著走至她身邊,面帶尷尬的微笑,似點非點頭地打量著她。她好奇地回望了她好幾眼,覺得她好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她是誰了。   「你是丹──」   丹琪未等她把話說完,便驚叫了一聲。   「你──!」   「我是袁少霞。」   「我知道!我已經看出來了!」   表姐妹久別重逢,彼此懷著生疏感,欲語無言。只有找些不關痛癢的客套:   「你也在做頭髮?」   「你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快做好了。」   「沒有想到會碰到你,真巧!」   「可不是!我第一眼就覺得像你,可是又不敢貿然打招呼,一直等到現在。」   「對不起,應該我先認出你才對,因為我的變化比較大,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還小。」   「你的樣子並沒有變。我可變多了!」   丹琪注視著少霞眼角的皺紋,不由得暗暗驚奇時光的無情!記得媽媽將爸爸和她驅逐出去那年,她好像才二十歲。十多年一晃便過去了,卻剝奪去一個少女的青春,少霞看起來已經給人夕陽無限好的感覺了。   「很想和你找個地方談談。你現在有事嗎?」   丹琪不忍拒絕少霞的乞求目光,雖然她的時間已很匆迫,她仍舊大度地說:   「沒關係。」   「附近有家咖啡館,我們去坐一會兒吧!」少霞邊領路,邊注視著她:「小時候你就好看,越長越漂亮了!要不然你一進理髮店我也不會留意。你很像姨媽年輕的時候。」   提到媽媽,丹琪的心裡有點緊張,忍不住左右望了望,好像媽媽會突然出現似的。她已經給媽媽夠多的痛苦了,而她現在所做的又是對媽媽叛逆的事。   她雖暗暗愧對媽媽,但她並不後悔和少霞在一起;固然媽媽和少霞勢不兩立,她卻沒有必要仇視她,甚至她由衷地對她表示同情,也可以說同病相憐;她和她所做的事都得不到眾人的諒解,只是少霞在明處遭受指摘,而她在暗處自責罷了。   咖啡館的光線很暗,兩個人面對面坐下,最初談些不相干的話;直到咖啡端來以後,才轉上正題。   「姨好不好。」   「很好。」丹琪用調羮攪著咖啡,深覺這種關係很彆扭。但是她和夢石的關係不同樣很彆扭嗎?她是夢石的大嫂。   「這幾年,也許是人慢慢老了,心境和以前不同了常想找姨悔過,只怕姨不會原諒我。」   丹琪不懂得少霞為什麼帶著淒然欲泣的表情?十年以前,媽媽把爸爸和少霞趕出去的時候,少霞挺著胸,仰著頭,勇敢而驕傲,和今天判若兩人。什麼事使她有所改變呢?   她忽然憶起媽媽告訴她的事了:   「媽媽曾經看到過你一次。」   「什麼時候?」   「離現在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在西門町一家寄賣行門前。」她試探著:「你和一個男人。」   少霞「啊」了一聲,頭低下來,沒有再說話,但丹琪已經瞭解了。如果有一天,有人向她提起曾經在某處碰見了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將如何回答?是否也像少霞這樣愧然無語?   她想到她爸爸:「爸爸好嗎?」   「好,他很想你,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你結婚的消息,你爸爸沒有說什麼,可是心裡有點難過。你結婚都不通知他。」   丹琪為難地說:   「那是媽媽的意思。」   「姨還恨著我們。她應該恨。」少霞悲愴地說:「十二年了!我做了十二年錯事。」   我做了幾年錯事?兩年。難道我還要錯下去,像少霞那樣一錯十二年,甚至更多?丹琪黯然地問了一句:   「你什麼時候發現做錯的?」   「一開始就知道錯。」   「為什麼不改呢?」   「改錯的力量比犯錯的力量薄得多。」少霞忽然抬起了頭:「我現在要改!雖然已經太晚,總比一生錯下去好一點。」   「你──?」   「我就要和軒然分開了。」   「為什麼?」   「我要結婚。」少霞勇敢地說,一如十二年前被逐時的態度:「我要過正常的生活。」   丹琪立刻聯想到夏軒然,她的可憐的爸爸。   「你不愛爸爸?」   「我不知道,」少霞困惑地思索著說:「我不知道究竟愛不愛他,也許我曾經愛過他,不管那種愛是錯覺,還是真實的,也早就被不正常的生活折磨光了。愛,如果本身被社會認為是罪惡,就不會長久立住腳的,我們的關係被社會否定,被人們不齒,我們生活在一起是同居名義,我們的孩子是不合法的私生子。我們一直到死,都會被人指指點點地議論。」說到這裡,少霞辛酸地搖搖頭:「我所受的痛苦,你不會瞭解的。」   「我瞭解。」丹琪乾澀地說,她和少霞所犯的過失雖然不同,但是痛苦的心理總相差無幾。   「不瞞你說,我認識了一個男人,就是姨看見的那個男人,他不計較我的過去,願意和我結婚,也願意撫養我的三個孩子。他在南部工作,我也要到南部去,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爸爸知道了嗎?」   「知道了。」   「他肯?」   「肯。即使他不肯,又能怎麼樣?因為我們不是合法夫婦,我不受他的約束。」   「如果不是受到感情的連累,我早就離開他了。軒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已犧牲了一生最寶貴的青春在他身上。現在,我還有什麼?殘餘的生命!」   爸爸才只剩下殘餘的生命呢!一個年逾五十的人,遭此變故,孑然一身,豈不悲慘萬分?   「今天能夠看見你,真是天助!軒然雖然對不起你,這些年沒有照顧你,可是你和他總有父女之情。希望你能給他一點安慰,更希望你能轉告姨,因為我年幼無知,一不留心失了足,這些年,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請她看在她姐姐份上,饒恕了我,不再恨我。我早就知道自己的錯,而且現在決心悔改了。」少霞說著已泣不成聲。   ※※※   「少奶奶!這麼晚才來!」玉鸞一把拉住丹琪的手,大聲埋怨著:「也不看看時間,快一點半了!」   丹琪羞澀地陪著笑,玉鸞對她越親熱,她越感到不安,她的臉上還留有夢石的吻痕,口裡還含有夢石的唾液,而玉鸞卻毫不知情地殷切接待她,怎能令她不慚愧於心?她躲避著玉鸞的目光說:   「抱歉抱歉!我在街上碰見了一個熟人,不知不覺耽誤到現在。」   「我說的!我打電話回去問,說你早就出來了,我正納悶怎麼還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你到伯母那裡去了呢!」   「我是要去,我準備看罷你就去。」   「先吃飯吧!菜都涼了!人家親自為你下的廚。」   「何必客氣?伯父母還有玉風呢?」   「他們已經吃過飯了。爸媽在午睡,玉風帶著小石去看電影了。」   「真對不起,讓你陪我餓肚子。」   丹琪被請進了餐廳,望著精緻的菜餚,嘆息著說:   「我一點也吃不下,怎麼辦?」   「你在外面吃過午飯了?」   「沒有。我答應了你,如果吃過再來,不找罵挨嗎?」   「那為什麼吃不下?」玉鸞注視著她:「你哭過啦?眼睛怎麼紅紅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撫弄著筷子深思:   「玉鸞,如果一個人犯了過錯,又悔改,你會不會原諒她?」   玉鸞以為她指夢石而言。她知道她是為了說和而來的,卻沒有想到她立刻談及正題;因此她慢慢地說:   「那要看是什麼過錯,也要看他以後會不會再犯。」   「可見人沒有神寬大。」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聽說過,你們天主教堂有個告解台,不論犯了什麼罪,只要一告解,就可得到赦免,天主不問你罪大罪小,也不問以後再犯不犯,只要你現在誠心悔改就夠了。媽媽也常常向我宣揚基督的偉大感召精神,可是她自己卻不肯輕易饒恕別人。」   「饒恕誰?」   「我的表姐,剛才我看見我表姐,她已經決定和我爸爸分手了,她叫我代她向媽媽求恕,我答應了她,可是我怕碰媽媽的釘子。」   「人的度量都有限,尤其涉及感情的事,試問哪個人的眼睛裡能容納沙子。」   「聖經裡有句話:恕我們的罪,如我們恕人的罪。如果你要被恕,也要恕人,誰能肯定自己從沒有犯過一點錯誤呢?」   「當然,」玉鸞點頭同意時,沒有敢看丹琪,她憶起那晚自己險些造成的錯誤了。   丹琪注意到玉鸞的臉色很黯淡,於是想到她所負的使命,固然她不願意提起夢石,但不能再避免不提了:   「你們這一對,真是歡喜冤家,一會好,一會惱。夫妻到底是夫妻,再鬧也有個收場的時候,今天我特別代表夢石向你道歉,接你回去,兩人從此和好如初。」   「大嫂,說別的可以,惟獨這件事對不起,我離開江家就發過誓不再回去了。」   「剛才講了半天,人要度量寬大,你也同意了。怎麼事情一輪到自己頭上就不行了?」   「我實在對他失望到家了,與其將來他像伯父拋棄伯母一樣拋棄我,不如我現在自動撤退的好。」   「你的話應該有所補充:爸爸沒有拋棄媽媽,是媽媽把爸爸趕走的。」   「對不起,我一時失言,舉這個不倫不類的例子。我的意思既然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就像毒瘤一樣,早割掉早少痛苦。」   「你和他分開就不痛苦嗎?」   「痛苦也只這一次,不必零星受苦了。」   「我以為你大可不必自苦苦人,難道除了分居這條路,沒有別的路好走?你在電話裡說不再回去,除非什麼,沒有說下去,現在能不能告訴我?」   「除非他確確實實已經痛改前非。」玉鸞搖搖頭說:「根本不可能!他少去我,正中下懷,玩得才痛快呢!他最近的消息我全知道。」   丹琪的心虛怍地猛跳了幾下,急忙笑著打趣:   「和他分開了以後,你還這麼關心他的行動,可見你對他的感情,何必心軟嘴硬?有台階就下吧!二少奶,今天說什麼也得跟我回去。」   「不!」   「難道非要他親自來對你磕頭不行?」   「不是的,老實對你說,我並不是不願意回去,我想他,也想你們,可是這次絕不能像以前那樣,勸勸說說就妥協了,叫他心裡瞧不起我。」   「你有什麼條件,我轉告他實行就是。」   玉鸞思索著說:   「只怕他做不到。」   「什麼,我先聽聽。」   「叫他以一年的行為作證明。」   「你的意思是罰他一年之內不許有軌外行動?」   「不是罰他,是由他出於自願。」   丹琪暗暗好笑,夢石是那種甘願寂寞的人嗎?一年?恐怕一天也辦不到。   「一年的期限太長了!」   「不長的話,怎麼能考驗一個人?」   「你回去考驗他一年,不好嗎?」   「回去以後,他至多老實三天,又故態復萌了?」   「那麼以一個月為限。」   「半年,至少半年。」   「半年太久,別說他,連我都不願意。」   「聽你的口吻,你倒和他一個鼻孔出氣,為什麼你幫他不幫我?你究竟和他親還是和我親?」   「好心沒好報!我還不是為你們兩個人好嗎?」丹琪臉一紅,推開了飯碗:「本來就吃不下,被你這麼一氣,更不想吃了。」   「對不起!和你說笑話的!吃過飯,我請你去看場電影,算是賠罪吧?」   「改天吧!今天不行,我想去看媽媽。」   「哪天不能去看她?我們才難得見次面。」   「我和媽媽也好久沒見面了,自從日月潭回來,還沒有看到她。」   「以前她不是常去看你嗎?」   丹琪不便說什麼,只有支吾著:   「大概她在忙教會的事。」   ※※※   夏太太忙完教會的事回來,遠遠便看見一個綽約的身影站在門外;她緊趕了幾步,然後又放慢了腳步。她不能以熱烈的態度對待令她傷心欲絕的女兒。   洛麗隔著籬牆在搖頭擺尾地表示歡迎,同時不停地嘰嘰叫著,希望用前爪扒開一個洞,跳出去撲到丹琪身上。丹琪一面逗著洛麗,一面向街的那一端探望。又在探望范家!夏太太怒目而視著,直到丹琪發覺到她為止。   「媽。」丹琪笑著招呼了一聲,笑得不大自然。   「怎麼不開門進去?你自己有鑰匙。」夏太太冷冷地說,眼睛沒有看丹琪。   「忘記帶了。」   夏太太哼了一聲,根本沒有打算來,莫非又和那個小子約好的嗎?   「來多久了?」   「剛來。」   「有什麼事嗎?」   「沒有,」媽媽的淡漠語氣令丹琪難過。媽媽已經答應饒恕她了,但是還冷著臉給她看。可見恕人與被恕都不是容易忍受的:「只覺得好久不見了。」   「我以為你不敢再見我了,因為還和他來往。」   「沒有。」   「沒有?」   「絕對沒有。」   「再說一遍。」   「如果我又和他來往過,我就死!」   「以後也不許來往。」   「嗯。」   夏太太注意到女兒眼裡的淚光,覺得自己太過分,於是心軟地嘆了一口氣:   「不是我不信任你,感情像所有的有害嗜好一樣,明知是錯,很難擺脫。我奇怪你能說做就做。」   「沒有什麼奇怪的。」丹琪苦笑著。我放棄一種毒害,又找到另一種作彌補。這種比那種毒害更深。   「你能夠欺騙別人,能夠欺騙自己,可是欺騙不了神,做錯事而不悔改,永遠痛苦。」   丹琪記起少霞的話來,於是趁機說:   「悔改以後,是不是可以得到真正的赦免?」   「自然。」   「媽,我今天碰到袁少霞。」   「啊?」夏太太的神色突然一變。   「她最近就要和別人結婚,搬到南部去住了。她希望你看大姨的情面原諒她過去做錯的事。」   原諒,夏太太的嘴唇痙攣著,眼圈一紅,沒有說什麼。   丹琪膽怯地望媽媽一陣,然後低聲問:   「媽,你能不能原諒她?也原諒了爸爸?」   原諒!原諒!十二年的仇恨便能用一句話勾銷嗎?夏太太的眼一閉,當大滴眼淚淌下來時,她已轉過頭,撇下丹琪,默默地向自己房裡走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n.十四〉   夢萍一伸手,把范林面前的報紙拉過來,往地上一扔:「我最討厭早餐桌上看報紙。」   「不看報紙,讓我看什麼?」   「不會看我嗎?」   「看你?」   「怎麼樣?看厭啦?」   夢萍的臉上油光光的,還沒有化妝,滿頭髮夾隨著動作搖晃,活像個小丑。范林忍俊不住了。   「看你看多了,我怕吃不下早點。」在夢萍發作以前,他急忙又補充著:「秀色可餐。」   夢萍撇撇嘴:   「不如說看多了我,會作嘔還好一點。」   「怎麼會?像你這樣的美人。」   「算了吧!再阿諛我,我自己都要作嘔了。我很有自知之明。」   范林聳肩一笑,如果你有自知之明,早餐桌上絕不會露出這副尊容。   「這兩年,我覺得我比以前老了好多!」夢萍敏感地揉揉眼角:「結婚、生孩子,太折磨人!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結婚?」   「晚幾年再結不好嗎?起碼讀完大學。」說罷,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范林知道她為什麼嘆息,但卻故作驚奇:   「好好的,歎什麼氣?」   「歎,是因為心裡不服氣!夏丹琪能復學,我為什麼不能?」   「你何必事事都和她比?她結婚的時候,你急著結婚,她復學,你也急著復學。」   「放屁!誰跟她比了?」夢萍氣鼓鼓地辯駁著:「你為什麼不說事事都讓她搶先了一步?婚被她搶到前面結,上次我提到要想復學,她也一聲不響地做成功了。」   「也許她比你還先想到,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是!你是她肚子裡的蛔蟲!知道她心裡的事。」   「別拉扯到我頭上好不好?我收回我的話,等於沒有說。」   「沒說比說出更壞,裝在腦子裡就表示有詭詐。」   「怎麼都是你的道理!我看你存心一大早跟我鬧不愉快。」   「誰跟你鬧不愉快了?一提到夏丹琪,你就變臉,你這人心理不正常!」   「我看恐怕是你不正常吧?」   「嫌我不正常,你去找夏丹琪去!她又正常,又漂亮!」   「這種話叫人聽見算什麼?你別忘了她是你大嫂,即使你不尊重她,也應該尊重你大哥。」   夢萍冷笑一聲,見范林已離開餐桌,正預備上樓,於是把話留在心裡。其實范林即使不離開,她也不會把自己對大哥不滿的話說出口的。從大哥娶夏丹琪開始,她就不滿意,一直到最近他允許夏丹琪復學,更令她氣憤;她覺得他過於放任她了!她忌妒她,懷恨她;為了她沒有她的自由,沒有她的美貌;同時她也為了她有的東西而忌妒懷恨,她有范林。   范林從樓上匆匆更裝而下,她望見他那煥發的容光,覺得非常刺眼:   「你要到哪兒去?」   「上班。怎麼了?」   「沒怎麼。」   「你為什麼用那種古怪的目光看我?」   「油頭粉面的男人不給人安全感,說不定你藉著上班的名,在外面鬼混。」   「別多疑了吧!」他輕輕吻了吻她的臉:「你到哪裡再去找像我這樣忠實的丈夫?」   儘管夢萍口頭不饒人,但對於范林的愛心仍然是熱熾的,每天早晨,她照例把他送到門外,目送他駕車而去。   車出了夢萍的眼界以後,范林沒有駛向通往公司的道路,卻加足了馬力,飛向郊區。   在校門外找一個停車的地方,范林看看錶,離下課還有半個鐘頭。他並不發愁這半個鐘頭難以排遣,他悠然地吸著煙,在廣大的校園中以散步來消磨時間。   不到這裡來,已經很久了,他記得最初認識丹琪的時候,送她和接她的種種小事;想不到他和她演變成今天的局面。他悵然地將煙蒂踩滅,重新點了一支,現有的一切,應該使他滿足的,然而說不出是什麼道理,他竟留戀過去作學生時的生活了。   回想起來,學生時代的日子非常美好,只是在當時,卻有著很多煩惱,家境是煩惱的起源,他認為貧窮是最大的恥辱,只要能躲避它,他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及至達到了目的,他又感到滿足後仍空虛。他望著夾著書本往來於道上的學生們,暗暗詢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重新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要夢萍?還是要丹琪?   對於上項問題,他未加思慮便回答出來:他仍舊要捨棄丹琪。愛情對於女人,可能嚴重如生命,對於像他這樣的男人,僅僅是生命中必有的調劑:丹琪既不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也不是最後一個,他重視她固然是事實,他卻不能為她作任何犧牲。   由校園,他慢慢踱至丹琪的教室時,還差三分鐘下課。他悄悄地站在窗外向裡探視:丹琪坐在後排,正在教授的講解聲中發著呆,直到鐘聲傳來,她的目光才由講台轉向窗外;最初她還沒有注意到他,等到他向她頷首微笑時,她的臉色驟然起了變化。   由她走出教室的速度,已說明她的情緒是何等緊張,教授還沒有步出前門,她已由後門跑出去。她低著頭,疾疾向前衝,從教室到校門口,一步也沒有遲緩;他遠遠跟隨著她,他很懂得她的心理,快走到校門口時,他才大步趕了過去,低聲對她說:   「如果你不願意拉拉扯扯,就坐上我的車。」   她不安地回頭張望著,經過剎那的遲疑,她不得不聽從他的命令。   她雙目前視,緊閉著嘴,滿臉嚴肅不可侵犯的表情。   他選擇偏僻的道路緩緩而行,一面上下打量她,一面說:「好一副淡雅宜人的裝扮!連鞋也換上平底的了,怪不得健步如飛,剛才害得我差一點趕不上你。」   她實在忍耐不住了:「找什麼麻煩!萬一被同學看見,傳到江夢萍的耳朵裡,又是生不完的閒氣!」   「別怪我,丹琪,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因為我必須看到你,我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你說。」   她冷冷一笑:「我沒有時間,也不願意聽你說什麼!如果你要想把我帶到陽明山,那算你打錯了主意!」   「不到陽明山,到北投的秀麗閣好不好,我只想找個清靜地方和你談談。」   「如果你表示談話的誠意,並沒有別的目的,現在談好了。」   從她的態度可以看出毫無改變的可能,他只有把車停在僻靜的道旁:「這三個月中間,你一直冷淡我,不理我。約你,你不出來;看你,你躲著;打電話,一聽是我就掛斷。我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的。」   她的神色雖然沒有緩和,但語氣稍加好轉: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上午只有兩節課?」   「我查的。老實告訴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我先來過兩次,希望能夠碰到你,可是沒有那麼巧。我只好下點苦功,先查清楚再進行。」   「你為什麼一定要見我?」   「我愛你!我愛你!丹琪,告訴我你怎麼忽然不理我了?」   「我們的關係已經完了!從日月潭回來就完了!」   「為什麼?為什麼完了?就為你媽媽發現了我們?」   「為的原因很多,如果你不是那麼使我失望,也許我還不會下決心。」   「使你失望?我?」   「呃!你,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放在心上。」   「這話從何說起?」   「你本來可以趁那次機會和江夢萍離婚的,可是你死攀住她不放。」   范林想了想,然後嘆了口氣:   「我完全是為你才委曲求全的,如果我離了婚,你也離了婚,我們的事一拆穿,會受到大家什麼樣的批評?時代即使再新,人們的腦筋還存有守舊觀念。人不能離群索居,我們今生要在別人的指摘下討生活,豈不痛苦嗎?」   「你願意永遠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暗暗來往下去?」   「我認為只要我們兩個真心相愛就夠了。」   「相愛?愛是什麼?」   「愛是一種感覺,你難道沒有感覺到?」   「沒有,我只感覺到你把我當作玩物,希望從我這裡得到情欲的滿足。」   「丹琪,你太侮辱你自己了。」   「別管我侮辱自己,先問問你一直怎樣在侮辱我?」   「我不懂,我從來沒有侮辱過你,我可以對天發誓!」   「也許傷害了別人的人,自己並不知道。」   「不知者不為罪。丹琪,如果我真的有傷害你的地方,你能原諒我嗎?」   「我已經原諒了。你別碰我!」   「如果你的原諒就是不理我,我寧可你不原諒。我最近很難過,以前你什麼事都事先對我說,甚至和我商量以後才做。現在連你復學的事都不告訴我,假若不是從夢萍那裡聽到,可能我一直都不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她面向著車窗,反正我們的一切已經過去了。   「你為什麼忽然又想起來去唸書?」   「難道唸書是不應該的?」   「不是,我覺得一個女人結了婚,有志再去唸書,很不容易。」   「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可以享受到婚後的溫暖,而我這團感情的線網越抽越亂。   「你當然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做的事和普通的女人不一樣。」   「嗯,不一樣。」她痛苦地絞著手指,別人絕不像她把感情處理得這樣糟!   「你還沒有告訴我究竟你為什麼復了學。」   「為了調劑生活。」   「是不是也為了逃避我?」   「也許是。」   「你準備怎麼樣?以後再也不理我了?」   「你自己可以想得到。」   「不能!丹琪,絕對不能!」他一把將她拉過來,猛然地把嘴唇壓上去。   她沒料到他會在路旁採取這樣大膽的動作,縱然這條路很僻靜,偶爾也有過往的行人及車輛;他的吻不但不能使她沉醉,反而使她厭惡到極點,她窒住息,避免他的呼吸;她閉著嘴,避免他的唾液;從一開始她便不斷在腳踢拳打地掙扎著,直到掙脫為止。   她掏出手帕,狠狠地擦著嘴唇的時候,心裡已明白她和范林之間的一切確實已變成過去。   提起身邊的籃包,她猛力拉開車門向外逃跑。她跑得好快,跑了半條街,才遇見了一輛空三輪。   車上,她在慶幸,又在哀傷,慶幸的是她已將以往為范林洞開的心扉牢牢地鎖上;而哀傷的是她竟將鑰匙委託給另一個不該委託的男人。   ※※※   「嗨!」   一輛摩托車從三輪旁邊擦過,相差一髮之際,便會撞在一起。不但使正陷於沉思的丹琪受到驚嚇,連車伕也吃驚一躲,正想破口大罵,卻見車在不遠處剎住,車上的人正回過頭來笑望著。原來他認識他的女顧客,何況車是那樣嶄新,車主是那樣灑脫,即使想發作,也不便發作了。   「下來,我帶你。」   「不。」丹琪左右望了一眼,被一輛摩托車追隨在身旁,引起不少路人的目光,她覺得很窘:「你先走吧!」   他沒有聽從她,只是輕輕地問:   「下午有沒有課?」   「有。」   「幾節?我去接你。」   「不要。」   「不要怕,沒有什麼好怕的。」   「下了課我還有事。」   「什麼事比我們在一塊還重要?」   「去看我爸爸。」   「前天你不是才去看過他嗎?」   「他病了,病得很不輕。」   「那很好辦,把他交給夢輝就是。」   「爸爸是內科的病,臉上浮腫,腿也浮腫,醫生檢查過,大概是肝臟炎,需要徹底調養,可是他不聽,我要好好勸他搬進醫院才行。」   「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先送你去看他,然後我們再──」   「不,」丹琪未等他說完,就搖頭拒絕:「我再也不去那裡了。」   「那裡有什麼不好?你說說看。」   「沒有什麼不好,是我自己覺得不好。」   他注視著她的臉色:   「你今天的情緒好像很壞,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有,很多。」   「和我在一塊,就會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事後的情緒再壞,她痛苦地想著。   離家還差箭地之遠,夢石忽然撇開了丹琪,加速而去;丹琪舉目觀望時,才發現夢輝的車停在門口,而夢輝本人正背著手面向這方。她不覺緊張起來,她不知道夢輝什麼時候看到他們的,難道他已察覺他們之間有什麼可疑之點了嗎?   是她在多疑,夢輝的神色和平時沒有分別,他一逕默默地望著她,等待她下車以後才說:   「我剛看見你們。你平時不是都搭巴司嗎?今天為什麼坐三輪了?」   「和同學走到半路才叫的車。」   夢石停好車,點了支煙,然後搭訕著:   「我在路上碰見大嫂,我要帶她,她不肯,她怕我把她摔著。我覺得她這樣天天跑來跑去,太辛苦了,你不如給她買輛司庫脫。女人騎司庫脫既方便,又瀟灑。」   夢輝搖搖頭,雖然夢石的建議出自善意,卻沒有採納的價值;他始終認為機器腳踏車這類交通工具本身就帶著危險性,尤其對夢石的橫衝直闖更不贊成。他曾經勸過夢石,夢石哪裡肯聽?幾年下來安安全全,沒有出過大事,使他對自己的技術充滿了信心。   「我看以後還是叫公司的老張接送你吧!」   「我不願意當特殊階級,讓同學們看到難為情。」   「你們這些人前怕狼,後怕虎,好像專門為別人才活著。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思?」   丹琪沒有響,心裡卻很明白夢石的弦外之音。夢輝沒有往深處想,雖然他聽不慣與看不慣夢石的狂妄語氣和態度,卻也不願和他爭辯什麼。因為最近夢石的行為尚令他滿意。玉鸞提出的條件很有效,夢石留在家裡的時間增多,而且夜遊的次數減少了;即使夜遊,也會提早歸來;而且對他和丹琪兩人,禮貌中露著親切,不再有嘲弄的成分。以前他認為夢石不可救藥,現在這種觀念卻因夢石的改變而逐漸在改變。   只有一點令夢輝遺憾的:丹琪對待夢石的態度頗不友善;在他面前,她很少說話,而且很少正眼看他;即使夢石說什麼,她的反應也非常冷淡。她不願為他的事出力,不願意去看玉鸞。拿今天作例:她寧可坐三輪到底,而不肯改乘他摩托車。也許她身為女人,站在玉鸞的立場對夢石一逕敵視著;但他們彼此究竟是一家人,應該和睦接近,相愛相親。他曾經把他的感覺向丹琪提出來過,丹琪卻一味以沉默來對抗,他也就無法可施了。   午餐的過程中,夢石照例隨著興致高談闊論。夢輝不是他的敵手,丹琪也淡然對待他,但都不足令他減興;他知道夢輝的性格,也知道丹琪內心的矛盾。至於丹琪,碰著夢輝和夢石只有一個人在座時,她的心情才會輕鬆一點;起碼她會少想到很多事情。   現在,面對著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而他們偏偏又是兄弟兩個。犯的雖是同樣的過失,但和夢石所犯的過失比范林更要嚴重。   上樓回房以後,夢輝見丹琪連一分鐘也沒有休息,就整起裝來,於是勸著她說:   「下午不要去了,你今天的臉色不大好,一定是太累的關係。」   「不,是沒有化妝的關係,多塗點口紅就好了。」   夢輝注視著她的背影:   「你這樣天天跑到學校,覺得很有興趣?」   「要不然我一個人在家作什麼?」   「這麼說,你復學的目的是為了消遣?」   她沒有說話,心裡卻在回答他:應該說是尋找精神寄託,也應該說逃避不正常的感情,可惜都沒有做成功。   「如果你認為上學對你有益,我自然不會反對你。不過我有點奇怪,最初我以為你是說著玩的;以後你真的請求復學,我以為你不幾天厭倦以後,就會自動告退,沒想到兩個月過去了,你還興致勃勃。我佩服你的毅力。」   我沒有毅力!只以對夢石來說吧!每次事後,我都下了決心和他是最後的一次,可是到了時候,便束手就縛,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需要毅力!我需要拿出毅力!丹琪愀然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   夏太太在鏡子面前,足足坐了一個小時。平時洗過臉,挖一點面霜塗塗,然後隨意梳梳頭髮就夠了,除非赴什麼宴會,才不得不塗抹一點脂粉。今天,當她仔細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時,一顆心被驚訝的感覺壓縮得緊緊的;不知何時,歲月已將她僅有的一抹青春偷竊而去,帶給她的是更多的皺紋和灰髮。她的眼角即使不作喜怒的表情,也呈現著固定的皺紋,她的兩鬢,也因灰白而變得黯無光澤。她以陌生的眼光注視著自己,不由得產生一陣恐懼,她奇怪人的容貌竟會衰老得這樣快,比心境更快,心境有時一天之內會衰老,但另一天又可能恢復了年輕;可是容貌呢?如何能使灰髮變黑?皺紋變平?固然她可以到美容院去按摩,去染髮,但人工保持著年輕畢竟是有限的時間。   夏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擦掉一滴眼淚,同時也擦掉內心的哀傷。她忽然發現她的錯誤。她竟拿十二年前的目光來評定今天了。十二年,連一個孩子都可以長成大人,大人又何嘗不會步入老邁之途呢?她用不著為她的灰髮和皺紋失望。夏軒然並不是沒有看見過她年輕的時候,只從丹琪那裡,他便可以追憶到她當年的美麗。   肉體的生命不會永恆,美麗更短暫得可怕;以現在的心情,只需要平安,並不需要再以青春和美麗去爭奪愛情了。本來在她的思想裡還存有大量的仇恨,而經過天長日久的思慮,仇恨也漸漸被憐憫所代替。   她慢慢地梳理著髮髻。二十多年前,初和軒然戀愛時,她便常常將長髮挽一個髻,為的是軒然最欣賞女人的成熟氣質;婚後丹琪出了世,等到她一步步真的走到梳髻的階段時,軒然卻把感情交給留長髮的少女。現在,留長髮的少女熬到了梳髻的年齡,輪不到他拋棄她,而被她拋棄掉了。   從丹琪那裡聽到消息以後,夏太太也曾稱快過,用不著她施出報復的手段,命運自動伸手報復。不久她的情緒便有了轉變,當她想起他的時候,幸災樂禍之餘,她開始懷念他、關心他,甚至令她撇去那些傷心的往事,專門追憶那些值得思戀的。每天的禱告中間,她也不知不覺地祈求起神賜給她慈悲的心腸與寬大的胸懷來,當她背誦主禱文時她更由「如我們恕人的罪」得到啟示;生命中的恩怨,遲早會告一段落的,如果軒然來向她乞求,她可以考慮是否寬恕他;及至丹琪把協助軒然住進了私人診所治療的經過告訴了她,她才考慮是否自動去寬恕他了。這種意念在心裡盤桓了好幾天,現在她終於下定決心且不再遲疑了。   經過花店時,她選購了一束玫瑰。這是第一次她為他買花。她記得最初,他常買玫瑰送給她,那時她像丹琪婚前那樣年輕、純潔;而他那時像范林,不,像夢石那樣瀟灑。他既然愛她的美貌,她以為她的美貌可以終生將他維繫住;不料像他那樣的男人,把天下的異性都一概視為可喜可愛,即使再平凡的女人也有獨特的地方。最初她一再原諒他,直到他近水樓台誘惑了袁少霞,她才認定他的罪不可饒恕了!   現在想起來,少霞又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呢?雖然多了一重親屬關係,但她難道不是個女人?她既然可以原諒丹琪,當時她為什麼不拿出慈母的心腸,原諒了少霞?如果她不把他們趕出去,而規勸少霞悔過自新,這種錯誤豈能延長到十二年之久?當她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指導她、幫助她,為什麼她不肯指導少霞,幫助少霞?   邁進診所時,夏太太非常勇敢。她勇敢地負起錯誤的一部分責任。   在病房門口停住腳,這時她已看見軒然了。如果說他是軒然,倒不如說是老病患者來得合適,他的灰髮蓬蓬,神色慘淡,看上去比他原有的年齡還衰邁十年。即使他再改變,她仍舊認得出他是軒然;他的眼睛雖然失去光彩,他的嘴角雖已鬆弛下垂,他的鼻子雖已嶙峋瘦尖,但他仍舊是她的丈夫夏軒然。   夏太太認出夏軒然的同時,他也認出了他的太太,只是他一直怔怔地望著她,沒有任何表情。他知道他已使她心灰意冷恨入了骨,再也不會使她有出現在眼前的可能;除了自慚形穢以外,他更驚奇她沒有太大的改變,在她這種年紀,固然已談不到美麗,但樸雅的裝扮卻為她增添了高貴儀貌。由她手裡捧的那束花,他憶起她做新娘的形態;二十多年間經過了多少悲歡離合!如今只落得孤獨與病痛。他愧對自己,更愧對別人,一時百感交集,嘴唇張動了幾下,想說話還沒說出口,視線便模糊成一片了。   玫瑰花在夏太太的手中顫抖著,猶如做新娘時踏上紅氈,她慢慢地走向他身邊;事前準備好的話,連一句也沒說出口來,便忍不住地淚如雨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o.十五〉   雨下個沒完!丹琪皺起眉頭,探視窗外灰色的天空。接連著陰雨了一個星期,還沒有晴意。台北的天氣就這樣討厭!入冬以後,常不給人好臉看。前一陣子還燠熱得出奇,一夜之間便來個物極必反,由炎夏進入隆冬。只要一陰天下雨,冷流便趁機而至了。   丹琪脫下外套,又往身上加了件外毛衣;想像著迎面的淒風冷雨,她打了個寒顫,她忽然覺得做學生多麼辛苦!   從小學到大學,往來於途中十數寒暑,她也飽嘗過風雨的滋味,那種滋味似乎已完全被她忘懷掉了,經過婚後的適逸生活,對於風雨中奔波,深深以為苦起來。下雨的那一天,她便想逃學。進了大學,缺幾堂課,是非常平凡的事,過去她也偶爾缺席過;那時讀書好像是為了媽媽讀的,而今天,則是為了自己。她的目的並不是想混資歷、拿文憑,也沒奢想在藝術方面成名或成功;她只希望以求學作為精神寄託,她更希望恢復學生時的單純思想;她明白了媽媽為什麼篤信宗教;還有更多的人選擇其他方式來調劑生活,出發點都是同一個:減少煩惱,增加快樂。如果說上學給她很大的快樂,那是假話,但這樣可以令她忙碌,惟有忙碌時她才會變得單純一點。在學校裡,她混在男女同學中間,有時會把自己忘掉,只是回到家裡,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的愁悶更加了一層。   世界上的種種罪惡都是由人製造出來的,她不知道別人犯了罪以後的感覺如何?倘若一個人不知罪惡為罪惡,也許會坦然得多;而她,由教育培養了多年的道德觀念使她心裡充滿了痛苦與恐懼;她為著所犯的過失而痛苦,為著有一天會遭受審判而恐懼。夜裡她時常做著噩夢,夢見日月潭那晚的尷尬場面重新演出,只是其他兩個人更換了;范林的位置被夢石代替,她的媽媽變成了夢輝。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直到驟然醒來,仍然心悸不已。她擔心這是壞預兆,曾經把夢境告訴過夢石,夢石拍拍她笑著說:「夢就是思想,像我這樣不用思想的人,倒床就睡到天明,好壞都不會有預兆,預兆為什麼偏偏對你獨厚?跟我學學,人生在世,少自討苦吃吧!」   雨中往學校奔波,這也是自討苦吃之一。丹琪下了決心,才拿了雨衣和裝書籍以及畫具的籃包走出房門;如果再遲遲疑疑,第三節課就趕不上了。夢石的房門敞開著,經過時禁不住向裡一警,她以為傭人在房裡清理,不料他對著梳妝鏡正在打領帶。聽見她的腳步,他像貓一樣機警地轉身過來,用那雙帶著多種表情的眼睛笑望著她:「早。」   「快十點鐘了,還早?」她心跳著,當她單獨和他相對時,總會心跳,如果有別人在一起,她的心又會發僵:「我以為你早去上班了。」   「這種天氣,偷愉懶並不過分。你也別去學校了。」他趕過來幾步,輕輕對她說:「一起偷偷懶,怎麼樣?」   「魔鬼!」她瞪了他一眼,低聲咒罵著下樓而去。   「喂,等等我!」   她沒有答應,樓下正有傭人經過。當她和夢石在一起時,只要有人多看她一眼,她就會心虛起來,以為她和他之間的秘密已被人發現。   細雨霏霏,路很滑,本來她想到公共汽車站去的,看看錶,時間有限,於是她佇立於路口,希望招呼到一輛計程車。   剛站定,夢石便按著車喇叭,飛馳而至。   「來,我送你去。」   「不,你忙你的吧。」   「送你去很快,何必再站著乾等呢?」   由他的一本正經態度證明,他絕對是番好意;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接受了。   車一發動,夢石便朗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等一會你就會知道。」   她見他路走得不對,才失聲喊著:   「糟糕!上你的當了。你這人太不守信!真可惡!」   「別罵,」他回頭輕輕說:「等一會就叫你說可愛都來不及了。」   她打了個寒顫,熱流又在腹內衝擊;她恨自己的意志如此易於動搖,他的一道眼波,一句言語,一個動作,都能使她甘心地被征服。她的心固然軟弱可憐,但她的外表卻故作堅強:   「趕快送我到學校!要不然我從此再也不理你了!」   他不在意地笑著說:   「就算這是最後一次吧!我已經聽慣你以後再也不理我的話了。」   她啞口無言,他已把她的弱點全部抓住;對於她,他已駕馭自如。   事既如此,她知道反抗也沒有用,除非她跳車;但她不願意造成意外事件。   一個轉彎,她一閃,如果不是及時使身體保持平衡,她幾乎被甩落地。他也略略吃驚,急忙把車速減慢,並且半關懷半責備地對她說:   「看有多危險!還不抱好。」   她只得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腰部。雖然隔著厚厚的服裝,在感覺中仍似緊貼著他的肌肉一樣刺激,她索性把雨帽拉低,蓋住了臉,眼睛一閉,任憑他把她載到哪裡去。   她可以猜想到他的目標是秀麗閣,她一點也不驚惶,因為她已經隨他來過幾次。她記得那晚臨陣逃脫的經過,她也記得初次涉足其間的慌亂。很多事,在想像中往往比事實還要嚴重,到秀麗閣便是一個例證。   僅僅進門的一剎間,她感到神經緊張,惴惴不安,及至走到房間裡,便與世隔絕,成為兩個人的世界。   只是她的心緒不能立刻恢復正常,她站在那裡,渾身發僵,躲避他的目光,也拒絕他的接觸。   他把雙手往胸前一叉,含笑注視著她蒼白的面孔,然後聳聳肩說:   「把外套和毛衣脫掉可以吧?房裡有暖氣,穿多了會出汗的。」   「我想回去。」她拘束地望著腳尖。   「你每次一來,就吵著要回去,什麼時候你才能克服了矛盾的心理?」   「我沒有矛盾,我覺得天這麼壞,下著雨跑這麼遠來作什麼?」   「就因為下雨的天氣你沒有來過北投,我才把你帶來,」他看窗前指示著說:「只看這一片景色,就知道此行的價值了。」   窗外的山林在煙雨迷濛中隱隱現現,如詩如畫,若夢若煙;當她全神貫注在欣賞景色而忘去自我存在的時候,他已悄然湊過來,嘴唇輕輕觸及她的面頰。她立刻機警地閃開來:   「原來這才是你要我看雨景的目的。」   「什麼目的?」   「趁火打劫,別碰我。」   「女人是水做的,碰也碰不壞,怕什麼?」他笑著搖搖頭:「這張臉一嚴肅,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不是你了。」   「我也常常覺得你不是你。」她報復了一句。   「不,我在人前人後,永遠是這一副壞商標,可是你就複雜多了,我常覺得有兩個夏丹琪,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艷如桃李,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正的你,不過把冷若冰霜的一個給別人看吧,我只要艷如桃李的!」   他張開臂膀,一把將她摟住,恣意地狂吻著,直到她由反抗而就範,逐漸癱瘓在他的手臂裡。她的頭腦嗡嗡作響,她的眼睛裡旋轉著金光,當她一再喊著「放開手」時,他已將她抱至床上。   在滿室生春的氣溫包圍裡,她感到自己正載沉載浮於一池春水中,她不懂得游泳技術,但她可以隨波飄蕩,迎合著激起的層層浪花而起起伏伏,浪花越高,她的起伏越急,到達筋疲力竭得不能再支持,一陣麻痺,四肢痙攣著,身體才開始遽然下沉,陷於半昏迷狀態的呻吟中;她感到他的濕熱的嘴唇像春風一樣溫柔,沿著她的面頰緩緩而下,在所能接觸到的地方全留下痕跡以後,又循環到她的面頰,用充滿自信的聲調告訴她:   「我要讓你連續快樂十次!」   她喘息著一面搖頭喊「不」來拒絕,一面卻又無奈地迎著他的攻勢,使自己再一度向他示弱。   長時間的搏鬥,消耗去兩人的最後一點體力;所有的言語,所有的呼喚,所有的咒罵,所有的呻吟都已成為過去。他們靜靜地並臥著,從垂死中慢慢復甦。   他以勝利者的姿態,緊緊地注視著他的俘虜。   「如果我是個畫家,我要把你剛才的神情畫出來,沒有任何時候比那個時候更美了。可是你是畫家,你願不願意畫我?」   畫你?畫你充滿欲焰的眼光,激紅的面容,散亂的頭髮,部位變動的五官以及跳躍的筋脈?   她閉上眼睛搖頭嘆息著:「醜惡!」   「什麼醜惡?你把這最原始的美叫做醜惡?你認為什麼才是美的?」   善才是美的。有時罪惡也披著美麗的外衣,大概魔鬼引誘人墮落時也就靠一層外衣來眩惑。   「你承認不承認這也是一種藝術?我把它叫做第九藝術。你的本行繪畫是獨力完成的,第八藝術電影是靠眾人完成的,這種第九藝術是兩個人的精心傑作。喂,你怎麼不理我?」他欠起身來:「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偏過臉去,躲避著他:「我討厭這種關係。」   「我真不懂你!你每次都會說討厭,可是到了那個時候,你比誰都狂。」   「我沒有辦法制止自己,事前我恨你,事後我恨我自己。」   「性是自然的需要,何必故意制止,剝奪去人生的意義?」   「我覺得人生的意義多的是,性佔的地位很小。」   「地位的大小是個人的觀念,但是沒有人能否認它的重要,如果失去這項享受,活著就完全乏味了。」   「那是你們男人的感覺,女人用心去愛,男人用身體。」   「應該這麼說:男人樂意用身體來幫助表現內心的愛。上帝造人時,既然賜給我們感官的享受,我們就有權柄尋求滿足。」   「我不贊成你用尋求滿足這幾個字,把人當成了獸類。」   「人本來就屬於獸類,不過是衣冠禽獸罷了。你想當兩個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何異於貓狗?」   「可是人不像貓狗雜交。」   「你說錯了!按照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各部門研究的結果,人也是屬於雜交的動物的一種。所謂婚姻制度,起源很晚,那本來是違反人類的生物性的。就以貓狗來論,雖然是雜交,卻少不了愛,牠們也會選擇對象,當牠們認為彼此情投意合,才肯交配。」   「可是人再也不會像貓狗亂倫。」   「我知道你扯來扯去又會扯到同一個問題上!就算我們是亂倫,誰知道?誰干涉了我們?」   「我們的良心。」   「我沒有良心。」   「我不懂,你為什麼從來沒有犯罪的感覺?午夜夢迴,你不會捫心自問?」   「我一覺睡到天明,想捫心自問也問不成。」   「你也從來沒有像我覺得對不起玉鸞一樣,覺得對不起夢輝?」   他哈哈一笑:   「讓我舉一個例: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不願意把打獵的用具借給朋友,可是願意借出太太,因為獵具會用壞,太太不會。夢輝沒有感覺到你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吧?我既然沒有損害他的利益,又有什麼對不起他?」   她驀地爬了起來,尋找自己的衣服。她覺得她深深受到侮辱。   「又生氣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問題好不好?這麼美的情調,何必惦記什麼罪惡不罪惡?」   「我沒有辦法像你這樣及時行樂,我覺得得到的責備比得到的快樂多得多。」   「沒有人責備你。除了自己。」   「不僅我自己,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   「你相信有鬼有神?現在科學如此發達你還迷信?」   「即使不論鬼神,道德也有眼睛。」   「去他一邊的道德吧!我活了三十年沒有理會道德一天,不是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嗎?」他抱著她轉了個圓圈。   「等著吧!有你悲哀的時候!」   「起碼不是現在,現在我和你在一塊比誰都痛快!」   她伏在他胸前,既欣慰,又憂愁;她不知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才能從這複雜的情緒裡得到解脫。   「夢石,」她忽然衝動地喊了一聲:「我們索性結婚好不好?」   「結婚?結婚作什麼?」   他的語氣使她不悅,但她畢竟容忍下來:   「我們的關係合法以後,可以永遠安心地在一起了。」   「我們這樣不是也可以永遠安心地在一起嗎?安不安心在乎個人。如果我們把事情鬧明,引起大家的非議,也許你會更不安心。」   她懊喪著,她想起了范林對她的同一態度:   「你找理由搪塞我。」   「沒有。我雖然很壞,但是我很坦白,我對你說的全是真心話。只要我們彼此需要,管他社會認為合不合法?不論什麼事帶幾分神秘才有吸引力,即使我能娶你作太太,我也不願意,日常生活會沖淡羅曼蒂克的意境,我所以和玉鸞結婚,一部份也就是這個原因,如果我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天長地久以後變得平平淡淡,有時把她冷落在家裡,未免太令她委屈。」   「你,」她艱難地說:「你坦白地告訴我,現在還有女人和你來往嗎?」   「偶爾有,嫉妒了?」   「我沒有資格嫉妒,」她苦笑了一下:「不過我不懂你們男人,為什麼同時可以有兩個,甚至更多的女人?」   「你呢?和范林。」   她羞憤地反駁:   「我已經和他斷絕來往了。」   「從什麼時候?」   「和你好以前。」   「我不相信,他常常藉故跑來,和你搭訕。」   「我從來沒有理過他。」她沒有告訴他,昨日范林還來過電話哀求呢!她的心腸硬得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已由衷地厭惡起他來。她奇怪過去為他那樣犧牲過,痛苦過,現在再一想,她竟不能斷定是不是愛過他?甚至在疑惑什麼叫做愛?會不會將來她對夢石的感覺,也像今天厭惡范林一樣?而且怎樣才能對他厭惡?難道要靠另一個男人的力量?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為什麼不再理他?是為了我嗎?」   「是的。」她沒有向他進一步解釋:最初是為了媽媽。   媽媽真偉大!她再也想不到媽媽會寬恕了爸爸,為爸爸的病盡心盡力,宗教的力量既然這樣神奇,可以使人整個改變,她是否能夠藉著這種奇異力量擺脫夢石?   拿虛無飄渺的上帝、枯燥的聖經以及冗長的聚會和夢石的容貌、言語和動作來比較,後者對她的誘惑大多了!   ※※※   雲靄四散開來,稀薄之處,透出深橙、淺紅、紫灰或隱或現的色彩。白晝不但已被黃昏代替,再看遠處轉暗的天邊,連黃昏停留的時刻也有限了。   「走吧!再不走我一個人走了!」丹琪觀望著天色,焦急地催促著。   「從來到這裡,沒有催一百次,五十次總有了,催得我都跟著緊張。」   「出來一整天了!」   「同樣是一整天,為什麼不盡量放鬆,過得悠悠閒閒?你的心情始終不穩定,在我房裡如此,在你房裡也如此。我以為秀麗閣可以使你穩定下來,可是照樣。」   「本來我不想來的,既然來了,中午就應該回去,中午沒有回去,下午一定要回去,現在下午又完了,還不走,要等到什麼時候?而且回去怎麼交待?」   「隨便扯句謊,那還不簡單?」   「無論如何,現在總該走了!從這裡進城還得半個小時呢!」   「用不到,把車開快一點,二十分鐘足夠了。」   「別開太快,下過雨,路還是濕的,很滑。」   「放心,」他拍拍手:「我會顧到你的安全問題。」   走出房門以後,甬道的另一個房門開了,出現了另一對男女;就在彼此注視的一剎那,空氣突然僵冷萬分,夢石不悅地皺了皺眉,丹琪的臉色卻變得死白,冤家路窄!范林和一個妖冶的年輕女人,剛行完了交易,計劃好在晚飯以前趕回家裡。世界偏偏有這麼湊巧事,不早也不晚,竟在這種情形下遇在一起。   由范林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內心的變化,驚愕一轉而為憤怒,然後是不屑;事情發生得太突兀,連一向善於應變的他一時也不知採取怎樣的措施才會損人利己了。還是夢石在這方面比較老練,他索性很大方地挽住丹琪的腰,暗示她不要理會,便視若無睹地先一步走過去,本來,在許多逢場作戲的場合中,朋友們為了顧及彼此的方便與尊嚴,常常來個心照不宣;何況三人的關係如此錯綜複雜,裝聾作啞,免打招呼,不很合適嗎?夢石認為他的措施是很正確的,他自信范林縱然有一萬個忿恨不滿,也不敢發作出來,為的是他本身的弱點被別人掌握著。   范林本來應該忍耐住的,如果夢石表現得並非這樣目中無人,他會以後再找機會向丹琪提出質問。然而眼前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嚥!他現在恍然大悟最近丹琪對他疏遠的原因,他們的行為不但令他驚異,並且深深損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夢石一向佔他的上風,他不信自己有什麼地方弱於他之下,更何況丹琪原來就屬於他,而江夢石竟近水樓台悄悄將她從他懷裡橫奪而去。他恨極了!此仇現在不報,他還算是堂堂的男子漢嗎?   固然他沒有抱著輕敵的心理,但他必須向夢石挑戰,他要在丹琪面前爭取勝利,讓她認清他的可貴;當初把自己的貞操獻給這樣一個男人,是很值得的事。   交頭接耳的用兩句話,將身邊那個歡場女人打發走,范林連一步也沒有遲緩,便急急追趕前去。   「喂!」   他的再度出現使丹琪和夢石同時怔忡起來,夢石把眉一皺,覺得他太不識相;而丹琪已無暇顧慮事情被揭穿的難堪後果了,只顧到眼前如何以強硬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羞憤和緊張。兩人以同樣冷冰的目光注視范林的極不自然的笑容,都保持著敵對的沉默。   夢石的態度並不使范林驚奇,令他驚奇的是丹琪,他非常的不滿她所表現的坦然,據他想像,她應該像那晚在日月潭,他們被夏太太窺見那樣慌亂。是誰使她變得這麼老練?   他懊悔過去不應該對她談起夢石征服女人的絕技了!也許她抱著好奇心,才墮入他的羅網的。暮色中,她的眼睜得好大,眼圈露出縱欲過度的疲倦黑線;妒火中燒,他暗暗咒罵著,甚至想伸手重重打她幾個耳光,用來懲罰她的淫亂無恥。自然他不能這樣做,他和她沒有合法的關係,對於她的行動不能干預,何況已經失去的東西,其價值比原來的還高,他需要運用手段重新把她攫獲到手,其他以後再說。   他向他們兩人點點頭,然後以虛偽的禮貌說:   「想不到在這裡碰見。」   夢石省略去應有的寒暄,毫不客氣地問:「什麼事?」   夢石的態度又一步刺傷了他,他想立刻發作的,但繼之一想,丹琪才是他競爭的對象,理會夢石作什麼?   「丹琪,我有話和你說。我送你回去。」   沒有容丹琪表示意見,夢石就一口回絕:   「謝謝!」   丹琪被夢石擁著向停車處走去,范林緊追不捨:   「丹琪,坐我的車!」   丹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足足顯示出她的惶恐來;她擔心他們兩個會為她發生爭執,把事情越鬧越大,鬧得不可收拾,而使她陷入終生無法洗刷的羞辱裡。沒有比這時更想將他們兩個完全擺脫了,她本身固然帶著罪惡,但她仍羞於與他們為伍;他們沒有把她當作一個人來尊重,而把她當作一個物件來爭奪、利用。   「我們走!」夢石搶先一步發動了摩托車,她不得不接受命令,上了車的後座。   「再見!」夢石揮揮手,向范林嘲弄著,她趁機也望了范林一眼,范林的臉色難看得足使她膽戰心寒;他的嘴唇緊閉著,目光裡充滿急欲報復的仇恨。她連忙把頭低下來,車已開始飛馳。   潮濕的路是斜坡,車的速度使丹琪很擔心;她回望了一眼,然後說:「慢一點吧!已經沒有事了。」   「這人真莫名其妙!」夢石忿忿地說:「如果要不是你在場,我非給他難看不可!」   她沒有心情管他給不給他難看,她只一味地思索惡劣的後果,由適才的一幕作導火線,她不知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件?她已危在旦夕,只要范林透露一個字,她的名譽便立刻掃地。即使她不介意夢輝和玉鸞,難道她不怕媽媽和正在療養中的爸爸?難道她日後不再做人了嗎?   她和夢石共同聽到淒厲的喇叭聲在後頻響時,范林駕著他的跑車,面帶諷刺的笑容揮揮手超過他們。   一向以飛車稱著的夢石如何能忍落後的羞辱?毫不遲疑地加足馬力,向前衝去。追上范林以後,夢石得意地哈哈笑了兩聲。   輪到范林雪恥了!尤其他想到丹琪曾經說過他向夢石學的開快車的話,心裡更加氣憤,復仇之念比剛才更深。   呼呼的風聲,「嗤嗤」的飛車聲,使丹琪的心緊縮成沉重的小鉛塊,她忍不住喊著:   「不要開這麼快!要不然放我下來!」   好勝心戰勝了一切,夢石哪裡肯聽?   「停一停!我要下來!我要在前面下來另外喊車回去。」她大聲喊著,這時已到達北投的鎮區。   經過丹琪這一紛擾,范林又領先了。   「好,你自己回去吧!」夢石索性遵照丹琪的意思,停住車將累贅之物卸下來,好繼續努力。   「你們爭什麼?」丹琪跺著腳,又急又氣:「不要命了嗎?」   「有意思極了!」夢石朗笑著,但從他的笑聲,可以分辨出所含的憤怒。   夢石揮了揮手,風馳電掣地轉眼即逝。剩下丹琪,拖著兩條發麻的腿,勉強向前邁步,幸而不遠便碰見一輛的士,急忙招手坐上去。   上了車,她才長喘了一口氣,無力地倒在背墊上,希望將緊張過度的心情稍加鬆弛。   感覺中,司機減低了車速;她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注意路旁的人語聲。直到司機停住,並且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她說:   「又出事了!車撞車!」   她的身體這才移動了一下,她想睜開眼睛看看究竟,卻懶得睜;此時此刻她心亂如麻,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辦法解決,哪裡有情緒管人家的閒事?撞車就撞車吧!台北哪天少得了車禍?   「嘖嘖!」司機觀察完畢,一面踩油門趕路,一面說:「汽車和摩托車撞在一起,撞得不輕,恐怕都沒命了!」   丹琪豁地坐了起來,向外探視,同時連聲喊著:   「喂!等一下!等一下!」   司機停下車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過這位女客的好奇未免太過分了!當他回頭看時,她已奮力扭開車門,奔跑出去。   他順勢把車停在路旁,緊跟著走了出來,仔細地推斷著車禍的因果:那輛由斜坡滾出至遠處的汽車,可能已車毀人亡,至於摩托車騎士,躺在車旁蠕動著,恐怕也凶多吉少;幾個目擊車禍的過路者,正在指指點點議論著:兩個同方向的跑車和摩托車,以八十邁左右的速度各不相讓,一個疏忽撞在一起,共同衝下山坡。司機邊聽邊尋視他的女客人,夜正降臨,幽暗的光線下無法分辨她的表情,見她呆立了剎那,然後就近踉蹌地向摩托車騎士奔去。   奔下斜坡的時候,丹琪跌了一跤,她不知自己怎麼跌倒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爬起來的;她把一切都已拋開,沒有感覺沒有思想,她只知道范林和夢石爭奪飛車的結果,已兩敗俱傷,也許俱亡。她愛過他們,也恨過他們,不管他們對她作了什麼,不管是誰的過錯,她仍然由衷地希望他們活下去。她的力量微弱,但當他們陷於災難的時候,她應該為他們盡到最大的心力。范林的車翻滾而下,距離她太遠,她只有先奔向夢石;在亂石和雜草中間,她連爬帶奔,好容易才奔到夢石身旁。   夢石蠕動著,間歇地呻吟了兩聲,後腦流著血,黑柔的短髮凌亂地浸在血液裡;他的臉在初臨的夜色中像紙一樣白;他的眉目已因痛苦而改觀,給予人極其恐怖的印象。丹琪顫慄著在他身旁蹲下,她的五臟被這個可怕的景象牽扯著,很想嘔吐,而且產生了昏眩和窒息的感覺。她伸手推動著他,用抖如秋葉的嘴唇在他身邊呼喊:   「夢石!夢石!」   夢石呻吟著,顯然他已聽見她的聲音。   「夢石!夢石!」大顆淚水從她的眼裡滴下來,滴在他臉上。   受到眼淚的刺激,他慢慢睜開眼睛,同樣的一雙眼睛,卻失去了過去的多種光輝,變得空洞迷茫,她距離他那樣近,而他竟像什麼也沒有看見。   「夢石,」她一面抽搐著,一面搖撼著他:「我是丹琪,我馬上想辦法送你到醫院去!你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他的頭擺動了,眼睛不再像適才那樣空洞,他已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由他的臉上的肌肉變化,表現出他內心的焦急,急於告訴她什麼。他蠕動著,分明想掙扎起來,然而他的傷勢嚴重,脊椎已斷折,盡了最大的努力,才把手微微舉起來,勉強吐出一個字:「走!」   他的表情幫助了未盡的言語,丹琪向後退縮著,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他的手已無力地放下來,頭一挺,閉上了眼睛。   「死了!」   「昏過去了!」   「警察來了!」   丹琪木然地站立起來,這時她才聽到身後的聲音,看到身後的群眾;她突然拔腿就跑,埋著頭從人叢中衝了出來。   她拚命地向前飛奔,她的兩條腿已變成了飛車,飛車是危險的;但她聽見有人在後面喊:「把那個女的留住!她認識他。」   她不能被留住,否則她等於被判了死刑;她有罪,但她不願意受刑,豈止是她?世界上多少有罪的人,不是都在設法逃脫刑罰?   她跑,瘋狂地向前跑,如果這時有人和她比賽,她一定可以得到冠軍。   她感到她的肺部將要爆炸了,但是她不能被他們留下來,受他們的審問,使他們弄清真相,明天報紙上將刊出她的照片,把她與他們之間的秘密公諸於世,讓她的榮耀生命和他們一起歸於死亡,她寧可真正的死,也不願意受萬人的辱罵和指摘。   一輛汽車按著喇叭自後面趕來,她的腿軟了,神經迷亂了,以為是警察的汽車,如果不是司機停下來,招呼她,她已棄去公路而向田野間奔逃。   「小姐,你怎麼不坐車?」   她這才停下來。同時記起她從北投坐來的那輛的士了。   打開車門,她撲在座上,再遲一步她就會不支倒地。   司機好奇著,以為自己所載的女客神經失常;他猜想她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不幸,也許和這次車禍有連帶關係。   丹琪閉目喘息著,適才的情景實在像一場噩夢;她幾乎疑惑她是不是真正的活著,如果她沒有改乘的士,仍舊坐在夢石車上呢?其後果不堪設想?她打了個寒顫。   她不知道范林的凶吉如何,根據夢石的傷勢推測,他會更加可悲,她早就警告過他不要開快車,從陽明山下來的每一次,她都頻頻勸告他,次數多了,會引起他不滿,認為她對他沒有信心;為了他欣賞美國式的開快車,也經歷了美國式的車禍。   固然他們為了飛車毀滅,追溯原由,難道他們不是為她而送死嗎?當他們生命垂危之際,她卻迴避開來;對外界,她仍然保持著原有的面目,對自己的內心,她能不遭受譴責?   儘管她用手擋住臉,竭力把目睹的慘境忘掉,卻仍然像在眼前一樣鮮明;她實在不能相信一個生氣勃勃的人,轉眼間便會血肉模糊;只要她想到夢石的垂垂待斃的形態,「走」字的餘音便在她耳邊裊裊不散。她記起夢石過去和她談過的善惡問題,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臨危卻還顧念到保全她的名譽;他曾經說要為她做一點好事的,這就是他為她做的好事嗎?   「小姐,要到哪裡去?」   聽見司機的問話,丹琪昏昏沉沉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燈光,樓房,已經抵達市區了。   到哪裡去呢?她迷惘地自問著。   當她上車時,她預備趕回家去;經過這場意外的變故,她的情緒一片紊亂,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裡。   司機又回頭問了一遍,同時藉著街燈的光亮,深深注視著她的臉。她急忙調頭迴避開。司機的注視使她心虛,說不定警察趕到現場查問時,目擊者會指出曾經有一個女人瘋狂的跑過來,又瘋狂的跑去;假若她的形貌被司機記憶下來,對她只有危害。惶恐中,她順勢一指:   「就在前面的路口停下來好了。」   下了車,她才發現是一條酒吧林立的街道。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掩飾,將來如果測探出車禍以外還有一個女人時,從司機所供的線索作根據,必定以為是個風塵中的女人;而且夢石和范林所以從北投的路上回來,必定是會在一起狼狽為奸。   穿過酒吧區,丹琪茫茫然地向前躑躅著,雖然她的人已逃出懲罰的關口,但她的心仍然陷於罪惡的鞭策中,無法解脫,就這樣走下去,直走得兩腿發酸,舉步艱難,還沒有想到該往何處。她不願意回去,據她的推斷,這時夢輝已得到噩耗,正在料理不幸的意外;她可以想像到,夢萍和玉鸞都會趕去,呼天搶地。她不能忍受這一切!起碼在情緒恢復平靜以前,她不能!   可是她也不能永遠這樣蹉跎下去,她總得找一個臨時的去處。為什麼不到媽媽那裡?媽媽對於她的突然出現會感到驚奇,卻不會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麼事。萬一媽媽知道了,也會寬恕她。媽媽已經寬恕過她一次了。而且媽媽寬恕了罪不可恕的爸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十六〉   夏軒然聽見門鈴響時,正倚在床頭上閱讀一本雜誌,床靠著窗,他摘下老花鏡,拉開窗,朝外望去,黑暗中,他看不出是誰站在門外,但是他可以猜想到是一個熟人,要不然洛麗也不會隔著籬牆,用「嘰嘰」的嘶叫聲代替了慣有的狂吠。   「誰?」   外面沒有回答聲,想必是他的問話太低弱的關係。他清了嗓子,慢慢爬起來,家裡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人,洛麗會看門,卻不會開門。洛麗真夠凶的,當他進門時,便對著他狂吠過一陣,而現在竟向來者表示歡迎。當他一步步躑躅過去開門時,心裡還在想:莫不是他的太太回來了嗎?雖然她不可能回來得這麼快,可是還會是誰呢?   門開後,門裡和門外的人同時怔住了。   「丹琪。」軒然的呼喚包含著驚喜。   「爸爸。」丹琪蠕動著嘴唇,發出的是無聲的呼喚。   「想不到是你,丹琪,你也沒有想到我會回來吧?」軒然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等待著她的回答。想像中,她必會表現出滿心興奮,甚而雀躍而起;父母和好如初,這不正是她多年來所期望的事實嗎?   只是她默默的,什麼話也沒有說。藉著房裡的燈光,他注視到她的臉上一片木然,毫無驚喜之色。他覺得她有點反常,但他又猜想著可能是夢輝已把他下午搬出院的消息先告訴了她。   「夢輝呢?沒有和你一塊來?」   她搖搖頭,然後把頭低下;他這才注視到她的衣飾和手裡提的藍包了。   「你從學校來的?」   「同學家裡。」她胡亂答了一句,然後用乾咳來掩飾話聲的沙啞。   「進來吧!你媽不在,去教堂了,今天晚上有佈道大會。我住在這間,你媽說以前是你的畫室,我以前也喜歡這間房,光線充足,冬暖夏涼。」   軒然從女兒的「唔唔」漫應聲中,發覺了她的心不在焉。   「找你媽有什麼事嗎?」   她張開口,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   「你吃晚飯沒有?」   她先搖搖頭,又趕忙點點頭。   「廚房還有東西,你去弄一點吃吧!」   她「嗯」了一聲,便疾步向甬道走去。   軒然目送她的背形消失,才慢慢回到床上,由內心發出一陣感喟,深覺人隔離得太久以後,彼此會由親密而轉為生疏;他不再瞭解自幼心愛的女兒,一點也不瞭解了。   他也不瞭解他的太太。事實上他又何嘗瞭解自己?多變的人!多變的人生!他嘆息了一聲,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以後,他才為由甬道傳來的腳步而驚動;當他重新把眼睛睜開時,丹琪已站在門外。   燈光的照耀下,她的容顏很鮮艷,顯然她已洗過臉,化過妝,頭髮梳得很整齊。他忘記她剛才進門的模樣了,好像她一直沒有正視他,也沒有讓他看她的正臉;現在,他才發覺她比上次在醫院會面時似乎清瘦了一點,眼睛顯得又深又大,只是眼神很不穩定,仍舊顯得心不在焉。   「來,坐在這裡。」他親暱地抬抬手,如同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   她不再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了。縱然她還和作小女孩時一樣美麗,但卻失去了既往的天真和笑容。   她看了看錶,然後猶豫地移到床前坐下。他撫摸著她的手,她的手好像冰凍過一樣。   「你的手好冷!你沒有不舒服吧?」   她又搖搖頭。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這麼不愛講話?   即使再不愛講話,也應該對他的健康情況表示關心,問問他被媽媽接回家休養的經過。他等待著答覆她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甚至希望向她一吐內心的積鬱,也願意和她談到離他而去的袁少霞,只是她默默坐著,一言不發。過了半天,才忽然說:「媽呢?」   他記得已經告訴過她一次了,不知道她是忘了還是根本沒有聽到,但他仍然很耐心地重複著:「去教堂了,今天晚上有很有名的趙什麼牧師佈道。」   她放下他的手,移動了一下身體,準備站起來。   「你要去嗎?你媽說你對宗教一點也不熱心。」軒然見她沒有反應,又以安慰的口吻說下去:「年輕人是不會有信仰的,我在你這種年紀,只信自己,自己做的事,從來沒有想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心情像野馬,不知道回頭。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了!」   在他搖頭嘆息的時候,這次她真的站了起來。   「你幹什麼?是不是去找媽?」   「嗯。」   「在這裡等她不是一樣嗎?她一會就會回來的。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夢輝來不來接你?」   她背著身,閉著眼睛作深呼吸,夢輝怎麼會來?他正在忙碌,忙碌著料理意外事件。由她造成的意外事件。   恐怖的現場又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打了個寒顫,急忙往外走去。   「你真要去嗎?丹琪,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吧?去媽媽房裡拿件毛衣加上,免得受了涼。」   儘管軒然用微弱的聲音在背後諄諄叮嚀,她也沒有答應,她只顧加快腳步趕往教堂,否則她會因內心的痛苦而窒息。   還沒有穿過路口,她便聽見從燈光輝煌的教堂裡傳來的齊唱歌聲了。那是一首媽媽常唱的熟歌:「不要怕,只要信。」   隨著歌聲的節拍,她走得更快,讓她今晚暫時藉著宗教的力量把懼怕驅逐去,拿出信心來吧!   她沒有想到度過了今晚,明天會怎樣;她更沒有想到明年,後年,甚至更多年。誰能料定將來的轉變呢?她已無法再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擔憂,但求眼前使自己的心得到真正的平安,就很不容易了!她要忘掉范林,忘掉夢石,忘掉那些親身經歷過的悲歡往事;她要單純,潔淨,最好能把思想變成一張紙,擦去了污跡的白紙。   邁上教堂的台階,歌聲終止,已開始讀經了。   「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三十四節。」   當她癡癡地向裡移動腳步時,趙牧師正逐字朗誦著:   「父啊,赦免他們,    因為他們所做的,    他們不曉得。」   (全書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