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31 碎片的讀書思考(不成文)

Human concupiscence

While her matrimonial future was being decided in Syria, Phila herself was in Macedonia nursing Craterus’ homonymous infant son. The birthdate of the younger Craterus is impossible to determine with any confidence among the intrinsic chronological difficulties of the years 322–320, and he is often thought to have been born posthumously. The argument for a later birthdate, however, overlooks the possibilities provided by human concupiscence: Craterus probably met Phila in Cilicia in 324, whether newly widowed or not, and she must have travelled back to Macedonia with him in 322. Thus there is no reason to presume the young Craterus to have been conceived after the marriage: he may have been born at any time from 323 onwards.

Pat Wheatley & Charlotte Dunn, Demetrius the Besieger (ePub) (Oxford 2020), S. 73.


用人類強烈的性慾來解釋兩年間可能生了個孩子,這個解讀雖然實在無法說是實證,卻怎麼都覺得有點道理。

2021.03.31

人物傳記與歷史研究

這是因爲看到 Anthony Everitt 的哈德良傳有了中譯加上搜索了幾位德國學者的出版記錄而想到的。

發現,我這個領域很多老一輩德國學者很喜歡寫人物傳記。什麼希律王啊安條克三世啊之類的,可能得有四五本傳記了。
寫這種古代君王的傳記會好賣麼?在中國感覺賣中國皇帝還不錯,賣個什麼塞琉古王……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
或者,換個問題:歷史領域的編輯們啊,你們是更希望引進海外的外國君王傳,還是更希望簽一個中文作家的外國君王傳呢……

本人豆瓣廣播


今天讀到一本 Demetrius I 的傳記,是更專業的研究型傳記,腳註密度很大,結合考古材料很豐富。這樣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一系列小考證連綴起來的,並不是當下出版鼓勵的方向,但是很好讀,也很紮實。我希望這種東西多一些。

2021.03.30-31

基督教拉丁詩銘與中世紀朝聖者

我們對公元三世紀至五世紀在羅馬的拉丁銘文瞭解不少,但基督教銘文相比「異教」銘文多得多、基督教韻文相比來說存留下來也更多。這要感謝從羅馬基督教化以來,從所謂《博比奧詩銘集》(Epigrammata Bobiensia)開始對這些韻文基督徒墓誌的編輯。所謂《達瑪蘇詩銘集》(Epigrammata Damasiana)收集了 57 篇發現於羅馬的墓誌和建築詩銘,在中世紀傳鈔甚廣,有些僅見於其中的人甚至在中世紀被尊爲聖徒。在東方,從魯菲努斯(Rufinus)到納西盎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再到後來的《帕拉丁集萃》(Anthologia Palatina),詩銘傳統一直延續到東羅馬盛期,遍佈君城的各種建築、鑲嵌畫和各地墓誌。

在西歐北部,教堂仍然保存着不少高知識人的詩銘,既有格式化的讚美詩和宣道詩,也有討論美德或惡行的倫理詩,亦有墓誌銘。羅馬的情況則更複雜一些。中世紀大批前往羅馬的朝聖者記下了大量早期基督教的詩銘(Walser 1987;當然還有 ICUR II.1 序言),其中有不少實物今已不存。十四至十六世紀,教宗在羅馬大興土木,又破壞或記錄了不少出現在地下墓穴(catacomb)的詩銘(Vegio 等)編輯《羅馬城基督教銘文》(Inscriptiones Christianae Urbis Romae=ICUR)時,相當大比例都來自這些中世紀詩銘集。但這些朝聖者也有不少自己就是詩人,對他們的研究卻主要關注他們的詩作,而不是他們抄錄的古代詩作。

在不少倨傲的「古典學者」看來,這麼晚的拉丁詩銘水平不行(或者說,按他們的尺度,語言和文學不行……),加上了基督教這個因素,研究就更少了。但是,如果我們相信「基督教徒」這層身份並不意味着他們與其他非基督徒毫無交流,那麼 decontextualise 這些詩銘就是非歷史的。

考慮詩銘在古代晚期的重新興起,Lucy Grig 主張,使用詩銘構成某種「文化資本」,而(至少在羅馬)上層基督徒們在努力奪取政治話語權的同時,也非常重視「表演出」這種文化資本(Grig 2017)。如果更進一步,古代晚期各種教父和教宗對詩銘的投入(Paulinus of Nola, Sidonius Apollinaris 等)也如滾雪球般加速了詩銘的基督教化;這甚至讓 19 世紀努力摒棄基督教影響的那些古典學家,也想要摒棄這些和維吉爾、賀拉斯並不銜接,但本身也很有趣的詩作。

Grig, L. (2017). « Cultural Capital and Christianization: the Metrical Inscriptions of Late Antique Rome », in Bolle, Machado, Witschel (eds.), The Epigraphic Cultures of Late Antiquity. Stuttgart. SS. 427–448.
Walser, G. (1987). Die Einsiedler Inschriftensammlung und der Pilgerführer durch Rom (Codex Einsidlensis 326). Stuttgart.

2021.03.31

Florin Curta 與 ethnogenesis

Florin Curta 最近是我一個學術偶像。研究古代晚期、中世紀早期考古與考古學的專家。不僅最近,他也一直在討論考古學在冷戰東方各國被利用作爲 ethnogenesis 的方法(1994 開始)。

最近出了一篇波蘭人眼中的羅馬尼亞民族形成論,討論齊奧塞斯庫時期努力否定羅馬尼亞考古中的斯拉夫元素和波蘭考古學者對羅馬尼亞斯拉夫元素的解讀。結果,大批量的東歐歷史愛好者跑到這篇下面吵各種地方“是斯拉夫的,所以不是羅馬尼亞”“是匈牙利文化,所以這片地歸匈牙利”…

在考古學用來宣揚國威、樹立 ethnogenesis 大行其道的現在,我覺得讀他滿有意思的。
考慮到同一時間,中國網絡上對三星堆發掘文明算不算中國文明、是否有印度或兩河影響等事隔空打架,認識認識 Curta 可能更有必要了。

如果有機構想要書評,我可以寫一篇。

2021.03.27

旅遊與文化

旅遊究竟能帶來什麼呢?浮光掠影之外,只是稍微深入一點的話,可能還會接受一套成體系的正確敘事。恰恰是「稍微深入一點」,滿足了很多歷史愛好者直男們(包括但不限於裝 X)的需求。
我有時候在想,爲什麼中國境內一些大學會把歷史學和旅遊放在同一個系裏,看來其主要目標還是形成那套成體系的正確敘事。
但即使是歐洲博物館,也有太多太多座我沒覺得呈現出超越「稍微深入一點」的複雜性。
當我們去旅行時,究竟在看些什麼呢?幾乎有一年沒有「旅行」,但很少去反思這些……

2021.03.27

译名讨论笔记

都是一些翻译过程中的普通手记,我都没什么定论。

「名从主人」还是「寻求通名」

张治先生《蜗耕集》中收过一篇《人名难译:从周作人和罗念生的分歧说起》,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我自然非「高明的译者」,只不过是业余翻译,也自然没有什么「识断与变通的本事」。

西文中的不少人名本出一源(最常见的是《圣经》,当然也包括其他),但随后又演化成各民族语言的样子,如由希腊文出的 Philippos 经圣经演化入成 Philip, Philippe, Felipe, …。在处理中世纪王族、早期基督教等其实并不完全以(现代)民族语(及其较早样态)标记的人名时,是否要以现代归属而处理?典型案例:

  • William the Conquerer / Guillaume le conquérant 「征服者」威廉/纪尧姆。

一些时候,《圣经》译法虽无法对应于任何现代语言,但却构成了实际上的统一标准,抹平了因现代民族语变音而导致的本不存在的差异:

  • Philippos III (of Macedonia), Philippus (the Arab), Philippe Auguste, Felipe II of Spain… 按本来语翻译会各不相同,但有均依《圣经》译「腓力」者,故而避免了本来不应存在(即使存在也没有很强)的差异(所谓「寻求通名」);但是:
  • 其中,因布罗代尔名作,Felipe II of Spain 译「菲利普二世」甚常见,是否应依「名从主人」或「寻求通名」而改译?
  • 与基督教/犹太教无关的人物,使用《圣经》译法是否有不合适之嫌?
  • 应依哪个《圣经》译本处理?

但现代的翻译习惯「名从主人」与此矛盾。同时,相信西班牙现国王「费利佩六世」也不宜改为「腓力」。那么,应在什么时候之前使用「腓力」、什么时候之后使用民族语言呢?

以及,是否有统一规范的必要?

我的一些(可能引发争议的)习惯译法,并不 consistent:

  • John Chrysostom「金口若望」
  • Philip the Arab「阿拉伯人菲利普」
  • Philippe Auguste「菲利普* 奥古斯都」

古代地名还是今日地名?

一种 inconsistency 现象:

  • 古代的 Roma, Mediolanum, Treveri, Londinium, … 多仍译为「罗马」「米兰」「特里尔」「伦敦」,依现代城市名;
  • 古代的 Sirmium, Massalia, Smyrna, Hadrianople, … 多译为「西尔米乌姆/西尔米雍」「马萨利亚」「斯米尔纳/士麦那」「哈德良堡/阿德里安堡(后者不当)」,而非依现代城市名 Sremska Mitrovica, Marseille, İzmir, Edirne 译出;
  • 考虑中国史处理,汉代都城依古称「长安」,不依现代称「西安」。(合于 2)

问题:

  • 是否要「名从主人」?
  • 倘若要,要从的「主人」是古人还是今人?
  • 古城名与今城名不完全如中国,而是往往涉及不同语言。换用名称是否破坏本来存在的连续性?
  • 如果不换用名称,是否加入了本来不怎么存在的连续性?
  • 是否需要具体案例具体处理?

因人名地还是因地名人?

古代地中海地区,不少地名本来源自其他民族对当地居住者的称呼,即所谓「因人名地」,案例如下:

  • Helvetia(大致相当于今瑞士阿尔卑斯区和意大利北部、法国东部),得名于拉丁文 Helveti;
  • Etruria(今意大利中部),得名于拉丁文称当地居民为 (E)trusci;
  • Boiotia(今希腊中南部一地区),得名于希腊文称当地居民为 Boiotoi……

现代也有类似例子,如 Serbia, Albania, Czechia 均首先来自当地族群在其他欧洲语言的称呼 Serbs, Albani(有点复杂), Czechs。

也存在一些先有地名,再因地名称人的,即所谓「因地名人」。这种情况多出现于城市(尤其是移民城市)。案例如下:

  • Ambraciots,来自城市名 Ambracia(今 Arta),城市建立后才有人群名;

更复杂的情况是,本来因人名地以后,人群变化,再因地名人。如 Lombardi, Bulgarians,分别来自大区名 Lombardia (  东罗马等对该地区的称呼 Longobardia 伦巴第人 Longobardi), 国家名 Balgariya(再来自保加尔人 Bulgari)。

需要按具体案例分析,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如果碰到最后复杂的情况,只要注意区别最后一步即可。

舊官名與新職權?

熟稔中國史的朋友當然都知道,同樣的官名在不同朝代、甚至同一朝代的不同時期都會有不同的職責。更廣泛的意義上,同一個附稱可以歸屬於完全不同領域的官職。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希臘羅馬。且不論我在另一篇 日記 中寫過的亂象,僅舉一個典型例子: praefectus praetorio(PPO):

  • praetorium 本來是羅馬軍事長官的駐所,這個詞顯然來自 praetor(多譯成“裁判官”,但曾是最高政務官);因此共和時代就有護衛 praetorium 的兵隊(cohors praetoria)。
  • praefectus 是因某種短期(軍事或民政)任務被指派的政務官。像很多中國史官名一樣,本來是短期臨時官稱演化成穩定官稱。這種短期任務以及其涉及的地區通常被稱爲 praefectura.
  • 公元前 2 年,名義上仍是羅馬一位軍事長官的奧古斯都委任了兩員騎士階層者領導他的 cohors praetoria,稱 praefectus praetorio。常譯爲“禁軍長官”,符合情況。(Cass. Dio 55.10.10)
  • 這種臨近皇帝的官員很快就成爲皇帝的(軍事及其他領域)幕僚,並在皇帝不在羅馬(帝國盛期和晚期極其常見)的情況下統轄義大利的司法和軍事事務。
  • 君士坦丁剝奪了 praefectus praetorio 的軍事權力(“禁軍”被解散)而將其轉變爲主管民事和司法的官員,他們一面緊密聯繫於皇帝宮廷,一面又(短期)獲配一片地區(praefectura praetorio)的司法和行政管轄權。
  • 《百官志》提及帝國有四個 praefectura praetorio(東方 Oriens, 伊律里亞 Illyricum, 義大利-阿非利加 Italia-Africa 和高盧 Gallica),但實領的衹有東方(鎮 君士坦丁堡)和義大利(鎮 拉文納)。這兩位官員既是皇帝閣臣(consistorium),又在地方有政治、財政和司法大權。一般此時被譯成“大區總長”。
  • 考慮到東羅馬帝國的核心地區在“東方大區”(Oriens),東方大區的大區總長又鎮君士坦丁堡,所以這位 praefectus praetorio 在整個帝國政務長期有影響力(例如整個東部帝國的財政官員“聖庫卿” comes sacrarum largitionum 就和東方 PPO 共同管理中央財政),直到公元 7 世紀改革,這個官職纔消失。這時候把該官員譯成“大區總長”就不大合適?

我們是沒有片假名的,如果始終把這個官名音譯爲“普萊菲克圖斯•普萊托利奧”一定會被讀者打死吧……那麼,要如何呈現這種官職權力的變化呢?

一種方案是按語源翻譯,不管之後職權如何變化。那麼當我們看到東羅馬時期的“禁軍長官”其實根本不管禁軍時,會否訝異?

一種方案是按職權翻譯,同一個稱呼的官職就必須在不同時期得到不同的譯名處理。這會否遮蔽了某個同名官的演變過程呢?

錢幣單位的翻譯方式?

現代中文翻譯中,通常會將其他國別的錢幣以四種方式處理:

  • 逕自譯作「元/圓」:無論是 Euro(歐元)還是 Dollar(美元、澳元、加元等等),均譯作「元」;澳門貨幣本是葡萄牙文對西班牙銀圓的稱呼 petaca(因而更接近拉美常見的 peso),但仍在中文通稱「澳門圓」。但香港將 Euro 譯作「歐羅」;來自 dollar 的斯洛文尼亞舊貨幣 tolar 譯作「托拉爾」而非「元」。
  • 音譯。
    •  一些有關聯的貨幣名稱會有統一音譯。如北歐諸國的「克朗」(冰島的 Króna、丹麥的 krone、瑞典的 krona、挪威的 krone)本出同源,捷克現行貨幣、斯洛伐克舊貨幣 koruna 雖然和斯堪地那維亞相隔甚遠,但也來自奧匈帝國的 Krone(拉丁文 corona)而與北歐同詞源。因此這些貨幣得到了統一譯名。
    •  一些詞源有關聯的貨幣名稱,因爲現代語言發音不同而有了不同譯法。如同樣來自 Krone 的克羅地亞貨幣 kuna 就譯作「庫納」。法國舊幣 livre、義大利舊幣或土耳其現貨幣 lira 均來自拉丁貨幣單位 lira,但前者譯「里弗爾」後者譯「里拉」。羅馬尼亞 leu/lei 和保加利亞 lev 均來自荷蘭獅頭錢 leeuwendaalder,但前者譯「列伊」(按複數)後者譯「列弗」。
    •  一些其實有含義的詞也被音譯。如波蘭的 złoty、匈牙利的 forint 本是來自近代佛羅倫薩 florino d’oro 而有「金」的意思,但還是被音譯成「茲羅(!)提」和「弗林」。更奇怪的是越南的「đồng」本在漢字中是「銅」,但仍習慣被譯成「盾」。
  • 一定程度上意譯:如 pound 因是重量單位「磅」而得到「鎊」的譯名;荷蘭舊幣 gulden 本來來自上述 florino d’oro 在日耳曼諸語言的說法,也是「金」的意思,但卻被錯譯成「盾」(這可能也導致了越南和印尼貨幣被稱爲「盾」)。
  • 有華人長居的地方,貨幣往往有當地稱呼。如泰國貨幣「銖」、印尼貨幣盧比常稱「盾」等等。

而對於輔幣,則往往音譯(粵語「仙」也算音譯)或徑直將 cent 譯作「分」。

我關注的希臘羅馬時代,錢幣面額的稱呼更爲混亂:一個 impression, OCRE 中共有至少 32 種羅馬錢幣面額稱呼⋯⋯希臘錢幣更爲混亂。考慮到不少面額有數字關係,我不大同意完全音譯,但音譯和意譯之間是否有邊界呢?以下舉例:

  • 可能最常見的一種希臘錢幣名爲 tetradrachma,意爲 4 個 drachma 單位。考慮到 drachma 一直是現代希臘採用歐元前的錢幣名,將古代的 tetradrachma 譯成「四德拉克馬」似乎沒什麼人反對。如果有人要堅定譯成「特忒拉德拉克馬」且不嫌麻煩、前後一致,我好像也沒必要反對。
  • 羅馬盛期的標準銀幣 denarius 通常被譯成「第納里烏斯」或「德納里」等,並藉由中世紀歐洲和伊斯蘭國家影響了中世紀法蘭克/西、現代諸多北非國家以及今塞爾維亞的貨幣名稱(這時通常譯作「第納爾」)。但在羅馬,denarius 本意爲「包含十個的」,因 1 denarius 價值 10 as 銅幣(1 as 銅幣重 1 libra 銅,英語世界將 libra 稱爲 Roman pound 羅馬磅,故而有人將 as 譯為羅馬鎊⋯),且不少 denarii 上印有 X(羅馬數字 10)以表示這點。音譯 denarius 就會喪失這個 10 的意義。譯成「10鎊錢」?好像很難吧⋯⋯
  • 希臘各地都會有錢幣被稱爲 stater(意爲「重的」,通常用來指某座城邦的標準錢幣,無論是金幣、銀幣還是琥珀金,但基本都是是當地的最大面額貨幣)。是否音譯成「斯塔特」會抹消這個意義呢?
  • 諸多希臘文本中會提到一種名爲 obolos 的銀幣(比如人死後,在送葬時會在口中放入一個 obolos 贈給冥河擺渡人卡戎),價值六分之一 drachma。但 obolos 本來是指某種鐵質或銅質的「長釺」(這裏有很大的問題,我會專門討論),後來才成爲銀幣和質量單位。如果音譯「奧波勒斯」,我會感覺譯名太長,而且丟失了本來是長釺這個意義。把這個單位譯成「釺」如何呢?
  • 流行於諸多希臘城市的小面額銅幣稱 chalkos,直譯當爲「銅」,而後成爲一種面額單位,合八分之一 obolos。城邦可以鑄造諸如 2 chalkos 面額的銅幣。中文似乎無法譯成「二銅」錢,難道要「二喀勒庫」錢?

總而言之,這些單位是否都要音譯?如果是,那麼我們就要接受「三分之一奧波勒斯」「一又二分之一莫里雍」這樣的錢幣名稱⋯⋯如果要簡譯,是否要保留「德拉克馬」和「德納里」這兩個比較通行的呢?

這些都是相對基礎的貨幣名稱。希臘羅馬有很多以某個單位爲基礎的錢幣名稱,如上述 tetradrachma,或 triobol(意爲「三個 obolos」),相對好解決一些。但像 denarius 這樣,只有表示數字,沒有單位的錢幣名也很常見,例如:

  • dupondius,意爲「二倍重量(pondus 不是重量單位)」,合 2 as 銅幣。如按音譯「杜蓬迪烏斯」就丟失了太多意義。譯成「二鎊錢」的話,是否就要把 as 銅幣譯成「鎊」而非「阿司」了呢?
  • sestertius,直譯爲「半分第三個」,因其價值 2.5 as 銅幣(即第三個 as 要分一半)或四分之一 denarius。如音譯「塞斯特斯」就丟失了這個意義。但中文譯「二鎊半錢」,讀者能明白是這個意思麼?更麻煩的是,對羅馬經濟史的研究通常以 sestertius 爲計量單位(所謂的 HS,II 表示 2, S 表示一半 semis,中間用刪除線穿過),難道要說某地經濟收入「8200 個二鎊半錢」麼?當然可以寫「8200 HS」,這樣稍有知識基礎的讀者大概能讀得明白。
  • Semis,直譯爲「一半」,即價值 0.5 as。「半鎊錢」?
  • Quadrans,直譯爲「四分之一」,價值 1/4 as。「四分鎊錢」?
  • Uncia,意爲「十二分之一」,是羅馬銅幣中最小的單位(有半個 uncia 的錢幣,但稱 semuncia 「半個 uncia」)。這個詞後來發展出了英文的 ounce(盎司/安士)。我們要把這種錢譯成「盎司/安士錢」麼?那麼本於此的 Quincunx 「5 uncia」就要叫「五盎司/安士錢」咯?

也有兩個麻煩的:

  • 共和國時期的銅幣 Triens,直譯爲「三分之一」,因價值 1/3 as;但帝國晚期有一種叫 tremissis 的小金幣,這個詞是希臘文的「三分之一」,因其價值 1/3 solidus(索利多)。如果按前面的術語方式,Triens 就要譯成「三分鎊錢」,tremissis 就要譯成「三分索利多」(或有些學者譯作「三分金」?)。但是(1)Triens 在古代沒有被用作指那種價值 1/3 as 的銅幣,而是現代錢幣學者的創造;(2)一些西歐蠻族國家也在本地鑄造 tremissis,卻偶爾稱其爲 triens。所以,研究者們也不能隨意對應。
  • quinarius「五個」,即價值 5 as,曾長期被認爲是指稱帝國時期開始鑄造的價值一半 denarius 的銀幣(即使很長時候它並不只值 5 as),甚至還被用來稱呼價值帝國早期標準金幣 aureus (本來就是「金」的意思)一半的金幣,即所謂 quinarius aureus(於舊史無證,也是現代錢幣學者創造的術語)。但最近研究(S. Bernard 2020, «The Imperial victoriatus in new inscriptions from Pompeii and London», AJN 2nd Series 32: 127-37)認爲,這種鑄造於帝國時期羅馬和高盧、價值一半 denarius 的錢幣被稱爲 victoriatus(因背面有勝利女神像,故名),而我們先前的理解是被羅馬學者瓦羅誘導了。那麼當我們翻譯這種 victoriatus 時當然可以譯成「勝利(女神)錢」,但面對此前的研究文獻中頻出的 quinarius,我們要按字面譯「五鎊錢」還是「半德納里」?那個於史無證的 quinarius aureus 難道要譯成「半奧勒錢」麼?

這就夠了麼?還有更麻煩的。不要忘記,錢幣是會貶值的。

  • 當 denarius 被引入時,它價值 10 as。但到約公元前 141/0 年,因銅幣 as 貶值,一 denarius 改合 16 as 了。隨即,就像上段提及的那樣,銀幣 quinarius 也變成了合 8 as。如果我們把 quinarius 譯成「五鎊錢」,此時它卻值八鎊了,會讓讀者暈掉麼?Sestertius 也因此變成了 4 as,我們還要繼續譯成「二鎊半錢」麼?

當然,一些錢幣學家後世給出的術語也很難辦:

  • antoninianus,是指代自卡拉卡拉至戴克里先期間發行的一種「銀」幣,名義面額是 2 denarii,但從發行之日起就只價值 1,5 denarii(當然那時候 denarius 也已經貶值得厲害了),然後銀含量一路降低,直到奧勒良時期(271 年左右)只有大概 4.76% 的銀了。這種錢的名字來自於卡拉卡拉的皇帝名 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故而譯「安敦尼錢」是一種解決方案。但又因爲這種錢幣上肖像戴耀芒冠(radiate),有表示「二倍」之意(dupondius 也有),所以有些學者爲避免使用這個後代人創造的術語,也把這種錢稱爲 pre-reform radiate「改革前的耀芒冠錢」。但這樣的話,dupondius 難道就不是耀芒冠錢麼?
  • 自然也有戴克里先改革後的「耀芒冠錢」,不過上面沒有奧勒良時期 antoninianus 上的 XXI 標記(可能表示由 20 份銅與 1 份銀鑄成),銀含量更無法保證了。如果不把 antoninianus 譯成「改革前的耀芒冠錢」,那麼這種 radiate 又要怎麼稱呼呢?

還有錢幣學家們偷懶的大法:

  • nummus,因爲古代晚期的銅幣/摻銀銅幣/「摻銅銀幣」發行過多,有非常多無法確定面額的銅幣都被統稱爲 nummus(拉丁文「錢幣」的意思)。但戴克里先時期(較早的文獻把這種錢幣錯稱爲 follis)、阿納斯塔修斯一世和查士丁尼都曾經試圖把 nummus 當作一種銅幣單位,發行類似 decannummion(「10 nummi」)這樣的銅幣。我們要譯成什麼呢?
  • 更亂的是,因爲古代晚期銅幣很多時候只能以直徑計算面額,錢幣學家甚至使用 AE2, AE3, AE4 這樣的方式標記銅幣面額⋯⋯

或者古代錢幣名稱與標準亂變:

  • maiorina,《提奧多西法典》多次提到過的一種單位,直譯爲「大錢」,應該是在公元 348 年貨幣改革後發行的最大面額的銅幣,但我們不知道(1)它對應的是我們現存的 AE幾(有學者主張是 AE1);(2)它和同一時期史料中提及的 centenionalis有什麼關係;(3)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退出流通。很令人反感的是,不少地方會把尤利安非常出名的公牛銅錢的面額寫成 double-maiorina!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描述這個面額,大概是因爲它比大多數戴克里先、君士坦丁的銅幣都大不少吧。

希臘⋯⋯城市之間可能也有不一樣的,比羅馬可能更亂。我可能沒什麼心思寫了。

我沒什麼變通的本事。

数据库检索指南—Online Coins of the Roman Empire

本文主要介绍如何简单使用 Online Coins of the Roman Empire (OCRE) 数据库查询钱币样式、确定钱币样式、进行简单的定量探索。

相比于十分简单的拉丁碑铭数据库,钱币数据库需要考虑的内容更为复杂。现在发现的钱币数量远远多于碑铭,加上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希腊罗马钱币进入非法市场和私人收藏,都使我们无法期待任何以单枚钱币为单位的数据库(虽然确实存在一些基于某个博物馆或收藏的单枚钱币数据库)。大批钱币是以窖藏(hoards)的形式出土于考古环境的,因此也有数据库处理罗马共和国罗马帝国的钱币窖藏。而本文要介绍的则是以钱币的发行样式(coin type)为单位,主要用于确定样式和样式定量统计的数据库。

要介绍这个数据库就不能不提到这一领域的基本文献:《罗马帝国钱币》(Roman Imperial Coinage, London 1930–1994, 简称 RIC)。这部工具书以数十处欧美博物馆的钱币馆藏和法国钱币学家科昂的帝国钱币样式目录(H. Cohen, Description historique des monnaies frappées sous l’empire romain, Paris 1880)等为基础,将已知的罗马钱币按样式总结出版。这里的关键概念「样式」指的是一种共同的钱币图案和铭文设计组合,类似我们熟悉的人民币「一版」(比如第五套人民币有 1999 版、2005 版、2019 版),但相比现代钱币的版式,罗马帝国钱币的样式极为丰富,每年有二三十种样式(以及更多无法定年的)都是常事;而这些样式之间经常差别很小,往往铭文缩写方式不同、皇帝头像穿不同衣服都被定为不同的样式。真实的铸币过程要更为复杂,每一种样式都会对应数以百计用来锤制钱币的印模(dies),而每个印模都被用来锤制少则数十,多至上千的钱币,这些钱币中留存至今比例不一,但总有一些样式相对常见、另一些相对罕见。RIC 的出版就精简收录了以上种种信息,并给尽量多的钱币样式配上照片、给每个皇帝的钱币样式进行统一语言描述并编订索引。以下是其中的一页作为参考(RIC I (2ed), p. 93):

这一页在描述提比略在卢格都努姆(Lugdunum,今法国里昂)发行的金币奥雷(aureus)、半金币(gold quinarius,价值 aureus 的一半,故名)和德那里(denarius)。所有这些钱币的正面铭文都只有两种(上面 obv. legends 1. & 2.,读者应该可以想到长什么样),图像都是提比略戴桂冠(laur. = laureated)面向右面(r. = right)的头像,并且一般在两面的边缘都有点状装饰。下面是各种不同钱币样式。以 7 为例,我们能知道,第 7 号样式面额为半金币,正面铭文是上面的第一种,背面和上面第 5 号样式长得一样,只是铭文中的 XVII 换成 XXII,非常非常罕见(R5,不过不用管这个),并且曾经由前边说过的 Cohen 收录为那里的编号 51. 但是脚注有提到,现在只有 Cohen 说过存在这样的样式,所以 RIC 的编者认为仍需要确认。
这样的信息简单而破碎,但是考虑到 RIC 最早的卷数已经是二战前出版的了,不仅难用而且其中的图片质量也相当差。OCRE 的初衷就是提供一套实时更新的、图片丰富的 RIC 替代品。

OCRE 属于美国钱币学会(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主持的更大的钱币数字化计划 Nomisma 的一部分,这个计划中也有其他项目,诸如:

点开 OCRE 的首页,上面有一排选项卡(有几个蛮显然的,就不说明了):

  • Browse: 浏览。可以通过搜索关键词、时代、钱币上的各种信息来浏览所有搜到的钱币。
  • Search: 搜索。
  • Maps: 主要是呈现铸币地的位置,在 OCRE 里面作用不大,可以无视。
  • Symbols: 古代晚期,君士坦丁堡及其他希腊地区铸造的罗马帝国钱币上会有一些花押符(monogram),这一个选项卡是这些花押符的索引。数量有限,用得到再查。
  • Identify a Coin: 是一个辨别钱币样式的简单界面,但我觉得没那么好用。如果知道钱币上的铭文,那么比较好搜索。但是肖像图片则(至少对我来说)帮助不大。
  • Visualize Queries: 生成可视化的统计图,这里有一份比较简明的指导文本。但是在使用过程中,必须要时刻意识到这些统计存在严重的幸存者偏差,而且每个样式产生的钱币数量也相当不同。定量研究因此不宜太扩大。

Browse 和 Search 都使用同一批搜索标签,在 Browse 页面是左栏,在 Search 则是普通搜索栏。所有的选项都可以是多选框。

  • Authority: 钱币以谁的名义发行,一般情况下是皇帝,也有一些钱币以族群、地区等的名义发行。在三世纪危机时,那些所谓的「篡权者」(usurpers)当然也算作其中。因为是帝国时代,所以元老院并不属于其中。
  • Deity: 钱币上刻画了什么神祇像。这里包括各种抽象概念和地区的拟人化神,但是不包括被神化的皇帝。数据库不佳的一点是,神祇名有时候以拉丁文呈现,有时候却以现代西文呈现(比如有 Nobilitas,但也有 Egypt!),选取时请留意多搜索一次。
  • Denomination: 面额。大多数无需解释,知道的话就直接选取好了。少数因为 RIC 编选时比较混乱(尤其是三世纪危机时期),所以需要有一些专业知识才能搞明白,如果不清楚,可以不选。
  • Issuer: 这是指帝国(尤其是奥古斯都时期)仍存有名义影响力的三人铸币官(tresviri monetales),他们的名字仍会出现在奥古斯都一些钱币样式的反面。
  • Manufacture: 指钱币的制作方式,这个和帝国钱币无关,不用管。
  • Material: 钱币的材质,不必解释。
  • Mint: 铸币地点。在帝国盛期,除了罗马以外,里昂等其他城市也有特别的铸币和自己的样式。在帝国晚期,整个罗马帝国有数十处铸币中心,RIC 对帝国晚期的钱币也以铸币地点为基础分开标记。如果想要研究帝国晚期不同地区的钱币,这个选项很重要。
  • Object Type: 所选的是钱币、纪念章(medallions)、门票/凭证(tessera)还是环槽纪念章(contorniate)。如果知道这些的区别那么就选择吧,不知道肯定也用不上。
  • Portrait: 指钱币上有什么人的肖像。这里包括皇帝、皇后、皇室其他成员。少数情况下,死后被神化的皇帝皇后肖像会和生前被分开,需要注意。
  • Region: 原则上包括铸币地点和发现地点(其他数据库,不适用于 OCRE)所在的地区,按罗马行省选择。
  • Symbol: 这里不仅有上述 Symbol 里的花押符,也包括铸币厂标记(Mint marks)。古代晚期钱币搜索时有点作用。
  • TypeNumber: 这是与 RIC 标号有关的。如果我们已知标号,直接在这里搜索就可以了。但是如果 RIC 同一个编码有两个,那么有可能搜索不到,需要转到 FullText 或者 Keywords 来搜索这个标号。
  • Date Range: 时代限界,是闭区间。即输入 From Date 100 A.D. To Date 299 A.D. 那么也会搜出 100 年和 299 年的钱币。因为一些希腊地区的历法与现行公历的差别,大多数在希腊发行的罗马帝国钱币定年是跨两年的,值得注意。
  • Type / Obverse Type / Reverse Type: 钱币样式上存在什么要素,比如正面上皇帝有无桂冠(laureate)、肖像左面还是右面、背面刻画过桥梁(bridge)或什么别的。搜索时请用英文。
  • Reference: 研究书目。在搜索过程中没什么意义,基本用不上。

还是像上次一样,我给出几个案例。

已知编号,查询必要信息

举例:搜索 RIC II Trajan 570.

  • 点开 Search 一栏,点选 Authority 一栏选择 Trajan;右边点选 + 号,点选 TypeNumber 一栏输入 570. 点击 Search 搜索。
  • 搜索栏出现一个页面,点开后如下图。
  • 这样,钱币的面额、定年、正反面的铭文、图像等等就都出现了。页面右侧的地图,对 OCRE 来说意义不大。下方则是所有在 nomisma 数据库中登入的实际钱币示例,单独点选可以链接到各个收藏地的描述。录入的钱币往往会标上 Axis (正反面相差的角度,6 代表正反面相差 6 点钟方向,即正面头对反面脚)、Diameter(直径)和 Weight(现在净重),并提供一个平均值。下方提供可能的定量分析空间,但是因为这个钱币的数量太少(其他馆藏的学者朋友们加油录入啊!),八枚钱币实在没什么好定量的……
    这是该数据库最常用的使用方式。当你在文献中读到一个 RIC 编码,知道是哪个皇帝(古代晚期还要知道是哪个铸币地)的多少号码,就可以直接搜索图片了。

辨识一种钱币


来试试这个?这个钱币是铜币。从图片能够读到,正面铭文比较清楚:NERO•CAESAR•AVG•GERM•IMP;背面好像有个建筑,铭文好像有 PACE 还有 S C 之类的字符。大概就值有这么多比较确定的信息了。

  • 到 Identify a Coin 一栏,在 Material 中选择 Bronze,在 Obverse Legend 按照页面指示打入上面的铭文(换成星号),然后点选搜索(注意不要打入 Reverse Legend,因为我们读不全)。结果有 15 条。
  • 在结果页左上 Keyword 一栏搜索 PACE S C,搜索,结果有 7 条。
  • 看一眼结果就会发现,这七个的图像非常类似,差别只有皇帝头像朝左还是朝右、一些铭文字句不同、建筑的门在左还是在右。如果有图片的话,直接对照图片选择合适的就好了。如果没有图片,就需要看内容描述:
    • Obverse Type 里面要有 right (画像朝右);
    • Reverse 的铭文可以对照,也要找 doors to right 的那一个样式。
    • 结果就只有 306 号满足要求了。
      所以我们得到结果 RIC I (second edition) Nero 306。在这个页面上,案例就多了很多。

搜索含有某个图像的钱币

假如想要研究关于某些图像的钱币呢?我们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和一个涉及简单定量的案例。
在图拉真的案例中,我们看到钱币背面有一座桥。如果说要搜索所有描绘桥的钱币,就只要在 Type 一栏搜索 bridge 就可以了。结果,RIC 所有的钱币样式中,只有 14 种刻画了桥!有些还不存在图片。如果碰到类似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就可以考虑做一个小研究呢?
换个案例:我想知道尼禄死后以后到三世纪之前,各个皇帝钱币上描绘罗马女神的数量有多少。

  • 在 Visualize Queries 一栏下拉中选择 Typological Analysis。
  • 第一段是 Select Categories for Analysis,即图像的横轴,我们分析以皇帝为单位,因此选择 Authority (Person);
  • 第二段是 Numeric response type,按百分比还是按计数。我们这里是要看数量,所以选 Count;
  • 第三段 Compare Queries 比较复杂,我们要找(1)罗马女神,于是要在 Group 选单里点选 Add Query Field,下拉 Deity 内选择 Roma;(2)从尼禄死后到三世纪以前,于是我们要再加两个 Fields,分别是 From Date: 68 A.D. (尼禄卒年)和 To Date: 200 A.D.
  • 生成图表如下:
  • 很遗憾暂时还没法以皇帝顺序排列,可以下载 CSV 来处理。但这个图已经能说明一些事了。当然,如果想要和其他的图像或者现象做比较,可以在上面一行 Add Query 上再加一个 Group(比如和平女神 Pax),就可以作出很复杂的比较了。
    例如,我做了一个关于尼禄、图拉真和维斯巴芗三个人都描绘过什么神祇的图像的统计

图表会让我们发现很多事,比如说,图拉真的很多钱币上都有希腊-罗马共有的神祇(如 Hermes, Heracles, Hera…),比如三个皇帝发行最多的都是胜利女神(Nike/Victoria),比如只有尼禄发行了很多「慷慨」女神(Liberalitas)的钱币,比如相比于其他两位,维斯巴芗发行了特别多的抽象人格化神的钱币,尤其是和平女神(Pax)、平等(Aequitas)、自由(Libertas)等等。当然,这些都是比较简单的问题……

相比于拉丁碑铭学,罗马钱币学的问题要更加复杂,仅用 RIC 的数据还远远不够。因此这只是研究的一小部分。针对不同的问题,我们依赖的材料也完全不同。对你自己的问题来说,要建立什么样的搜索和图表,就要等你慢慢摸索啦!

下一个要写什么呢?

希臘羅馬史數據庫搜索入門——Clauss-Slaby

随着希腊罗马古代史研究逐渐走向正轨,学者和学生越来越重视起考古史料。碑铭、钱币、纸草文书、考古报告等文献在希腊罗马史研究中绝不仅仅是文献史料的「佐料」,更是诸多研究领域的「主菜」。但无论是因为出版久远,还是因为考古出版物购买不易,即使是欧洲顶尖的大学图书馆也常有缺乏纸书无法查阅的情况。好在,早已有学者将各类考古史料以不同形式整理上线,以便学者搜索取用。我愿举几个数据库简要说明使用方法,以便感兴趣的初学者利用这些史料。

首先从检索最容易、整合最系统的拉丁铭文数据库开始。相比于出版古早的(虽然仍然很有价值的)《拉丁铭文全集》(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等出版物,数据库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多数拉丁碑铭学者的研究起点,甚至有学者开始利用数据库进行定量讨论(虽然我本人对此仍存怀疑)。

现有收录罗马及早期中世纪拉丁铭文数据库有以下几种:

•  Epigraphik-Datenbank Clauss/Slaby (Clauss-Slaby). 拉丁铭文全文数据库,是所有数据库中收录铭文数最全的(截止 2021 年 2 月 4 日,521,969 份拉丁铭文记录)。库内只存一种铭文读法,但会链接到铭文的图片(如有)以及其他数据库。是检索入门任何拉丁铭文的上佳之选,但绝不可仅依靠本数据库。

•  Epigraphic Database Rome (EDR). 专精于罗马城发现的希腊和拉丁铭文,也收集意大利全境的铭文(不包括基督教铭文,见下)。包括拉丁文本、简要研究书目和基本考古信息。在意大利文研究书目上最为详细。研究罗马城或意大利铭文不可或缺。

•  Epigraphische Datenbank Heidelberg (EDH). 收录罗马帝国境内(意大利、伊比利亚半岛除外,见下)的拉丁铭文,包括相对丰富的考古信息、描述信息、铭文照片或素描以及人名、地名索引。研究书目的收录也相对丰富,尤其是巴尔干和不列颠地区的铭文。日耳曼地区的则仍在工作中。

•  Epigraphic Database Bari (EDB). 专精各类基督教拉丁铭文,编辑方式类似 EDR。

•  Hispania. 专精伊比利亚半岛的拉丁铭文。我本人使用甚少,据我所知,编辑模式与 EDR 类似,但往往附有铭文照片和更丰富的物理信息。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研究书目相对丰富。

另外一些不专精拉丁铭文的数据库也会有涉及部分拉丁碑铭,可以在 Clauss-Slaby 的铭文链接找到。本文仅介绍 Clauss-Slaby 的检索方式,也建议读者从这里进行搜索。我将简要说明搜索界面,并设置两个搜索案例来说明研究的入门方式。

搜索页面

以下是 Clauss-Slaby 的搜索页面(我的设置为英文,也可以使用德法意西文检索):

各项条目都比较明显,但需要说明几点。

•  如果已知出版信息,那么可以直接在 Publication 检索。但 Clauss-Slaby 有编码方式,参见右侧 Abbreviations 的编码方式,下图是《拉丁铭文选》(Inscriptiones Latinae Selectae)一书在 Abbreviations 页上的说明:

其中方括号里的就是 Clauss-Slaby 的编码方式。因此,如要搜索《拉丁铭文选》 315 号铭文(通常在出版物里写成 ILS 315 或者 Dessau 315),那么要在 Publication 一栏输入 “D  00315“(必须打五位数!)。其他出版物以此类推。

•  Place 表示铭文的发现地。可以用现代城市名(本国语言)搜索,也可以用古代地名搜索,因数据库中往往有多个编码。打入字符以后,会出现下拉选单,请点选选单中的地名,以便搜到。下面是搜索科隆(Köln)的下拉菜单:

需要注意,如果现代语言有附加符号(例如 Köln、Besançon 等),需要把附加符号去掉。

•  Search Text 1 & 2 可以用以下几个逻辑符号:
% 可以替换任何字符。如 ”Mani%s“ 既可以搜索出 ”Manibus” 也可以搜索出 “Germanico … potestate”。不大好用,尽量别用。
­_ (下划线)代表一个字符。如 “vi__it” 既可以搜出 “vincit“, 也可以搜出 “vis itus“.
可以用 ^ 搜索以某些字符开头或结尾的铭文,如 “^ imp”(注意 imp 前面要有空格) 可以搜出所有以 IMP- 开头的铭文;“fecit ^”(fecit 后面要有空格)可以搜出所有以 -fecit 结束的铭文(注意,不包括缩写 f() 结尾的)。
如果要搜索特定词,请在这个词前后均加空格。例如 “ August_ ” 只能搜出带有 Augusta/Augusto 之类词的铭文,但是没有空格的 “August_“ 可能就包括带有 Augustus 一词的铭文。

•  在行省、物质材料(material)和铭文类型/个人地位(inscription genus/personal status)时,可选的标签均是拉丁文的。例如,以下是 inscription genus/personal status 可选项目的截图。

如果有需要解释的内容,我可以补充解答。

•  comment 不用管。

在搜索框上方有两个选项:

•  no solutions 允许读者搜索缩写和缩写组合。例如,读者可以搜索 imp() 以找到所有包括 IMP 的缩写,例如 imp(erator) 及其变格。但要注意,数据库的识读不大聪明,如果要搜索 Co(n)s(ul),不能搜索 cos() 而只能搜索 co()s() (中间没有空格,如果有空格就表示两个词!)。所以我不太推荐使用这个选项,但当用户不大明白缩写时,也会有些用途。

•  wrong spelling 允许读者搜索拼写错误的铭文。例如,读者可以搜索 eiius 以找到所有把任何词错写成 eiius 的用例(常见的是 eius 或者以 -eius 结尾的人名会被写成 eiius)。在研究少数语言问题时可能有用,但经验告诉我,数据库对这一选项的编辑尚不充分,所以只可选取案例,不可量化统计。

下面我将举出两种常见的使用场景,如果读者想到什么别的案例但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也可以补充说明。

案例 1:已知出版信息,找寻进一步信息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读到文献中引用某块铭文,利用 Clauss-Slaby 找出相关信息。我以自己研究过的一块铭文(CIL VI, 1751)举例:

•  首先,我们要知道 CIL 是什么的缩写。正规的学术出版物(期刊、专著)都应该有缩写表,如果不巧真的没有,那么通常可以对照《牛津古典辞典》(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的缩写表、《碑铭学年鉴》(L‘Année épigraphique)的缩写表或者 Clauss-Slaby 自己的缩写表。这里,Clauss-Slaby 告诉我:

•  因此,我们应该在搜索页面的 Publication 一栏打上 “CIL 06, 01751”,搜索到了这样的结果:

于是我们知道了,这块铭文出自罗马,里面提到的人是「元老」(ordo senatorius),并且这块铭文同时也是《拉丁铭文选》(Dessau, ILS)的 1265 号铭文。

•  搜索内容中间就是 Clauss-Slaby 选取的铭文文本。注意这个文本并不完全和原物上相对应,有些时候数据库会改动铭文上的错误,有些时候数据库补充了铭文上缺少的字符,有些时候铭文可能有多种读法而数据库只提供了一种。其中使用的特殊字符见此处说明(Advice for users 一栏)。要注意,本数据库使用的符号并不是碑铭学界常用的 Leiden System 或者 L‘Année épigraphique 标准,如果要用在论文中,请注意改写。

•  光是看文本显然是不够的,任何深入某块铭文的研究都不能离开图片或描摹(如果我们无法前往罗马看实物的话)。一般,我们只要点击搜索页上 publication 一栏蓝色的超链接,就会找到多张来自不同数据库的图片或描摹。很不巧的是,2021 年 2 月 4 日在我这里,这个条目链接的图片源出了问题(我已经反映了问题),因此这里先附上另外一块碑铭(CIL VI, 412)以同样方式找到的图片:

考虑到 Clauss-Slaby 数据库的服务器比较穷(T_T),经常会出现图片卡顿的情况,请耐心等待加载,或者以邮件反映问题,他们的回复速度往往比修网要快(!)。

上面可以看到图片共三页,一般在最后一页会有这样的说明,我们就此进入下一步:

•  回到 CIL VI, 1751,点选 publication 一行最后的小黑框(别问我为啥长这样,用了好几年我也没搞明白……),会出现这样的页面:

Clauss-Slaby 会把我们带向其他合作数据库,我们一个个点开探索一番:

•  Last Statues of Antiquity (LSA),这是一个专精古代晚期雕像和雕像基座的数据库。当 Clauss-Slaby 链接到这个数据库时,就意味着这块铭文很可能是一个雕像基座,并且很有可能有丰富的图片和解说!好运!点开后会出现这样的页面:

果然,信息非常丰富,也有不少图片。如果更感兴趣,还请点开下面的 Read Discussion 了解更多。

•  既然这块铭文发现在罗马,那就极有可能链接到 EDR 页面。毕竟石头在意大利,这里的图片更为丰富,例如下面:

这个页面的基本信息也比较丰富,并且在注释说明上也更为清楚。比如下面的铭文文本:

相比于 Clauss-Slaby,EDR 更明确地告诉我们,”Nobilitatis“开头的十五行字是在正面(fronte)的,而“Dedicata“ 开头的几行字是在基座的左面(sinistro);当然,LSA 也提到了(但是没那么清楚)。而它的下注 Apparatus 也比较细致,告诉我们这位 Petronius Probus 也出现在了其他几处铭文中。当然,也会有一些小问题:比如这一页上 EDR 把「宗教」标上了「异教」(pagana),但实际上,Petronius Probus 是秘而不宣的基督徒(参考上面的 LSA),只是因为这块铭文完全没有基督教元素,所以 EDR 还是标上了 pagana。

•  CIL 在线版信息。这里偶尔会有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蒙森版 CIL 的电子版(不巧现在科隆数据库服务器炸了,每月一炸 T_T),还有进一步的参考书目(见 Literatur 一栏)。偶尔有些用。

•  最后一个链接是 Dessau《拉丁铭文选》的对应那一页。或许有些用吧?至少我们知道 Dessau 选了很多个 Petronius Probus 相关的碑铭。

有了这些内容,相信大家就已经能深入探讨这块铭文的很多问题了。如果你还想找铭文的英文翻译,那么 LSA 往往不会让你失望的。

参见拙文

如果想要找一些更广的问题呢?下面一个案例是先前我做过的小分析:

案例 2: 利用数据库讨论小问题

先前曾经和一位老师讨论过关于 Nero 使用头衔的问题。我尽量在不剧透的情况下使用我自己的研究方式讨论。

首先,我认为在罗马皇帝的头衔问题上,碑铭和钱币相比史书更有史料价值。罗马中央铸币厂铸造的帝国钱币往往是最及时、最官方的表现形式;但因为帝国钱币的样式非常多,皇帝头衔经常不会写全。因此,当时刻写官方文书的铭文以及地方上(尤其是皇帝派出的地方官)敬献给皇帝的荣誉铭文(honorific inscription)也是十分及时、很官方的文本。而史书则往往晚出,并且经过大量传抄而产生不少讹误,皇帝头衔又是中世纪钞工不那么严格重视的内容(经常有钞工缩掉头衔的案例),所以我们现在拿到的塔西佗、苏维托尼乌斯等,并不适合直接拿来证明皇帝的头衔,而只适合用来参考。

决定使用钱币和碑铭以后,我们就要分别讨论怎么使用了。钱币的部分,等我有时间讨论 RIC online 以后再说;这里只说碑铭。当然,因为是在讨论头衔问题,我们无须特别在乎单个铭文的物理特征(只要凭经验看一下,是否太短而无法还原或者不可用),而更需要注重数量和规律。应对不同的问题,需要看重的信息也不大一样。

打开 Clauss-Slaby,直接搜索 “Nero” and “Claudius”,会出现 114 条数据。但是这是全部么?显然,我们只搜索了主格的情况,而敬献给尼禄的铭文,应该把 Nero 变成与格(考虑到不同地区的拼写,不一定是 Neroni,有些地方也写成 Nerone)。把 “ Neron_ ” and “ Claudi_ ”输入,会出现 99 条数据,而且基本上和前一次搜索不太重合。另外,我们要把提比略(被奥古斯都收养前叫 Tiberius Claudius Nero)去掉。考虑到时间线,可以把时间限缩到尼禄统治时期的公元 54 至 68 年。这样材料就很丰富了(当然,有心的话也可以搜索 “ Neron_ % Claudi_” and not “ Nero % Claudius “,不过太复杂了,与其这样不如直接看结果了)。

粗略扫过一遍以后会发现,尼禄的头衔通常很长,除了普通的 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以外,还有很多经常附在其中的名称:比如 Germanicus,甚至也会提到 Tiberius 和 (divus)Augustus。我们知道,Germanicus 既是尼禄养父 Claudius 的名字一部分,也是 Claudius 长兄、未能称帝但深有名望的 Germanicus 的名字。那么尼禄是因为什么才提到 Germanicus 的呢?

在上面的基础上,我们搜索 “ Nero Claudius % Germanicus ” and not “nepo”(侄子,nepos,但是变格后无法控制,所以搜索 nepo),再分别换用 “ Neron_ % Claudi_ ”, and “nepo” 等等方式对比,会发现在各种改变中,and “nepo“ 的搜索案例都要多于没有 “nepo” 的。稍微看一下搜索结果,也会发现往往没有 nepo 的铭文相对要短、往往出现在一些军事类的铭文上。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表现尼禄的地方官员在树立铭文时,更喜欢帮尼禄攀上他叔叔 Germanicus 的亲戚呢?

当然,这个问题还可以继续研究。比如,哪些类型的铭文更喜欢刻上 Germanicus?在刻字时,这些名字是如何排版的呢?是否有些 Germanicus 曾经打过仗的地区更喜欢帮尼禄攀亲戚?什么情况下不仅要讲 Germanicus,还要讲 Tiberius 甚至 Augustus 来加强尼禄的地位呢?比如,下面是铭文 CIL XII, 5469 的描摹图:很显然,最受强调的是尼禄身为 Claudius 儿子的事实,而 Germanicus、Tiberius 甚至 Augustus 的名字都堆在一起写成三行之后,尼禄头衔的后一部分 Caesar Augustus 才出现,而他自己的 Germanicus 称号与他的职位之类则放在一起。

当然,拉丁铭文的材料丰富,很多时候确实需要看使用者想要如何利用。使用数据库也往往是研究中的一步而已。仅仅尼禄头衔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可能离开钱币史料和文本史料。不过,可能很多历史研究都是这样,钱币、碑铭、文本文献都是我们手上的武器。武器嘛,那当然是练得熟练以后,手上越多越好。只是在使用每一种材料之时,都不要过分依赖它,而是清楚各自的长处和局限,在需要的时候尽量利用。

接下来有时间的话,会优先考虑介绍使用 Online Coins of the Roman Empire (OCRE) 的技巧和注意。不过,请让我有些时间……

20201004 晚期古代:一个史学史术语上的「即兴作与变奏作」

Mario Mazza, Tarda antichità : ‘improvvisazioni e variazioni’ su un tema storiografico. « Occidente/Oriente », 1 (2020), 13–25.

§1

在这篇短文中,我试图勾勒一团在研究史上尚未完全解明的复杂纽结——史学史术语,或更好地说来是史学史对象「晚期古代」(Spätantike)是如何创立并发展的。这个术语并不是像一些学者有幸在论证中插上一手考虑的那样,是一个最近才由彼得•布朗创生的、并偶尔由历史书写创新而重塑的术语。相反,它也有一段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这段历史触及了「古代学」(Altertumswissenschaft)以及更广泛的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德意志文化的核心焦点。

通俗观点认为,是里格尔(Alois Riegl)首先创造了「晚期古代」这个术语以及概念——首先出于他的专著《奥地利皇家博物馆的埃及织物发现》(Die ägyptischen Textilfunde im K. K. Österreichischen Museum, Wien 1889),并在他的经典作品《罗马晚期艺术工业:据奥地利—匈牙利的发掘》(Die spätrömische Kunstindustrie nach den Funden im Österreich-Ungarn 第一卷, Wien 1901)更为明晰了。我不确定现在这一通俗观点是否已经彻底被推翻。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一概念的创造首先被归给了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的第一版《君士坦丁大帝时代》(Die Zeit Constantin’s des Grossen, 1853)。在这部作品的中心各章,尤其是第七章〈古代生活与文化的衰朽〉(Die Alterung des antiken Lebens und seiner Cultur)中,年轻的布克哈特反复提及「晚期古代(晚期异教)宗教」(Spätantike/spätheidnische Religion),定义了「晚期古代的精神方向」(geistige Richtungen der Spätantike Zeit)并区别出了「晚期罗马风尚」(spätrömische Mode)、「晚期罗马时代」(spätere römische Zeit)、「帝制晚期」(spätere Kaiserzeit)。但它并不只是一个形容词:这首先是对一个新时代的直观:这个时代有着新的「基督教内容」而与帝国经典时期几乎完全相反。尤其重要甚至决定性的是,布克哈特一段引述古代晚期小说「美丽景观的感受故事」——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他的《宇宙》(Kosmos)第二卷中颇具权威地刻画过这种景观,称赞道:「这种处理无与伦比,以一种大师的方式考察了主题本身以及它与晚期古代其他精神趋势的关系」(MM 重点)。因此,重要的不仅是晚期古代的术语问题,而更是对这一时期独立的全面理解——这一时期并非由其时代学准确界定,而是总被表现为古典时代与中世纪之间的过渡时代。「过渡」导致了希腊化—罗马帝国社会与其精神生活的转型,并构成了《君士坦丁》全书的首要主题。它的所有复杂性与丰富性,都在本书第五章〈异教—诸神融合〉(Das Heidentum und seine Göttermischung)、六章〈不朽及其秘仪:异教的精灵化〉(Die Unsterblichkeit und ihr Mysterien: Die Dämonisierung des Heidentums)、七章〈古代生活与文化的衰朽〉这些核心部分表述出来。这些章节处理并描述了古代精神性与文化的解体与归依新精神和基督教文化这场戏剧。即使在《君士坦丁》一书中这场历史大戏被从外部化约成了一种「衰朽」的现象学,但其框架与解决方案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史学书写角度的重大变化、在本质上超越了「古代世界的终结」问题的传统方法。

这显然不是讨论布克哈特对这场转变动力解释的场合。只要观察到这点就足矣:在 19 世纪更为成熟与有意识的历史主义脉络上,布克哈特削弱了蛮族压力的重要性;他并没有非历史地表现古典希腊内核的宗教与先自外于世界、又成功现世化的基督教之间的一场斗争,而是提出了一幅具有内在必要性的历史发展过程图景:这场内在变革的过程将导致希腊罗马古典世界及其文化,在其「衰朽」阶段,与基督教精神性的文化与宗教位格相融合了。异教的神权政治、对不朽及其秘仪的信仰、「异教的精灵化」、一个世界及其文化的衰朽之相、它令人伤感的日薄西山、异教瓦解的症候,所有这些都是基督教胜利的必要前兆。基督教的胜利并不是暴力带来的,而几乎是一场自然的文明演化:旧文明相比新文明在特异性上输了一筹,而新文明就其本身并非不同而有敌意,却只是旧文明一种直接的延续。布克哈特这种将古代(希腊化—罗马)世界的衰落阐释为其文化与精神性的内在转型过程,强调这种阐释的原创性与有效性很有必要。布克哈特去除或至少大幅度减弱外在势力的干涉与行动,而从内在探索这种转变的规律并展现其必要性,并频繁表明,发生这种转变的这个时代的独立性。这是一个深刻且绝对独创的立场;凯吉(Werner Kaegi)毫不过度地观察到,布克哈特对「古代世界的终结」问题传统方法的回应,代表了一场针对前代启蒙与后启蒙史学书写立场的「一百八十度转变」,并为所有后世希腊化—罗马世界的文化、宗教史研究开辟了一条道路。


§2

在《君士坦丁》一书核心的 5—7 章,布克哈特展示了,罗马/希腊化—罗马世界转变的内在过程,首要是在文化和宗教范畴内。1880 年七月,他在第二版中重版了自己年轻时的杰作;在 1877–78 年,德罗伊森(Gustav Droysen)已出版了《希腊化史》(Geschichte des Hellenismus)著名的第二版;在 1885 年,蒙森(Theodor Mommsen)出版了饱受期待的《罗马帝国诸行省》(Provinzen);1889 年乌瑟内尔(Hermann Usener)的《圣诞节庆》(Das Weihnachtsfest)出版;1886–90 年间,哈奈克(Adolf von Harnack)三卷本《教义史讲义》(Lehrbuch der Dogmengeschichte)陆续出版。将 1880–90 这十年定为晚期古代科学化研究的诞生时代似乎是有道理的,与此内在相关,人们也重新认识了这个时期的独立性。看来有理由说,这一时代的古代学发生了一场「宗教转向」(religious turn)。我们可以描述这场转向的主要元素:1. 乌瑟内尔及其门生和同事的作品;2. 古代学者与东方学新研究的关系;3. 以哈奈克为宗师的早期基督教史研究的新组织。

这场宗教转向的主要角色——更准确来说,是这场知识论范式的转变的主角是乌瑟内尔(1834–1905)。十九世纪下半叶德国古典语文学家里,把他视为最具独创性、最有创造力的一号人物,绝不夸张。他的门生名单极为震撼:乌瑟内尔直接教导的学者们都是迪尔斯(Hermann Diels)、凯贝尔(Georg Kaibel)、维拉莫维茨(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布伦斯(Ivo Bruns)、杜姆勒(Ferdinand Dümmler)、莱奥(Friedrich Leo)、施瓦茨(Eduard Schwartz)、诺登(Eduard Norden)、柯尔特(Alfred Körte)、多伊布纳(Ludwig Deubner)、翁什(Richard Wünsch)之流……而瓦尔堡(Aby Warburg)、康德研究的革新者那托尔普(Paul Natorp)以及有朝一日将在尖锐争论后接下哈奈克在柏林的教会史讲席的利茨曼(Hans Lietzmann),都总称自己受益于乌瑟内尔;迪尔斯将乌瑟内尔诸多兴趣点,尤其是对古代星相学的兴趣传给了库蒙(Franz Cumont)。乌瑟内尔的门徒和后来的女婿蒂特里希(Albrecht Dieterich)研究魔法纸草、俄尔甫斯秘仪与大众宗教,并自 1904 年起与乌瑟内尔一同主编《宗教学学报》(Archiv für Religionswissenschaft)。这一系列兴趣又由蒂特里希传给雷岑斯坦(Richard Reitzenstein),后者完成了《希腊化秘仪宗教》(Die hellenistischen Mysterienreligionen 1927 年第三版)。

毋庸赘言,上述名单绝非终点:迪尔斯、莱奥、施瓦茨、诺登、利茨曼、库蒙等等,他们都是开拓研究新领域的学者,这些领域恰恰造就了十九世纪末古典学知识论领域的转变,即在上面定义的「宗教转向」——换句话说,就是对晚期古代的承认与定义。

这场转变(并非不动的)「不动之动者」(motore immobile)明显是「老前辈」(Altmeister)乌瑟内尔。在 1870 年代末,时届不惑之年的乌瑟内尔将自己极渊博的文本知识、传奇般的整合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在那个时代极不寻常的对帝国晚期与基督教文本的掌握,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与赫尔曼(J. Gottfried J. Hermann)学生们的形式语文学、与他的学生/论敌维拉莫维茨后来成为旗手的人们经典印象中的「真语文学」(Realphilologie)均分道扬镳的方向。这些研究发生在新的、尚未被开发的领域:乌瑟内尔致力于神话学(mitologia)和以比较视野阐释希腊罗马世界的习俗和规范(1875 年〈意大利的神话〉Italische Mythen;1901 年〈意大利的民众司法〉Italische Volksjustiz)、天文学和星相学研究、以及关于年代学的研究(这份研究在 1880 年 7 月 12 日蒙森藏书大火中丢失了)。尤为重要的是,他发展的方向在当时给他带来了「毁誉参半的名声」(说法来自莫米利亚诺 Arnaldo Momigliano),而在研究上,他在撷取基督教圣徒传和仪式出现中的异教元素时,「是为了案例,但明显有着体系化的意图」(同样出自莫米利亚诺)。由此而成了关于圣佩拉吉娅和圣提孔崇拜(1879 年《佩拉吉娅的传说》Legenden der Pelagia 和身后出版于 1907 年的《圣提孔》Der heilige Tychon)、关于圣诞节(1888 年《圣诞节庆》Das Weihnachtsfest)的研究,以及在直接比较的框架内对普世大洪水(1889 年《大洪水传说》Die Sintflutsagen)和三位一体(1903年《三位一体》Die Dreiheit)的研究。在分析大洪水的传说时,乌瑟内尔并未局限于异教、基督教关系和印欧体系神话比较上,而是在一个太阳神话中找寻能从希腊和希伯来神话中分离出的洪水传统的共同基础;在对三位一体的研究中,他则试图理解,数字「三」在宗教想象中的意义。在 1896 年,他出版了一本更为著名也更具野心的专著:《诸神之名:宗教概念形成理论试探》(Götternamen. Versuch einer Lehre von der religiösen Begriffsbildung)。在本书中,他试图对宗教现象加以全面阐释:在导言中他提议,研究「……宗教表象的形式」(… die Formenlehre der religiösen Vorstellungen)不应以简单聚合或神话材料的重构为基础,而应该将其作为人类知识的表现形式。

蒂特里希(1866–1908)和雷岑斯坦(1861–1931)等学者都是「宗教转向」的典型倡导者。他们都开始于神学研究,但随即转向了更为世俗的古典语文学。他们之间的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反对对希腊罗马宗教的古典看法,而对其所谓「黑暗面」更感兴趣。他们更多使用较晚的、被传统古典学家忽视的文本,并因此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扩展了传统古代学的领域,将通常归给其他学科和专业的时代与方向的作家和作品收纳进来。在他的博士论文中,蒂特里希研究了一份藏于莱顿大学的魔法纸草(PLeid. J 384),他的任教资格论文(Habilitationsschrift)则是关于晚期俄耳甫斯颂歌(inni Orfici),而他的代表作则是对 PLeid. J 384 & 395 纸草文书的历史、宗教阐释(颇具意义地题名为《阿布拉萨克斯:晚期古代宗教史研究》Abraxas. Studien zur Religionsgeschichte des spätern Altertums, 1891 年),随后则是对一份从上埃及阿赫敏(Akhmin)一座墓葬中发现的羊皮残册的研究与出版(1893 年《招魂:解读新发现〈彼得启示录〉》Nekyia: Beiträge zur Erklärung der neuendeckten Petrusapokalypse),而后又是对著名的阿贝奇乌斯铭文的长篇历史、宗教评注(1896 年)——一年之前,维拉莫维茨恰好出版了饱受批评的关于庞贝壁画和罗马讽刺诗中的普勒奇内拉(Pulcinella)的专著(1897);到 1903 年,蒂特里希又出版了《密特拉仪式书》(Eine Mithrasliturgie)讨论巴黎魔法纸草大卷的一节——对蒂特里希来说,这是关于秘传仪式的遗迹。1904 年,深受乌瑟内尔启发的《地母神:大众宗教试探》(Mutter Erde. Ein Versuch über Volksreligion)问世。但在他正为自己的岳父乌瑟内尔写作传记、并写作一本关于古代宗教的衰落的概述作品之时,却因为一场讲座开头突发心脏病造成的后遗症,于 1908 年 5 月 16 日不幸谢世。

雷岑斯坦的研究道路更为长远也更为复杂。他从古代语法和词汇研究史出身,很快就转向从希腊化时代到晚期古代的文化、宗教史的重要议题。他采取了一种精致的德罗伊森式的视角。在《拉神之知》(Poimandres)这本颇具意义地副题着「希腊—埃及与早期基督教文学研究」(Studien zur griechisch-ägyptischen und frühchristlichen Literatur)、并标志了他研究转向新方向的作品序言之中,雷岑斯坦使用了德罗伊森在《亚历山大大帝史》(Geschichte Alexanders des Grossen)著名的序言中的套言,宣称他想要研究「……一些希腊化宗教思想的形成与影响——我将其称为希腊与东方精神生活的融合Verschmelzung griechischen und orientalischen Geisteslebens,Mazza 加重点)」。这本书令古典学者十分困扰:在本书中,《赫耳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这本自从老卡佐本(Isaac Casaubon)阐明其出自较晚的基督教时代以后长期隐秘地被轻食和忽视的作品,被视为希腊化宗教历史及其前史最重要的材料。对雷岑斯坦来说,赫耳墨斯之书是「……这场有力的宗教运动的重要文献……这场运动像是一场从东方来、淹没西方的浪潮,并为基督教开辟了道路……」雷岑斯坦作品的核心是,在近东宗教史上强调了埃及希腊文化的重要性:无论是斐罗(Philo)和希伯来人,还是腓尼基、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都受到埃及的重大影响。更进一步,雷岑斯坦反对通俗观点而试图阐明,存在一种埃及的、基督教以前形式的诺斯替主义。

来自「古典学者」的批评十分尖锐,但雷岑斯坦继续着他对《新约》以及其他此时被忽视的宗教文本语言和观点的独创探索。1906 年,他出版了《希腊化奇迹传奇》(Hellenistische Wundererzählungen),其第一部分是对古代「德行传」(aretologia)理论和历史的原创注记,而第二部分则是对《多玛行传》(Acta Thomae)中〈灵魂颂歌〉(Inno dell’Anima/Hymnus der Seele)的研究。1910 年,或许是他最重要、一定是他最知名的作品《希腊化秘传宗教的基本观念与影响》(Die hellenistischen Mysterienreligionen nach ihren Grundgedanken und Wirkungen)出版,本书发展自一场初生的讲座,连续发布的三个版本都是超过 400 页的厚书。本作的根本目的在于理解福音书的起源:本作研究范围宽广,旨在阐明保罗的思想在本质上受益于希腊化思想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哈奈克「自由派」学者的角度根本不同。雷岑斯坦指出,「虽然实际上保罗思想与感受中,有诸多内容都仍是犹太的,但在他对自己的使命(Apostolat)与自由的信仰上,他必须归功于希腊文化。」在本文中我无意对雷岑斯坦的作品加以评价。但我有意强调对理解「晚期古代」Spätantike这一史学概念及与此相关的研究转型的两点内容。第一,雷岑斯坦选择的领域直到当时都被古典语文学严重贬抑了——晚期古代的希腊罗马宗教的文本和文献展现了这一时期的文化活力与思想深度。第二,雷岑斯坦推动了一种遭到过多不当批评的潮流:他首先跳出希腊罗马文化的舒适区,将对罗马东方的其他文化或与其接壤的文化(埃及和波斯)的研究收拢进来。在他密集到堪称发烧的学术研究发展过程中讨论了诸多问题,他以独到的方式处理的关键议题,对试图重建晚期古代宗教与文化的学者来说至关重要。这些议题包括:「灵知者」(gnostici)和「属灵者」(pneumatici)等概念在修道文化中的发展;希腊化—罗马文学与早期基督教中出现的「普叙赫」(Psyche,希腊文「(人类)灵魂」)女神;在福音传统内对曼达安(Mandaeism)文本的研究;伊朗的救赎者(Šaošiant)形象;希腊与伊朗文本中宗教与文化的融合(与伊朗学家舍德尔[H. H. Schaeder]合作),我还只是列出了最重要的作品。


§3

现在到了我演讲的中心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德国的东方学进展,及其与古代学的关系。研究帝国时代和帝国晚期也意味着与东方学研究的新成果打交道。与东方学家以及更广的与东方学的关系,逐渐成了雷岑斯坦研究的特征:《希腊化奇迹传奇》一书题献给了伟大的埃及学家施皮格伯格(Wilhelm Spiegelberg);他和闪米特学、新约犹太教研究大家布塞特(Wilhelm Bousset, 1865–1920)的关系十分紧密。布塞特是东方学和早期基督教研究的巨擘;他和贡克尔(Hermann Gunkel)、格勒斯曼(Hugo Gressmann)、霍尔(Karl Holl)与特勒尔奇(Ernst Troeltsch)都是自称为「宗教史学派」(Religionsgeschichtliche Schule)最具代表性的倡导者,这个学派可以很正当地归功于蒂特里希或者雷岑斯坦。「宗教史学派」将被视为一场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德国基督教起源研究颇具特色的现象。它主要是在回应里策尔(Albrecht Ritschl)学派的教义学和对早期基督教的「自由派」看法——理性、「伦理化」、过滤掉末世论要素并脱离犹太根基的基督教。在 1890 年代,活跃在哥廷根、图宾根、马尔堡、莱比锡、波恩等大学的年轻学者们就这样投身于早期基督教的研究。 他们拒斥纯粹神学思考的教义学,转而使用世俗史学方法,试图探索《旧约》、《新约》以及基督教教义形成的历史过程。这些过程都是严格历史性的;而对其的解释则着重于同时期非基督徒的运动与基督教兴起之间关系的意义。

「宗教史学派」这种探讨政治—文化动力的出发点并不是显然的;这里我有意再次指出,在这场运动中,古代学者和东方学者之间研究颇多互动,尤其重要的是,基督教时代最初几个世纪的宗教与文化史就此塑形出了新的图景。现在人们能够谈论「通往东方式基督教的道路」这种议题。基督教义与崇拜和犹太教、所谓秘传宗教以及赫尔墨斯教义之间的关系得到研究,也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布塞特的作品在这个方面就至关重要。利兹巴斯基(Marc Lidzbarski)对曼达安人(一个讲亚兰语的的美索不达米亚教群)的研究,是以曼达安教和摩尼教二元基础,创新地研究诺斯替教派的宗教二元论的良机。所谓「吐鲁番材料」(materiali del Tûrfan, 一批大宗曼达安教与希腊—佛教写本与手工艺品)的发现,对诸多研究领域来说都是一份深刻的惊喜,对雷岑斯坦的研究也是如此。他开始发展出一种新的、更为生动也更为独创的宗教:而最初几世纪的基督教,成了这种宗教的基础关键一环。小亚细亚、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的古老文明,为新生的宗教崇拜与新的宗教群体提供了他们的文化概念——这些新生的宗教不再,至少不再那么像古典希腊罗马文明了。


§4

「自由派」神学家们并不认同这些观点立场。哈奈克猛烈批评了乌瑟内尔的《圣诞节庆》,他对雷岑斯坦与蒂特里希,尤其是对布塞特和贡克尔这些神学家,有着深刻的疏离感。更进一步,对于我们在讨论的「晚期古代」概念的一个领域上,哈奈克和他的学派对古代晚期研究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这个领域显然是基督教文化,尤其是古代基督教文学。蒙森是当时罗马研究毋庸置疑的主宰,哈奈克与他相联系,发展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自 1882 年起,他开始与格布哈特(Oscar von Gobhardt)一同出版《古代基督教文学史文献与研究》(Texte und Untersuchungen zur Geschichte der altchristlichen Literatur)丛书。在专著之外,他们还出版了基础的或者罕见的基督教文本,还有东方教会文本的翻译。1891 年二月,在和蒙森一同长期努力之下,「教父委员会」(Kirchenväterkommission)在普鲁士科学院(Preuß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框架内成立了;这成了哈奈克对晚期古代研究新起点的决定性贡献。哈奈克和蒙森以外,教父委员会还网罗了乌瑟内尔的一位优秀门生迪尔斯,以及东方学家、旧约语文学者蒂勒曼(August Dillmann)。在向权力机关申请资助时,委员会的目的被定义为「以希腊文编辑出版前尼西亚希腊文本」(ein Ausgabe der griechischen vornicänischen Literatur in griechischer Sprache)——但随后,其时间界限也拓宽了。无论前辈学者还是现在学人,都知晓他们的光辉成果《希腊文基督教作家》(Griechische Christliche Schriftsteller,通用简记为 GCS)丛书的大名。从施瓦茨的优西比乌斯《全集》到格弗肯(Johannes Geffcken)的《西比拉神谕书》(Oracula Sibyllina)或者比代(Joseph Bidez)的斐洛斯托鸠斯(Philostorgios)《教会史》,这套丛书中的诸多版本都堪称科学语文学万古常青的瑰宝——并且毋庸置疑的是,GCS 丛书的出版也指导了其他国家的研究,包括意大利。可惜,教父委员会发起的另一个大项目,《罗马帝国异教人列传》(Prosopographia Imperii Romani saeculorum)第四、五、六卷却不幸并不那么成功:它本应收入基督教人士。


§5

「晚期古代」阐释的另一个转折点,体现在对晚期古代经济与社会特征的讨论,以及在自然经济或货币经济层面上对其的评价。有必要深入讨论韦伯(Max Weber),随后再讨论塞克(Otto Seeck)、哈特曼(Ludo Moritz Hartmann)和哈特曼杰出的门生施泰因(Ernst Stein)。但请容我回头谈谈我在自己的《古代经济与现代史学书写》(Economia antica e storiografia moderna, Roma 2013)中更精准谈过的内容,此时我只简要关注佩尔森(Axel Persson)和米克维茨(Gunnar Mickwitz)。这场转折自韦伯开端,首先是他的《罗马农业史》(Römische Agrargeschichte, 1894),然后是著名的讲座〈古典西方文明衰落的社会原因〉(Die sozialen Gründe des Untergangs der antiken Kultur, 1896)和第三版〈古代的农业状况〉(Agrarverhältnisse im Altertum, 1909)。在与迈耶(Eduard Meyer)的论争中,韦伯重申了罗马农业经济的奴隶制基础,描述了帝国经济因为涌入的奴隶逐渐减少而导致的危机,并呈现了帝国「向着一个试图整合并在政治上组织起内部各地区自然经济的庞大国家」的转型。韦伯这样写道:

帝国的崩溃是自然经济的发展和交通逐渐萎缩的必然的政治结果。这本质上只不过意味着现有行政机器,以及不再能适应自然经济的经济下层结构(Unterbau)的货币化政治上层建筑(Überbau)的终结。

Der Zerfall des Reichs war die notwendige politische Folge des allmählichen Schwindens des Verkehrs und der Zunahme der Naturalwirtschaft. Er bedeutete im wesentlichen nur den Wegfall jenes Verwaltungsapparats und damit des geldwirtschaftlichen politischen Ueberbaus, der dem naturalwirtschaftlichen ökonomischen Unterbau nicht mehr angepaßt war.

Weber, Die soziale Gründe des Untergangs der antiken Kultur.

韦伯对晚期古代自然经济(Naturalwirtschaft)的这种勾勒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学者群体的接纳。在他的重要著作《古代世界衰落史》(Geschichte des Untergangs der antiken Welt)第一、二卷中,蒙森出众但也独立的学生塞克正是在预设了晚期古代帝国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情况下,清晰地描述了他对古代世界的重现。但其实是在蒙森另一位优秀门生哈特曼那里,我们得以找到对晚期古代世界的自然经济与货币经济辩证关系最为独到、或许也最为锐利的阐释。在他短小精悍的论文〈晚期古代与早期中世纪国家论章〉(Ein Kapitel vom spätantiken und frühmittelalterlichen Staate, 1913)中,哈特曼接受了韦伯「主宰晚期古代帝国经济生活的自然经济」概念,但将这个概念放在了更大也更为动态的社会经济网络图景之中。用最总括的话来说,哈特曼认为晚期古代的一个基础特征是有一套高度发达的行政体系,但这套体系并非由先前城邦的制度演进而来,其发展的根基是经济的新特征——大规模土地领主制度(Grundherrschaften)的私有经济。哈特曼研究了这种土地领主制度在帝国分裂后在两个部分分歧的发展。他锐利地指出了早期中世纪国家组织的矛盾:个体土地领主越能自给自足,他们越能远离代表国家的官僚制度的影响。

哈特曼将这种官僚与土地领主的对立,与东西方的对立、「东方帝国」和「西方帝国」的对立接合起来了。「东方」的拜占庭帝国,有着更高级(höhere)的官僚经济,有着复杂而长期稳定的官僚机构,有着发达的税收体系,有着科层等级的中央政府,有着常备军,还有着舰队和永久性防御工事。而「西方」、「封建」国家却是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组织起来的,在立法层面上只是偶有动作,后世看来颇有高压,没有文员官僚制度(Beamtenbürokratie),无力武装舰队,只在有限时间内征募军队,并不维持防御工事,统治方式原始,以实物给官员发薪,也无法掌控时敌时友的大宗领地,为了维系经济不得不征服新的领地。东方教会仍臣属于国家,而西方教会却经常与国家争斗并常常得胜。

哈特曼对两方经济不同命运的区分,将在晚期古代史学研究中受到颇多赞同。这一点将在哈特曼的好学生施泰因的《拜占庭国家史研究》(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s byzantinischen Staates, 1919)中得到决定性的表现:这里无法全面分析施泰因对晚期古代经济精致而复杂的立场。我只会谈及,对施泰因来说,固然西方的衰落是因为大规模领地的逐步发展以及决定性地过渡到以自然经济为主的形态,但「基础比西方更为坚实的」东方物质文明却抵御住了这种发展,并在整个中世纪维持了和晚期古代同样的特征。

但是,正是在两位犀利学者的对立中,晚期古代经济趋势的阐释达到了高峰。但这里我也会非常简要,并引述我在别处曾讨论过的内容。在一部独到的作品《罗马帝国的政府与生产》(Staat und Manufaktur im Römischen Reiche, 1923)中,瑞典学者佩尔森也在自然经济的框架内阐释晚期古代帝国的经济。但他也有重要的变体:4 世纪的自然经济后,继以 5 世纪的货币经济,而决定这种货币经济的,是因生产活动、国家生产加强以后的国有化。虽然佩尔森在一些方面上是沿着韦伯的道路前进的,但他的论证方式是这样的:以实物收取税收的组织,这种一定程度上向自然经济的复归,无法满足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士兵和官僚的需求。生产者的数量减少了,物价提升了,货币贬值了。物价上限也未起作用:相反,货物倒是消失了。只有生产方式社会化了、工厂工人固定化了,简言之就是在有了命令式经济(economia dirigistica)的手段下,5 世纪的国家政府才能战胜自然经济。「度支量银」(adaeretio),即将税赋与薪资均折合为货币,取代了实物税赋。就这样,到 5 世纪已经确立了一套稳定的货币体系以及一套货币经济,而这些的前提条件是国家生产的强化以及更广义上的社会化进程:国家必须有能力提供实物产品。(S. Mazzarino, 《4 世纪的社会诸方面》Aspetti sociali del quarto secolo, 罗马 1951 年版,第 16 页)

不难理解同一时期的哪些事件影响了佩尔森的重构。一位非常年轻的芬兰学者米克维茨用一种对晚期古代经济截然不同的阐释与佩尔森相对立。在他以《公元 4 世纪罗马帝国的钱币与经济》(Geld und Wirtschaft im römischen Reich des vierten Jahrhunderts n. Chr., 1932)为题、短小却关键的研究中,米克维茨重新设计了 4 世纪的经济:货币经济萎缩,并不应该归因于外部因素——贵金属流通的中断、矿藏耗尽等等。货币经济萎缩的原因在于铸币之间的价值内在关系与铸币标准。他以多种论点弱化了通货膨胀的经济冲击;在他看来,晚期罗马帝国的货币体系大体抵御住了冲击,而流俗的自然经济理论必须被扬弃。在全书最后一章中,米克维茨呈现了他对晚期罗马经济的独到解释:他认为晚期罗马经济分成了私有的货币本位经济与国有的自然经济两个部分。与税收机关的关系是决定性的:官僚和军队都希望得到实物薪饷,因此迫使纳税人以实物纳税,而纳税人则反之,为「度支量银」而努力。一方面,官僚和军队在实物税入保证下取得了胜利,而纳税人则在被允许以货币纳税时感到占得便宜;另一方面,3 世纪通货膨胀的长期效应,需要军队和文职官僚维持的实物税收体系,将被一套固定税率体系、一套货币经济体系盖过,因为后者在私有经济关系上更占优势。

这是一系列独到的理论,虽然并非无懈可击,也确实遭到了批评。但米克维茨的《钱币与经济》确实提供了对晚期古代经济的一种深刻的新图像,展现出 4 世纪的私有经济是以货币交换为基础的——而晚期古代经济的基础,则是货币经济与自然经济的共存,是经济公共与私人领域的共存与竞争。


§6

从马卢(Henri-Irénée Marrou)、马扎里诺(Santo Mazzarino)和布朗的立场出发,现在对古代晚期的图景已经成型了。虽然不该忘记,这些人也是沿着他们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年前辈们的道路走出来的。我的演讲立意亦在于此。我将非常简短(或曰像电报般简略)说说他们的观点;我希望其他演讲会讲到更多。 马卢对自己 1938 年提交的大论文(grande thèse)进行了一次严密而无情的「重审」(Retractatio),于 1949 年附于《奥古斯丁与古代文化的终结》(Augustin et la fin de la culture antique)出版,这无疑是他对古代晚期研究的转折点。他带着对社会议题更大的关注以及伟大的科学正直,马卢推翻了自己先前对古代晚期文化退化、「僵化」(sclerosi)的判断。奥古斯丁不再是衰落的见证者;恰恰相反,晚期帝国的文明如奥古斯丁的教化中反映的那样,「是一套正在充分演进的充满活力的体系」。这个文明必定经历了诸多盛衰起伏,但并非先验地注定终将失败。奥古斯丁并未让我们也目睹古代文化的终结。或者或许他让我们看了,但这对他来说不是「正在衰竭,而是已经完全成了其他东西」。在古典古代与新转型成的文明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革命性的对立、鲜明的割裂、唐突的变化」。古代的形式得以最大限度保存,但其内容则改变了。马卢从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Untergang des Abendlands)中拿来了「伪形」(pseudomorphosis)概念作为解释晚期罗马世界转型过程的钥匙。马卢解释到:「晚期帝国文明是由一种与古代截然不同的新精神推动的。但这种新精神的自我表达却很笨拙,一开始也不完美,盖在一层伪形的薄纱之下」。 这个解释性比喻很有效,有力地全面展现了「社会与思想结构在深刻质变的同时,古典形式在文化、修辞和诗歌等领域仍然存续下来」这一进程的图景。从「重审」开始,在随后的许多作品中,马卢都在指出,存在「一种基督徒和异教徒共同的文化理想,既尚未属于中世纪,又与它所承袭的古典古代传统大不相同」(我在此使用他的一位优秀且犀利的学生勒派莱 Claude Lepelley 的话),为处在罗马帝国的衰亡与中世纪开端之间的这段时期赋予属于自己的一种特质和个性。勒派莱写道:「马卢的作品很大部分都在致力于一场平反:为晚期古代平反。」马卢通过消解旧有的衰落模式,展现了西方世界历史上这一关键时期的伟大、独立和创造力。我则会说得更多:凭借对《奥古斯丁》的「重审」,马卢在史学书写和理论层面上,都为世界史的这段时期独到的创造力和本质上的独立性赢得了辩护。


§7

如上所述,布朗在许多场合都宣称,自己对马卢的「重审」(当然也包括《奥古斯丁》)与对马扎里诺的《4 世纪的社会诸方面》(1951)有某种作为古代晚期学者的偏好。他欣赏马卢对古代晚期文化独到创造力的呈现,也欣赏马扎里诺发现了这段总被戴着衰落的眼镜看待的时代中经济的活力。但或许马扎里诺的另一部杰作也曾影响他,或者可能影响过他:我指的是他在 1960 年于斯德哥尔摩举行的第十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Historical Sciences)上的报告,题为〈「晚期」帝国文化的民主化〉(La democratizzazione della cultura nel ‘basso’ impero)。布朗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我看来可能是他第一阶段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本,《造就古代晚期》(The Making of Late Antiquity, 1982)正是理想地沿着这位意大利史家绘制的路线发展的。「文化的民主化」,很遗憾并不像有时谈及,并有很多著名学者在一场专门讨论这一主题的会议上1反复谈及的那样,在讨论文化因为基督教、为了基督教而变得现代意义上「民主」了。马扎里诺的主题更为原创也更为复杂:在他眼中,这个主题是关于科普特、叙利亚、埃德萨等等地方文化的确立,而基督教则是这场运动的催化剂。

[1]  Tarda Antichità e ‘Democratizzazione’ della cultura: Verifica di un paradigma. 2000 年 6 月。

马扎里诺举出了希波律陀(Hippolytus)对《但以理书》评注的一段【残篇 2】做例子。在本段中,这位基督教作家把罗马帝国的终结与世界末日(ἀνομία)连接起来,而在十个王国(βασιλεῖαι)被对手(ἀντικείμενος)敌基督推翻而实现的「民主」(δημοκρατίαι),会陷入「按民族分裂王国」(ἑαυτοῖς τὸ βασίλειον κατὰ ἔθνη διαιρουμένων)的不和(ἀσυμφονία)。对马扎里诺来说,这一段的「关键点」在于「民主」(δημοκρατίαι)与「民族」(ἔθνη)两个概念的关系。正是因为「民族」的反抗,罗马帝国这个完全「凭借撒旦的权能称霸」(κρατεῖ κατ‘ἐνέργειαν τοῦ Σατανᾶ)的「统治」(ἀρχή)才会瓦解。

地方文化的兴起与形成是古典希腊(化)—罗马世界在古代晚期转型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方面。「民主」和「民族」发展自己的文化,而与支配者文化截然不同甚至与之对抗。他们改变了经济、社会结构,也改变了精神秩序宇宙(kosmos)。这(些)文化的转型,已经预示了罗马帝国(Imperium Romanum, ἡγεμονία τῶν Ῥωμαίων)政治上的终结。而热情探讨并揭露过这些主题的,正是乌瑟内尔、雷岑斯坦、内尔德克(Theodor Nöldeke)、韦尔豪森(Julius Wellhausen)、布塞特、哈奈克他们,当然也不能忘记晚年那位出版了《提奥多西法典》(Codex Theodosianus)、在《德意志文献集成》(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 MGH)的〈最古诸作家〉(Auctores antiquissimi)分卷中出版晚期古代作家、与哈奈克一同主持《希腊文基督教作家》的蒙森。这个古代晚期的世界,现在吸引了大量犀利的学者,并无疑构成了古代研究中最具前景也最为丰富的领域之一。


请允许我在最后谈及一些我在别处谈到过的想法。「晚期古代」(Spätantike)并不是一个最近才有的史学概念,尽管有一些刚涉足该领域的学者对此深信不疑。晚期古代也不像一场备受共鸣的演讲所言,是近年才「爆发」的。如果要说,它也只是「坍缩」而常缩减为这一时期「基督教化」的角度。晚期古代或许在时代分期上「扩展」了,以至于福顿(Garth Fowden)最近一篇悖谬的论文甚至称他要让晚期古代一直延续到 10 世纪!晚期古代是 19 世纪至 20 世纪伟大的德文史学的成果,至少可以追溯到布克哈特,并不仅在对古代世界向中世纪转型的几个世纪的精神与宗教生活研究中极富成效,而且对这一时期的经济与社会结构探究颇有成果。布克哈特、乌瑟内尔、雷岑斯坦、韦尔豪森、哈奈克,与塞克、施泰因、佩尔森、米克维茨一起,都应被纳入考量并深入研究,而不只是布朗及其追随者。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卓越的「古代学」早已深入研究了这个主题与时代。并不肤浅的史学史,都有责任认真且公平地回顾这一大工程的各个阶段,承认并衡量这一我们称为「晚期古代」(Spätantike)的独立性与特殊性。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一些(最低限度)书目指南

导言

M. Mazza, Spätantike : genesi e trasformazioni di un tema storiografico (da Burckhardt a Mickwitz e Marrou via Riegl), « MediterrAnt », 8, 2005, pp. 589-638 – rived. e aggiorn. in M. M., Tra Roma e Costantinopoli. Ellenismo Oriente Cristianesimo nella Tarda Antichità. Saggi scelti, Catania, 2009, pp. 5-63 (con la precedente bibliografia).

Late Antiquity in Contemporary Debate, ed. R. Lizzi Testa, Newcastle upon Tyne, 201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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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2 Naimark, Stalin and the Fate of Europe

出版信息

我們或許忘記了,世界上有多少事並非受制於強權,又有多少人有著自己的意志。—— A.J.P. Taylor

看到這本標題爲《Stalin and the Fate of Europe: The Postwar Struggle for Sovereignty》的書,我的第一反應是:「啊,檔案基礎上的大國博弈和獨裁者心理分析麼?不過是一位著名學者的作品呢。」翻到題記竟是經常被當作「民粹式史學家」的 Taylor 的這句話,纔覺並非如此簡單。身處東亞的我們或許比較清楚,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又過了十數年,新的政治秩序方逐漸穩定下來:國共戰爭、朝鮮戰爭、印度支那戰爭甚至七十年代的越南戰爭,都是二戰後重劃東亞政治版圖的集中體現。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不過是一連串戰爭中相對較大的一場,在一些地方(比如西亞)甚至不如後來更嚴重的戰爭。但在歐洲,敘事似乎很簡單和粗線條:在柏林被攻克後,似乎就衹有華盛頓和莫斯科不斷瓜分歐洲的勢力範圍,最終鐵幕降下,歐洲分裂成東西兩大陣營。走過歐洲各國的博物館,對二戰結束到冷戰開始的這段時間描述往往集中在如何重建家園、如何審判納粹和國內內奸、如何重建國家主權或者被(主要是蘇聯)霸權國家操控。這種表達大概不能算是完全離譜,但也是極大簡化了問題。美蘇在歐洲不同地區投入的精力相當不平衡。具體到每一個國家,站在 1945 年,它們的命運未必是註定的;整個歐洲也未必一定會走向分裂和冷戰。我們現在看待這段時間的角度,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我們天然被「劇透」了。

而身爲美國人的作者奈馬克,希望提醒讀者(當然首先是美國讀者)注意更重要的三個要素:斯大林的個人政策、歐洲人的主動性和即將到來的冷戰。爲此,他選擇了七個地區不同、背景不同、發展方向及結果亦不相同的案例,試圖呈現這三個要素在各種案例中的多樣性以及彼此拉鋸的過程。按作者原話:

They demonstrate that postwar Europe was in a state of flux: Allied armies evacuated occupied territories; alliances were redefined; local politics mattered. Elections were crucial and political leadership meant a lot.

Naimark (2019) 24.

考慮到奈馬克的方法論,我認爲對本書的評價不可避免地要回到對這七個案例的細緻討論中,看作者是否在史料允許的情況下,確實證明了斯大林並無既定不變的方針,是否充分表現了歐洲各國的能動性,是否足夠聯繫起更大局勢和後來發展。

下面展開討論這七個案例:
1. 丹麥•博爾赫姆島(1945-6),這座島嶼因其介於瑞典、德國、波蘭之間的波羅的海出口位置,戰略地位很早就被蘇聯重視。二戰結束前蘇軍對該島大舉進攻,試圖讓島上德軍降蘇以便長期控制。但經過丹麥與蘇聯的談判,蘇軍於 1946 年 4 月撤出該島,丹麥則與蘇聯簽訂貿易協定幫助蘇聯恢復經濟,並保證英美軍隊不得踏足該島。奈馬克主張,斯大林的目標從一開始軍事上長期控制該島,逐漸轉變爲以在島上駐軍爲威脅,要求駐在丹麥的英軍撤離。蘇軍並未試圖在該島上施行蘇聯體制或清算納粹協力者,他們雖然與當地民衆有所摩擦,但在更大程度上與當地保持着純然民事上的接觸。當地民衆與政府也並非一邊倒地反感蘇軍,甚至丹麥王儲都一度訪問該島慰問蘇聯駐軍:斯大林因此得以藉此在撤軍前獲取更多道義上的和經濟上的利益。但在親蘇派失利丹麥大選、蘇軍得以控制其他交通要道的基礎上,丹麥外交力量的反覆斡旋成功說服斯大林和莫洛托夫(蘇聯外長),以貿易合作換取撤軍。奈馬克看到斯大林希望構建一片中立緩衝地帶的想法,而丹麥外交的努力也符合斯大林的期待。
這一章作爲全書開頭,很大程度上試圖打破對蘇佔區的刻板印象:奈馬克的描述十分緩和,蘇軍就像是一批長期寄居但自己也不清楚要待多久的客人,在這裏和主人們跳舞喝酒。但覈查引文就會發現,作者使用史料以俄文和英文爲主,丹麥文檔案和作品則鮮有使用(或許是因爲語言限制?)。我因此雖然並不會懷疑哥本哈根政府的外交策略(因爲僅有的一本丹麥文作品是關於高層外交的,還有俄文譯本),但對當地民衆究竟如何看待這件事,卻有進一步的問題。當地民衆和知識人如何看待丹麥與德國在戰爭中的某種合作,以及當地和哥本哈根媒體如何報道蘇聯駐軍事宜,都是問題。本章結尾,奈馬克描述了島上的蘇聯紀念碑遺蹟和丹麥與俄國對島上禁止外國駐軍的「君子協定」。我也因此好奇,這些遺蹟對當地的集體記憶又有多大意義。爲什麼 90 年代以後丹麥仍然遵守著這條君子協定,而美國是否又想過打破它呢?另外,斯大林在本章中很大程度上被他的外長莫洛托夫搶戲,作者有時候似乎默認著莫洛托夫的文字背後有斯大林的意志,有時候又覺得莫洛托夫是以自己的方針處理外交(這點我將在之後提及)。當然本章在全書中也屬於相對較有系統的一部分。

2. 阿爾巴尼亞的獨立(1944-8)。二戰以後強大的南斯拉夫一直試圖將阿爾巴尼亞吸收爲自己的加盟國,以擴展自己在整個南巴爾幹的勢力範圍,而並不重視阿爾巴尼亞的斯大林對此本來沒有意見。阿爾巴尼亞內部則對如何應對北方強鄰十分矛盾:南斯拉夫領袖鐵托支持的佐治(Koçi Xoxe)主張親善南斯拉夫甚至直接併入其中,以抗衡南方的資本主義希臘王國。領袖霍查(Enver Hoxha)則是民族主義者,他先尋求在南斯拉夫內同出一族的科索沃人的支持,以圖在可能統一的大南斯拉夫中謀得更大話語權;在鐵托試圖支持佐治奪權時,霍查先是訪問莫斯科,拉進自己與蘇聯的關係並隱隱傳達對鐵托的不滿,刺激斯大林與鐵托的矛盾;又利用反南斯拉夫派大人物詩俾魯(Nako Spiru)之死和蘇聯駐阿爾巴尼亞專家等問題爲藉口將蘇南矛盾逐漸挑明,然後兩面用力,既維持南阿關係使得本國能有安全保障,又效忠蘇聯以防鐵托用佐治取代自己。蘇南交惡後,霍查更有了徹底切割南斯拉夫的機會:他得以成爲蘇聯在南巴爾幹的橋頭堡和可信盟友(並因此壓過了另一個南巴爾幹社會主義國家保加利亞一頭),並以「鐵托主義叛徒」的罪名處決了政敵佐治,鞏固了將持續近四十年的個人統治,並也開始了自己不斷更換依附對象的時代:霍查將在蘇共二十大後聯合毛澤東與蘇聯決裂,並在毛與美國接近時又指責毛背叛馬列主義。

這一章相比上一章,重要角色要更多:奈馬克花了將近一整節來講述斯大林和鐵托如何逐漸走向決裂,以便讀者理解霍查如何利用二者矛盾,並腳踏兩隻船直到最終站在蘇聯一邊。但核心仍然放在斯大林和霍查兩人身上。在斯大林角度,奈馬克成功描繪了他從一開始輕視阿爾巴尼亞,到利用阿爾巴尼亞來抵抗鐵托的過程。霍查在本章中也有從「試圖在大南斯拉夫內爲本民族爭取更高地位」到堅決抵抗南斯拉夫的轉變。如果說要在本章中挑出最重要的問題,就是蘇聯、阿爾巴尼亞以外的史料很少。考慮到貝爾格萊德檔案在 1999 年被炸後保存不佳,我們無法苛責作者未能使用塞爾維亞的檔案;但在敘述霍查與保加利亞、希臘共產黨人的聯動一節中,卻衹有霍查的聲音,保加利亞和希臘的檔案則幾乎沒有。我可以看到本章作者頗具野心地想把霍查的運作放在整個南巴爾幹地緣政治的範疇之下,但不得不說他劃定的範圍實在太大,絕非一章可以收錄了。除此以外,本章的水平要高於上一章。

3. 芬蘭爭取政治獨立(1944-8)。二戰期間站在德國一邊的芬蘭,在戰後幾乎被英美放棄,似乎註定要成爲蘇聯的附庸國,而斯大林也派出深受信任的日丹諾夫(Andrei Aleksandrovich Zhdanov)代表督管芬蘭,試圖在當地推行「人民民主主義」。那麼芬蘭爲何最終仍得以維持憲政民主呢?奈馬克認爲有兩個重要因素:(1)審時度勢、知道如何討好斯大林的同時維持國家獨立性的「老芬蘭」(Old Finns)保守派;(2)斯大林和日丹諾夫都對始終扶不起的芬蘭共產黨十分失望。在芬蘭共產黨始終無法擴大政治影響力的情況下,一直和蘇聯保持溝通的老政客巴錫基维(Juho Kusti Paasikivi)一面積極與社會民主黨合作,一面在戰犯審判、割地賠款、不參與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等問題上向蘇聯讓步。芬蘭共產黨則既受制於蘇聯佔領軍的政策,自己也無法提升民望,在大選中節節失利。相比於將芬蘭變成社會主義國家,斯大林首先考慮的是讓芬蘭無法再次威脅蘇聯(尤其是列寧格勒)。因此,在反覆談判後他認定,與蘇聯有漫長不設防邊境的芬蘭在被剝奪大片領土後已是安全的夥伴,於是順水推舟促成了盟軍與芬蘭的和平協定。就此,緊鄰蘇聯並曾被蘇聯長期駐軍的芬蘭,竟奇跡般地在一批舊政客帶領下從蘇聯人手上贏得了獨立自主。

這是相對單薄的一章,不僅因爲現實情勢相對簡單,牽涉人物不如前兩章多,更因爲作者幾乎沒有直接使用芬蘭方面的檔案材料:僅有的部分芬蘭史料轉引自一本芬蘭人寫的芬蘭通史。老芬蘭政客與社會民主黨之間的溝通未能充分展現,使奈馬克關於老芬蘭政客的動機猜測頗成問題。考慮到芬蘭檔案史料相對開放,這很可能又是因爲作者的語言侷限:我們當因此質疑作者爲何要選擇一個自己無法直接閱讀其語言的領域了。當然,蘇聯方面的觀點變化更清晰一些,但奈馬克似乎又沒有仔細區分哪些是斯大林的觀點,哪些是日丹諾夫的,哪些又是日丹諾夫揣度斯大林想法後提出的。綜合來看,本章可能更適合毫不熟悉相關史事的讀者淺嚐輒止,有意深入者敬請直接閱讀相關人物的研究。

4. 意大利的戰後選舉(1948)。雖然蘇聯未曾駐軍意大利,但戰後的意大利共產黨及其領袖托里亞蒂(Parmiro Togliatti)在國內威望很高,斯大林因此不希望意共武裝奪取政權,而是與現政府合作並逐步將該國轉爲社會主義。本章的核心是意大利戰後,意共和基督教民主黨如何反覆調整策略,而英美和蘇聯又如何不同程度干預意大利的選舉。托里亞蒂一直壓抑黨內激進派以和基督教民主黨總理德加斯佩里(Alcido De Gasperi)合作,但後者 1947 年初訪美後堅定的親美政策和 5 月解散內閣驅除意共閣員等動作,讓意共、蘇聯和試圖在意大利獲得更多話語權的南斯拉夫,都一度籌劃武裝運動。但隨着蘇南對立,斯大林又轉而支持托里亞蒂的溫和傾向,鼓勵他在 1948 年 4 月大選中聯合社民黨等中產階級和中左翼勢力,搞一場捷克斯洛伐克式的政治化紅色風潮。在捷克斯洛伐克事件後深憂意大利步其後塵的英美也大開宣傳機器,從經濟威脅到拍攝反蘇影片,再到天主教會的深度介入,甚至動用早已定居美國的意裔人士名義給意民眾寫信來影響結果。意共在大選中失利讓激進派再次籌劃武裝運動,並在托里亞蒂於同年 7 月遇刺重傷後發動大罷工,意政府也防備著可能爆發的內戰。但蘇聯反對事態進一步升級,復出政壇的托里亞蒂也迅速採取冷靜政策。意共就此再也無法在全國政治舞臺上合法奪權,而蘇聯也對西歐共產黨整體失望了。

這章內容很豐富,論述也很深入,也是筆者認爲最能體現本書研究方法的一章。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爲這是本書第一個大量運用本地史料的章節。托里亞蒂被塑造成一位爲保證國家和平寧可犧牲黨派利益的革命者,始終利用自己的威信維持著共產黨的地位並保證激進派不致發動暴動。斯大林的決策方向則很複雜:他並不喜歡托里亞蒂,但又不得不依賴後者的威望;他既希望意大利能發生捷克斯洛伐克一樣的社會主義改變,又憚於布拉格事件後英美的強硬反應,更在晚些時候擔心鐵托能借意大利武裝運動掀起更大風浪。德加斯佩里則用精妙的政治操作,一面倒向美國支持本國經濟,一面在國內利用蘇聯威脅和與托里亞蒂的良好關係謀取自己利益最大化。得益於豐富的檔案和報刊史料,奈馬克成功描述了美英、教會、基督教民主黨、意共和蘇聯等各方在不同時間的政治操作變化,並且將意大利事務與同時期的世界格局成功聯繫起來。唯一稍顯不足的是,德加斯佩里相關的材料似乎主要出自關於他的傳記,而並非直接利用檔案,是個遺憾。

5. 柏林封鎖(1948-9)。這是七章內容中(美國)普通讀者可能最爲熟悉的一段史事,也是奈馬克本人研究的專業領域。傳統敘述中,蘇聯軍事封鎖柏林要將崇尚自由的西柏林人餓死,而英勇的美英飛行員通過空運救助了西柏林陷入饑荒的普通德國人。而奈馬克努力強調,在傳統敘述中德國人尤其是柏林人的角色被大幅低估了,而斯大林也不是鐵了心從頭開始就要餓死德國人這麼簡單。戰後蘇聯和法國希望儘量榨取德國的工業產能與資源來彌補本國戰爭期間的嚴重損失,而英美則更希望德國經濟迅速自立,以降低本國駐軍和資助的預算。對斯大林來說,一個統一但在經濟政治上弱化的德國要比一個分裂但軍事經濟完全恢復的德國更符合蘇聯利益。他相信,衹要德國是中立而非完全倒向西方,蘇聯在大陸上的強大軍力就能保證德國如芬蘭一般居於中立。英美法三國佔領區的貨幣改革打碎了斯大林的計劃。 他嘗試用外交手段阻止西方陣營失敗後,便逐漸開始審查東西方之間的出版品和物資往來、劫持政敵等手段,以脅迫西方就範,但當時未有封鎖進出路徑或禁飛的打算。而美軍此時就已經加強空運,預防可能的徹底封鎖;並繼續推動西德地區的議會選舉等建政舉措。斯大林試圖把西方打成「分裂主義者」(splitters)、鼓吹「實現德國統一」來吸引德國民眾,但西德貨幣改革帶來的經濟成功,進一步撕裂了蘇聯與西方的差距。封鎖西柏林應被看作是蘇聯德國政策的一環,他們無意也沒有令西柏林陷入饑荒,而是因應形勢讓封鎖或松或緊,尤其是希望讓德國人和柏林人認清,誰纔是柏林的主宰。西方雖然開始了柏林空運和對蘇佔東德地區的物資禁運,但仍被迫坐到了談判桌前。
本章成功的部分在於呈現了上至西柏林市長洛伊特(Ernst Reuter)下至普通柏林市民對封鎖的情緒變化:奈馬克利用了不少普通人和文化人的書信和檔案,來還原當時的社會風向:他們逐漸苦於蘇聯的攔路審查、沒收西德馬克和應對抗議時的暴行,又利用東西柏林貨幣不對等,運輸東柏林高價值產品來賺取西德馬克。在蘇聯要求西柏林人「到蘇佔區註冊」以獲得生活物資補給時,已經看到英美空運的西柏林人祇有少數前去註冊,而多數則開始協助英美空軍投送物資。西柏林市長洛伊特看到英美試圖建立一個西德政府時,又擔心英美將放棄西柏林這片飛地專注於西方各邦,因而在1948 年 9 月 9 日發表了著名的「國會演說」,呼籲國際社會支持西柏林,並呼籲東西柏林市民向蘇軍示威。這種類似道德脅迫的政治舉措引來擔心蘇軍直接出兵西柏林的美軍不滿,但美軍也無法公開批評西柏林人的行為。柏林人的壓力、遭禁運的蘇佔東德面臨經濟困難、英美擔憂對立引發暴動或戰爭,多方力量最終推動莫斯科和華盛頓磋商化解危機。而斯大林的觀點變化脈絡,在全章則並不清晰。奈馬克或許是發現自己的敘述主線略顯破碎,於是在本章結語中重新勾勒了斯大林對西柏林和西德民衆心理的多次誤讀,這倒是很值得今日的讀者欣賞一番。總而言之,本章非常符合「the Fate of Europe」的副標題,但 Stalin 含量不足。僅論史料運用和敘述水準,也是上佳的一章。

6. 波蘭工人黨領導人哥慕烏卡(Władysław Gomułka)與斯大林的恩怨(1944–9)。這一章主要討論波蘭工人黨內部的路線闘爭。戰前斯大林就很不喜歡偏向托洛茨基派(Trotskyism)的波蘭共產黨,並在 1938 年將大量波共領導人送進古拉格,因此二戰期間重組的波蘭工人黨多數都忠於斯大林。老資格共產黨人哥慕烏卡偶然逃過了 1938 年大清洗,並在德國佔領波蘭時重回波蘭工人黨,但他深知,在戰爭期間斯大林對波蘭也沒做什麼好事。斯大林雖在工人黨中扶持同樣老資格的別盧特(Bolesław Bierut),但政治基礎深厚的哥慕烏卡威信仍一時無兩,他實幹的風格也與斯大林實用主義的波蘭政策很接近。但哥慕烏卡還是民族主義者。他發展出了一套所謂「通往社會主義的波蘭路線」:他希望讓波蘭人用波蘭的方法做事,而非唯莫斯科馬首是瞻;他像標準的波蘭民族主義者那樣反對猶太人在波蘭工人黨中佔據重要地位,即使這些人多是斯大林的親信;他用民族主義式的宣傳提升工人黨的公信力,這在共產國際和正統派共產黨人之中引發爭議;他在蘇南衝突中始終希望做和事佬,引發斯大林和親蘇派的不滿。最終導致他被罷黜的是 1948 年他對猶太共產主義的批評:斯大林在此時雖然已經開始警惕東歐共產黨中的猶太人,但也不願看到波蘭工人黨中佔比很大的親蘇猶太領導人被哥慕烏卡迅速打敗。而哥慕烏卡過早公開了這場矛盾,這就逼着斯大林站在他的對立面:8–9 月,隨着別盧特訪蘇,對哥慕烏卡的總清算開始了。他被貼上「民族主義」「右傾」「獨裁」「在宗派主義與極端機會主義間反覆」等罪名,但因他在波蘭的威望和非猶太人身份,斯大林不便直接處死他,而試圖說服他改弦更張,服從工人黨的親蘇路線;同時以同樣的罪名審判清洗他的親信。見哥慕烏卡不屈服,親斯大林的別盧特下令逮捕了他,雖仍礙於他的地位而未審判或處死他,但還是將他軟禁在家,直至三年半後纔釋放。

本章細節豐富,正文全在利用蘇聯和波蘭的回憶錄、檔案和公開文本梳理史事,並在敘述中牽涉戰前波蘭共產黨、共產國際大會等其他相關史事。到結語,奈馬克纔提出了嚴肅的問題:爲什麼哥慕烏卡在清洗中倖存,而波蘭工人黨在斯大林死後又如何逐漸走回了哥慕烏卡的道路,直到哥慕烏卡於 1956 年重回政治舞臺。他試圖呈現,即使在被蘇聯牢牢拴住的波蘭,當地共產黨人也可戴着鐐銬有限度地挑戰莫斯科的利益。這樣的題目正如奈馬克本人所說,在南斯拉夫體現得最爲明顯。而波蘭則是問題繁多,但每一個問題都無法單獨討論。總之。本章大體可說是優秀的歷史敘事,但略顯零散。

7. 戰後奧地利的主權獨立(1944–9)。奧地利雖然被認定是「納粹的第一個受害國」但戰後卻像德國一樣被四大國分別佔領。斯大林在奧地利有多級目標:最好能讓奧地利變成「人民民主」的東歐式國家,一定不能讓奧地利直接倒向西方陣營,並必須保證蘇聯能在奧地利穩定駐軍至少一段時間以維持其在羅馬尼亞和匈牙利駐軍。斯大林頗有頭腦地搬請德高望重的左翼領袖勒納(Karl Renner)領導一個有中右翼參與但整體左傾的臨時政府,很快維持住了奧地利政局並得到西方承認。但蘇軍在奧糟糕的軍紀,加之 1945 年國會選舉共產黨表現不利,都讓斯大林很快放棄了將奧地利拉入東方陣營的想法,轉而控制奧地利蘇佔區的石油、火車工業等經濟部門,以便恢復東歐經濟和加強蘇聯在奧的硬實力。但奧地利戰後數年的選舉中,不僅共產黨始終無法得到 6% 的選篇,甚至前納粹成員都得到更多的票數,這也說明奧地利民衆在戰後的政治傾向,與美英和蘇聯的考慮均不相同。美英均希望迅速從奧地利撤軍,蘇聯也開始逐漸不關注奧地利,但蘇聯控制的奧地利經濟部門、奧地利「去納粹化」進程不順、法國和蘇聯要求的賠款問題等,都延緩了和平條約的簽訂。1948 年以後東歐倒向蘇聯,讓美國國防部更不願撤出奧地利,與美國外交部產生矛盾;蘇聯則害怕從奧地利撤軍後,已經撕破臉皮的南斯拉夫會乘機威脅有蘇聯駐軍的匈牙利和羅馬尼亞;斯大林死後,赫魯曉夫和莫洛托夫在奧地利問題上又意見相左。這場談判桌上的拉鋸戰最終到 1955 年纔告結束,剛剛建立的華沙公約組織讓蘇聯有理由常駐羅馬尼亞和匈牙利,而新的奧地利總理又對蘇聯讓步,並許諾本國的永久中立。奧地利最終得以在永久中立的基礎上結束十年佔領期。

本章並不好讀,雖然德文檔案材料豐富,但因爲斯大林並不太重視奧地利,奈馬克使用的大量俄文材料都來自赫魯曉夫時代,其中意識形態的變化是否帶來記載上的偏差,奈馬克沒有提醒讀者注意。作者成功傳達了自己的觀點:奧地利的命運似乎一面因本國民衆的多次大選而很早敲定,另一方面又因爲美蘇內部的政治路線闘爭久久懸而未決。但或許是因爲意大利、柏林和波蘭三章珠玉在前,這個敘事略顯混亂,分析問題也淺嚐輒止的章節就顯得平淡了。


我花費大量篇幅逐章討論的目的之一在於呈現本書的一大問題:各個案例研究的聯繫不足。這可能是所有以案例研究爲方法的歷史研究的宿命,但也一定程度上受限於作者的選例。他有意選取了一些在美國讀者看來並不那麼熟悉的國家和時期,這當然有助於賣書、讓作者相對方便地避開學術爭論最激烈的領域而投入自己的研究,但也讓這些國際性並不太強的案例(尤其是前三章)彼此間的聯繫並不那麼清楚。讀者可以看到蘇聯和南斯拉夫的衝突在阿爾巴尼亞、意大利、奧地利和波蘭事件的背後都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受限於作者對一些當地史料使用不足,我們並不太容易看到這些國家如何理解、適應和主動利用「國際大環境」來爲自己謀利(霍查除外)。

另一個令我不安的問題在於本書的主角斯大林。在奈馬克的理解中,斯大林外交政策並非全然理性、一貫,也不成系統。同時,即使是英法以外的其他歐洲各國,其內部的各方勢力也並非唯美蘇之一馬首是瞻。奈馬克試圖塑造這樣的斯大林形象:他並不像傳統美國敘述中那樣,努力要把蘇聯模式推得越遠越好;他對不少東歐共產黨人並無好感,也在一些共產黨內部「踩一捧一」;他雖然不怕對抗,但在(他認爲)無意義的對抗上也不吝讓步。這個形象大體成立了,但在各章具體敘述中,斯大林似乎更像是在每處要衝下小棋,而不是在下大棋:在給霍查回信時,他似乎並沒有關注同一時期的意大利;在威脅哥慕烏卡的同時,似乎柏林和維也納並不在他的視野中。這可能也是因爲作者使用的史料來源相對著重於個案。奈馬克在序言中曾指出,莫洛托夫等人的聲音背後都有著斯大林的影子;但他在具體行文時,有時會直接把莫洛托夫、日丹諾夫等人的觀點拿來當作斯大林的意見(如芬蘭一章),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把本書副標題的「斯大林」變成了「莫斯科」。在這點上,奧地利的部分因爲有著斯大林和赫魯曉夫路線的不同,反而讓我們更清楚看到哪些是斯大林的意見,哪些是蘇聯上層的共識。

這兩個大問題背後都是史料問題。考慮到本書終歸並非是專門個案的深入討論,而更像是一種半學術半普及的作品,我並不期待作者在非本人專精領域(德語、俄語世界)外給出什麼突破性的成果。奈馬克在自己能讀懂一手史料的四章中整體做得很好,而在丹麥、阿爾巴尼亞和芬蘭三例上則很明顯受到語言限制,史料集中在少數翻譯成其他語言的文集裏。在這種情況下,我期待奈馬克在序言就自我剖白,承認自己在選取史料的層面受什麼樣的侷限,而不是讓有心爬梳尾注的無聊讀者(比如我)發現後再來檢討問題。這再次提醒我等學史者,語言始終是研究任何問題上不能短缺的一塊木板。

奈馬克的大結語有很強的當代政治指向:他討論了歐盟對當下俄羅斯佔領克里米亞的反應,並認爲歐盟領導人的措施太軟。似乎他在用本書告訴歐洲人,「你們的先人面對不可一世的斯大林都能爭得不同程度的自由空間。」對這種政治指向,還請各位讀者自行考量。

我會向所有非冷戰史專業的朋友推薦本書。這本書至少在一點上非常成功:奈馬克成功讓讀者認清,那些事後看來再不可避免、趨勢再明顯不過的事件,其發生之前都可能有多種可能性,其演進的過程都非常複雜。當下的歷史學者,不敢說每個人都會努力擁抱和鍾愛這種複雜性,但至少都不會排斥之。

20200616 We are Cuba!

Helen Yaffe, We Are Cuba!: How a Revolutionary People Have Survived in a Post-Soviet World.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288 P. USD 28.00

另刊於 Matters

90 年代的蘇東鉅變和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至今都是歷史研究領域的熱點和盲區。說是熱點,是因爲歐洲(尤其是東歐)政治學者和政客們普遍在努力重塑蘇東鉅變的歷史敘事,以達成他們的政治目標(無論是民族主義還是歐洲主義,抑或簡單的排俄);說是盲區,是因爲相關檔案史料普遍沒有解禁或已經被毀,歷史學家的研究普遍依賴公開文本和口述史。對華文研究者來說,蘇東鉅變和社會主義陣營的轉型更受到 1989 年北京事件的嚴重干擾:在政治上,中國大陸的政治高壓使得對這個題目的研究難以進行;在觀念上,蘇東鉅變太容易被和北京事件聯繫起來,造成學術視角的單向度。這些都容易影響我們對這段歷史時期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變遷的看法。

與相當吸引眼球的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相比,其他地區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變化或維繫自己的社會主義制度,相對來說更少受到華文學界的關注。一種相當刻板的觀點(也不限於華文世界)是,這些社會主義國家都被壓抑在強權政治之下,民衆毫無自由民主,並且生活在貧困、貪腐和恐怖之下。刻板的觀點並非全無道理,但歷史系職業病讓我對一切簡單結論都充滿懷疑。果然,在 COVID-19 期間讀到古巴派出醫療隊援助義大利時,恐怕有不少朋友都吃了一驚。雖然聽到各種關於南美富豪、政要或毒梟去古巴就醫的故事,但對古巴政權在 90 年代以後的發展,Nani 是一無所知的。好像除了 Castro 兄弟以外,我大概衹有少數關於 80 年代古巴政治的知識。甚至連歐美娛樂和紀錄片,都對古巴着墨不太多。

海德堡封校前日,我在圖書館新書區蒐羅一些無關希臘史的閒書來亂讀。Helen Yaffe 的這本新作就這樣進入我的視野(不知道有無心情再寫別的)。「歷史學家普遍的愛好,就是讀其他時代和地域的歷史。」我好像也不例外。Helen Yaffe 是一個有點熟悉的名字,她的博士論文關於 Che Guevara 的經濟思想,我多年前曾淺嚐過序言和結論。於是,雖然本書真的很重,但我還是把它扛回了家(和其他好多本一起吃灰)。

這本書的核心是試圖解釋,爲什麼古巴能夠在蘇聯瓦解、美國重重封鎖的情況下,不僅維持政治相對穩定,並且找到自己的發展方向。在讀到這裏時,你們會想到什麼答案呢?


Cuba is not the transfiguration of a doctrine, nor the reification of a totalitarian philosophy. It is a country. Little is written and even less is published about this real country. (Rafael Hernández, ‘Looking at Cuba: Notes towards a Discussion’, Boundary 2, 29:3 (2002), 125)

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Yaffe 也沒有給出一兩句話的答案。她的選擇是,通過一系列事件史和經濟梳理,呈現古巴政權如何能應對、引導民衆走向新的路線。在很大程度上,其研究方向都是自上而下的:她選取的事件,多數有政府的影響力;她訪談的人,以曾在政府擔任公職者爲主;她採用的數據,也以政府公報爲主。

但這絕不意味著 Yaffe 想要完全把古巴民衆當作從屬者,相反,在她的描述中,古巴政府反而似乎在被動解決社會和民衆面對的問題:蘇聯解體的「特殊時期」,古巴的經濟面臨崩潰,當生存面臨問題,政權自然也無法穩定。在「觀念戰爭」(Battle of Ideas)期間,Fidel Castro 爲了一個孩子究竟應該回到古巴父親身邊還是被(不合法地)扣在身在美國的舅舅身邊,不惜威脅與美國開戰。Raúl Castro 的經濟改革是度過特殊時期的民衆進一步經濟需求的回應。民衆在政治上有相當大的參與度,選舉制度讓黨員不得不正面應對民衆要求,而不可能無端發號施令。而民衆又在政府推動的方向上認真執行,讓古巴成了有機食品生產中心、生物技術重鎮的典範。而正是因此,他們纔能在國際醫療上不僅佔有一席之地,而且反覆在緊急時刻派出外援醫療隊。Yaffe 還單闢一章來討論 Raúl 時代對弱勢羣體的扶助,試圖構建一套「服務型政府」的模型。

進一步,「政府」和「普通民衆」真的存在這麼大的差距麼?Yaffe 稱,

To object that because the interviewees have links to the government of Cuba they are somehow distinct from ‘ordinary people’ is to impose a false dichotomy. The political representatives, heads of scientific institutions, youth leaders and others whose voices are represented here do not hail from an elite or aristocracy any more than Díaz-Canel 【註:現古巴共和國主席】does.(第 6 頁)

Yaffe 的邏輯是,在這個以「社會正義和獨立」爲綱要,在經濟發展期間反覆強調「不平等」威脅革命根基的國家,政府高官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金錢和權力優勢。這並不是「中國模式」的簡單複製,而是一種緊縮且有道德、哲學束縛的政府主導經濟發展。Yaffe 成功爲古巴的現時政府 make sense 。


在我看來,這本書的寫作風格很出衆。如果讀者對古巴所知甚少,那麼它的確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和至少言之成理的政治、經濟解讀。讀者很可能跟着 Yaffe 的邏輯,肯定古巴這個國家,佩服古巴「革命的人民」(標題中的 Revolutionary People)及其追求平等與進步的政府。

但我幾乎在每一頁都存有一定的懷疑。這樣真的就一定好麼?當我站在美國讀者的角度,Yaffe 發出的問題「民主、人權都是值得爭論的術語」(第 8–9 頁)或許是真正值得反思的問題。但同樣的套路,中國人似乎經歷過太多年了。特殊年代的古巴,的確沒有醫院和學校因爲經濟困難而關門,但民衆真的都支持高度政府管控和發展有機農業,而放棄自己的高度工業化農業生產麼?在觀念戰爭中發起討論的年輕人們,有沒有考慮過徹底推翻 Castro 政權而推動西方式民主改革呢?甚至,如果說他們真的沒有想過或者認爲美國不是好的解決方案,這又是不是因爲古巴政府已經給民衆「洗腦」了呢?私有經濟的發展,是否會導致古巴形成一批像中國中產一樣的中產階級,而這些人又是否會在數十年後追求更多政治自由和參與呢?種種問題,都會讓我更感興趣古巴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真像 Yaffe 描述得那樣是左翼政治的天堂。畢竟,西歐和北美的政治左翼,已經不止一次塑造這種社會主義烏托邦了:二十大前的蘇聯、1989 年前的中國都曾是他們的對象。古巴這個現在已經對美國沒有軍事威脅的小國,是否也是這樣一個案例呢?我不確定自己的懷疑是否是對的,畢竟我連西班牙文都無法順暢閱讀。

但我仍然推薦華文讀者,如果對古巴或者 90 年代以來的社會主義感興趣,甚至衹出於興趣,都可以來讀讀這本書。Yaffe 的努力,至少可能打碎很多我們既有的 Stereotypes,讓我們重新思考,是否有不少現在已經被右轉的政治文化否定過的大政府政策,在某些環境下也有成功的可能呢?

急就章,歡迎各類觀點。

[舊稿] 西方的正朔从何而来?

按:今天偶然翻自己的備忘錄,發現了不少有趣的舊稿,不少還沒寫完的,也有一些成形的。最近人生無趣,可以整理一些舊稿防止丟失。
這篇舊稿寫於 2017 年初,原供《文派》,但是因爲某些原因導致文章被舉報、公號被暫封。今天才翻出來,以饗讀者。


中国古代皇朝新立,往往会讲“改正朔”,即调整一年中第一个新月之日(就是定立一年之首)。董仲舒甚至建立了三统说,把建哪个月为一年之首和国家统治的政治模式、政治神学联系起来,后世也有王莽、李治、武则天等因循。

我们现在所用的历法来自欧洲,那么为什么一月(或者说,雅努斯月)一日就成了一岁之始呢?古代人都曾经用什么来标记一年之首呢?本文拟略作探讨。

谈到古代地中海的历法,不得不从埃及谈起。虽然东方的巴比伦、亚述都有过历法,但当时盛行的太阴历法(指以朔望月为基准,不大考虑回归年运行周期)与后来西方历法并不相合,这里就不多介绍了。

埃及人的历法是典型的太阳历,他们把天狼星[^1]偕日升或者尼罗河水的首次泛滥作为岁首。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的埃及,天狼星约在今历 7 月 16 日左右与日偕升,而尼罗河水的首次泛滥则往往是今历八月份。但考虑到埃及史的时间很长,古代埃及的纬度差距也很大,天狼星偕日升这个标尺并不太准。古罗马史家肯索里乌斯曾经记载了这样的时间对应:

[^1]: 埃及人用 Sopdet 称之,希腊人称埃及人最重视的这颗星为 Sothis ,但是大多数的历法学家都认为这个 Sothis 就是天狼星( Sirius )。

埃及新年在尤诺月(June)25日。但一百年前,在皇帝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和Bruttius Praeses第二次共同担任执政官【公元139年】时,埃及新年在尤利乌斯月(July)20日,这一日天狼星也升起。(21.10-11)

Censorius, 21.10-11

但是,埃及历法的核心并不是太阳历,而是一种农业历法,月份对他们来说不太重要,只要确定尼罗河水何时涨落、雨水何时丰枯,就足以满足广大农民种地的需求了。因此在很长时间,埃及的月份都是以「丰水季第二月」这样的称呼命名的,直到中王国时期国家逐渐强化,各种管理形式不断加强,将日期准确化的尝试才使每个月份得了一个名字。至此,埃及人有了稳定的 365 日历法,12 个月每月 30 日,岁末再加五日补齐。因为回归年(地球绕太阳一周)是 365.2422 日,埃及人每年就比地球少算了将近四分之一天,但他们把锅扔给了天象,经常说星空“变动不居”,大概是农民朋友并不太在乎一天时节到底多大吧。

马其顿人的到来带来了新的历法体系。马其顿人像其他希腊人一样,使用含闰月的阴历,这个历法很像我们中国的农历,但其置闰的方式比我们的简单不少。马其顿的每个月都以节日或神名来命名,我们可以想象,因为每年八月十五都是中秋节,所以农历八月就可以叫中秋月;马其顿人就是这么做的。但他们似乎没有固定岁首的概念,而是固定以国王即位所在的月作为一年的头一个月,并保留原来月份的名称。今上担任国家主席是在 2013 年 3 月 14 日,如果这么算,公历 2016 年 9 月就应该是庆丰三年塞普坦月【中秋月?】,而我们现在生活的2017年1月就是庆丰三年雅努斯月【春节月?】了。这一历法直到塞琉古王国时期才把每年的开头放在钓斯月( Dios )1日。

马其顿人来到埃及以后,自然也带来了他们的历法,但这种纯粹的太阴历并不适合农业生产,所以广大埃及农民群众仍然使用他们的太阳历,而政府系统则往往两历并用,一些纸草文书就可能同时写着「Dios 月 16 日」和「Phaophi 月 4 日」。不过在此安居数百年的托勒密王朝,对于埃及历法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试图通过埃及传统祭司,颁布了著名的「卡诺佩更历」( Canope Reform ) [^2],为埃及历法四年置一闰日。结果埃及人民还不领情,导致很多来自乡间的纸草上仍然使用不加闰的日期,为纸草学家又加了一项工作。就这样,同样是托勒密王朝的埃及,却有了两套历法,一套集中于官方文书(因首都亚历山大里亚故而也称亚历山大历),一套则用于日常生活。

当然,就像现代社会中使用的财年、学年概念与自然年不同一样,托勒密埃及也在征税和通商时使用一套不同的财年系统。经济上的连续性要求这种财年系统有更稳定的岁首,不接纳马其顿传统的按国王即位月为岁首的模式,而用埃及冬一月或冬二月开始。

罗马人有另一套历法系统,这套历法系统的来源其实是不大明确的。传说中罗马的建城者罗慕路斯创立了一套历法,一纪年为 304 天,以春分日为岁首【一说以春分日前某日为岁首】,每30或31日为一月,分别命名为 Martius, Aprilis, Maius, Iunius, Quintilis, Sextilis, September, October, November和December 。其中从 Quintilis 到 December 分别是以拉丁文数字五至十为词根。从 December 月结束到 Martius 月开始的 51 个日子,不事农耕,大概昏头不计日子也是可以的,于是竟然没有计日。传说中的第二位王努玛( Numa )看这 51 日不好,就造了两个新月雅努斯月( Ianuarius )和菲布鲁月( Februarius )【一说 Februarius 在 Ianuarius 之前】。他又看奇数不好,就把所有的月份按照朔望月 29.53059 日,都用奇数日 29 或 31 日,只有菲布鲁月留了 28 日,并在当月设祓除节( Februa )来驱邪。【 Plutarch, Numa, 18.】

李维的记载则与此不同:

他首先按照月亮的运行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由于月亮每月不满三十天,并且围太阳运转,全年少十一天,他设置闰月,如此安排年,以至第二十年,所有年期满时,天数与它们开始时太阳的同一位置相吻合。

Livius, 1.19.6

这个记载简直是马其顿式历法的罗马版。罗马那时是否有这种纪年法,值得怀疑,尤其是罗马旧历不用 30 日时长,所以这个记载大概是送秦琼上汜水关。不过李维记载的置闰发确实在罗马史的很长时间使用过。玛克罗比乌斯( Macrobius )的《农神节》( Saturnalia )更为详尽地记载了共和国历法如何运行,并且被著名的《安奇奥大岁时纪》( Fasti Antiates Maiores )实物证明。至少在三世纪以后,闰月( Intercalaris )都被置于菲布鲁月的「结礼日」( Terminalia ,玛尔斯月朔日前七天即菲布鲁月 23 日)之后,菲布鲁月剩下的五天则归于这个闰月之中。Terminalia 当日是 Terminus 神的祭礼,而 Terminus 也有“终结点”的意思,这一日很可能就是罗马旧历一年的最后时期,而相应地玛尔斯月( Martius, March )朔日( Kalends ,即 1 号)就是一岁之首了。

政治的发展带来了新的需求。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每年一任,人们也就以这一年的两个执政官名字来指这一年(当 A 和 B 担任执政官那年),而执政官上任的日子就常常被当作公务年的岁首。李维曾经提到过诸多执政官上任日,但最重要的就是玛尤斯月朔日( Maius 1)玛尔斯月的望日( Martius 15 )。公元前 222 年,两位出征的执政官 C. Flaminius 和 P. Furius Philus 都在玛尔斯月朔望之间回城凯旋。根据罗马的习俗,如果战争进行时将军是执政官,即使凯旋时任期已过也可以按照执政官礼庆祝凯旋式。就这样,任期本该在玛尔斯月 1 号结束的 Flaminius 和 P. Furius Philus 骑着高头大马,分别在望日前 6 天( 9 号)和 4 天( 11 号)享受凯旋式荣光进入罗马城。但是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 Marcellus, 4.3-4 ),在政治斗争中这两人都迅速被解职,新执政官 Marcellus 和 Scipio Calvus 则很快上任,因此很有理由认为这两位就是在望日上任的。

到了公元前 154 年,事情又有了变化。根据 Cassiodorus 和现存的岁时纪 Fasti Praenestini [^3]的记载,这一年的执政官Q. Fulvius (Nobilior) 和 T. Annius (Luscus) 第一次在雅努斯月一日上任。李维作品的大纲 Periochae 47.13-14 则记载,因为一场在西班牙的暴动,153 年的执政官选举提前到了雅努斯月,这样两位 154 年的执政官就只任职 10 个月,而此后执政官就都在雅努斯月 1 日了。至于雅努斯一面向旧年一面向新年的说法,则是在此之后产生的。[^4] 自此以后,雅努斯月 1 日就成了新年首日,几乎再不改变。在公元前 67-55 年的《安奇奥大岁时纪》里,雅努斯月就在第一列。

当然没有改变大概是不可能的。恺撒就是最想改变的人之一,正如他改变了罗马无数的建筑与城市规划习俗,历法当然也要调整修改。他发现旧历法在公元前一世纪颁设闰月很不稳定(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战争频仍),以致天象紊乱,礼制不安。大概是恺撒在公元前 48 年来到埃及,了解了埃及的 365 日历法(当然是卡诺配更历后),于是引入了太阳历历法,把原来 31 日和 29 日各月变成了 31 日和 30 日(不幸的菲布鲁月还是没有加日),并为此在公元前 47 年诺文月( November )之后又加了 67 日。学者对于加入这么多日子的目的并不确定,不过可以猜测,这样的调整目的是将天文上的冬至日与新年结合起来。按照现在的历法计算,前 46 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是现在的公元前 47 年的 12 月 21 日,这和当年冬至点时间相吻合。不过恺撒的数学还是不大好,在设闰之时决定每三年在 Terminalia 日后再加一日,当然 Cassius Dio 的解释是他为了避免下一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是八日一度的集市日,但这样的结果是历法平均年成了 365.3333 日,比回归年多了 0.0911 日,十一年就多出一天。不过恺撒在改革后很快就遇刺身亡,而他死亡当年,他的继承者屋大维就宣布,原来的 Quintilis 月改为以恺撒的名字 Iulius 命名。奥古斯都很快对恺撒的历法进行修正,在公元前 17 年(这一年的雅努斯月 1 日比恺撒改革时早了 3 日)开始停闰十一年(少了三个闰日),并自此以后四年一闰,加上在公元前 8 年把 Sextilis 月改称为 Augustus 月。历法的平均年就变成了 365.25 日,虽然还比回归年长了 0.0078 日,每百年要多出 0.78 日,但在当时的时代已经是相当精确了,并且还和埃及祭司历法完全吻合,埃及日和罗马日一一对应起来。这套修正后的历法就是通行西欧一千六百年的儒略历。

基督教是带来新改革的动力。在基督教时代以后,计算复活节、圣诞节和礼拜成为必需工作,而基督教七日一周的制度也取代了罗马。8 日一市。但是岁首的计算也变得复杂起来:拜占庭人使用 September 1 作为岁首【并且至今仍然由东正教会礼仪年使用】;在中世纪西欧,虽然 January 1 仍然保存“新年日”的名号,但在改换新年时,有些地方用圣诞节( December 25 ),有些人用耶稣受洗日( March 25 ),法国人也有用过复活节。而复活节的计算则成为了儒略历改革的动因。从第一次尼西亚大公会议( 325 年)到十六世纪,已经过去了一千二百多年,儒略历和回归年差出了十一天多,意识到这点的教会组织学者进行修订,并在 1582 年由教宗额我略十三世公布:为了和回归年谐和(主要是为和尼西亚大公会议时的历法谐和),1582 年 10 月 5 日到 14 日一共十天被抹去,并且每四百年取消三个闰日,这样历法的平均年长就成了 365.2425 日,精确度极大提升。但这个新历法是由天主教会推行的,因此基督教的很多非天主教会接受该历法较晚,故到了二十世纪我们都要注意历法转换问题;而且,在东方正教会和叙利亚教会等地,人们仍然使用儒略历计算节日,因此他们的圣诞节比 12 月 25 日要晚 13 天(在额我略之后又晚了三天),是 1 月 7 日。如果我们往回计算,那么奥古斯都时代的历法就要比我们早出将近 15 日,那么那年的雅努斯月 1 号就应该算是我们的 12 月 17 日了。

说了这么多,其主要目的就是说明:我们今天所过的新年,其实也不过是人为规定的一天,它在几千年前还有冬至的意义,而到了现在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罢了。当然,人们需要的一些仪式感,以及除旧迎新的历史勾销倾向,都让新年承载了更多的意味。这篇文章,本来也是想在 2017 年 1 月 1 日写成,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这个日子,大概也是为我这个没什么仪式感的人拖延症爆发,做一个十分强词夺理的开脱吧。

[^1]: 埃及人用Sopdet称呼之,希腊人称埃及人最重视的这颗星为Sothis,但是大多数的历法学家都认为这个Sothis就是天狼星(Sirius)。

[^2]: A. J. Spalinger, The Canopus Stela, in A. J. Spalinger, Three Studies on Egyptian Feasts and their Chronological Implications (Baltimore, 1992) 31. Roger S. Bagnall & Peter Derow (eds.), The Hellenistic Period: Historical Sources in Translation, London: Wiley-Blackwell, 2003, pp.264-8.

[^3]: Ad Kal. Ian.—[Feriae Aescu]lapio. Vediovi. in insula (Tiburtina). Hae et [al]iae Calendae appellantur quia [dierum pri]mus is dies est quos pontifex minor quo[libet] mense ad nonas sin[gulas calat in Capi]tolio in curia Cala[bra—Hic ann]us no[vus incipit,] quia eo die mag. in. eunt (sic) quod coepit [u.] c. a. DCI.

[^4]: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说法据说出自153年执政官Q. Fulvius Nobilior的父亲M. Fulvius Nobilior(198年执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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