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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授权转载】【马赵】长安诺[全文完](作者:异世通梦)

2014-07-23 22:01阅读:437

——死后之事——
如果真的有泉下有知这回事,如果让马超知道他和赵云在一起时常常被后世人描写成两位白马银甲银盔的少年将 军,他一定会不屑的表示我加入季汉的时候都快四十了,饱经世事,哪里算得上什么少年将军。而如果让赵云知道,他大概或轻描淡写的一句斄乡侯比我年轻多了, 或只一笑而过便罢了。
不过,地下的事情,活着的人谁也不知道。
一、马超
马超第一次见到赵云是在成都城下,他刚投刘备,就听得军中有人诸葛亮兵分三路入蜀,今日赵子龙从江阳而来,他一时好奇,去营前看了一眼,隔得远远的望不真切,只看到大军之中为首的那位将军身骑白马,一身素衣银甲,手提一杆长枪,虽不见容貌,却能觉出飒爽之气。
“这就是赵子龙……?”马岱在他身后感叹道:“感觉颇有几分兄长你年轻时的风采啊……”
马超扭头看了他一眼。
马岱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充道:“当然我不是说兄长你如今……”马超没有听完,转身就回了大帐。
当年他意气风发,当年他纵马西凉,当年人人都夸他是锦马超,现在他或许武艺更强、威名更胜,但只有亲密如马岱,才会察觉到过去那个马超,已经在建安十六年死去。
从前的他就像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宝剑,锋利之外包裹的是含金镶玉的华丽,现在的他还是一柄剑,只是剑鞘已失,寒光外露。
晚上刘备为了庆祝大军会师设宴,马超和马岱自然是在邀请之列。一进大厅,刘备就喜滋滋的拉着一个人向他们介绍:“这就是赵子龙。”
今晚会见到赵云,马超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过因为马岱那句话,他一直觉得会看到一位少年将军,可实际站在他面前的赵云,虽然依旧就如初见远望般给人飒爽干练之感,但很明显已经离称为少年的年龄很远了。他愣在那里,直到听到身后马岱“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与赵云见了礼。
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睛,让他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心慌起来。
等到大家都落了座,马岱探过头来悄声说:“没想到原来赵子龙年纪不轻了啊……”
马超的回答是又瞪了他一眼,马岱识趣的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马超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赵云,他正歪着头听张飞说着什么,眉眼里都带着笑意。他又想起马岱之前的话,其实只需要刚刚对视的那一眼,他便知道就算年轻几十岁,赵云也不会像他。
许是出于武将天生的直觉,赵 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转过头来,正好与马超眼神交汇。他笑了下,微微颔首,举杯向马超示意。
马超端起桌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马超领着军队去了成都北门,他骑着马,披挂整齐的带着人在城门下呼啦啦的摆开阵势,银枪笔挺红缨飘飘,马蹄扬起的尘土里都带着凉州骑兵的彪悍之风。成都的守卫们死死的抵住城门,从城墙垛中往下窥探。
“北门那尊煞神,”有人这么汇报给刘璋:“就是杵在那里不动,杀气都能冲破天,要是刘备真的下令要他攻城,成都怕是要被他血洗了。”
刘璋愈发的惶惶不安,他怀着一丝希望偷偷的让人领着登上北门的城楼看了一眼,然后就彻底的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等到简雍到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投降。
那时距离马超围城,还不到十天。
在庆功宴上,马超再次见到了赵云。他向他道贺,不是祝贺他立得大功,而是祝贺他能不战而降城,使得成都免遭生灵涂炭。
“这是刘璋的选择。”马超冷冷的回答:“不是我的。”
赵云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露出一丝吃惊的表情,这让马超微微有点后悔,他并不太愿意让赵云觉得他如同一个屠夫。但赵云很快了然的笑了起来:“我明白。”他点了点头:“为将者总是希望能在战场立功。”
马超没有说话,在有可能涉及到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愿意直视的部分的时候,他总是以沉默对抗。
“但是,”赵云继续说道:“将军的战场,不该是在成都。”
“子龙将军觉得我的战场在哪里?”
“长安。”赵云毫不犹豫的回答。
马超心念一动,他看着赵云的眼睛,里面是一片坦诚和了然,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将军可愿与我同赴长安?”这句话他始终没有问出口。
二、赵云
因为被派外出的原因,赵云听到马秋的事情,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因此责备儿子没有早告诉他,赵统有些委屈的反驳道:“您是奉命外出,就算我说了您也不能赶回来啊。再说您虽不在,可该尽的礼数我可都办了,一点也没少,都亭侯不会怪罪的。”
赵云一时语塞,赵广趁机说要让兄长教他枪法拉走了赵统,明知道儿子们是在找借口,看着两个小子在庭内装模作样,他却生不起气来。
不 知不觉之间,连赵广都已经快要行冠礼了,可抱着刚出生的他的情景却好像还在昨天。赵云走到庭内,两个小子都摆着一副认真练枪的样子,他看了一小会,突然伸 出手抓住赵广的枪,赵广猝不及防,不光被夺走了枪,还被拖得摔到地上,他又一反手用枪敲在赵统的小腿上,于是大儿子腿一抽也跪到了地上。
“好好练。这样上了战场一回合就得死。”他瞪了一眼两个儿子,将枪丢还给赵广。
赵统抿着嘴站起来,又反手拉起弟弟:“父亲放心,下次不会了!”
“三个月前你们也这么说。”赵云看了看天,太阳刚过中天:“给我练到晚上。”
说 完他背着手往门外走,听到后面赵广惨叫着抗议阿爹偷袭,不禁莞尔。其实他们已经很不错了,三个月前他打败他们用了六成力,这次用了七成,千百次沙场征战历 练造成的差距始终摆在那里,他们自然是比不过他,而他在老去,他们还如此年轻,假以时日经验终将输给年龄赋予的力量,在那之前,他们只能当他的手下败将, 而在那之后,他终可以放手。
仆人已经按照赵云的习惯在门口牵出了照夜玉狮子,这匹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马已经不太适合上战场,又根本不许别人骑它,他便闲暇时就骑着它到处走走,也算是让它活动活动。
赵云抚摸着老马长长垂下的鬃毛,在它依旧线条优美的肩胛处还留着两道长坂坡上留下旧伤痕,一瞬间又过去了这么多年,赵广赵统长大了,昔日怀中抱着的少主人如今也从一个孱弱的婴儿变成了健壮的少年,时间飞逝,老去的再缓慢,也逃不开年轻追逐的步伐。
赵云骑在马上突然又想起马超,他是不是也曾督促过孩子习武学文,他是不是也曾苦恼过该如何管教他们,他是不是也曾想过将一切交给他们的那一天?他的孩子们会不会也想着父亲虽然伟大但一定能够有超越他的那天?
然而这一天他们都没有等到。
赵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马由缰,照夜玉狮子极通人性,觉出主人心不在焉,就慢慢往人迹罕至的街道上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拐过了几个路口,整条道上几乎没人,尽头是一座大宅,门上匾额上写着都亭侯府几个字。
“你怎么走到这来了。”赵云拍了拍马脖子,照夜玉狮子晃了晃头,像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是表扬还是批评。
其实赵云自己也不知道。
“听说你儿子半个月前被曹操逼着张鲁杀了,我特来慰问。”这话怎么都像是在给人开始愈合的伤口掰开来撒盐,但是他总觉得放心不下马超,那个在成都城下满身杀气又满脸落寞的平西将军,听说旧疾复发,已经休养数日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手放到了门环之上,可真见到了马超,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光鲜的蜀锦也无法掩饰马超病容,明明比赵云要年轻,鬓角的白发却比他还要多,但马超并没有显示出悲伤疲惫的神情,他的背挺得笔直,嘴角挂着冷漠的笑意,如往常一样,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旧疾而已。”他平静的说:“有劳子龙将军费心。”
赵云点点头,他不善于安慰人,相比起来他更长于倾听或实干。但马超似乎没有倾诉的迹象,沉默一旦开始蔓延,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夏日将尽,窗外的蝉叫个不停。为了缓解气氛,赵云说道:“即将入秋,君侯保重身体。”
马超的手,在案上握了又松。良久之后,他说:“秋儿就是秋天出生的。我跟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一起去长安,杀了曹贼,为族人和他的两个兄长报仇,可是离开他的时候,他连阿爹都不会叫……”
他没有再说下去。
赵云突然握住他的手。马超的手很凉,赵云皱着眉,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安慰人,我也不觉得君侯需要的是安慰,但我能保证,我们一定会去长安的。”
马超看着他,有坚冰慢慢融化:“我们?”他问“为什么子龙将军也执着于长安?”
“讨伐汉贼,匡扶汉室。”赵云回答得理所当然:“这也是主公的毕生梦想。所以请君侯保重身体,按照军师的谋划,等到攻下汉中,两路大军一出荆州一出秦川之时,只怕还要请君侯为先锋。”
马超将手慢慢的抽出来,在赵云诧异的准备将自己的手收回之前用力的反握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五年之后,汉中终于归于刘备。
注:我没有查到历史上马秋的年龄,而翼城之战发生的时间在三国志上本身就有矛盾,一说是建安十七年一说是建安十九年,介于翼城之战的情况,我觉得孟起出城带着董氏和马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在本文中设定董氏是孟起投张鲁后所娶,马秋也是此后出生,被杀时最大才一岁。
三、马岱
马岱很喜欢赵云,虽然在一开始他有点失望,因为他并不是他以为的少年将军,但是后来他很快发现赵云身上那股年长者的那种温和气质,远比年轻俊美更让人心生敬慕之情。
当 然,更重要的是,马岱能觉察出马超也很喜欢赵云。本就如西凉雄鹰一般高傲不羁的兄长,在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之后变得愈发的冷漠孤傲,却对赵云格外不同。不 过,马岱觉得要是和兄长说这事,他大概是不会承认的。可生病的时候只有赵云来探病才愿见,不喜和人相交却会邀请赵云来闲谈,两个人哪怕枯坐大半天不说几句 话也乐此不疲,连马承那么点大的小孩子都知道“子龙伯伯来了阿爹会笑”,如果这都不是特别,那就真不知道什么是特别了。
而现在,他有些无奈的坐着,在他面前,又一个“子龙将军对于兄长是特殊的”绝好例子正在他面前上演——一贯信奉枪头比舌头更能表达意见的兄长正在和赵云吵架,内容是关于上次打汉中时赵云以数十骑和空营计击退曹军的事。
其 实事情的起因若仔细追究起来还是在他。他听说汉中之战的时候,主公亲口表扬赵云一身是胆,正好今天赵云在,他就随口问了句情况,起初还是讨论兵法,可等赵 云无意中说了句当时左肩被刺了一枪现在手还有点不灵活之后,马超就突然发了火,从数十骑也敢去接应实属轻敌冒进到为救下属居然复返战场就是不分轻重,赵云 倒也没有生气,坦率承认了自己估量不足,但是弃下属不顾却决不能苟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赵云还是不温不火,马岱却能感觉到兄长的怒气一路攀升,他两次 三番想要转移话题或者打个圆场也没成功,反倒是被马超瞪了两眼。
最后马超拍案而起:“你以为还是当年长坂坡?你也不算算都过去多少年了!”说完拂袖就走,把马岱和赵云晾在那里。
马岱生怕赵云生气,忙解释道:“兄长他是关心将军安危,他脾气就这样……”
赵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知道。我虽老迈却不糊涂。”
“听起来还是像生气了……”马岱心里嘀咕了一下,赵云已经起身告辞,临走之前突然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劳烦伯瞻转告孟起,我有分寸,未实现诺言之前,是不会轻易战死的。”
马岱把这句话如实转达给了马超,马超“哼”了一声没发表意见,从身上掏出个盒子给他:“送去给他。”
“啊?”马岱有点摸不着头脑,那盒子不算太大,但也不像是能随时揣在身上,估计是马超刚拿来的,有些沉,马岱偷偷摇了下,没有声音。
“是药膏。”马超不耐烦的解释:“伤了胳膊的武将还怎么上战场。这药膏是西凉一个名医给的,当年我的腿伤只用了小半盒就好了。年纪大的人大概会用得多点。”
马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了一顿兄长的别扭之后,决定转述的时候把最后一句话掐掉。
当 他骑着马捧着盒子走在成都大街上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刘备进位汉中王,兄长封了左将军,侄子健康的一天天长大,最近又添了个小侄女,更重要的是,虽 然别扭暴躁又毒舌,但兄长明显心情好了许多,却不光是因为北伐在即报仇有望。这么说起来,子龙才是给兄长送了一剂良药吧。
不过,马岱想起那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手下指挥千军万马的当代名将却会斗嘴怄气,还是忍不住还是笑了起来。
那天阳光灿烂,在那天之后,马岱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阳光。
他到了赵府,家仆说赵云刚回来就被汉中王的使者匆匆叫走了,他留下药膏回去复命,却发现兄长也不在。
马岱隐隐觉得有点问题,但结果比他所有的设想都要糟糕——关羽战死,荆州丢了。
事 情一件接着一件,下一件是曹操死了。那天马超沉默的喝了很多酒,陪着他的是亲自送来这个消息的赵云。他们喝了多少,马岱不知道,他只知道最后马超醉得不省 人事,赵云和他架着他回房休息的,走到半路,兄长突然挣脱开,抓着赵云的手:“我已经永远没有复仇的机会了——他们都不会原谅我的……我该怎么办?”
赵云回答:“孟德虽死,国贼仍在。”
马超愣愣的看着赵云,也许是因为灯火,也许是因为醉酒,他的眼睛让马岱想起了西凉冬夜里的星光,明亮而冰冷。
过了会,马超松开手。
“对。我还要去长安。”他推开马岱和赵云,独自跌跌撞撞的往房间里走。马岱不放心的跟了过去,回头看一眼赵云,他站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一直就那么站着。
很久之后当一切都已经过去,马岱回忆起赵云那时的身影,在黑暗中孤独而坚定,他不由得想,是不是那时候的他,凭着多年对主公的了解,就已经比兄长更早的预见到了后来。
曹丕继承了曹操的魏王位置,旋即又篡汉自立。消息传到成都,关于是否东征孙权夺回荆州的争论暂停下来,为传闻遇害的汉帝服丧和承继大统被放到第一位。
章武元年四月,刘备称帝。阴雨连绵的初夏,万物都生机勃勃,马岱站在武将列中,看到那位昔日英姿宽厚的雄主登上帝位却没有喜色,比起进位汉中王之时仿佛老去了十岁。
马超迁任骠骑将军,领凉州牧,进封斄乡侯。虽然这个凉州牧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但马岱还是很为哥哥高兴。
但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马超还未赴任,即将东征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他的府邸。
带来这个消息的还是赵云。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我和你说比较好……”赵云这样解释。马岱小心的观察着兄长,他在案后坐着,看不出表情,好像赵云根本不存在,过了一会,他伸出手,取了一支笔:“伯瞻,替我磨墨,我要给陛下上表。”
马岱刚刚站起来,赵云伸手拦住了他。
“孟起。”赵云平静的阐述:“陛下心意已决,上表没有用的。”
马超慢慢的扭头看了一眼赵云,他将笔丢在地上,站了起来:“那我自己去找陛下。”
赵云也站了起来,拦在门口。“没有用的,你劝不了他。”
“那你去找他!你去说,你跟他这么多年,说话比我有用,为什么要东征,我们要做的是北伐啊!”
赵云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没有用的。”
马超定定的盯着赵云,“那你让开。”
赵云摇头。
马超的拳头举了起来,赵云没有挪动的意思。马岱跑到赵云身边,必要时候就算吃不消他也得挡着这拳头。
可马超的拳头没有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松开手。
“为什么?”他问。
“因为死去的是二君侯,丢掉的是荆州。你应该能明白陛下的感受。还有……”
赵云停顿了一下,马岱听出一贯处变不惊的他声音里居然有一丝哽咽:“今早的消息,益德被张达﹑范强杀害了。他们拿着他的头颅……投奔了孙权……”
马超颓然松开了手。
马岱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云,他就是坐在张飞的身边,和他低声说笑。
赵云是对的,荆州是他们那些人过去的家,死去的人是他们的兄弟手足,那是没有马超和马岱的时空,但是他们应该能够理解。
他们也曾有过凉州和很多很多的亲人。
直到那天过去之后很久,马岱才听说在那天之前,赵云就已经劝过刘备放弃东征先伐曹魏。然而那时候,赵云已经前往江州赴任,而他们也将启程前往阳平关。
四、马承
马承趴在窗户上往里瞧,阿爹靠在榻上,叔叔站在边上看着一个白胡子的大夫将手搭在阿爹的手腕上,他知道,那叫诊脉,就是给阿爹看病。过了一会,大夫皱着眉头摸了摸胡子,站起来让马岱陪他去向仆人交代煎药的事宜。马承看到他们往外走,也跟着溜了过去。
“君侯这还是心病。”大夫一直到了大堂才开口说:“拖了这么久,若君侯自己不能放宽心胸,神仙开的药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马岱叹了口气:“兄长若是自己想得开,又何至于到现在。”
“那将军还是多劝劝君侯……”
“我尽力……只是他哪里会听我劝,”马岱苦笑了一下:“若是子龙将军在也许还会听几句,可如今他在江州……”
大夫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否认还是叹气。
“子龙伯伯会来的。”马承从躲着的门后跳出来,扯着马岱的手问:“等子龙伯伯来了阿爹就会好了吧?”
马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小侄儿之后他有些生气的问:“承儿你怎么偷听我们讲话?教你的礼仪都忘了么?”
马承根本不怕马岱,他只管问:“等子龙伯伯来了阿爹的病是不是就会好?”
马岱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回答:“你阿爹的病怎样都会好的,就是子龙伯伯来了会好得快点,不过子龙伯伯现在在很远的地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法过来。”
马承得意洋洋的摇着头:“子龙伯伯会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马岱忍不住问,结果侄儿给他的回答是——
“因为我知道一个叔叔不知道的秘密呀。”
启 程来阳平关的前一天晚上,马承睡不着,见阿爹书房里还有灯,就跑去找阿爹想说说话。大概是因为屡次丧子而将所有的父爱都倾注到了唯一仅存的儿子身上,马超 对马承总是有些宠溺,对于他这种行为并没有责备,于是马承就越发的大胆,缠着阿爹问这问那,从阳平关到底有多远我们路上要走多久我可不可以骑马一直问到了 凉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凉州啊……”马超摸了摸马承的头:“那是一个只要你到过就一辈子忘不了的地方。”
马承对于这个答案不算太满意,不过以他对阿爹的了解,大概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还有可能惹他生气,他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放一边,接着问:“那长安又是什么样的?”
“长安是个……”马超笑了一下:“连没到过的人都一辈子忘不了的地方。”
说到这的时候马超突然站起来,把马承吓了一跳,只见阿爹拉开房门,留下一句“在这呆着”就独自大步朝外面走去,马承在阿爹会生气和好奇心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悄悄跟了去。整个宅子里都静悄悄的,这时他才注意到好像外面隐隐约约有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在门外停了下来,马超也刚好到了门口,他听到他和门房交代了两句,独自一人走出门外。
有门房在,走大门出去不大可能,马承四处看看,瞥见墙边堆着几个箱子,应该是仆人们放在那准备明天带走的,他三下两下爬上箱子,刚好在墙边露出半个头,看到阿爹和一个牵着马的人相对而立。
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听到阿爹问:“你不是去江州了么?”
那人回答:“丞相有事交代,我自己回来一趟,听说你明天启程就特地过来看看。”
马承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赵云,他觉得阿爹大概很高兴,前阵子子龙伯伯很久没来了,阿爹一直心情很不好,现在子龙伯伯来了也许就会变好了。
但是马超明显语气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友善:“子龙将军还真是不辞劳苦。既然来了怎么都不肯去我府上坐坐了?”
赵云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我要马上赶回去,江州不能太久没人。”
马超的语气软化了一点:“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赶路,也太不安全了。”他突然很不自然的咳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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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转过头来,正好与马超眼神交汇。他笑了下,微微颔首,举杯向马超示意。
马超端起桌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马超领着军队去了成都北门,他骑着马,披挂整齐的带着人在城门下呼啦啦的摆开阵势,银枪笔挺红缨飘飘,马蹄扬起的尘土里都带着凉州骑兵的彪悍之风。成都的守卫们死死的抵住城门,从城墙垛中往下窥探。
“北门那尊煞神,”有人这么汇报给刘璋:“就是杵在那里不动,杀气都能冲破天,要是刘备真的下令要他攻城,成都怕是要被他血洗了。”
刘璋愈发的惶惶不安,他怀着一丝希望偷偷的让人领着登上北门的城楼看了一眼,然后就彻底的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等到简雍到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投降。
那时距离马超围城,还不到十天。
在庆功宴上,马超再次见到了赵云。他向他道贺,不是祝贺他立得大功,而是祝贺他能不战而降城,使得成都免遭生灵涂炭。
“这是刘璋的选择。”马超冷冷的回答:“不是我的。”
赵云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露出一丝吃惊的表情,这让马超微微有点后悔,他并不太愿意让赵云觉得他如同一个屠夫。但赵云很快了然的笑了起来:“我明白。”他点了点头:“为将者总是希望能在战场立功。”
马超没有说话,在有可能涉及到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愿意直视的部分的时候,他总是以沉默对抗。
“但是,”赵云继续说道:“将军的战场,不该是在成都。”
“子龙将军觉得我的战场在哪里?”
“长安。”赵云毫不犹豫的回答。
马超心念一动,他看着赵云的眼睛,里面是一片坦诚和了然,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将军可愿与我同赴长安?”这句话他始终没有问出口。
二、赵云
因为被派外出的原因,赵云听到马秋的事情,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因此责备儿子没有早告诉他,赵统有些委屈的反驳道:“您是奉命外出,就算我说了您也不能赶回来啊。再说您虽不在,可该尽的礼数我可都办了,一点也没少,都亭侯不会怪罪的。”
赵云一时语塞,赵广趁机说要让兄长教他枪法拉走了赵统,明知道儿子们是在找借口,看着两个小子在庭内装模作样,他却生不起气来。
不 知不觉之间,连赵广都已经快要行冠礼了,可抱着刚出生的他的情景却好像还在昨天。赵云走到庭内,两个小子都摆着一副认真练枪的样子,他看了一小会,突然伸 出手抓住赵广的枪,赵广猝不及防,不光被夺走了枪,还被拖得摔到地上,他又一反手用枪敲在赵统的小腿上,于是大儿子腿一抽也跪到了地上。
“好好练。这样上了战场一回合就得死。”他瞪了一眼两个儿子,将枪丢还给赵广。
赵统抿着嘴站起来,又反手拉起弟弟:“父亲放心,下次不会了!”
“三个月前你们也这么说。”赵云看了看天,太阳刚过中天:“给我练到晚上。”
说 完他背着手往门外走,听到后面赵广惨叫着抗议阿爹偷袭,不禁莞尔。其实他们已经很不错了,三个月前他打败他们用了六成力,这次用了七成,千百次沙场征战历 练造成的差距始终摆在那里,他们自然是比不过他,而他在老去,他们还如此年轻,假以时日经验终将输给年龄赋予的力量,在那之前,他们只能当他的手下败将, 而在那之后,他终可以放手。
仆人已经按照赵云的习惯在门口牵出了照夜玉狮子,这匹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马已经不太适合上战场,又根本不许别人骑它,他便闲暇时就骑着它到处走走,也算是让它活动活动。
赵云抚摸着老马长长垂下的鬃毛,在它依旧线条优美的肩胛处还留着两道长坂坡上留下旧伤痕,一瞬间又过去了这么多年,赵广赵统长大了,昔日怀中抱着的少主人如今也从一个孱弱的婴儿变成了健壮的少年,时间飞逝,老去的再缓慢,也逃不开年轻追逐的步伐。
赵云骑在马上突然又想起马超,他是不是也曾督促过孩子习武学文,他是不是也曾苦恼过该如何管教他们,他是不是也曾想过将一切交给他们的那一天?他的孩子们会不会也想着父亲虽然伟大但一定能够有超越他的那天?
然而这一天他们都没有等到。
赵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马由缰,照夜玉狮子极通人性,觉出主人心不在焉,就慢慢往人迹罕至的街道上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拐过了几个路口,整条道上几乎没人,尽头是一座大宅,门上匾额上写着都亭侯府几个字。
“你怎么走到这来了。”赵云拍了拍马脖子,照夜玉狮子晃了晃头,像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是表扬还是批评。
其实赵云自己也不知道。
“听说你儿子半个月前被曹操逼着张鲁杀了,我特来慰问。”这话怎么都像是在给人开始愈合的伤口掰开来撒盐,但是他总觉得放心不下马超,那个在成都城下满身杀气又满脸落寞的平西将军,听说旧疾复发,已经休养数日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手放到了门环之上,可真见到了马超,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光鲜的蜀锦也无法掩饰马超病容,明明比赵云要年轻,鬓角的白发却比他还要多,但马超并没有显示出悲伤疲惫的神情,他的背挺得笔直,嘴角挂着冷漠的笑意,如往常一样,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旧疾而已。”他平静的说:“有劳子龙将军费心。”
赵云点点头,他不善于安慰人,相比起来他更长于倾听或实干。但马超似乎没有倾诉的迹象,沉默一旦开始蔓延,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夏日将尽,窗外的蝉叫个不停。为了缓解气氛,赵云说道:“即将入秋,君侯保重身体。”
马超的手,在案上握了又松。良久之后,他说:“秋儿就是秋天出生的。我跟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一起去长安,杀了曹贼,为族人和他的两个兄长报仇,可是离开他的时候,他连阿爹都不会叫……”
他没有再说下去。
赵云突然握住他的手。马超的手很凉,赵云皱着眉,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安慰人,我也不觉得君侯需要的是安慰,但我能保证,我们一定会去长安的。”
马超看着他,有坚冰慢慢融化:“我们?”他问“为什么子龙将军也执着于长安?”
“讨伐汉贼,匡扶汉室。”赵云回答得理所当然:“这也是主公的毕生梦想。所以请君侯保重身体,按照军师的谋划,等到攻下汉中,两路大军一出荆州一出秦川之时,只怕还要请君侯为先锋。”
马超将手慢慢的抽出来,在赵云诧异的准备将自己的手收回之前用力的反握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五年之后,汉中终于归于刘备。
注:我没有查到历史上马秋的年龄,而翼城之战发生的时间在三国志上本身就有矛盾,一说是建安十七年一说是建安十九年,介于翼城之战的情况,我觉得孟起出城带着董氏和马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在本文中设定董氏是孟起投张鲁后所娶,马秋也是此后出生,被杀时最大才一岁。
三、马岱
马岱很喜欢赵云,虽然在一开始他有点失望,因为他并不是他以为的少年将军,但是后来他很快发现赵云身上那股年长者的那种温和气质,远比年轻俊美更让人心生敬慕之情。
当 然,更重要的是,马岱能觉察出马超也很喜欢赵云。本就如西凉雄鹰一般高傲不羁的兄长,在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之后变得愈发的冷漠孤傲,却对赵云格外不同。不 过,马岱觉得要是和兄长说这事,他大概是不会承认的。可生病的时候只有赵云来探病才愿见,不喜和人相交却会邀请赵云来闲谈,两个人哪怕枯坐大半天不说几句 话也乐此不疲,连马承那么点大的小孩子都知道“子龙伯伯来了阿爹会笑”,如果这都不是特别,那就真不知道什么是特别了。
而现在,他有些无奈的坐着,在他面前,又一个“子龙将军对于兄长是特殊的”绝好例子正在他面前上演——一贯信奉枪头比舌头更能表达意见的兄长正在和赵云吵架,内容是关于上次打汉中时赵云以数十骑和空营计击退曹军的事。
其 实事情的起因若仔细追究起来还是在他。他听说汉中之战的时候,主公亲口表扬赵云一身是胆,正好今天赵云在,他就随口问了句情况,起初还是讨论兵法,可等赵 云无意中说了句当时左肩被刺了一枪现在手还有点不灵活之后,马超就突然发了火,从数十骑也敢去接应实属轻敌冒进到为救下属居然复返战场就是不分轻重,赵云 倒也没有生气,坦率承认了自己估量不足,但是弃下属不顾却决不能苟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赵云还是不温不火,马岱却能感觉到兄长的怒气一路攀升,他两次 三番想要转移话题或者打个圆场也没成功,反倒是被马超瞪了两眼。
最后马超拍案而起:“你以为还是当年长坂坡?你也不算算都过去多少年了!”说完拂袖就走,把马岱和赵云晾在那里。
马岱生怕赵云生气,忙解释道:“兄长他是关心将军安危,他脾气就这样……”
赵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知道。我虽老迈却不糊涂。”
“听起来还是像生气了……”马岱心里嘀咕了一下,赵云已经起身告辞,临走之前突然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劳烦伯瞻转告孟起,我有分寸,未实现诺言之前,是不会轻易战死的。”
马岱把这句话如实转达给了马超,马超“哼”了一声没发表意见,从身上掏出个盒子给他:“送去给他。”
“啊?”马岱有点摸不着头脑,那盒子不算太大,但也不像是能随时揣在身上,估计是马超刚拿来的,有些沉,马岱偷偷摇了下,没有声音。
“是药膏。”马超不耐烦的解释:“伤了胳膊的武将还怎么上战场。这药膏是西凉一个名医给的,当年我的腿伤只用了小半盒就好了。年纪大的人大概会用得多点。”
马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了一顿兄长的别扭之后,决定转述的时候把最后一句话掐掉。
当 他骑着马捧着盒子走在成都大街上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刘备进位汉中王,兄长封了左将军,侄子健康的一天天长大,最近又添了个小侄女,更重要的是,虽 然别扭暴躁又毒舌,但兄长明显心情好了许多,却不光是因为北伐在即报仇有望。这么说起来,子龙才是给兄长送了一剂良药吧。
不过,马岱想起那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手下指挥千军万马的当代名将却会斗嘴怄气,还是忍不住还是笑了起来。
那天阳光灿烂,在那天之后,马岱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阳光。
他到了赵府,家仆说赵云刚回来就被汉中王的使者匆匆叫走了,他留下药膏回去复命,却发现兄长也不在。
马岱隐隐觉得有点问题,但结果比他所有的设想都要糟糕——关羽战死,荆州丢了。
事 情一件接着一件,下一件是曹操死了。那天马超沉默的喝了很多酒,陪着他的是亲自送来这个消息的赵云。他们喝了多少,马岱不知道,他只知道最后马超醉得不省 人事,赵云和他架着他回房休息的,走到半路,兄长突然挣脱开,抓着赵云的手:“我已经永远没有复仇的机会了——他们都不会原谅我的……我该怎么办?”
赵云回答:“孟德虽死,国贼仍在。”
马超愣愣的看着赵云,也许是因为灯火,也许是因为醉酒,他的眼睛让马岱想起了西凉冬夜里的星光,明亮而冰冷。
过了会,马超松开手。
“对。我还要去长安。”他推开马岱和赵云,独自跌跌撞撞的往房间里走。马岱不放心的跟了过去,回头看一眼赵云,他站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一直就那么站着。
很久之后当一切都已经过去,马岱回忆起赵云那时的身影,在黑暗中孤独而坚定,他不由得想,是不是那时候的他,凭着多年对主公的了解,就已经比兄长更早的预见到了后来。
曹丕继承了曹操的魏王位置,旋即又篡汉自立。消息传到成都,关于是否东征孙权夺回荆州的争论暂停下来,为传闻遇害的汉帝服丧和承继大统被放到第一位。
章武元年四月,刘备称帝。阴雨连绵的初夏,万物都生机勃勃,马岱站在武将列中,看到那位昔日英姿宽厚的雄主登上帝位却没有喜色,比起进位汉中王之时仿佛老去了十岁。
马超迁任骠骑将军,领凉州牧,进封斄乡侯。虽然这个凉州牧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但马岱还是很为哥哥高兴。
但他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马超还未赴任,即将东征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他的府邸。
带来这个消息的还是赵云。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我和你说比较好……”赵云这样解释。马岱小心的观察着兄长,他在案后坐着,看不出表情,好像赵云根本不存在,过了一会,他伸出手,取了一支笔:“伯瞻,替我磨墨,我要给陛下上表。”
马岱刚刚站起来,赵云伸手拦住了他。
“孟起。”赵云平静的阐述:“陛下心意已决,上表没有用的。”
马超慢慢的扭头看了一眼赵云,他将笔丢在地上,站了起来:“那我自己去找陛下。”
赵云也站了起来,拦在门口。“没有用的,你劝不了他。”
“那你去找他!你去说,你跟他这么多年,说话比我有用,为什么要东征,我们要做的是北伐啊!”
赵云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没有用的。”
马超定定的盯着赵云,“那你让开。”
赵云摇头。
马超的拳头举了起来,赵云没有挪动的意思。马岱跑到赵云身边,必要时候就算吃不消他也得挡着这拳头。
可马超的拳头没有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松开手。
“为什么?”他问。
“因为死去的是二君侯,丢掉的是荆州。你应该能明白陛下的感受。还有……”
赵云停顿了一下,马岱听出一贯处变不惊的他声音里居然有一丝哽咽:“今早的消息,益德被张达﹑范强杀害了。他们拿着他的头颅……投奔了孙权……”
马超颓然松开了手。
马岱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云,他就是坐在张飞的身边,和他低声说笑。
赵云是对的,荆州是他们那些人过去的家,死去的人是他们的兄弟手足,那是没有马超和马岱的时空,但是他们应该能够理解。
他们也曾有过凉州和很多很多的亲人。
直到那天过去之后很久,马岱才听说在那天之前,赵云就已经劝过刘备放弃东征先伐曹魏。然而那时候,赵云已经前往江州赴任,而他们也将启程前往阳平关。
四、马承
马承趴在窗户上往里瞧,阿爹靠在榻上,叔叔站在边上看着一个白胡子的大夫将手搭在阿爹的手腕上,他知道,那叫诊脉,就是给阿爹看病。过了一会,大夫皱着眉头摸了摸胡子,站起来让马岱陪他去向仆人交代煎药的事宜。马承看到他们往外走,也跟着溜了过去。
“君侯这还是心病。”大夫一直到了大堂才开口说:“拖了这么久,若君侯自己不能放宽心胸,神仙开的药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马岱叹了口气:“兄长若是自己想得开,又何至于到现在。”
“那将军还是多劝劝君侯……”
“我尽力……只是他哪里会听我劝,”马岱苦笑了一下:“若是子龙将军在也许还会听几句,可如今他在江州……”
大夫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否认还是叹气。
“子龙伯伯会来的。”马承从躲着的门后跳出来,扯着马岱的手问:“等子龙伯伯来了阿爹就会好了吧?”
马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小侄儿之后他有些生气的问:“承儿你怎么偷听我们讲话?教你的礼仪都忘了么?”
马承根本不怕马岱,他只管问:“等子龙伯伯来了阿爹的病是不是就会好?”
马岱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回答:“你阿爹的病怎样都会好的,就是子龙伯伯来了会好得快点,不过子龙伯伯现在在很远的地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法过来。”
马承得意洋洋的摇着头:“子龙伯伯会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马岱忍不住问,结果侄儿给他的回答是——
“因为我知道一个叔叔不知道的秘密呀。”
启 程来阳平关的前一天晚上,马承睡不着,见阿爹书房里还有灯,就跑去找阿爹想说说话。大概是因为屡次丧子而将所有的父爱都倾注到了唯一仅存的儿子身上,马超 对马承总是有些宠溺,对于他这种行为并没有责备,于是马承就越发的大胆,缠着阿爹问这问那,从阳平关到底有多远我们路上要走多久我可不可以骑马一直问到了 凉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凉州啊……”马超摸了摸马承的头:“那是一个只要你到过就一辈子忘不了的地方。”
马承对于这个答案不算太满意,不过以他对阿爹的了解,大概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还有可能惹他生气,他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放一边,接着问:“那长安又是什么样的?”
“长安是个……”马超笑了一下:“连没到过的人都一辈子忘不了的地方。”
说到这的时候马超突然站起来,把马承吓了一跳,只见阿爹拉开房门,留下一句“在这呆着”就独自大步朝外面走去,马承在阿爹会生气和好奇心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悄悄跟了去。整个宅子里都静悄悄的,这时他才注意到好像外面隐隐约约有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在门外停了下来,马超也刚好到了门口,他听到他和门房交代了两句,独自一人走出门外。
有门房在,走大门出去不大可能,马承四处看看,瞥见墙边堆着几个箱子,应该是仆人们放在那准备明天带走的,他三下两下爬上箱子,刚好在墙边露出半个头,看到阿爹和一个牵着马的人相对而立。
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听到阿爹问:“你不是去江州了么?”
那人回答:“丞相有事交代,我自己回来一趟,听说你明天启程就特地过来看看。”
马承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赵云,他觉得阿爹大概很高兴,前阵子子龙伯伯很久没来了,阿爹一直心情很不好,现在子龙伯伯来了也许就会变好了。
但是马超明显语气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友善:“子龙将军还真是不辞劳苦。既然来了怎么都不肯去我府上坐坐了?”
赵云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我要马上赶回去,江州不能太久没人。”
马超的语气软化了一点:“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赶路,也太不安全了。”他突然很不自然的咳了声然后说道:“要不你就在我这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亮了再走。”停了一下,他又急匆匆补充道:“我只是想从我这出城门近点……”
赵云摇了摇头:“我离开江州来成都就有些冒险了,不能再耽误回去的时间。”
“丞相怎么想的,来回这么折腾你。”马超已经缓和了的语气又不善起来。赵云忙解释:“丞相也没让我一定要自己来……我就是……”
马承不知道究竟是后面的声音太小还是赵云没有说下去,只知道一阵安静后阿爹突然轻轻的“哦”了一声,有些别扭的扭过脸去。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马承觉得有些没意思,夜里有点冷,他想回去又怕被发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打更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赵云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我该走了。”
马承心里舒了口气,就听到阿爹又闷闷的“嗯”了一声。
依旧是沉默,又过了一小会,还是赵云先拽了下缰绳,白马轻巧的踏着步子:“我走了……”他说:“我就想跟你说,等陛下东征回来,大军西出阳平,你我约定不变,同为北伐先锋。”
马超点点头。他退后一步让开,赵云翻身上马,马超突然又伸手扯住了缰绳。“阳平关等你。”他仰头看着赵云,听到赵云斩钉截铁的回答“好”,他才放手。
赵云调转马头,马蹄踏踏在黑夜中渐行渐远。马承也准备开溜,他最后看了眼父亲,依旧站在那,望着只剩一片浓得像墨一样的黑夜。他偷偷的跑回书房,装出在等阿爹回来的样子,一直就这么等到他趴在案上睡着,第二天在自己房里醒来。
至于阿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直都不知道。
在阳平关的日子,对于马承来说,初期的新鲜感一过就显得额外的无趣,阿爹和叔叔天天操练兵马巡城守关早出晚归,母亲忙着照顾小妹妹,他闲得无聊偷跑出去逛了几次,阳平关的街头虽然多了点奇装异服的羌人,但繁华程度远远比不上成都,逛上几次也没了意思。
唯 一特殊的是有两次马超带着他出关,他们爬上一座山顶远眺,汉水蜿蜒从脚下流过,天空苍茫而高远。一次马超指着下面说:“你子龙伯伯就是在那里立下了一件奇 功。”跟在身后的叔叔“噗嗤”一笑,阿爹回头瞪了他一眼之后,任凭马承如何追问到底立了什么奇功,他怎么也不肯说了。
而另一次,阿爹指 着远方说:“从这里一直看过去,从凉州到长安,能看到的和不能看到的土地上,都撒着你亲人和族人的鲜血。”那时已是深秋,秋风肃杀,马承抬头看着阿爹一脸 的寂寥。他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马超抱过他,他就躲在披风之下向外张望,碧空如洗,阿爹的怀里温暖踏实,马承怎么也想不出那样残酷可怕的景象。
他永远也记得那个温暖的拥抱,记得那天看到的一切,很久之后他回忆起来,方才明白父亲关于凉州和长安的评价是何等准确,他真的就记得了一辈子。
那次回去之后没有多久,马超开始生病,病情时好时坏,情况好的时候他会去校场练兵,情况不怎么好的时候就将凉州牧的衙署搬到了家里,只是在寒冬里出关登高这种事情,大夫是怎么都不会允许,马岱安慰马承说,等天气暖和了你阿爹身体康复了咱们再一起出去。
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马超却已经几乎不能出门了。
大夫们换了一个又一个,马超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马承始终记得马岱说过,“子龙伯伯来了,阿爹的病就能好得快点”。府里一片愁云,已经没人有心思管他,他就经常趴在花园的围墙上,希望有天能听到如那天夜里一般的马蹄声。骑马往来的不少,但他盼望的却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他终于没忍住,趁着陪马超的机会问:“阿爹,子龙伯伯怎么还不来,让你病了这么久……”他看马超不太明白,就解说说:“大夫说阿爹要是开心了病就会好,要是子龙伯伯来了阿爹就会开心的。”
马超笑了笑,他把马承拉近,让他坐到塌边:“你喜欢子龙伯伯么?”
马承用力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他很好,很慈祥,阿爹很喜欢他。伯瞻叔叔说阿爹年轻时候和子龙伯伯年轻时候一定会很像。”
“嗯……他很好。”马超慢慢的抬起手,摸着马承的头,眼睛却看向窗外:“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和我一点也不像,如果我能像他,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马承有点难过:“那阿爹不喜欢子龙伯伯吗……”
马超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的移下来挡住马承的眼睛。
已经入夏,但他的手还是凉的。马承听到阿爹回答:“喜欢啊……可惜太晚了。”
过了几天,从成都来的军报传来了陛下东征一路大捷的消息,马岱特地将这消息说给马超听的时候,马承就在一边。
“兄长可要快点好起来。”马岱有些兴奋的说道:“等陛下东征凯旋,接着就是北伐曹贼了,兄长还要手刃仇敌呢。”
马承听不大懂那些地名,但是马岱说让父亲快点好起来他还是懂的,也跟在一边用力的点着头。马超沉默着看不出喜怒,只是示意马岱扶他在榻上坐起,又要来笔墨,说是要给陛下上疏。
“请战也不在这一时,兄长还是先养好病。”马岱一边提意见一边还是件件照做,马承也乖巧的帮着磨墨,在他看来,阿爹的身体一定开始康复了,不然怎么就有精神写字了呢。
马超写得很慢,昔日提枪杀敌的手,如今提笔也成了沉重的负担,马承凑过去看,他认识的字还不多,看来看去最熟悉的就那个岱字,于是抬头去看叔叔。
叔叔的脸色变得比阿爹的还难看,嘴唇抖了半天,最后喊了声兄长就跪了下去。
马承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看向阿爹,阿爹平静的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放下笔,这才转向依旧跪着的马岱:“你起来,把这个找人送与陛下。”
马岱伏地使劲的摇着头,马承惊恐的发现叔叔在哭。
马 超盯着马岱看了很久,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若是怨我,不做这事也罢。若不是我,也不会邺城有灭族之难……等到承儿长大让他去做罢……只是我没力气再写 第二封了……”他的声音渐渐微弱,马承发现阿爹似乎失去了坐直的力气,他想要去扶,却撞到了案上,毛笔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墨汁开出触目惊心的黑花,而阿爹 倒在了急步上前的叔叔怀里。
全阳平关附近能够请来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他们围在马超的床边,银针一根又一根的扎下去又取出来,药汁散发着让人讨厌的苦香味,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马承看着马岱将阿爹的竹简交给传令官,一起交托的还有马岱写的另外一封书简:“兄长是凉州牧,镇守一方,他现在的情况不能瞒着丞相和陛下。”
“那样子龙伯伯知道了就会来,然后阿爹就会好了吧。”马承在心里偷偷的想。
马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成都方面还未传来消息,路途遥远蜀道难行,再快马加鞭来回也需要时日。马承问了几次到底要多久才能到,马岱一直没有回答,有大夫说看情形君侯怕是等不到了,马承哭着把他赶了出去。
又有大夫说,君侯现在不过是拼着一口气强撑,像是在等什么,只怕等不来还好点……若是等来了……只怕就……
马承死命的瞪着他,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大夫们总说病情危在旦夕,所以家人日夜都轮着守护在侧,深怕到时候马超身边无人,马超只是昏睡,但情况也没有再恶化下去。
就这么过了几日,马承的心里就慢慢升起希望来。他记得他见到的秘密,子龙伯伯离开的时候阿爹说了在阳平关等他。
只要子龙伯伯来了,阿爹就会好起来的。他始终还是这么坚信着,所以当半夜他趴在阿爹的塌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时几乎是一跃而起。
“子龙伯伯来了!”他听到那马蹄声停在了门口,欢呼了一声就往外跑。马岱被他惊了一下,然后立刻跟了出去。
但是前厅等着他们的不是赵云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传令官,马承失落的看着他面色凝重的和马岱说着什么。
“怎么了?子龙伯伯呢?”他抬头拉了拉马岱的袖子问。
“陛下在猇亭败了……”马岱艰难的措辞:“子龙伯伯已经救驾去了……你一会不要和你阿爹说…………”
他们沉默的往回走,马承觉得很失望。马岱在他前面推开门,一切都像他们刚刚离开时一样,却又有什么不同。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铺在马超的榻上。
马承看着阿爹的脸,在月光下一直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抿着的嘴角似乎还有点笑意。那些痛苦和悲伤的印记似乎都已经从他身上离开,连着他的生命一起。
他听到叔叔在喊“兄长”,他走过去拉着阿爹的手,冰冷没有温度的手。
他轻轻唤了一声“阿爹”。
但是他知道,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五、刘备
刘备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斜阳残照,赵云正站在门边。逆光夺目,他看不清他的白发,只有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和描金一般被夕阳勾勒的侧面,恍惚间就好像还是在公孙瓒的大营里第一次见到时候的样子,从来都不曾老去。
但那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侧了侧头,顺着赵云朝向的方面,能看到房间那头摆着的大案,在暮色中,隐隐约约的看到一卷竹简摆在上面。
刘备知道赵云是在看它,虽然它并没有打开。
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孟起的上疏,三十五个字:“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讬陛下,余无复言。”每一个都扎着他的心。
余无复言。
“怎么就没说的了呢……”刘备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守在内室的黄门立刻凑过来查看,低声唤了句:“陛下醒了。”
太医急匆匆的过来诊脉,又交代黄门们端来了早就准备好的汤药膳食,人影交错之间他看到赵云也跟了过来,站在众人之后。
“你们都下去。”刘备摆手示意那些人散开:“子龙你留下。”赵云顿了一下,在黄门们离开之前先接过了一碗汤药,然后才走到榻前站定。
刘备皱着眉瞥了一眼:“朕不要喝,”他轻拍着榻边:“子龙你来陪朕说说话。”
赵云依言放下碗走过去,扶起刘备,往他身后垫了几个靠枕,然后才坐在榻边。
天色越发昏暗,刘备眯着眼睛打量着赵云,那些之前被金色的夕阳所遮盖的白发都显露了出来。
“子龙也老了……”
赵云笑了笑:“末将未老,等陛下好了,末将还能为陛下做先锋呢。”
刘备没有接话,屋里渐渐完全暗了下来,赵云说:“我去取灯。”他刚站起来,刘备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孟起……”他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握着的手,微微抖了下,他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赵云的:“孟起有消息么?”
赵云摇头。如果有会是什么消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好,好,没消息好。”刘备连说几个好,赵云轻轻的抽出手,快步走到门外轻声吩咐候着的黄门,片刻之后又举着一盏油灯转了回来。
灯火在他手上摇曳,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刘备说:“孟起也是被我害的……”
赵云没有立刻接话,放下油灯之后他又走到塌边,才轻声说:“陛下不要胡思乱想,孟起答应过我,等陛下回兵北伐,他和我要共为先锋的……”
“是吗?”刘备盯着赵云看了一会,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子龙要不要回去看看?盯着他马孟起,不许要他违约。”
赵云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末将和陛下一起回去。所以陛下得快点好起来,孟起脾气不好,去晚了要生末将的气的。”
“他才不会生你的气……没几个人会生子龙你的气,都是朕错了……”刘备虽然不大愿意,还是慢慢就着赵云的手喝完了那碗再次递过来的汤药:“这药总让朕想睡,一闭眼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大家都离开我了,只剩下朕一个人……”
“末将就在陛下身边。”赵云扶着刘备躺下:“陛下怎么会一个人呢。”
刘备只是拍了拍赵云的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永安宫的夜,来得越来越早,炙热的盛夏过去了,秋天到了,接下来是更寒冷的冬天。
睡了醒,醒了睡,刘备昏昏沉沉的总是不大知道时日。每次睁开眼,或日中,或晨昏,或半夜。十次总有八次见到赵云守在外面。
“怎么总在……”他问:“你也该休息……”
“轮到我当值而已。”赵云回答。
“胡说。”刘备捶着被子:“你当是在荆州那会呢……你现在是堂堂翊军将军,当什么守卫!给我回去休息去!你要累垮了谁给我领军杀敌……”
“休息过了,陛下没见到而已。”赵云回道:“只要陛下下令,末将即刻可以上阵。”
刘备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从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赵云在这的,每当睁开眼看到他,他就会在恍恍惚惚中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不是永安宫而是在荆州,在新野,在邺城,在那些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岁月里谁不曾离去,不曾老去。
十月的时候,东吴派来了使者,大意是要求和,刘备摔了文书不肯见,气得几近昏厥,把周围人都吓得不轻。他沉睡不醒,谁也不敢再拿这事刺激他,但到底要怎么处理使者,也都不敢妄下结论。
过了两日,刘备转醒过来,大夫和黄门依旧是端着药汤膳食,他只是摆手,却瞅见赵云站在床边偷偷用手背狠狠揉了下眼角方才出声劝道:“陛下就是要率军复仇,也得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啊。”
“朕的虎威将军,怎么能偷偷抹眼泪。”等遣走了黄门只留下赵云,刘备方才开口。
赵云有些不好意思的又用手背擦了下,他这么做的时候给人一种完全不属于他年龄的青涩感,刘备突然微微笑了下。
“子龙真是一点都没变。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看到赵云显出一点迷茫中混着不安的神态,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孟起不在了。”
赵云突然跪了下去。
刘备勉力撑起自己,从榻上伸出去扶赵云。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难过……这么瞒着……是你的主意还是孔明的……?”
赵 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站着。刘备又长长叹了口气:“朕看见孟起了,在刚刚朕躺着的时候,他就在那边——”他指了下远处,赵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房间那 头的案上摆着一卷东西。他知道,是东吴送来的求和书。而一个多月前,上面摆着的是他只看一遍就永远也忘不了的另一卷竹简。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走了。”刘备说:“他是来告别的,还有求我一件事。”
“什么?”赵云轻声问。
刘备摇了摇头,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我不能说,等到有一天他来见你,他若问你,你只要记得我答应了就好。”他仔细端详着赵云,即使有眼泪滑落,即使如何为岁月和风霜雕琢容颜,他的眼睛也始终清亮如昔日初见。
“去传东吴使臣来吧,我同意求和了,总得给你们留点东西啊……”
看着赵云离去的背影,刘备苦笑着向虚空喃喃自语:“还真有点舍不得啊……这算是赔罪吧……”
过了年之后,刘备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病笃,他下诏让诸葛亮带着鲁王刘永和梁王刘理来永安。
等待让时间额外的漫长,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因为他的生命里那成为了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要让人告诉孔明。”刘备叮嘱赵云:“不要急,注意安全。”
在另一个长夜里醒来,他唤来值夜的赵云:“不要担心,去休息吧。”刘备说:“朕以前可以在孔明的草庐前等到他睡醒,现在也可以在这等到他来,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在“死”字成为笼罩在永安宫上忌讳莫深的阴云时,也只有他才会将它说得那么坦然。
“陛下别这么说,”赵云说着宽慰的话:“丞相来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的。”刘备点头:“除了朕的身体,其他有孔明在,都会好的。他是替这个被朕糟蹋坏了的季汉治病的良医。”
赵云还要说什么,刘备摆着手阻止了他。
“别 难过,也别哄骗朕了。朕活了这么久,够了……”在寒气依旧弥漫的春夜,面对跟随他几十年的下属,他突然有了一丝倾吐的欲望:“朕一定要东征,不光是为了报 仇,朕一直记得孔明跟朕在隆中说过的那一席话,他说了要跨有荆、益两州……可荆州不在了……朕老了,等不起了……朕要把它拿回来,朕要兴汉室,还旧都…… 可是……没有听你们的劝,我很抱歉……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你们了,阿斗不懂事,你要多看顾他……”他说得很慢,虚弱的身体让说话也成为一种负担,而且让他的 思维变得不那么清醒,但赵云一直安静的听着,“朕听有些人说,人死之后就会立刻转世再生,也不知道真假,若真是那样的话……朕希望再世之时,你们都要比我 年轻很多……朕要和先去的云长益德汉升季常还有孟起他们先去打下个太平天下……你们不许过来太早……那边已经有很多人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昏暗的烛光在他眼里燃烧成夷陵的烈火,他将头转过去。
良久之后,他听到赵云回答:“末将遵旨。”
他突然笑了起来:“子龙可有什么要我带话给那个人?”
“有。”赵云说:“去长安的诺言我会遵守的”
“好。”刘备郑重的点着头。
门外有黄门匆匆跑过,更远处隐隐有一丝喧嚣,他知道,他等的人到了。
章武三年夏四月癸已,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
六、姜维
建兴六年,姜维第一次来到汉中。
北伐新败,退回汉中之后大量的事务需要处理,诸葛亮府衙上的人都忙得团团转,气氛虽然有些沉闷,却连真正坐下来悲叹的时间都没有。姜维新到,能做的事情不多,他处理事情又快,常常剩下半天只能尴尬的坐在那里发愣。
天水已经遥不可见,有消息说,曹魏那边觉得他是被迫投降,并没有太为难母亲,但他到底已是敌将,远离故土,母子分离,也不知何时才得再见,一想到这里姜维就觉得情绪有些低落。虽然再怎么竭力掩盖,还是被诸葛亮看了出来。
当然,姜维死活不会承认。但即使这样,诸葛亮还是了然的叹了口气道:“是我失察,没能早点接来你母亲。他摆了摆手阻止姜维的辩解:“放你两天假,好好休息休息,你初来汉中,四处走走也好。”
丞相说了让他四处走走,姜维就老老实实的骑着马在汉中城里转了圈,刚巧遇到赵云一个人准备出城。
姜维与赵云虽只来往过几次,老将军身上那股谦和温润又不失英雄胆识的豪气却让他觉得额外亲近。两人聊了几句,听说姜维无事闲逛,赵云思索了一会,笑道:“我也无事,不过准备去祭拜一位故人,伯约可愿同去?”姜维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
两人骑着马出汉中,行了大半日,日头开始偏西方在一处墓地前下马。
姜 维一眼就看到那墓碑上刻着的故征西将军马公超墓几个字,他踌躇了一下,远远停下脚步,看着赵云独自定在碑前,说是祭拜,却既不烧冥币也不上香烛,只是站在 那里。过了也不知道多久才叹了口气,对着墓碑说道:“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这次北伐失败了。”他停了会,苦笑了一声:“你大概都知道了吧……一定要留在 这里不肯回成都,就是为了看着北伐大军……抱歉。”
姜维看着赵云的背影,落寞而疲惫。他没有出声,直到赵云转过头来看他。
“伯约怎么了?”
姜维有点郁闷,他的表情真的这么藏不住事么?为什么诸葛亮也好赵云也好都能看出他的情绪?他拽了拽马缰绳,道:“将军只管祭拜……我在这等着……”他顿了一下,觉得这样实在不礼貌,于是还是解释道:“姜叙是我族伯。”
只此一句便足矣,赵云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有些懊恼:“天水姜姓,我早该想到的,……是我错了。”
姜维摇了摇头。
赵云又在墓前站了会,似乎还说了几句话,因为声音极轻,姜维也听不清楚。过了半晌,他转过来带着点歉意对姜维说:“回去么?”
姜维点头,两人牵着马慢慢往回走,路很宽,他注意到是两边的树木是被砍过的,断木桩边又长出了新芽。
“北伐前,丞相率大军来祭奠过孟起。”赵云向姜维解释,接着下半句却像是自己自言自语:“那时候我真以为能实现诺言的……”
这是姜维第二次听到赵云说类似的话,他不由得有些好奇的问:“什么诺言?”
“去长安……”赵云没有看姜维,眼神投向虚空不知何处:“他在这里等我,等先帝陛下东征归来,大军北伐西出阳关,我们共为先锋……”他的声音显得倦怠而温柔,在姜维听来,不似平常的虎威将军,却意外的很合适赵云:“可是我们都失言了……”
“长安吗……”马超病死阳平关,刘备饮恨白帝城,姜维自然是知道的,但之外这许多故事,却是他从来也没想到的。
气氛一时沉默,过了会,赵云先反应过来:“对,长安,伯约可曾去过?”
“没……”姜维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接着急急补充道:“丞相说,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北伐不会停的,等休整一两年,我与老将军一起去长安。”
赵云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盯着姜维看,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慈祥却不失武将的锐利,姜维不由得就把背挺得笔直,手足却渐渐有些无措起来。好在没多久,赵云笑了起来,“走吧。”他说:“我们回去要迟了。”
姜维跟着赵云,翻身上马。
夕阳之下汉水泛着金鳞,倦鸟归林,在最后的余晖中,姜维最后一次回望,马超的墓地已经不可见,只有墓碑还露出点灰色的影子,半隐在夜幕中。
过了两天,诸葛亮问起姜维休假去了何处,姜维一一汇报,听到去阳平关那一段时,他突然问了句:“伯约觉得那里如何?”
姜维不知道诸葛亮问的是哪方面,一时也不好回答,诸葛亮笑道:“我问景色可好?”
姜维点头。
诸葛亮摇着扇子:“若是北伐未成身先死,我也不好意思回成都见先帝了,以后和孟起做个邻居也罢,守着大军经过……”
“丞相不要这么说!”姜维连忙阻止诸葛亮继续说下去。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却也没再说。
后来很多年之后,姜维也没明白,诸葛亮到底是一语成谶,还是未卜先知。
那年冬天,姜维跟着诸葛亮回了成都。因为北伐的失利,连诸葛亮都自贬右将军,参与北伐的各级文武都多少受到罚贬,却只有姜维封当阳亭侯,拜奉义将军。
受封之后第一次去诸葛亮那,恰好赵云也在,两人都向姜维祝贺了一番,诸葛亮自不用说,自从汉中那次之后,姜维就和赵云格外的亲近起来,得这两位最敬重的长辈鼓励,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诸葛亮用扇子遮着半边脸,凑过去笑着低声问赵云:“子龙啊,你看这当阳亭侯可合适?”
赵云愣了下,也笑了起来:“丞相又拿我说笑,伯约当然合适。”
姜维不明就里,丞相和老将军笑得神秘,却显得很是放松,他莫名的也就跟着开心起来。
三十多年之后他在景耀四年为赵云上书追谥,写到“当阳之役,义贯金石”之时,突然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记忆就浮现出水面。
他已经不是当阳亭侯很久了。他想,不知道赵云如果地下有知,还会不会笑着回答:“伯约当然合适。”
春天快来的时候,北伐再次被提上议程。姜维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候,他听说了赵云生病的消息。
“老将军毕竟年纪大了。”将领们叹着气议论:“这次北伐怕是不能参加了。”
姜维得了空就往赵云府上跑,只过了一月,赵府上从管家到两位公子都和他熟悉了起来,尤其是赵广,和他年龄相仿,因为哥哥军务繁忙,多由他在家照顾父亲,和姜维更是成了密友。
赵云还是一如以往,虽在病中,却始终保持着那种让姜维心生仰慕的谦和态度。每次姜维过来,总要叮嘱他不要常来误了正事,又询问北伐准备情况,或是问候丞相,若是精神好些,也会坐在院里看姜维和赵广切磋枪技,指点一番。
赵广总是输,姜维担心赵云面上不好看,但赵云却从来不以为意,赵广则表示:我学艺不精是我笨,阿爹你快点好了和伯约斗上两回,让他知道我们赵家枪法的厉害。
姜维顺着赵广的话说:“老将军快些好,我可一定要好好讨教的。”
赵云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蹲在他身边的赵广的肩膀:“好好跟着伯约,他将来会比阿爹厉害的。”
赵广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后来就真的跟了一辈子。
那是赵云最后一次出现在院子里。
过了年,天气慢慢转暖,诸葛亮府上送来了件蜀锦的袍子,送的人说,右将军知道小将军刚来成都,身边无人照顾,特地请夫人赶制的。
姜维穿着这衣服去向诸葛亮道谢,转又带着诸葛亮交予的一大堆珍贵药材去了赵云府上。
赵云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随着春回大地而好起来,反而越发的糟糕。姜维去的时候,他刚服过药,正靠在榻上闭目休息,听见姜维进来,只看了一眼,轻声说道:“你来了。”
姜维觉得赵云这话有些奇怪,还是认真的回答:“是,丞相差我给将军送了些药来。”
赵云突然动了下,侧过头来仔细看了姜维很久,慢慢的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是伯约啊……”
姜维走近了些问:“将军身体好些了么?”
赵云没做声,只是看着他,很久之后他突然问:“伯约是不是有羌人血统?”
“啊?”姜维没想到赵云突然问这个,一时间除了惊讶之外竟忘了回答,赵云倒是不以为意,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蜀锦华丽,果然还是你们穿着最好看,可惜我以前从未和他说过……”
赵云说的是谁,姜维想了很久才明白,他再也没穿过那件锦袍。
“将军为什么和马孟起关系会很好呢?”有一日他陪赵云说话的时候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赵云反问。
这倒有点把姜维难住了。家仇族恨,他从小就被灌输了马孟起是个魔头的概念,那样的人,和赵云这样让他心生亲近之心的人一点也不像。这个理由他可不大好说出口,他只好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大像会成为朋友的。”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孟起啊……”赵云说:“是个你第一眼看到就没法不管他的人……”
姜 维还在等下文,可赵云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他却说起另一件事情来:“我年轻的时候,蒙故乡郡民看得起,推举我率领大家追寻仁政所在,那时候,我就带着乡 亲投奔了公孙将军,可是后来我遇到了先帝陛下,才知道真正的仁政是什么,那时候我兄长去世,我借守孝为由离开了公孙将军返乡,后来再转投的先帝……”他停 顿了一下,:“世人都说常山赵子龙忠义,但是……”
赵云慢慢的闭上眼睛:“那些随我投公孙将军的乡亲,我没有带回一人……后来将军败于袁公,他们几乎都战死沙场……”
有那么一瞬间,姜维突然害怕起来,他觉得赵云似乎会哭,这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但是最终赵云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清明。
姜维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点什么,可仔细一想却又想不明白。
他只能猜测,人都有最执着的东西,就像是马超执着于为族人复仇,赵云执着于寻找仁政,丞相执着于报答先帝知遇之恩,在执着中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其他的东西,而马超的执着,却恰好让赵云看到了他放弃的那些。
当然,这只是姜维的猜测。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年轻到连他的执着在哪里也还没找到,而赵云到底怎么想的,他也一直再没机会问。
诸葛亮正式准备出兵,即使出征前事务繁杂,但诸葛亮还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让姜维陪着去了趟赵府。
赵云的情况比起之前更加糟糕,在诸葛亮探病的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只是昏睡,当他醒来看到诸葛亮坐在他榻边的时候,他歉意的笑了下:“这次不能陪在军师左右了。”
诸葛亮轻轻握住赵云费力伸出被子的手:“子龙快些好起来,我们要一起辅助陛下去长安,若无你在身边,便如失一臂啊……”
赵云眨了眨眼睛,露出淡淡的笑意。
姜维默默的退了出去,那不是属于他的时间。
又过了会,诸葛亮出来交代他一定要和赵统赵广一起照顾好赵云,如果有什么情况必须立刻向他报告。
姜维一一都答应了下来,送走诸葛亮,他又转回来,赵云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他想起诸葛亮离开的时候,眼睛似乎有些微红,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丞相哭。
他也想哭了。
赵云的情况没过多久就开始恶化,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大夫们诊断了半天,最后的结论也只能是无能为力。
赵府里的烛火通宵都亮着,赵统赵广和姜维一直守在赵云的榻边,老管家抹着眼泪指挥仆人准备东西,虽然谁也不愿意承认,但大家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到半夜的时候,赵云突然动了下,好像要醒来,又似乎有什么话说,姜维凑过去轻声喊着子龙将军,仔细的侧耳听赵云想说什么,但他只听到了一个字。
“好。”
然后赵云安静下来。
渐渐的连呼吸也消失了。
赵统和赵广开始大声的扑上去哭泣,姜维慢慢的站起来,浑浑噩噩的往外走,他记得他答应过丞相,他得去报信。
虽然他不知道怎么说这个消息。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
他说,我与老将军要一起去长安。
赵广说,阿爹你快点好了和伯约斗上两回。
诸葛亮说,我们要一起辅助陛下去长安。
赵云会沉默,会微笑,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好。
他最后的那个“好”,到底是在答应谁,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姜维跨上马的时候,赵府的仆人,已经换上了孝服,正给大门两侧换上白色的灯笼。
那惨白的光,刺得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他狠狠的抹了一下眼睛,策马扬鞭,朝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奔去。
就仿佛如果不停下来一直这么奔驰下去,便可以到汉中。到阳平。到陇西。
到长安。
——死前的事——
马超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徘徊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然后又听到马承在嚷:“子龙伯伯来了!”
他突然就知道了自己在那里,生与死,存与灭。随着他的心念一转,这一片黑暗里就有了光。
他听见马承和马岱匆匆离开的声音,他们会失望的,他想,那不是子龙,只有他从来不会听错他的马蹄声。
但是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告诉他们了,没有告别的时间了。
光还在扩大,那些黑暗的部分在慢慢淡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当他迈向光芒之地的深处的时候,他闻到了西凉的风的味道。
他看到一个他一直在等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的姿态。
他迎上去,第一次毫无顾忌的拉着那个人的手问出他想了很久的话:“如果能重回族未灭,家未忘,我方弱冠,你未而立之时,我去常山找你,你可愿意陪我回西凉,去长安?”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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