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清水三山下,
更變千年如走馬。”
——詩人·李賀
“逝於816年”
出自作品:《夢天》
……
01.
1991年,中秋節,廣東電台新聞台直播室裏打了個熱線電話,直接打給了遠在南極的長城站和中山站。電話接通後,南極的科考工作者跟遠在北京的家人和廣東的聽眾互道祝福。電台主持人還說呢:
“很久以來,我們有個願望,將新聞台的熱線電話延伸到世界最遠的角落。那就是與南極直接通話,並且廣播出來。”
這事兒今天看來沒什麽,在當時卻是個技術活。
為此,新聞台和廣州海岸電台忙活了大半年。策劃此次任務的,便是當晚的主持人,日後《鏘鏘三人行》上揣著明白裝糊塗的色情小主播竇文濤,以及他的好基友,日後《新周刊》的主編封新城。這場名為《你好,南極人!》的直播算是廣播界的裏程碑,第二年就拿下了中國新聞獎的一等獎。
1993年,第一屆金話筒頒獎典禮在京舉行。中國第一位電台主持人徐曼,《新聞聯播》首位出鏡播音員趙忠祥拿了特別榮譽獎。電視節目主持人裏,倪萍、敬一丹、楊瀾都榜上有名。頒獎那天,作為電台主持人的優秀代表,胖乎乎的竇文濤穿了一身淺灰色西裝,低調地上台領了個獎。
那正是電視台狂飆突進的黃金年月,廣播往日的輝煌逐漸黯淡。作為電台主持,26歲的竇文濤並沒受到太大關注。估計後來他也看明白了,老在電台混下去沒有太大前途。他想去廣東電視台。1996年,這事兒眼看要成真了。電視台台長都已經答應要他了,電台領導不放人。同事們還問呢:
“文濤你什麽時候走啊?”
誰能想到呢,最後廣東台沒去,去了一個叫鳳凰的地方。
“封新城、竇文濤與海岸電台工作者”
其實竇文濤最早的理想也不是當主持人,而是當作家。上中學那會兒,他還是個文學青年,胸懷大誌,幻想某天能拿諾貝爾文學獎。他很難想象自己將來會靠說話謀生。他口吃,一嘴方言腔。每次他結巴,他哥就給他一大嘴巴。不僅口吃,還很內向。爸媽想生個女孩,結果是個男孩。上幼兒園時,他還穿過小裙子。性格一路內向,內到初中,還不敢跟人說話。
因為課文朗誦得不錯,他被校長看中,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這就有了日後他在《鏘鏘》和《圓桌》上講了許多次的慘痛記憶。沒上台前,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上去一緊張,死活想不起第三段,大腦一缺氧,“嘩——”就尿在了台上。
竇文濤是哭著跑下台的。對於他這樣性格靦腆的少年而言,如此打擊帶來的是摧枯拉朽式的崩潰。他都不敢去學校了。
家長做了各種工作說服他。一進校門,看誰都像在笑話自己。最後還是校長想了個招,誇他說,你前麵兩段發揮極其出色,要是全背出來,肯定拿獎。校長把他推薦到區裏。竇文濤也爭氣,心說死就死吧,都已經成笑話了,還能怎麽著啊?結果代表學校拿了獎,自信心瞬間回滿。
感謝那位校長,從此,竇文濤習慣了跟人說話。
02.
上大學後,竇文濤又要感謝一位校長。那就是劉道玉,80年代大學教育改革的先鋒。劉校長的豐功偉績,以後有機會再聊。先說竇文濤想當作家,報考誌願時,沒選中文係,理由是要讀書有圖書館就行,當作家,還得有見識,能深入生活和群眾。思來想去,新聞係滿足這個條件。
那是1985年,文化熱、美學熱、文學熱最熱的時候。李澤厚在各大高校演講,被圍得水泄不通。《走向未來》叢書被丟在北大操場上論斤賣。85新潮正蓄勢待發,現代派後現代派們躍躍欲試。《一無所有》馬上就要在工體吼出來。在80年代生機勃勃的熱烈氛圍中,竇文濤進入了武大。
當時武大櫻園上頭有個樓,名曰武漢大學廣播台。一套3室一廳的房子,愣是讓他一個本科生住了。屋裏有全套的音響設備,不知多少漂亮女生跑去開舞會。除了感受80年代微醺的文化暖風,感受大學女生們綽約的青春風姿,在武大,竇文濤讀到索爾茲伯裏、法拉奇,讀到《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覺得當記者也挺牛逼的。隨即忘卻諾獎,有了新聞理想主義。
在劉校長治下,武大開一時風氣之先,一夜間有了西南聯大那個味兒。學生無需埋頭死學。不想在校讀書,你可以去實習,可以讀你自己想讀的書,你考試的時候把學分給我學夠就行。讀到大三,竇文濤就跑到廣東去了。
“竇文濤在八十年代”
他在廣東電視台實習,語言不通,舉目無親,又沒多少錢,隻能在暨南大學同學的宿舍加了張床。那宿舍住了7個人,本來就沒地方下腳。有人就不樂意了。加完夜班,回學校,竇文濤常被鎖在門外,隻能回電視台,睡地板。
好在南方氣溫高啊,這要是在北方,早凍成冰棍兒了。
1989年,竇文濤大學畢業。想去電視台,人家沒要他。他扭頭去了廣東電台,跟社教部少兒組組長餘瑞金大姐一通聊。回校不久,廣東電台就打來電話,讓他去報道。就這麽著,進了少兒組。那一年,本來在甘肅人民廣播電台跑新聞寫通訊的封新城也得到機會。他在老山前線采訪一個月,出了一堆精品新聞,被推薦參加全國新聞廣播比賽,被廣東人民廣播電台青年節目負責人區念中看中了,邀請他去廣東發展。同年,他和竇文濤成了同事。
竇文濤沒想做主持,完全是趕上了。
那時,中國廣播正從錄音時代轉向直播時代。廣東方麵要嚐第一口鮮湯。當年,全國第一個經濟廣播珠江經濟廣播電台開播,聊粵語,很前衛。廣東就說弄個新聞台,搞直播。竇文濤所在的社教部,轉為新聞台節目部。
為了研究怎麽搞直播,領導還把部門的人帶去深圳,住在酒店裏,偷偷收聽香港廣播,研究人家是怎麽做節目的。
直播要人啊,竇文濤同誌,天之驕子大學生,博聞強識,平日裏挺能白話的,能跟台裏老少男女聊家長裏短,口音也親切,沒有壓迫感,直接被推舉上去。台裏本來想討論社會問題,但第一次直播,大家不知道聽眾來電會說什麽話,也怕主持人政治上把握不足,就說先聊家庭吧。節目叫《家庭詠歎調》,89年11月15日開播。先做了幾天小範圍試播,效果不錯。
從此,竇文濤就成了廣東地區的知心大哥,替人解決愛情、婚姻上的苦惱。
“廣東電台時期的竇文濤”
節目給了竇文濤第一次鍛煉。每天要準備一個話題,選合適的內容,引導聽眾參與討論。2年後,節目改成探討社會話題,叫《今日熱線》。幾年間,竇文濤做了上千個小時的無稿直播,為日後盤活《鏘鏘》打下了堅固的技術基礎。拿了第一屆金話筒獎後,台裏很器重他,讓他主持兩檔節目,八點的《新聞評論》和十點的《深夜來電》,社會熱點、情感疏通兩把抓。
沒有這幾年的一線鍛煉,多年後《鏘鏘》鏡頭前的文濤也不會那麽遊刃有餘。
也是那陣兒,他和封新城結下深刻友誼。兩人下班就喝酒、吃大排檔。剛進台那會兒,竇文濤愛上了幹炒牛河,一個月就吃成個大胖子。一次喝酒喝大了,跟封新城回台裏,看到一輛敞篷小卡車,上去對著駕駛室一通尿。
他們根本不知道,警察就在車裏,身邊還坐了他倆的同事。
要不是同事說好話,當晚倆人就蹲局子了。
03.
1996年,竇文濤麵臨一個重大選擇。
那之前,經人介紹,他和封新城在外麵“炒更”賺外快。1993年,孫冕辦《晨報》,準備把新聞市場化。內容遲遲不上去。竇文濤和封新城趕來,幫忙把《晨報》的發行量衝到了十萬份。不久,《晨報》因無刊號夭折。孫冕又搞了個《七天華訊》,封新城做主編。辦了七期,又不行了。
孫冕不甘心,跑到省新聞出版局,搞來了《新周刊》二十年的經營和發行權。《七天華訊》時期,竇文濤是編輯部主任。有一回孫冕到編輯部,看門關著,看門的老伯帶著方言腔對他說,竇文濤在裏麵瞎搞啊!孫冕一驚,問在幹嘛。
老伯滿臉認真地說,在瞎搞!
推門一看,不是瞎搞,是寫稿。
辦《新周刊》,孫冕當然想他來。但當時竇文濤已經做出了選擇。臨走時,給孫冕寫了封信,情真意切,字裏行間充滿了溫暖的祝福和熾熱的感謝,並說有緣再聚。孫冕感性爆發,看完信差點哭一鼻子。
竇文濤去鳳凰,純屬偶然。要不是台裏領導不放他去廣東電視台,他也不會任性出走。據文濤回憶,那天他正在電台飯堂,端著盒飯往回走,電話打來,說香港要成立一個電視台,要招內地傳媒精英,你來是不來?
竇文濤當場決定:來!
當然事情沒這麽簡單。當初招他去鳳凰的是一個叫餘統浩的領導。前麵說了,當年珠江辦了第一個經濟廣播電台。此君就是這個台的。後來進入廣東電台,成了最年輕的副台長。他是傳媒先驅,1985年就跑去香港,跟人家學習怎麽辦商業電視台。後來他被調到了廣電部,研究怎麽辦海外電台。這事兒後來成了餘的一塊心病,直到遇見劉長樂才藥到病除。他入夥創辦了鳳凰。
為解決竇文濤的後顧之憂,餘領導把他拉到一個小屋裏,狂吹鳳凰的未來,吹得天花亂墜。向往電視台的文濤聽得很激動,堅定了赴港的心。
“1996年,《相聚鳳凰台》上的竇文濤”
1996年3月31日晚,竇文濤跟張鐵林坐著一輛的金黃色勞斯萊斯,停在酒店門前,摘下墨鏡後,像兩個黑社會走進大廳。在那兒,他倆夥同許戈輝、李輝、陳魯豫、柯藍、莊泳、梁永斌等戰友,宣布鳳凰衛視正式開播。竇文濤告訴觀眾,我們鳳凰衛視中文台有很多不同類型的節目。
然而,當時鳳凰就一個自製節目,叫《相聚鳳凰台》。其他都是買人家的。竇文濤辦公桌在張鐵林隔壁,上麵一片荒涼,就一個茶缸子,剩下的是當天報紙。很長一陣子,除了想節目,他都在發呆。開播5個月後,在香港皇朝會所,劉長樂頂著38度高燒給大家畫餅,說我們隊伍齊了,爭取4年上市。
當時竇文濤和許戈輝、陳魯豫走得特別近。許戈輝是大院的,一路開掛的學霸,保送進北外,央視青年主持人大賽第一名,跟趙忠祥主持過《正大綜藝》。陳魯豫爸媽是高知,兩人都是小語種主持人。她是中傳高材生,國際新聞專業,在央視主持過《藝苑風景線》。倆姑娘一點不嫌棄文濤這個石家莊工人家庭的孩子。每天吃完飯,一人拉著文濤一隻手遛彎兒,異常和諧。
“1996年的許戈輝和竇文濤”
據文濤自述,他也沒非分之想。有一次許戈輝睡到半夜,覺得屋外麵有人,扭頭去找竇文濤,就在他旁邊的臥室睡了。可見友情之純潔。
由於沒什麽節目,文濤當時一大愛好,是去逛香港商場,狂熱地感受一下資本主義世界腐朽而糜爛的物質文化。許戈輝和陳魯豫急得發慌,他還勸呢,說你們現在不去轉轉,以後會忙得沒有時間轉的。
結果還真讓竇文濤說中了。
04.
1998年,鳳凰開會,竇文濤遲到了,氣喘籲籲地趕到會議室,坐在最後一排,聽劉長樂跟大家討論,說要搞一個日播節日。
那之前,楊瀾在鳳凰做人物訪談,為請重量級嘉賓費老鼻子力氣。有人就說找常駐嘉賓,兩個足矣,周一到周五,加上主持人,討論每天的新聞。
討論由誰來主持時,高層王酉年喊了一嗓子,說要不文濤來。此話一出,大家都笑了。不是笑文濤業務能力不行,是覺得文濤氣質不適合搞嚴肅討論。
做《相聚鳳凰台》時,他和許戈輝搭檔,在香港回歸時,做了一期駐港部隊的節目。進了軍事區,遍訪軍事營地。跟軍方親密接觸後,文濤回到台裏,笑稱自己有“軍方背景”。台裏看他這麽拽,讓他播《時事直通車》。播了沒幾天觀眾就寫信來投訴,說你們那主持像個騙子,播新聞不可信。
沒多久,竇文濤就被呼籲下課了。這搞得他一度很沮喪。大家哄堂大笑時,文濤想必也不好受。結果劉長樂看向文濤,你自己講,覺得行不行?
竇文濤說可以試試,又找補了幾句謙虛的話墊後。還沒說完,劉長樂打斷說,那就不用婆婆媽媽的了,就是你了,回去準備節目吧。
“鳳凰衛視初期的竇文濤”
回去後,竇文濤犯難了。新聞談話節目,分析每天熱點,日播,還是固定嘉賓。這些要素加起來全是坑啊。哪有嘉賓能全方位覆蓋,逮著啥新聞都能給你聊上幾句,提供專業意見?一個多月裏,竇文濤苦思冥想,連坐公交、蹲馬桶都在想,這玩意兒怎麽弄啊?台裏同事給他推薦了不少嘉賓,他一一拜會了,關鍵是節目形式定不下來,見多少人也沒用。
什麽叫命啊。那時,文濤租住在黃浦新村一個老夫婦家裏。每天晚上,他就坐在客廳看電視。有意思的是,那對老夫婦把老母親的遺像掛在電視機上麵,說什麽都不讓取。文濤一邊看新聞,一邊醞釀節目。那天播的是個飛機失事的新聞,他就想這事兒要做成節目怎麽個做法。想著想著,跟電視機上方的黑白老母親對視一眼,腦子裏滋溜就過了一陣電,頓時狂喜。
竇文濤後半生的榮譽,差不多都是這一瞬間決定的。
其實說來也簡單,簡直可以說是返璞歸真。竇文濤覺得,類似飛機失事這種突發新聞,可能每天都有,周圍朋友聽說了,就會隨便議論幾句,不見得是要爭個什麽結論,也給不出什麽專業看法,就是侃大山、擺龍門陣,聊個開心就行。
談話節目為什麽不能這麽做?為什麽一定要板著臉,非要文以載道,發表各種宏偉意見?朋友們私下聊天,可不是這氣場。
為什麽我不能把生活化聊天的氛圍搬到電視上去呢?如此一想,一通百通了。
意見報上去,劉長樂聽了,從“鳳凰於飛,和鳴鏘鏘”裏取字,給節目命名為《鏘鏘三人行》。節目首播時間,定在1998年4月1日。
節目開播後,竇文濤才發覺,要實現他想要的效果,並沒有那麽容易。
05.
首先他自己得克服一個心理。
主持《鏘鏘》之前,竇文濤長期受的是科班訓練,也是電視新聞語言係統下成長起來的苗子,陡然要像在私下聚會上一樣在鏡頭前說話,得下意識地提醒自己。早期《鏘鏘》開播,有觀眾說他像個小痞子,可竇文濤說,你們不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痛苦才能讓自己變成個小痞子。
很多時候調侃嘉賓,他都在強迫自己模擬私下談話的口吻。
其次,嘉賓的狀態也不好對付。《鏘鏘》最終沒有采用固定嘉賓的形式,隨著節目的播出,嘉賓陣容不斷擴大。竇文濤見過很多嘉賓,私下裏特能聊,愛聊、會聊,可一上節目,狀態就繃著,完全變了個人。碰到這種時候,文濤就得不斷調用各種技術手段,激活嘉賓的表達欲。用什麽問題來引導對方,在哪個點上巧妙地、不動聲色地下個“套”,讓對方鑽進去。
有時候,嘉賓聊得情緒來了,上頭了,一個人占用太多時間,竇文濤又得想著怎麽在不打斷對方的情況下,保證談話的豐富性,照顧到另一位發言。看似隨意的談話,才能有更多維度的觀點。
做《鏘鏘》之初,竇文濤給自己立了一個目標。那就是讓節目無限接近私下裏的聊天。為此,他出去跟人吃飯、湊局,時時留意、處處上心。一個人怎麽說一件事兒,另一個人怎麽接這句話,他全記在腦子裏。吃飯吃多了,發現大家飯局上都愛說黃段子,竇文濤也不管那麽多,率先在《鏘鏘》裏講葷話,為自己立下了“色情小主播”、“天下第一黃”的江湖名號。這也沒辦法,為的是節目效果。也就是那些段子,提高了收視率。
那些個觀眾,一邊義憤填膺地罵主持人下流,一邊看得不亦樂乎。
後來竇文濤自己笑稱,資本原始積累都是血淋淋的,總得幹點犯規的事兒。
“馬甲一直是文濤的常規打扮”
文濤不光是對私下談話的氛圍上心,一個人怎麽說一個事兒說得有趣,一個藝術家怎麽把說話這個技巧玩兒到極致,他都研究。他愛聽阿城,學是學不上來,但會留意阿城講一個事表現出來的才智、學識、洞察力和感染力,如何活躍一場談話的氣氛。他喜歡聽馬三立的相聲,一個段子,他能反複聽上七八遍,從裏麵辨出味道來,憑什麽生活小事到了馬老嘴裏,慢吞吞就把您給逗樂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實戰。早在電台那幾年鍛煉,給了竇文濤做好節目的基礎。真到了《鏘鏘》裏,也未必夠用。這需要許多的機智與察言觀色。
三個人的談話,得串成珠子,不能斷,不能冷場。聊著聊著沒話了,可不行。也不能逮著一個問題往死了薅。一期節目總共就22分鍾,一個問題走到黑,淺薄了。作為主持人,竇文濤得實時觀察另外兩位嘉賓的狀態、感覺,怎麽平衡這兩人的表達量、話鋒和情緒,怎麽讓兩人聊得自如,聊得有趣、精彩、不落俗套,可以說,做節目的每一分鍾,竇文濤腦子都在飛速旋轉。
他得仔細聽著嘉賓每一句話,在合適的地方見縫插針,把話題往深了引,把話頭往左右兩邊來回遞,再恰如其分地丟出段子,插科打諢。
這簡直就像相聲裏麵捧哏的墊包袱、拆包袱,早一秒晚一秒,都不好玩。
“經典三人組”
最難的在哪兒呢?就是無論節目之前,你做了多少功課,預想了多少方案,到了錄節目全都不靈,全變成了即興發揮。竇文濤隻能見機行事。嘉賓怎麽變,他得跟著變,嘉賓往哪兒跑,他得跟著跑,話題跑到一邊,還得往回拉。還不能用力過猛,猛了就不自然,就不夠生活化了。
照顧好這些,還得照顧好尺度,話題能不能往這個方向走,這麽說會不會太敏感了?談話中間,當即就得下判斷。因為談話是連貫的,後期不能給嘉賓剪掉。每期節目,都是無彩排,稍不留神,要麽是精彩的思想火花給錯過了,要麽是說了一堆不該說的廢話。整場談話,等於是做現場剪輯,播出的內容,就是竇文濤現場調動嘉賓說出來的內容,沒有任何後期加工。
好多時候,錄完節目,竇文濤都直犯愣,人坐在那兒,腦子再也不想轉了。
06.
能一次次把談話盤活,也多虧了竇文濤一項本事,那就是“無我”。
無我不是沒有自我,是他不在意自己的觀點,也不在乎自身態度,把自己看得那麽重要。不光是自己,對很多事情,他都沒那麽頑固的、非此即彼的立場。
他跟人聊天,說白了,就是“聽一耳朵”。這邊聽聽你是這麽說的,那邊又聽聽他是怎麽說的。誰對誰錯,可能沒那麽重要。因為很多時候,你和他,他和她,不過是站在不同角度,對同一件事做出不同評價。
哪怕這兩種評價截然相反,也不會困擾竇文濤。他追求的不是愛憎分明,不是誰要把誰駁倒,誰要統領一切真理。他就是想看看,一件事,怎麽能這麽看,也還能那麽看。隻要這每一種看法給他啟發,他就覺得不虧。
重點是,他希望每個來節目的人聊開心,聊盡興,那就足夠了。你來上節目,也不是來布道的,不是來競選的,不是來散播宗教教義、樹立顛簸不破的真理的,你犯不著那麽較真。大家私下聊天,不就圖個痛快嗎?
竇文濤這個“無我”,成了《鏘鏘》的底色。
某種程度上,他那“我就為聽一耳朵”,也影響了無數觀眾的態度。以前觀眾看談話節目,仿佛是看辯論,要專家開藥,等一個最終結論。可《鏘鏘》不一樣,看《鏘鏘》是看不同的人,是看人家怎麽聊一個事兒,看一個嘉賓為什麽會這樣發表意見,你同意也行不同意也罷,都可以。
關鍵在於,你會懂得,這個世界上很多事不是鐵板一塊,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拆得很細,公婆都有理。這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麵貌。
“餘秀華上鏘鏘”
“無我”歸“無我”,但不代表竇文濤不會“鐵肩擔道義”。
1998年4月開播的《鏘鏘》,其實經曆了好幾個階段。最早嘉賓有三對:張堅庭和李純恩,馬家輝和鄭沛芳,曹景行和潘潔。一開始就是聊新聞,每期剪素材都是偷《時事直通車》的。節目挺嚴肅,話題也很重。隨著文濤的個人氣質建立起來,葷段子也越來越多後,節目加入了文濤的個人生活,開始聊生活見聞和日常瑣事,逐步做到了雅俗共賞、生活化氣氛。
這期間,因為周六日剪輯前五天精華版太過繁瑣,台裏幹脆弄了一個《明星三人行》,把劉德華、王菲、黎明、劉嘉玲這些天王天後都請來過。竇文濤給王菲講黃色笑話的段子,至今還在網上傳播。那陣子,王菲剛離婚就上節目,坦然麵對私人話題。不久後,還跟竇文濤傳過一陣緋聞呢。
“名場麵之一”
因為聊得過於輕鬆,注入了更多個人色彩、娛樂氛圍,加上黃段子聲名在外。此後,文濤受到了一些“外壓”。當年《鏘鏘》黃段子的聲名有多深入人心呢?向觀眾搞一個段子征集,收到的反饋,一半是黃色笑話。還有個觀眾用假名給竇文濤寫信,希望他能在《鏘鏘》節目裏露肉。
此觀眾自稱身患絕症,時日無多,死前唯一心願,就是看一看竇文濤的胸大肌。
對於黃段子,文濤回答觀眾,隻為博君一笑而已,我私下很無趣,千萬不要把我當成一個淫邪之人。對於露胸的要求,文濤說,如果這位觀眾真的不行了,自己犧牲一下,露露也沒什麽,隻要大家開心。
或許正是這些“是非不分”的態度,引起了憂患者的注意。千禧年後,央視《新聞調查》的製片人加盟鳳凰,做到了副台長,一見到文濤就拉著他說,傳媒乃公器,你這個節目這麽多知識分子在看,這麽多百姓關心,你要為人民說話啊。後來又有年輕人采訪他時表達了自己被節目改變的過程,讓竇文濤覺得:
“咱們也是得憂國憂民一下。”
當時輿論環境相對寬鬆,劉長樂也為尺度和黃段子頂了不少雷,竇文濤開始聊各種國家天下事,聊疾苦和憂患。但聊著聊著,又覺得不太對勁。
竇文濤本身不是那麽身懷憂憤、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人,也從未拿這種標準要求過自己。他不是不關心這裏的人和事,是他覺得沒能力指點江山,許多複雜現實不是幾句話能指明方向的。涉及這樣的話題,也不好調侃。
做了幾年,竇文濤覺得節目太沉悶,又把它調回了以前的風格。
07.
《鏘鏘》的老觀眾,想必對節目都有一個深刻印象,那就是:窮。
十幾年裏,節目就一張桌子,三把椅子,鋪點報紙,放幾個茶杯。棚也不大,背景是拿綠幕摳的。能有多省就有多省。後來潮州有觀眾看不下去了,主動燒了幾個瓷器給節目組,說你們別老用那幾個杯子。
早期《鏘鏘》人員也少,一個竇文濤、一個助理,外加一個同時負責《有報天天讀》欄目的同事,偶爾來幾個實習生,沒了。更摳的是對嘉賓,來往機酒概不負責,給點車馬費小紅包意思意思。
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人盼著能去節目上聊兩句。
當年馮小剛盼著上《鏘鏘》都盼出癮了,就為了替竇文濤念那句:
“鏘鏘三人行,廣告之後見。”
《鏘鏘》開播前半年,連個屁廣告都沒有。按台裏規矩,這節目該撤掉。可劉長樂開會時說,文濤很不容易,終於找到自己的路子,不能就這麽撤了。留了一個月終於掙到錢。對外,還是曹景行會說話,宣稱:
“這麽好的節目是咱們不著急賣出去。”
後來《鏘鏘》到底掙了多少錢,實在沒個總譜。反正隨著越發深入群眾尤其是文化界那幫人,每年都有冠名商,一年四五千萬保底。後來,《新周刊》給竇文濤發了中國最佳談話主持人的獎,又把《鏘鏘》列為“最有價值電視節目”。早在2006年,文濤的主持人品牌價值就已經奔著3.2億去了。
說到底,都是靠他那張嘴。當年北京88club聚集的那幫京城文化名流們天天追著他看,說行,中國終於有個節目不裝,說人話了。
嘉賓,當然也重要,尤其是常駐嘉賓。《鏘鏘》資深觀眾最愛看的組合,一定是竇文濤帶著梁文道和許子東。梁文道加入《鏘鏘》,最早是去救場。有一次話題聊日本漫畫,找不到合適的人。馬家輝就把道長推薦去了。見到梁文道時,竇文濤還嫌他長得太醜,沒想到收視率還不錯。後來文濤調侃:
“觀眾主要覺得我們太真誠了,一說聊日本漫畫,還專門請了個長得像一休哥一樣的嘉賓。”
“道長首錄”
別看道長一副紳士派頭,西裝三件套不離身,其實讀書時是個混混,在台灣念中學差點加入黑社會。有時他跟著一群混混出去打架,提前到場沒事幹,就跑去書店看書。初中畢業,回港,讀書、寫作,成了先鋒青年,參加各種社會活動。17歲寫起了專欄。劇評、社評、書影評,啥都能寫。
許子東是梁文道忽悠去的。許老師師從錢穀融,讀碩士期間研究鬱達夫。後來結集為《鬱達夫新論》,成為八十年代青年評論家的佼佼者。1989年出國留學,他又研究起了張愛玲,狂迷祖師奶奶。他在加州讀博時,南加大的教授對他說,你說不定還見過她,因為她經常在你住的附近溜達,永遠穿著一雙2.99美元的中國塑料拖鞋,衰老得已經十分不起眼了。
許子東後來到嶺南大學教書。節目籌備之初,曹景行就給他打電話,說有個節目需要嘉賓,要每天錄像。還沒說完,許子東就把電話掛了,心說我還要上課呢。2000年,梁文道打電話給他,說《鏘鏘》想采訪你,快來!許老師一時虛榮,去了發現不是采訪,是聊天。節目結束,文濤把他約到附近茶餐廳吃飯,說許老師聊這麽好,以後每周來上兩次節目,聊高興就行。
結果這一錄,就是十幾年。
“子東老師首錄”
《鏘鏘》的觀眾都知道,許老師有個美麗知性的老婆,以前上海電視台的主持人陳燕華。早期錄節目,穿什麽衣服,梳什麽頭發,說話不要太快,別打斷別人發言,這都是陳燕華女士在背後“調教”的。
多年後,竇文濤開玩笑,說梁、許二人長得都不怎麽樣,前者像和尚,後者像奸臣。好在兩人都既有知識分子的擔當,又有開得起玩笑的風趣,鐵三角才一路聊下來。偶爾也有發作的時刻,身為教授,許子東常會發些尖銳的抱怨。竇文濤就說他,您老說這些幹嘛使的,能改變現狀嗎?
許子東剛上電視那會兒,心理包袱還挺重。每期聊完,去鳳凰論壇看風評,遇到有人攻擊、侮辱,很沮喪,都不太想聊了。
文人啊,又不好表達玻璃心,就說自己形象不好。竇文濤勸他:
“許老師別啊,您看梁文道那樣的都還…”
聊了十來年,如今許老師應該早就刀槍不入了吧。
別看十幾年來,《鏘鏘》聊得風生水起,重磅嘉賓無數,堪稱文化界第一集郵節目,讓無數文化名流上演過名場麵。實際上,嘉賓一直是讓人頭疼的問題。隨著節目在內地影響力變大,竇文濤也覺得不能老找香港常駐人口,不能老是馬家輝、許子東、梁文道、李純恩、孟廣美、竹幼婷這些港台選手。千禧年後,去北京跑了好幾回,找來找去,也沒找到太多合適的。
全找北京的嘉賓,《鏘鏘》老友聊天的氛圍,又被衝淡。你讓人家北京嘉賓來香港,還不給報銷飛機票,人家也沒那麽大癮。
於是幹脆在北京搞個棚,兩地跑起來。
從此《鏘鏘》完全體,馬爺、建英、王蒙和京圈明星,也都慢慢上了節目。
08.
2001年,廣東奧林匹克體育場落成,鳳凰去了幾個主持人,竇文濤也在。彩排時記者問文濤,有沒有想過《鏘鏘三人行》將堅持到何時。
那時文濤就說,這節目是自己的理想,已經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他也差不多是用自己全部的生活在做它。說完一堆深情,又說:
“如果某天鳳凰出於市場或其他原因,不想做了,我會另起灶爐。”
當年鼎盛時期,文濤做過別的節目。什麽《老竇酒吧》、《文濤拍案》、《滔滔不絕》、《老竇一家親》。都沒堅持下來。《老竇酒吧》是他不能表演,隻能做自己。《文濤拍案》是太過追求完美。每周三天錄《拍案》,他通宵睡不著覺。錄完像,棚裏人全走了,他還在那兒摳細節,哪兒哪兒都不滿意。
好幾次錄完,天大亮。趕上一次深圳大雨,他從棚裏出來,看著天光魚肚白,覺得了無生趣。前後給台裏請辭三次,終於卸下擔子。
《鏘鏘》卻不一樣。這是他的摯愛、生命。台裏也不能讓《鏘鏘》停掉。劉長樂原話是,《鏘鏘》要是停了,觀眾還以為鳳凰出事了。
2016年,鳳凰20周年,竇文濤回母校武大,提到《鏘鏘》18年曆程時說:
“我做這個節目是個非常享受的事兒,對我來說,像呼吸一樣自然。如果它可以一直掙錢,而且觀眾需要,我就一直做下去。”
不過話裏話外,也夾雜著哀樂中年的語調:
“如果不賺錢了,公司不想要了,它任何一天都可以結束,我也無所謂。如果觀眾哪天說咱們不需要它了,那就收了吧。”
誰也沒想到,第二年9月17號,走到第19個年頭的《鏘鏘三人行》突然停播。沒有任何征兆,甚至沒有告別,沒有一番灑淚和唏噓,一檔陪伴了一代人(或許遠不止?)成長的節目,就這麽無聲落幕了。
“倉促的告別”
早在2013年,《鏘鏘》15周年那天,節目裏,竇文濤一直“妄自菲薄”,說自己做了這幾千集節目不算什麽,去國外也沒人認識,跟那些新聞界的大咖比起來算不得什麽氣候。嘉賓孟廣美聽了,非常嚴肅地說:
“文濤你不要太小看你自己,你隻要一出現,節目就好看了。你真的不知道,我遊走全世界,隻要鳳凰台播出的地方,隻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你的觀眾,你要知道你是他們多麽重要的一個精神食糧,你知道那些年紀大的,年紀小,原本年紀小的,10幾歲,可能中學開始看《鏘鏘三人行》,他們也30幾歲了,你知道他看到我的時候是那種,你一定要幫我帶一句話給文濤,就是說,你知道你在他們心裏麵有多重要,尤其在國外的學子也好,嫁到國外去的人,或者是到國外去打拚、創業、流浪的人,你就是他們的家鄉,你知道嗎。”
文濤聽了很感動,開玩笑說,這是孟廣美參加節目以來說得最好的一段話。
相信很多觀眾,並沒把這當做玩笑。這是孟廣美說出了多少人的心裏話。
一點毛病沒有。19年來,不知道多少人把《鏘鏘》當成了下飯菜,跟著《鏘鏘》一起長大。不知多少年輕人通過《鏘鏘》這扇門,走進了一個學習思辨的世界,又通過《鏘鏘》樹立了人生中對於某些事的態度和價值觀念,了解到了一些樸素卻根本的道理,收獲了精神上的飽足。
或者,那些追著看《鏘鏘》的人,根本無需明白什麽道理,隻是為了這22分鍾的有趣。就像找到一個心靈上契合的人,每天跟他暢聊幾句。
這十多年裏,《鏘鏘三人行》成為一種陪伴,一種生活習慣。就仿佛看了一部十多年的漫長的情景喜劇,嘉賓就是劇中人。觀眾看他們成長,聽他們聊人生,聊社會。聊著聊著,十幾年下來,就成了從未謀麵的老朋友。
“上過《鏘鏘》的明星們”
像我第一次知道《鏘鏘》,是在讀初中的暑假,在我外婆生活的小鎮上。那是內陸很落後的一個鎮子,竟然可以收到鳳凰衛視。那天,我同時看到了《鏘鏘三人行》和《李敖有話說》。很可惜,由於前者的名字我覺得莫名其妙,果斷選擇了後者。就這麽與《鏘鏘》擦身而過。後來上大學,某同學對《鏘鏘三人行》分外著迷,熱情推薦,我時不時會瞧上兩眼。
正兒八經追著《鏘鏘》看,已經是2008年以後。那時雖涉世未深,多少算個有點心智的家夥。頭一年,王老師出《我的千歲寒》,去各大媒體指點江山。我跟著追到《鏘鏘》。一看,漸漸就迷上。每逢這個世界發生點大事小情,社會上出了點什麽新鮮幺蛾子,文化圈裏有哪些八卦,都盼著《鏘鏘》這個著名馬後炮節目趕緊聊幾句。記得那時候,微博剛火不久,圍觀至上,國內一出新聞,娛樂圈一丟人,就有觀眾跑去留言,問你們怎麽還不聊啊?
那可真的是,每集都在期待,好奇明天又聊什麽,來的會是什麽嘉賓,能不能講點有意思的事兒。每看完一集,總覺得意猶未盡。
每次出字幕,都舍不得關網頁,還在仔細聽節目最後聊的那幾句。
當初看《鏘鏘》,認識了多少有意思的嘉賓啊。“大智若愚”的王蒙老爺子,滿嘴犯罪故事的李玫瑾老師,敢直麵人生淋漓鮮血的唐小雁女士,一副浪子性情生怕觀眾不知家父熱愛賭博的馬家輝博士,滿腔儒雅一身民國派頭彼時還不是C語言優秀代表的陳丹青,張嘴就是社會人情世故滿肚子江湖段子的馬未都,臉上總掛著壞笑的潘采夫,喜歡爭個態度的查建英,林瑋婕的顏,竹幼婷的腿,還有說話沒頭沒腦的孟廣美…
人太多了,實在數不過來。
“《鏘鏘》上的老朋友們”
《鏘鏘》那些名場麵,估計每個資深觀眾心裏都有一本譜。郭敬明麵對抄襲的質疑跟許子東敲桌子,梁文道眼看著王朔一個人狂噴五集徹底淪為陪客,唐小雁一身血性讓知識分子們汗顏失色,王蒙麵對諸多尖銳問題極其擅長和稀泥,查建英情緒激動過不少回,李玫瑾的犯罪剖析聽完一段還想一段,以及永遠叫人忘不了的文濤聊到張伯駒之死時的動情哽咽…
還有那句分外熟悉的“鏘鏘三人行,廣告之後見”…
然而多麽可惜,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或黃昏,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一句正式一點的道別,這位陪伴了許多人十多年的老友,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迷霧之中,再也沒回頭。從此,永遠消逝在我們的生活中。
真是應了《後會無期》裏麵唱的那段兒:
“當一輛車消失天際,當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為何離去,就像你不知道這竟是結局…”
09.
就像竇文濤說過的,《鏘鏘》沒了,他會另起灶爐。這個灶爐,就是後來火過幾季的《圓桌派》。想必《圓桌派》剛出來那會兒,不少《鏘鏘》老觀眾心裏鬆了一口氣。至少,還能看見一群人在那兒嗨聊。
《圓桌派》頭幾季出來時,既是網綜如雨後春筍冒頭的日子,也是互聯網話語相對寬鬆的日子。雖然再也無法像《鏘鏘》那樣每天陪伴左右,跟著近期的社會話題、新聞熱點來東拉西扯,但至少,節目每一期的主題,還是較為犀利的。多多少少,它延續了《鏘鏘》的氣質和精神。
“《圓桌派》”
翻開頭幾季,就現實問題,節目聊年輕人不想上班,聊裸貸、圈層、出軌、凍卵,就社會熱點,節目聊郭德綱、曹雲金恩怨,聊5G、網紅、誇誇群、佛係、低欲望,就文化主題,節目聊那時大火的匠人精神,聊飯局、爛片、音樂審美…一期節目一個小時,囫圇下來也能吃個飽,回味綿長。
不過,想必細心的觀眾也能察覺,《圓桌派》的談話,到底沒有《鏘鏘》那麽輕鬆自如,尺度也有收窄。無法跟隨時事熱點推進的節奏,已是一大遺憾。節目做到第五季往後,話題的犀利性也減弱了。
遙想頭幾季《圓桌派》上線時,在互聯網言論傳播上,還能跟風頭正健的《奇葩說》搶一搶流量,後來話題則越走越傾近知識性和趣味性。到了第五季,要不是尹燁上去一頓吹,整季的亮點都是乏善可陳。
到了第六季,好家夥,節目播出幾個月後,我才知道。
豆瓣的評分人數,至今還沒破萬。
除了《圓桌派》,還能看見竇文濤的地方,就是《鏘鏘行天下》。這檔節目,某種程度上更像是竇文濤個人趣味的一部分延伸。
一直追《鏘鏘》的觀眾,估計多少對竇文濤私下的狀態有點了解。他厭惡婚姻製度,不結婚,做節目有完美主義強迫症,為一點細節能把自己折騰瘋了,因此總是失眠,隻有靠喝紅酒才能入睡。別看他嘴上沒正經,眼裏閃著狡黠的光,可他靈魂深處還是像石家莊那個上台尿褲子的小孩兒,怯懦、內向,怕給人添麻煩。他朋友多,可大部分時間,他都愛自己待著,在家聽聽音樂,看看古畫,翻翻史料,獨自一人對古人智慧一番讚歎,一天就過去了。
竇文濤不愛跟外界接觸,不愛串門。最親近的圈子,就是些收藏家、藝術家。大家賞玩一下石頭,看看畫、喝喝茶,就是靈魂深處的喜悅了。
“文濤的內心,其實很柔軟的”
記得鳳凰15周年時,他去上魯豫的節目,特別真誠地對觀眾說:
“其實私下裏,我不是那麽快樂的一個人。”
所以,在最近這一季的《鏘鏘行天下》裏麵,當我看到竇文濤在江南群山間好幾次乘風欲飛,一聊到中國山水古畫、書法時臉上洋溢著的幸福笑容,作為一個《鏘鏘》的老觀眾,打心眼兒裏替他感到開心。
竇老師陪伴大家足足19年,貢獻無數智趣與歡樂,塑造那麽多人的價值觀和看世界的心,終於能在節目裏像孩子一樣歡笑,能不祝福他麽?
如今,每年的《圓桌派》和《鏘鏘行天下》幾乎沒什麽宣傳,也沒有觀眾盯著追著看,連打分的熱情都冷淡了。曾經那個“揣著明白裝糊塗蹲著主持《鏘鏘》的色情小主播”早已變成煙雲往事,竇文濤不再是那個每天都跟我們見麵的老友,成為了一年難得見到一回的熟悉而陌生的故人。
可說到底,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回頭看歲月如流,我們失去的又何止一個《鏘鏘》呢。
“全文完,下次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