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自揭遭受三度性侵之後。雖然現在的性暴力揭露有很多加害人的名字曝光、不乏位高權重者,我知道,很多人跟我一樣連加害人的名字都無法指稱,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去回想、隨著時間忘記了,可能真的是大腦防衛機制的關門——我想說,別講「非典型受害人」,受害人沒有單一樣態,最大問題是社會信任被破壞。
這陣子有網友整理了所謂「惡男清單」,我當然同意這些人必須被嚴懲、就算司法無法追訴也要用輿論讓他們付出代價、社會性死亡也不可惜,但我也很想提醒的是,這個社會並不是單純揪出「惡男」就會變好變安全了,我們不要停止去控訴這一切的性暴力是如何破壞了我們對社會、對人的信任感,哪怕加害人是個沒有名字的人。
我知道,很多我們從小到大遭遇的加害人有太多太多是無法說出名字的,他們隨時在你我四周,我們也會慢慢明白——所有的性暴力,都是「預謀犯罪」。
近年我很強勢,但強勢也無法保障不受害,例如近年被計程車司機言語性騷擾,也很難直接嗆他直接跳車,只能默默吞忍。那段路上,他說小姐你身材好、指著路邊服飾店的小可愛上衣說「你該多穿這種衣服,你是我的女人我就會買給你」,我一路忍到下車,什麼都沒說。
計程車司機真的是一時XX衝腦嗎?沒有,我相信他很清楚車內空間是他的王國,在這裡沒有人敢冒風險去反抗,所以他在這空間進行各種犯罪、享受權力的快感。我不記得他名字,但這種不記得名字的人,隨時存在於我們生活的世界。
另一次突如其來的性騷擾,是工作採訪的一位經濟弱勢者。他知道要趁社工不在時摸我抱我拉我內衣肩帶、他知道我為了採訪不會直接撕破臉、甚至他大概也知道我怕社工擔心而不會講出去,他絕對是故意的。(這部份幸好我還記得他名字,容我隱微地點名,ㄑㄌ。)
真的都是預謀犯罪,包括他們會衡量社會氛圍、成為自己加害的資本。如果加害人要用性需求、一時衝動、斷片、他也沒說不要啊等語來迴護自己的預謀犯罪,如果社會也接納這些說詞,甚至去質疑受害人為什麼不立刻報警、為什麼可以忘記加害人姓名而告不成、為什麼不好好保護自己、為什麼要跟人喝酒、為什麼晚上要出門、為什麼要跟男人獨處(這些事情連我自己都責難過自己,何況是第三次)、搭計程車不叫55688嗎怎麼路邊攔車,那一個犯罪的「王國」會更擴大,讓加害人可以更放膽去實行他的預謀。
預謀犯罪是隨時都在發生的邪惡,性侵我的人,一個是跟我電話聊他跟女朋友相處多開心、然後還會安慰我失戀的朋友,一個是雖然在台北市區騎車時速超過130km、但我不討厭跟他相處的交往對象,他們看起來都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人、很普通,但他們都利用這個社會氛圍來預謀犯罪了。
這些事情並不是用「小心壞人」就可以概括的,你會發現,在犯罪的往往是那些看起來沒那麼差的人,猝不及防,都只是「人」而已,而當這些人都是沒有名字的加害人,你會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宣洩、變成不信任所有人。
找不到加害人「是誰」的無力感、無法信任社會的恐懼,我在轉型正義議題看過很多。有些政治受難者多年來不知道自己為何入罪、是誰出賣他、是哪個法官判他刑,完全找不到究責的方向──不是說究責一定可以讓人的傷馬上好轉,但如果連究責都沒有方向,該怎麼辦呢?今天有一個年輕人說想來訪談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幸好在這領域撐起的空間是,受難者可以持續述說,從一開始因為痛苦而難以啟齒、到後來慢慢可以把自己的遭遇說清楚,那是一個不容易的過程,前提是要讓他們知道,「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質疑你是不是要錢、沒有人會質疑你或你的家人背景如何,這些人會安安靜靜聽你說完自己的故事,這很重要。
我們都想問:為什麼他可以對我做這種事?
該怎麼重構社會信任度,包括有些人可能也會怕自己變成性騷擾加害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包括有些人得知自己的朋友是加害人、很震驚又難過,我想說的是,首先這個社會必須確保被害人有安全的發聲空間,如此我們才能去進一步談,什麼是身體界線、自主權、可以坦白表達不舒服的空間,或是去談人該如何不帶評價去傾聽另一個人的痛苦,或是最基本的,不要去質疑任何對社會有信任而受害的人,信任不是罪。
當這個空間準備好讓人去述說,「人」才能準備好,一起面對這個社會真實存在的瘡疤,才能去找回人對人的信任感。至少,先讓受害人可以相信社會能承接他、能安心說出口吧,這是社會永遠必須優先重建的信任,承接人。
沒什麼典型、非典型的,我們要看見的,始終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