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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ubee selected books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那幅雷托父亲的画像。这是著名画家阿尔比的作品,当时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斗牛士的装束,一面洋红色的披风从左臂扬起,脸显得很年轻,不比现在的雷托老,两人都有着鹰一般的面容,也都有灰色的双眼。她两手垂在两侧,握紧拳头,瞪着画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声骂道。
“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杰西卡迅速转身,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白发女子,她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粗布衣服,颜色是奴隶服的那种褐色。这女人跟早上在飞机场沿路迎接他们的那些女人一样,皱巴巴,干瘪瘪。她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每一个土著,杰西卡想,都是这样干瘪而营养不良。然而雷托却说他们很强壮,很有活力。当然,还有他们的眼睛,碧蓝碧蓝,没有一点眼白,显得神秘莫测。杰西卡极力让自己别盯着它们看。
那女人僵着脖子点点头。“我叫夏道特·梅帕丝,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称我‘夫人’,”杰西卡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点头动作,接着,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杰西卡,带着一丝诡秘的疑惑表情。“那么,他还有一位妻子?”
“没有,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侣,也是他继承人的母亲。”
就在她开口时,杰西卡的内心冲着这番话背后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她暗自发问。“意识控制身体,它唯命是从。意识命令自身,却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来越多。其实我可以静静回避。
从屋外的路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不断重复“簌簌簌咔!簌簌簌咔!”,然后是“伊库特哎!伊库特哎!”,接着又是“簌簌簌咔!”。
“什么声音?”杰西卡问,“今天早上开车经过时,我听到好几声这种声音。”
“就是个卖水商,夫人。您没必要在意这些人。这里的蓄水箱装着五万升的水,而且水总是满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这儿都不用穿蒸馏服?”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甚至不会死!”
杰西卡踌躇了半晌,她想问女人几个问题,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但当务之急是恢复城堡的秩序。不过,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水在这儿竟是财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给我讲过你的名字的意思,”杰西卡说,“我认出了这个词,它非常古老。”
“那么您懂古语?”梅帕丝说,她等着杰西卡的回答,两眼放光,感觉很是奇怪。
“语言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基础课,”杰西卡说,“我懂所有的猎杀语,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萨语。”
梅帕丝点点头。“和传说丝毫不差。”
杰西卡心想:为什么我要玩这骗人的花招?虽说贝尼·杰瑟里特的行事方式并不光明正大,而且还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伟大圣母的手段。”杰西卡说。她注意到,梅帕丝动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东西愈发明显。“米塞切斯普雷迦,”杰西卡用恰科博萨语说道,“安得拉尔崔佩拉!特拉达希克,布斯卡克里,米塞切斯佩拉克里……”
梅帕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随时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杰西卡说,“比如你生过孩子,失去了心爱的人,一度担惊受怕地躲藏,使用过暴力,而且没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丝低声说道:“夫人,我无意冒犯。”
“你提到了传说,想要寻找答案,”杰西卡说,“你对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备而来,身上藏着武器,随时准备付诸武力。”
“夫人,我……”
“也许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杰西卡说,“而你这么做所带来的灾难,任你疯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后果甚至比死还惨,你明白,尤其是对一个民族来说。”
“夫人!”梅帕丝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这武器是一份礼物,要是您能证明自己是救世主,我会把它送给您。”
“要是我没能证明,那你就会拿它结束我的性命。”杰西卡说。她等待着,外表看上去相当放松——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战斗中让人胆寒。
现在我已清楚她会作出什么抉择,她想。
梅帕丝慢慢将手摸进领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锋,高高举起。那刀璨璨生辉,似乎自己发着亮光。它像一把双刃刀一样两面开刃,长约二十厘米。
“夫人认识这东西吗?”梅帕丝问。
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杰西卡很清楚,传说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别的星球上从未见过,只在荒诞的谣传中有所耳闻。
“这是把晶牙匕。”她说。
“别说得不像回事,”梅帕丝说,“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杰西卡想,这问题暗藏杀机,这就是这个弗雷曼女人做我佣人的原因——她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会促发暴行……或是别的什么行为?她想从我这儿听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义。在恰科博萨语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萨语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点烦躁了,我得马上回答,犹豫不决跟回答错误一样危险。
杰西卡说:“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丝哀号起来,那声音显得又是悲痛又是欢欣。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刀刃的光芒在屋子里乱舞起来。
杰西卡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本想说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说出那古老的词,可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觉方面的深层次训练都让她明白,这女人身上最随意的肌肉抽动都蕴含着某种含义。
关键词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丝仍旧举着刀,似乎随时准备一刀刺出。
杰西卡说:“你以为,我,一个知道伟大教母秘密的人,会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丝放下刀。“夫人,如果一个人与预言相伴太久,当真相揭露之时,就会震惊异常。”
杰西卡想着所谓的预言——这些夏丽雅预言,是几百年前护使团的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在这儿播下的——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但目的却达到了:为了贝尼·杰瑟里特在未来某一天的某种需要,她将传说深深地植入了这些人的脑中。
现在,这一天到来了。
梅帕丝将刀插回刀鞘,说道:“夫人,这是把未定之刀。请放在身上,如果让它远离肉身一周时间,它马上会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鲁之牙,它将伴您终身。”
杰西卡决定冒险一赌,她伸出右手。“梅帕丝,你把刀插回刀鞘,却未让它见血。”
梅帕丝倒吸一口冷气,她将刀放进杰西卡手里,随即扯开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杰西卡将刀从刀鞘中拔出。它是多么亮啊!她把刀尖对准梅帕丝,看到这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远远超出对死的惧怕。刀尖有毒?杰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丝的左胸轻轻划了一下。那里马上渗出浓浓的鲜血,但血几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结,杰西卡想,一种水分保持的变异?
她将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丝。”
梅帕丝按命行事,身体瑟瑟发抖。那双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看着杰西卡。“您是我们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处又传来一声卸货的声音,梅帕丝迅速抓起刀,将它藏进杰西卡的上衣。“看见这把刀的人,要么被净化,要么格杀勿论!”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现在知道了,杰西卡想。
搬运机没进大厅就离开了。
梅帕丝镇定下来。“见过晶牙匕的邪恶之人,不能活着离开厄拉科斯。请牢记这一点,夫人。您已经拥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它必须顺其自然,别操之过急。”她朝周围成堆的箱子和货物看了一眼,“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杰西卡迟疑了片刻。“它必须顺其自然。”这是护使团各种咒语中的一句警句——圣母驾临,将你解放。
可我不是圣母,杰西卡想。接着她心思一动:伟大的教母!她们在这里安插了这样一个人!这一定是个骇人听闻的地方!
梅帕丝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道:“夫人,您想让我先做什么事?”
直觉在向杰西卡发出提醒,最好跟着她一起使用随意的语气。“那边有一幅老公爵的画像,把它挂到餐厅的墙上。再把牛头挂到它对面的墙上。”
梅帕丝大步走到牛头边。“好大一颗牛头,这头牛肯定是个庞然大物。”她弯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干净,是吗?”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丝,那是咱们老公爵的血。这头野兽要了他的命,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没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在牛角上喷了一层透明的固定剂。”
梅帕丝站起来。“哦,天哪!”她说。
“只是血而已,”杰西卡说,“陈年旧血。现在,去找几个帮手帮你把它们挂起来,那牛头很沉。”
“你觉得那血迹使我不安啦?”梅帕丝问,“我从沙漠来,对血可是司空见惯了。”
“我……知道。”杰西卡说。
“甚至还有我自己的,”梅帕丝说,“比您刚才在我胸口划小口时流的血多得多。”
“你觉得我划得太浅?”
“哦,不!身体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气中浪费。您做得恰到好处。”
杰西卡注意到那口气和姿态,领会到“身体之水”这个词蕴含的深层次意义。水在厄拉科斯无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压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这两样漂亮的小东西挂在餐厅的哪面墙上?”梅帕丝问。
真是个现实的人,杰西卡想。她说:“你自己决定吧,梅帕丝。这实际上无关紧要。”
“悉听尊便,夫人。”梅帕丝弯下腰,开始拆解牛头的包装和绳子。“你杀了老公爵,是吧?”她轻声哼哼道。
“要我帮你叫辆搬运机吗?”杰西卡问。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杰西卡想。这个弗雷曼人天生如此,愿意自行行事。
杰西卡感觉到这把刀在衣服下发出阵阵凉意,她想起贝尼·杰瑟里特长长链条般的谋划,在这里铸造了另外一个链环。因为那个谋划,她得以在这次致命的危机中化险为夷。“别操之过急。”梅帕丝是这么说的。然而,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节奏,让杰西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连护使团的完美准备,加上哈瓦特对这座岩石城堡的严密视察,都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东西挂好后,就过来拆这些箱子,”杰西卡说,“钥匙在门口的搬运工身上,他知道东西该放哪儿。去他那儿拿钥匙和货单,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谨听夫人的吩咐。”梅帕丝说。
杰西卡转身离开,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经宣布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这里还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感觉得到。
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急切想见儿子的冲动。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从那儿就可以进入通向餐厅和家庭翼楼的走道。快点,再快点!最后她几乎跑了起来。
在杰西卡身后,梅帕丝正在清理牛头上的线绳,她望着杰西卡渐渐远去的身影。“没错,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个可怜的人儿。”
“岳!岳!岳!”歌里这么唱道,“罪该万死的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门开着一条缝,杰西卡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墙壁涂成黄色的房间中。她左手边摆着一张靠背黑皮沙发、两个空书架,凸起的侧面挂着一只布满灰尘的长颈水瓶。她右边还有一扇门,立着更多的空书架,一张来自卡拉丹的桌子和三把椅子。岳医生站在她正前方的窗户旁,背对着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杰西卡又悄悄往屋里走了一步。
岳的外套已经起了褶子,左肘处有块白色的污迹,像是刚在白粉墙上靠过。从后面看,他就像一幅无肉的简笔人物画,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夸张的漫画,随时准备在傀儡主人的指挥下摆动肢体。只有那近似方形的脑袋像是活的,黑色长发由那个苏克学校银环扎着,搭在肩上。他注视着外面的场景,脑袋也随之微微转动。
杰西卡又扫视了一遍屋子,没有发现儿子的身影。但她知道,右边那扇关着的门,应该通向一间小卧室,保罗曾说过他喜欢那儿。
“午安,岳医生,”她说,“保罗在哪儿?”
他点了点头,像是看到了窗外的什么东西,接着仍背着身,用一副心不在焉的口气说道:“你儿子累了,杰西卡,我让他去隔壁屋子休息了。”
他突然一怔,随即转过身,紫色嘴唇上的胡须也飘了起来。“恕我失礼,夫人!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随便称呼您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担心他会跪下来。“威灵顿,别这样。”
“这么称呼您……我……”
“我们认识六年啦,”她说,“我们之间早就不该有那么多礼节,至少在非正式场合来说不必如此。”
岳挤出一丝干笑,心想:应该奏效了。现在,对于我举止中的任何反常,她都会以为是尴尬造成的,如果她觉得这就是答案,那她就不会去深究什么。
“恐怕我跑神了,”他说,“每当我……为你感到难过时,就会这样。我怕是把你当成……嗯,杰西卡。”
“为我难过?为什么?”
岳耸耸肩。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杰西卡在运用真言方面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赋。但只要有可能,他依然尽量在她面前说真话,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你已经看到这个地方的面目,我的……杰西卡,”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她的名字,接着急忙往下说,“和卡拉丹相比,这里太过荒凉。还有这里的人!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小镇女人,她们脸上蒙着纱,一路上痛哭哀号。你可记得她们看我们的那个样子。”
她两臂抱在胸前,感觉到衣服里藏着的晶牙匕。如果报告不假,它的刀刃取自沙虫的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习俗。他们只知道哈克南人。”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你刚才在看什么?”
他回身望向窗外。“正是这些人。”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朝房前的右方看去,那是岳正盯着的地方。那儿长着一排二十棵棕榈树,树下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毫无生气。一道网栏把树与道路隔开,路上有行人来往,都穿着长袍。杰西卡注意到,在她与这些人之间有一道微光在闪烁——是住房屏蔽场。她继续注视着那些行人,心里纳闷岳究竟被什么所吸引。
线索开始显露,她抬手摸摸下巴。是那些行人看棕榈树的神态!她看到了嫉妒,有些是仇恨……甚至还有一丝希望。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固定的表情扫视着那些树。
“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岳问。
“你能看透人的心思?”她问。
“这些人的心思,”他说,“他们看着那些树,心里在想:‘这些树相当于我们一百个人。’”
杰西卡满脸困惑地朝他皱皱眉。“什么意思?”
“那些是枣椰树,”他说,“一棵枣椰树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个人只需要八升。也就是说,一棵枣椰树,相当于五个人。那儿有二十棵树,也就相当于一百个人。”
“但有些人看树时满怀希望。”
“他们只是巴望着上面能掉点椰枣下来,虽然现在时令不对。”
“我们对这地方的看法太苛刻了,”她说,“这儿虽然危险,但也有希望。香料可以让我们富有。有了巨大的财富,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这个星球。”
她内心暗暗发笑:我想说服谁呢?虽然极力忍住,但最后她还是笑出了声,声音尖利,毫无幽默感。“可你却买不到安全。”她说。
岳转过头,不让杰西卡看到自己的脸。要是真能恨这些人,而不是爱他们,那也还好点!杰西卡的举止和许多动作都很像他的瓦娜,这想法却使他变得严酷,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决心。哈克南人残忍的手段毫不光明,瓦娜也许没有死,他必须弄清楚。
“别为我们担心,威灵顿,”杰西卡说,“问题是我们的,不是你的。”
她以为我在为她担心!岳挤挤眼,忍住眼泪。我当然在担心,但我必须对付阴险的男爵,先助他达到目的,然后趁他得意忘形之时,袭击他的致命弱点!
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进去看看保罗,不会打扰他吧?”她问。
“当然不会。我给他吃了镇定药。”
“他调整过来了吗?”杰西卡问。
“只是有点劳累。他很兴奋,不过十五岁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样呢?”他走过去,打开门,“他就在里面。”
杰西卡跟了上去,朝阴暗的屋子里望了望。
保罗睡在一张窄小的帆布床上,一只手被薄薄的床单盖着,另一只手伸在脑后。床边合上的百叶窗将几条阴影印在床单和他的脸上。
杰西卡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鹅蛋脸像极了自己,但头发却像公爵——黑如木炭,乱成一团。长长的睫毛下藏着绿色的眸子。杰西卡笑了,内心的恐惧慢慢消退。她突然想到了,儿子面相上的基因遗传特征——眼睛和脸型像她,但从那脸部轮廓中隐隐透出一股机警,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一如孩童发育时所透出的特征。
她觉得儿子的长相是一个精妙的结晶,出自于一种随机的模式——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最终在一个中心衔接。这念头一出,她真想跑上去跪到他的床边,把儿子搂在怀里,但因为岳在场,她不能这么做。她退步回走,轻轻关上门。
岳已经回到了窗边,他受不了杰西卡看儿子的那种神态。为什么瓦娜就没有给我生个孩子?他暗自发问,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她的身体没有问题。难道是因为她是贝尼·杰瑟里特?她是不是受命完成什么特殊的使命?是什么使命?她爱我,那是自然的。
岳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许只是某个复杂格局中的一个小卒,不可能弄清它的全貌。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小孩睡觉时的样子真是无忧无虑。”
他机械地应道:“大人要能这么放松该多好!”
“是啊。”
“我们在哪里失去了它?”岳喃喃道。
她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怪,但心思仍在保罗身上,想着他在这儿训练的艰苦、生活的差异……与他们原来给他设计的生活大相径庭。
“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她说。
她朝窗外右边的一条斜坡看去,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的灌木——树叶布满灰尘,树枝干枯得像是爪子——它们被风吹得泛着波纹。乌黑的天空像一块幕布般挂在斜坡上空,厄拉奇恩的那轮银日洒下丝丝银光——像是她身上那把晶牙匕发出的光芒。
“天好黑。”她说。
“主要是缺乏水分的原因。”岳答道。
“水!”她厉声叫道,“这儿哪里都缺水!”
“这是厄拉科斯最令人费解的事情。”
“为什么水会这么少?这儿有火山岩,有十多种我能说出名字的能源,还有极冰。有人说不能在这儿的沙漠中钻井,因为有沙暴和沙潮,设备还没装好就会被破坏,不然就是被沙虫破坏。总而言之,他们从没在这儿找到水的踪迹。但是,威灵顿,真正令人费解的事,是他们在坑洞中打出的井,你看过那方面的资料吗?”
“一开始有水流出,但马上就没了。”他答道。
“威灵顿,这就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水找到了,却又枯竭,之后就再也出不了水。但是,再在旁边挖个洞,又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先是有水流出,然后马上枯竭。难道没人感到古怪吗?“
“的确古怪,”他说,“你怀疑有某种生物在作怪?如果这样,在岩石矿样中不是应该会有某种迹象吗?”
“什么迹象?奇特的植物……还是动物?谁认得出来?”她转身对着那条斜坡,“水枯竭了,有什么东西断了它的来源,这就是我的怀疑。”
“也许原因已经清楚,”他说,“哈克南人封锁了大量有关厄拉科斯的信息。也许有理由把这也封锁了起来。”
“为了什么理由?”杰西卡问,“还有大气中的水分。当然,量很少,可却是存在的。这是这个星球取水的主要来源,靠捕风器和滤器收集。那么,这些水汽是从哪儿来的?”
“极地?”
“威灵顿,冷空气带不出多少水分。哈克南人在这儿藏着许多秘密,需要仔细调查,而且,这些事并不和香料有直接关系。”
“我们的确被哈克南人蒙在鼓里,”他说,“也许,我们得……”他突然停下,注意到杰西卡正紧紧盯着他看。“有什么不对吗?”
“你说‘哈克南人’时的语气好生奇怪,”她说,“就算我的公爵大人,在说到这个令人痛恨的名字时,语气也没你那么恶毒。威灵顿,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天哪!岳想,她开始怀疑我了!现在我必须用上瓦娜教我的所有花招。只有一个办法能解除她的怀疑:尽一切可能讲真话!
他说:“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瓦娜……”他抬抬肩,嗓子突然一哽,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道:“他们……”话到一半又哽住了。他感到万分痛苦,紧紧闭上眼睛,忍受着内心的阵阵剧痛,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对不起,”杰西卡说,“我不是故意要揭旧伤疤。”她想:那些畜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他身上透漏着太多迹象。很显然,哈克南人杀了她。这又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因切雷姆之仇而与厄崔迪结盟。
“抱歉,”他说,“我不能够谈这事。”他睁开眼,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内心的悲痛中。至少这是真心的。
杰西卡审视着岳,他有着一张张扬的脸,一双杏仁眼中是漆黑的眸子,奶白色的肤色,紫色的嘴唇和狭窄的下颌上挂着两条弯弯的胡须。两颊和额头的皱纹既是年龄更是痛苦的印迹。杰西卡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威灵顿,我们把你带到这个危险的地方,真对不起!”她说。
“是我自愿来的。”他答道。这话也是事实。
“可整个厄拉科斯星球都是哈克南人的一个陷阱,想必你也清楚这一点。”
“要想抓住雷托公爵,一个陷阱是不够的。”他说。这也是真话。
“也许我该对他充满信心,”她说,“他是一个出色的战略家。”
“我们被连根拔起,赶出了家乡,”他说,“这是我们不自在的原因。”
“要杀死一棵连根拔起的植物,是多么容易啊,”她说,“尤其是当你把它放在恶意的土壤中时。”
“这片土壤果真充满恶意吗?”
“当这里的人得知公爵带来了多少人,马上发生了一些饮水暴乱,”她说,“后来他们得知我们在安装新的捕风器和滤器,以加大取水量时,暴乱才平息下来。”
“这里维持生命用的水只有那么多,”他说,“大家都知道,在水量有限的情况下,人口的增加,意味着水价的上涨,穷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但公爵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因此动乱并不一定意味着这些人对我们怀有长久的敌意。”
“还有卫兵,”她说,“到处都是卫兵。还有屏蔽场,放眼望去,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隐隐的闪光。在卡拉丹,我们可不这样生活。”
“给这个星球留些机会。”他说。
杰西卡仍冷眼望着窗外。“这地方有一股死亡的气息,”她说,“哈瓦特派了一整营的先遣探员来这儿,外面的那些卫兵是他的人,货物装卸工也是他的人。国库账面上有许多未经说明的大额提款,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高层贿赂。”她摇摇头,“哪儿有杜菲·哈瓦特,哪儿就有死亡和欺诈。”
“你在诋毁他。”
“诋毁?我是在赞扬他。死亡和欺诈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只不过,他的这些方法还无法让我欺骗自己。”
“你应该……找些事忙忙,”他说,“别老是闲着想这些丑恶的……”
“找些事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干吗,威灵顿?我是公爵的秘书——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令人担忧的新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甚至还有那些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她紧闭双唇,轻声说,“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他才选择了我。”
“什么意思?”他发觉自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他还从未见过她表现得这么痛苦。
“威灵顿,”她说,“难道你不觉得,如果秘书同样还是爱人,那就非常安全吗?”
“这想法毫无意义,杰西卡。”
这种责怪脱口而出。公爵对自己爱妾的怜爱无需任何怀疑,只需注意一下公爵看她的眼神就会明白。
她叹了口气。“你是对的,没什么意义。”
她又双手抱在胸前,里边的晶牙匕紧挨着皮肤,想着它那未尽之事。
“不久就会流更多的血,”她说,“不斗个你死我活,哈克南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男爵忘不了公爵是皇室的血系表亲——无论这条血脉有多远。而哈克南的封号是用宇联商会的钱买来的。但他内心深处的仇恨,源自另外一件事:厄崔迪人曾驱逐过一个哈克南人,那人在科林战役中表现得太过怯弱。”
“古老的家族世仇。”岳喃喃道。一时之间,他感受到这种仇恨带给他的痛苦。他陷进了家族世仇的罗网中,瓦娜被杀——甚或更糟,她可能还在哈克南人手中受着折磨,一直到她丈夫履行诺言。这种古老的家族世仇困住了他,这些人也是。讽刺的是,这致命的计划将在厄拉科斯开花结果,这里是香料的唯一产地,那是生命的延续物、健康的恩赐。
“你在想什么?”杰西卡问。
“我在想,在公共市场上,每10克香料已经卖到62万宇宙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买到许多东西。”
“威灵顿,难道你也逃不过贪婪的诱惑?”
“不是贪婪。”
“那是什么?”
他耸耸肩。“无奈而已。”他看了一眼杰西卡,“你还记得第一次吃香料是什么味道吗?”
“味道像肉桂。”
“但每次味道都不一样,”他说,“它就像生活——你每次拥有它时,它的面貌都不一样。有人认为香料会产生一种经验性味道反应。身体知道某样东西对它有好处,它会认为那种味道就是快乐——轻微的愉悦。跟生活一样,它是无法合成的。”
“我想,我们干脆反叛或许是更明智的做法,跑到帝国势力以外的地方。”她说。
他发觉杰西卡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听到她所说的,他心想:对呀,她为什么不叫他这么做呢?他几乎什么都听她的。
他迅速作出回应,因为这里有个事实,顺便还能改变话题。“杰西卡,恕我冒昧……杰西卡,可否问个私人问题?”
她靠在窗台旁,沉浸在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之中。“当然可以,你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让公爵正式娶您?”
她突然转过身,昂起头,瞪着他说:“让他娶我?可……”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他说。
“没关系,”她耸耸肩,“其实这里牵涉到政治——只要我的公爵还未明媒正娶,那么,某些大家族就仍有联姻的希望。还能……”她叹道,“激励人,迫使他们遵从你的意愿,会让你对人保持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虽然这很无耻。不过,如果我让他这么做……那就不是他的意愿。”
“我的瓦娜也会这么说。”他喃喃道。这也是真话。他把手掩到嘴边,惊厥般地咽了口口水。他绝没想说出这话,真是千钧一发,差一点就承认了自己的隐秘角色。
杰西卡又开始说话,粉碎了这难堪的瞬间。“此外,威灵顿,公爵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个我热爱至深,有魅力、机智、体贴……温柔——是女人梦想的一切;而另一个却……冷漠、无情、苛刻、自私——跟冬天的寒风一样严酷。这多半是他父亲造就的。”她的脸扭曲了,“要是我的公爵出生时那老头就死了,那该有多好!”
两人沉默了,通风机吹出阵阵微风,拨弄着百叶窗,发出轻微的声音。
不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雷托是对的,这儿的房间比另外那些区域的要舒服得多。”她转过身,目光扫了一遍屋子,“恕我多事,威灵顿,但我想再把这儿的房间看一遍,然后开始分配。”
他点点头。“当然可以。”他心想:要是有什么办法摆脱掉他们逼我干的这件事,那该有多好!
杰西卡垂下手臂,走到厅门边,在那儿站了片刻,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每次我们谈话,他总是在遮掩什么,没有全盘托出,杰西卡想,毫无疑问,是为了保全我的情感。他是个好人。她又有点犹豫不决,几乎要转身回去面对岳,让他说出隐瞒的事。可那只会让他蒙羞,让他知道自己多么容易被人看透心思,这会吓着他。对于朋友们,我该怀有更多的信任。
许多人都留意到穆阿迪布惊人的学习速度,他迅速地学会在厄拉科斯必须了解的一切。贝尼·杰瑟里特当然清楚这种速度的基础。对于别人,我们可以说穆阿迪布进步神速,因为他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学习,而基础的基础又是对学习能力的基本信心。令人吃惊的是,许多人并不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更多的人认为学习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穆阿迪布清楚:每一种经验都有其可学之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人性》
保罗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岳医生给他吃安眠药的时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藏在手心,佯装吞了下去。保罗忍住笑,连他母亲都没看出来,真以为他睡着了。他本想跳下床,求母亲让他在这幢房子里探探险,但又意识到她绝对不会同意。这儿的一切还太乱。不,这样最好!
如果我不征得同意就溜出去,也不算犯规。我会待在屋子里安全的地方。
他听见母亲和岳医生在另一间屋子说话,但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似乎跟香料有关……还有哈克南人。谈话声时高时低。
保罗的注意力转移到雕花的床头板上,它实际上是假的,装在墙上,里面隐藏着控制屋子功能的机关。木板上雕着一条高高跃起的鱼,下面是汹涌的褐色波浪。保罗知道,如果他按一下鱼眼,就能打开屋顶的浮空灯;拧一拧其中一朵浪花,就能调控通风设备;拧拧另外一朵,则可以调节温度。
保罗悄悄起身。左边靠墙立有一个高高的书架,书架可以拉开,里面隐藏着一个安有抽屉的密室。通向客厅的门把手做得像扑翼飞机上的推进杆。
这屋子的设计思路像是为了诱惑保罗。
这屋子如此,这个星球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岳给他的那本胶片书——《厄拉科斯:皇帝陛下的沙漠植物试验站》。那是一本在发现香料之前就出版了的古老胶片书。书里的名词在保罗脑海中闪过,每一个名词都带着图片:仙人掌、驴灌木、枣椰树、沙地马鞭草、夜樱、沙鹰、桶状仙人掌、香灌木、烟树、木馏油灌木……猫狐、沙漠鹰、袋鼠……
名字和图片,来自人类过去沙地生活中的名字和图片。现在,许多东西在这个宇宙中早已难觅踪迹,除了厄拉科斯。
这么多新的东西要学——香料。
还有沙虫。
隔壁屋子的门关上了,保罗听到母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知道岳医生会找本书读,他仍会待在那间屋子里。
现在正是出去探险的好时候。
保罗溜下床,朝通向密室的书架走去。突然,从身后传来什么响声,保罗迅速停下脚步,转过身。床头的雕花板正落向他刚才睡觉的地方,保罗一动不动,这救了他的命。
从雕花板后滑出一支微型猎杀镖,长度不到5厘米。保罗一眼就认出了它——这是一种普通的暗杀武器,每个皇家子弟从小就知道这种东西。它是一种银制的猎杀武器,由人近距离通过手眼操作。即便是移动的人体,它也可以一头扎入,一路咬断神经,刺入最近的器官。
那只镖升到半空,在房间内左右盘旋。
保罗的脑海中闪过相关的知识,猎杀镖的弱点:它那压缩的悬空能量场会使传感器的视野变形,由于屋子里光线昏暗,所以操纵者只能根据运动的物体进行目标判断。屏蔽场可使飞镖速度减缓,乘机便可毁掉它,但保罗把屏蔽场放在了床上。激光枪可以把它击落,但这种武器非常昂贵,易出毛病,难以维修。如果激光光束与高热屏蔽场发生碰撞,就会有爆炸的危险,迸发出猛烈的火花。所以厄崔迪人只依赖屏蔽场和智慧进行战斗。
保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知道,现在只有靠智慧才能应对目前的危机。
猎杀镖又往上升了半米,借助从百叶窗中透出的条状光,在屋内前后盘旋。
我必须抓住它,保罗想,有悬空能量场的存在,它的底部会非常滑,必须牢牢抓住它。
那镖向下坠了半米,巡回到左侧,又重新盘旋回床上空。可以听到它发出的轻微哼鸣。
是谁在操纵它?保罗想,那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可以叫岳,可他一开门就会被镖击中。
保罗身后的厅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传来一声敲门声。门开了。
猎杀镖如离弦之箭般飞过保罗头顶,直奔发出动静的地方。
保罗右手猛地一抓,向下一按,死死地抓住了这个致命的武器。那支镖在他手里扭动,发出嗡嗡的声音,但保罗已使出浑身的力气,牢牢把它扣住,拼死不松手。他突然猛力一翻,向前一送,将镖的尖端狠狠砸向金属门牌。“咔嚓”一声,尖端被砸扁了,猎杀镖终于瘫在了他的手里。
但保罗仍抓着它——确保它真的死了。
他抬起头,看到夏道特·梅帕丝那双睁大的蓝眼睛。
“您父亲在找您,”她说,“大厅里有人送你过去。”
保罗点点头,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布袋般的连衣裙,颜色是奴隶才穿的那种褐色。她正盯着保罗手中抓着的东西。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她说,“它可能要了我的命,对吧?”
保罗咽了一口口水,说:“我……才是它的目标。”
“但它却瞄准了我。”她说。
“因为你在动。”保罗心想:这人到底是谁?
“那么您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我们俩的命。”
“看样子,您本可让那东西要了我的命,然后趁机逃走。”她说。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叫夏道特·梅帕丝,是这里的管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母亲告诉我的。我在通往神奇屋的楼梯旁碰见她的,”她向右一指,“您父亲的手下在等您。”
应该是哈瓦特的人,他想,必须把这东西的操纵者给找出来。
“去告诉我父亲的人,”保罗说,“说我在屋子里抓获一支猎杀镖,叫他们分头行动,找出暗中操控的人。叫他们立即封锁房子和周围区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那个操控者一定是个陌生人。”
保罗想:会不会就是此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她进门时,猎杀镖还在动。
“小主人,执行您的吩咐前,我必须明确地告诉您,”梅帕丝说,“您让我欠了一笔水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但我们弗雷曼人有债必还——不管是黑债还是白债。我们都清楚,你们的人中有叛徒,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们肯定有这个人。也许他就是操纵那刺肉器的幕后黑手。”
保罗默默听着:一个叛徒。他还未开口,这个奇怪的女人骤然转身,跑出了门。
他有过叫她回来的念头,可她的神态告诉保罗,她不会喜欢这种举动。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现在正去执行他的命令。不消一分钟,这栋房子就会涌进哈瓦特的人。
保罗的意识又转移到了这番奇谈中的另一个词:神奇屋。他朝梅帕丝刚才指的左方看去。我们弗雷曼人。这么说来,她是个弗雷曼人。保罗眨眨眼,运用记忆术把她的面容储存起来:脸蛋黝黑,皱巴巴的像个杏脯,没有一丝眼白的蓝眼睛,他给这副面容贴上标签:夏道特·梅帕丝。
保罗仍紧攥着猎杀镖,他回到自己房里,用左手从床上拿起屏蔽场带,扣在自己腰上,然后转身跑出房门,向左边的大厅冲去。
她说过,母亲就在楼梯下的什么地方……在一间神奇屋里。
杰西卡女士在经受那场试炼时,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诸位,仔细想想下面这句贝尼·杰瑟里特的谚语,也许你们就会明白:“这世上并没有笔直通向终点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几步来证明这是一座山。站在山顶,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在大楼南翼的尽头,杰西卡发现一条金属螺旋楼梯,台阶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椭圆形的门。她回头望了望楼梯下的大厅,接着走向那扇门。
椭圆形?她大觉古怪。屋门采用这种形状真是少见。
透过螺旋楼梯下面的窗户,杰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轮白色巨日正渐渐西沉,长长的影子斜刺进大厅。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楼梯上,倾斜的刺目光线照着金属台级,上面有不少干泥块。
杰西卡伸手抓住栏杆,开始向上爬。她掌心湿滑,栏杆摸上去感觉很冰冷。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发现没有门把,不过门表面有一个隐约的压痕,表明原先应该装有门把。
当然不会是掌锁,杰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锁,必须与某人的手形和掌纹匹配。但看起来又像是掌锁。她在学校时学到过,有一种方法可以打开任何掌锁。
杰西卡回头望了一眼,确信没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压痕上。轻轻一压,使掌纹变形——手腕一转,再一转,掌心沿表面稍稍滑动旋转。
她听到“咔嗒”一声。
就在这时,下边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杰西卡把手从门上拿下,转过身,看见梅帕丝走到了楼梯下。
“大厅里有一帮人,说公爵派他们来接少主人保罗,”梅帕丝说,“他们有公爵的印鉴,守卫已经验过了。”她朝那扇门瞟了一眼,接着重新望向杰西卡。
这个梅帕丝是个谨慎的人,杰西卡想,这是个好兆头。
“从这边的尽头数过去,保罗就在第五间房里,一间小卧室,”杰西卡说,“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岳医生。保罗可能需要打一针清醒剂。”
梅帕丝又朝那扇椭圆形的门瞪了一眼,杰西卡从对方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丝反感。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问这扇门,问问门里藏着什么东西,就转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已查过这地方,杰西卡想,里面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推了推门,门向内开了,露出一个小房间,对面又有一扇椭圆形的门。那扇门上有个轮式把手。
这是间气闸舱!杰西卡想。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个门撑掉在了地上,上面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迹。这门原先是开着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门撑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门会被掌锁关上。
她跨过台级,走进这间小房间。
为什么屋子要装气闸门?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里面会不会关着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气候环境中。
特殊的气候环境!
在厄拉科斯,这种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这儿也得浇灌。
身后的门开始合拢。杰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门顶着,不让它关上。她重新面对装有轮式把手的内门,发现金属门把上刻着一行小字,她认出了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类啊!这里又有一个造物主手中的可爱造物。请站到它面前,爱你们完美的神圣之友。”
杰西卡全力压在轮上,向左转,内门开了。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扬起她的头发。她感到空气发生了变化,这里有一种更浓郁的气息。她推开门,看到里面大片的绿色,金黄的阳光倾泻在上面。
金黄的阳光?她有点纳闷。然后她恍然大悟:是滤色玻璃!
她跨过门坎,门在身后关上了。
“一个湿地星球的温室。”杰西卡吸了一口气。
到处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树木。她认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开着绿花的葡莱,红白相间的奥卡,还有……玫瑰……
连玫瑰都有!
杰西卡弯下腰,闻了闻一朵特大的粉红色玫瑰发出的香味。接着她直起身,继续打量周围的环境。
一种有节奏的声响涌进她的耳中。
她拨开一从密集重叠的树叶,望向房子中央。那儿有一泉低矮的喷泉,有一个小小的笛形喷嘴。一弯细小的水流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一个金属碗中,那有节奏的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
杰西卡马上进入一种快速探查的状态,对整个屋子进行有条不紊的检查。这地方有十来平方米,它建在大厅末端的上方,与其他地方的建筑风格有些许不同,由此判断,这地方是在主体工程完工后过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墙边,那里有一大片开阔的滤色玻璃,她停在那里,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这里的每一处可用空间都栽满了奇特的湿地植物。从一大片绿色中传来一阵沙沙声,杰西卡警觉地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装有导管和喷嘴的简易定时辅助系统。一个支臂抬起,喷出一片水雾,扬向她的脸颊。接着支臂缩了回去,她仔细看了看它灌溉的对象:是一株蕨树。
这房子里到处都是水——而这个星球却惜水如命。这种极端的浪费深深地震撼着杰西卡的心灵。
她抬头望着滤色玻璃外的黄色太阳,它正挂在犬牙交错般的地平线上,渐渐下沉,其下的悬崖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为屏蔽场城墙。
滤色玻璃,杰西卡想,它将白色的日光变得更加柔和惬意。谁会修建这样一个地方?雷托?的确有可能是他,他想拿这个礼物给我一个惊喜,可没多少时间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记起了读过的一份报告,上面说许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气闸门或气闸窗密封,以保存并回收室内的水分。雷托说过,这所房子没有采取这样的措施,是为了显示权力和财富,这所房子的门窗只装备了普通的密封设备,防止无所不在的灰尘进入。
但这间屋子所体现的重大意义,远远超过了这所房子缺乏护水设施的外表。杰西卡估计这里的水足以让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维持生计,也许更多。
杰西卡沿着窗户走着,继续观察屋里的一切。走着走着,她发觉喷泉旁有一块金属板,有桌子那么高。那里有一本白色的记事簿和一支笔,被悬垂的扇形树叶遮着。她走到那张桌子旁,发现上面有哈瓦特的印迹。杰西卡注意到记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杰西卡女士:
这地方曾给我带来无限快乐,愿它也给您愉悦。我们曾受教于同样的老师,愿这间屋子能向您传达出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课程:心怀向往,将使人过于沉溺。此路危机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玛戈·芬伦女士
杰西卡点点头,她记起雷托曾说过,芬伦伯爵是皇帝派驻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隐藏在记事簿上的这条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杰西卡微微感到一丝苦涩:伯爵已正式娶她为妻。
正当这些念头在她头脑中闪过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俯身寻找隐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张放在显眼位置的便条里含着一句密语,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若没有受到学校禁令的禁制,在形势所需时,都有义务向其他贝尼·杰瑟里特传达这句话:“此路危机四伏”。
杰西卡摸摸留言条的背面,又揉揉正面,希望在那里找到密码信息。可是没有。她的手指摸过留言簿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她将留言记事簿放回原处,心中涌出一阵紧迫感。
难道记事簿的摆放位置有什么特殊含义?杰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经来过这间屋子,他一定动过这本子。她抬头看了看记事簿上方的树叶。树叶!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叶子的背面、叶缘和叶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觉到了精细的点状密码,迅速浏览了一遍:“你儿子和公爵马上会遭遇危险。有一间卧室,是用来引诱你儿子的。哈族在里面设置了致命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杰西卡强压着内心跑去救保罗的冲动;她必须读完情报。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点状密码上移动。“我不知道威胁具体是什么,但它与一张床有关。对公爵的威胁主要来源于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哈族准备把你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宠臣,就我所知,这间温室是安全的。请原谅,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于伯爵并没有被哈族收买,因而我的消息来源有限。玛芬于匆忙中留。”
杰西卡抛开树叶,急着转身去寻保罗。就在这时,气闸门“砰”的一声开了,保罗跳了进来,右手举着一件东西,用力将门关上。他看见了母亲,于是在树叶间推搡着来到她面前。保罗看了一眼喷泉,将手和手中抓的东西淹进了喷流的水中。
“保罗!”她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保罗说话的语气很随意,但她从那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猎杀镖。在我房间里发现的,我砸烂了它的发射管,但我想确认一下,水应该能让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杰西卡命令道。
保罗照做。
她马上又说:“把手拿出来,让那东西搁在水里。”
保罗缩回手,甩掉上面的水,眼睛盯着躺在喷泉中一动不动的金属物。杰西卡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银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将树枝扔进水里,看着保罗,发觉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审视着屋子——贝杰女士特有的方式。
“这地方可以藏任何东西。”保罗说。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很安全。”杰西卡说。
“我的房间也据说是安全的,哈瓦特说……”
“这是猎杀镖,”杰西卡提醒儿子,“那就意味着操纵它的人就在屋子里,这东西的操纵范围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后才装上的。”
但她想到了树叶上的情报,“……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不会是哈瓦特,肯定不会,绝不会是他。
“哈瓦特的人现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罗说,“猎杀镖差一点击中那个来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丝。”杰西卡说,她想起了楼梯旁的遭遇,“你父亲叫你去……”
“这事先放放,”保罗说,“为什么你觉得这间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说明了一番。
保罗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杰西卡的心里仍旧非常紧张,她想:一支猎杀镖!慈悲的圣母!她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忍住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战栗。
保罗就事论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干的,我们必须消灭他们。”
从气闸门那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暗号式敲门,是哈瓦特的人。
“进来。”保罗叫道。
门开了,一个大高个探身朝里张望,他穿着厄崔迪军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队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说,“管家说您在这儿。”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接着说:“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石堆,在里面抓到一个人,猎杀镖的控制装置就在他手里。”
“我想参加对他的审讯。”杰西卡说。
“对不起,夫人,抓他的时候场面有点混乱,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杰西卡问。
“还没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吗?”保罗问。
这个问题问得机灵,杰西卡点头表示认可。
“他的长相像当地人,”他说,“看样子,他在一个月前就躲进了石堆,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们到来。我们昨天检查过地下室,门口的石头和灰泥肯定没人碰过,我以名誉担保。”
“没人质疑你们的搜查。”杰西卡说。
“我质疑,夫人。我们应该在那儿使用声呐探测器的。”
“我猜你们现在正在用这东西搜查。”保罗说。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亲,我们有事,晚点去他那里。”
“遵命,小主人,”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鉴于目前的形势,小主人应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他又扫了一眼房间,“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是安全的,”杰西卡说,“我和哈瓦特都检查过这里。”
“那么,夫人,请让我在外面安排护卫,直到我们重新检查完这幢房子。”他弯下腰,面朝保罗敬了个礼,接着退了出去,门关上了。
保罗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亲,我们是不是最好亲自检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锐利,可能会发现别人没注意到的东西。”
“这栋翼楼是我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地方,”她说,“我把它推迟到最后,是因为……”
“因为哈瓦特亲自检查过这里。”他说。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质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经老了……工作过度。我们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
“那样只会让他感到耻辱,妨碍他的效率,”杰西卡说,“他知道这件事后,绝不会再让一只飞虫溜进这个地方。不然他会感到耻辱……”
“我们必须自己采取行动。”他说。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说,“他担得起我们对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罗说:“我父亲生你的气时,他会说‘好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那口气像是在骂人。”
“我什么时候会惹你父亲生气?”
“你和他争吵时。”
“你不是你父亲,保罗。”杰西卡说。
保罗想:虽然会让她担心,但我必须把那个叫梅帕丝的女人说的话告诉她,我们中有叛徒。
“你在犹豫什么?”杰西卡问,“这可不像你,保罗!”
他耸耸肩,把梅帕丝说的话叙述了一遍。
而杰西卡却想着树叶上的情报。她突然作出决定,打算让保罗看看树叶,把上面的信息告诉他。
“我父亲应该立即知道这个信息,”保罗说,“我用密码发报给他。”
“不,”她说,“你必须等到你俩单独相处时再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说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种可能性,”她说,“这信息是故意透漏给我们的。传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计将信息传给我们。”
保罗沉着脸。“在我们中制造猜疑,以削弱我们的力量。”他说。
“所以你必须私下里告诉你父亲,提醒他注意这方面的阴谋。”杰西卡说。
“我懂了。”
杰西卡转身对着高处的滤色玻璃,注视着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阳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个黄球。
保罗也转过身,他说:“我不觉得是哈瓦特。会是岳吗?”
“他既不是将官,也不是亲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对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们少多少。”
保罗注视着远处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邓肯。会不会是更下层的人呢?不可能,他们都是从世代忠于我们的家族中选出来的,个个都出类拔萃。
杰西卡揉揉额头,她感到了倦意。简直就是危机四伏!她细细审视着滤色玻璃外黄色的风景。在公爵领地外,有一大片围着高栏的仓储场地——里面有一排排香料仓库,周遭矗立着一个个桩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许许多多受惊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见二十个仓储场,一直延伸到屏蔽场城墙外的山崖下,一个仓接着一个仓,在整片盆地中连绵不断。
那轮黄色的太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星辰次第跃出。就在地平线之上,她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正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像是光在颤抖:闪啊闪啊闪啊闪啊闪啊……
漆黑的房间中,保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
但杰西卡仍紧紧盯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她觉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来自屏蔽场城墙的山崖上。
有人在发信号!
她试着研究信号的意思,但她从未学过这种打暗号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陆续出现:蓝黑色的背景上,一个个小小的黄点铺展开来。左边有一点光越变越亮,开始对着远方的山崖闪烁起来——速度很快:一阵狂闪,停一下,继续闪。
然后它消失了。
山崖那边的假星星又立即闪了起来。
信号……杰西卡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要用光发信号?她感觉古怪,为什么不用通信网络呢?
答案显而易见:通讯网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监控。而用光发信号,只能说明敌人——哈克南的谍报人员——在联络。
身后传来一声敲门声,然后是哈瓦特的部下的声音:“清查完毕,大人……夫人。该送小主人去他父亲那儿了。”
有人说,雷托公爵被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厄拉科斯的危险,贸然走进了陷阱之中。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长期身处极度危险之中,以至于误判了这次危机的严重性?或是他有意牺牲自己,以便让儿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证据都显示,公爵并不是一个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着陆控制塔的一根护栏上。夜晚的第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就像一枚银币。在其下方,透过一片灰扑扑的雾霾,屏蔽场城墙那参差不齐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闪着冷光。在左手边,厄拉奇恩的灯光在雾霾中闪着亮光——黄色……白色……蓝色。
他想起了现在张贴在整个星球各个场所的布告,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吾皇帕迪沙圣明,已命我接管这个星球,了结一切争端。”
布告那一本正经的格式和语气使他有一种孤独感。谁会受这愚蠢条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会,控制着厄拉科斯内部贸易的小家族也不会……每一个哈克南畜生都不会。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已经压不下内心的怒火。
一辆亮着灯的车从厄拉奇恩朝降落场开来。他希望车子里坐着接保罗的卫兵。时间的耽搁使他心急如焚,尽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审慎的措施,严加防范。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摇摇头,想甩掉怒火。回头向降落场望去,五架护卫舰正停在边缘,像五个庞大的哨兵。
谨慎的耽搁总好过……
那名中尉非常优秀,他提醒自己,进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圣明……”
如果这座衰败的卫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里写给这位“高贵公爵”的便条,那后果真难想象——全是对蒙着面纱的男女的蔑视:“……可我们对野蛮人还能期待什么呢?他们唯一的梦想就是逃离秩序井然的佛斐鲁谢阶层。”
此时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阶级差别,不再去想什么破秩序。他仰望着尘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个点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对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这痛不是来自他的内心,而是从卡拉丹而来,直达他的心灵深处。他很难把厄拉科斯这片荒凉之地称为家乡,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想,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个家,那只能是这个星球。对我来说,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时还是个地狱,但他必须在这地方得到激励和启迪。这里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涌起一阵惆怅,先是自悲自怜,紧接着又是一阵自我鄙夷。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哥尼·哈莱克常常哼的两句诗:
时间吹散落沙,
我品味着它的气息……
啊,哥尼会在这儿看见许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里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纷纷扬扬的沙尘。在荒漠边缘,散落着未知的干旱野地,也许还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么东西能给厄崔迪家带来一线希望,也许只有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没用他们的恶毒计划迫害弗雷曼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一阵金属轰鸣让高塔震颤起来,公爵倚靠着的护栏也颤动起来。几片遮光板掉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飞船来了,他想,该下去做正事了。他转身走向身后的阶梯,朝大型会议室走去。他试图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准备以笑脸迎接来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公爵走进黄色圆顶屋子时,许多人正从机场涌进来。他们肩上背着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着,叫着,就像刚刚放假归来的学生。
“嗨,脚上有感觉吗?是重力,伙计!”“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觉好重。”“书上说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这间大会议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你下来时仔细看过这个洞吗?这地方的战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带走了!”“我只想冲个热水澡,找张软绵绵的床睡一觉!”“笨蛋,你没听说啊?这地方没法冲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别吵!公爵来了!”
公爵从楼梯口走了进来,大家伙儿马上静了下来。
哥尼·哈莱克大步走向人群的会集点,他一肩扛着背包,另一边用手夹着九弦巴厘琴的琴颈。他的手指修长,拇指很大,动起来灵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拨出美妙的音乐。
公爵注视着哈莱克,欣赏着他那丑陋巨大的身躯,那双玻璃片般的眼睛闪着凶狠之光。这人曾经生活在佛斐鲁谢体系之外,却遵守着每一条戒律。保罗是怎么称呼他来着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长着一头纤细的金发,盖着脑袋上的光秃之处;一张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状,下巴上那道伤疤也扭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不拘小节的气度。他走到公爵面前,弯腰行礼。
“哥尼。”公爵说。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着屋里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批。我本来打算跟第一批人来的,可是……”
“还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对付,”公爵说,“跟我来,哥尼,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谨听尊命,大人。”
他们走到一架供水机旁的一处凹深僻静处,大屋子里又人声鼎沸起来。哈莱克把背包放到一个角落里,但仍拿着他的巴厘琴。
“你能给哈瓦特多少人?”公爵问。
“杜菲那儿有麻烦吗,大人?”
“他仅仅损失了两名密探,而他的先锋在对付哈克南人的防线上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如果我们能迅速行动,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时间。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种在肉搏战中不会退缩的男子汉。”
“可以给他三百名精英,”哈莱克说,“我该把他们派到什么地方?”
“去大门,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儿接应。”
“需要我马上安排吗?”
“稍等,还有一个问题。机场指挥官暂时会将班机留在这儿,直到天亮。送我们到这儿的公会远航机也有自己的事要干。按计划,班机将与一艘装有香料的货船取得联系。”
“是我们的香料吗,大人?”
“我们的香料。但班机还将带上一些香料开采工,他们是旧政权的人。由于统治者变换,他们准备离开,而且已得到变时裁决官的批准。哥尼,这些人都是宝贵的开采工,约有八百人。在班机离开前,你必须想办法说服其中一些人留下,为我们效力。”
“需要用多强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哥尼。这些人的经验和技术是我们所需要的。他们要离开,说明他们不属于哈克南的阵营。哈瓦特认为这些人中可能潜伏着一些险恶之辈,不过他这个人看哪里都觉得藏着暗杀之徒。”
“杜菲的确发现过不少危险,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没有发现。不过哈克南人真是充满想象力,居然在这些即将离职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在下层的候机室里。我建议你下去为他们弹一两首曲子,先让他们安安神,然后再施加压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职,他们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时期高20%的工资。”
“仅此而已吗,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级付酬。这些人口袋里揣着离职的薪水,心里梦想着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太大的诱惑。”
雷托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碰到特殊情况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理。但务必记住,财富并非无限。只要可能,别超过20%。我们特别需要香料机车驾驶员、气象员、沙丘工——任何对沙漠有经验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们都为行强暴而来。定住脸面向前,将掳掠的人聚集,多如尘沙。’ 【1】 ”
“这段话很有感染力,”公爵说,“把你的手下转给一名中尉,叫他简短地说明一下用水纪律,然后安排这些人到机场旁的兵营里睡觉。机场人员会照顾他们。别忘了给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务后,我到哪儿向您汇报?”
“在这上面,我有一间会议室。人员都会到那里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动,先动用装甲部队。”
哈莱克正准备转身离开,发觉雷托的眼神有点奇怪,便停步问道:“您预料会有这种动乱?变时裁决官不是还在吗?”
“不管是公开的战斗,还是隐秘的,都会发生,”公爵答道,“在我们站稳脚跟前,将会有大量的流血牺牲。”
“‘你从河里取的水必在旱地上变作血。’ 【2】 ”哈莱克又引了一段话。
公爵叹了一口气。“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随之扭动起来,“‘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驴,义无反顾地向前。’”哥尼转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穿过人群离去。
雷托看着哥尼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哈莱克总是让人吃惊……他脑袋里装满了歌曲、语录和华丽的词句……而当面对哈克南人时,他又是一名无情的杀手。
现在,雷托慢悠悠地沿着对角线走向电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挥着,向敬礼的士兵致意。他认出了一名宣传医护兵,于是停下脚步,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希望能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下去:那些带女人来的人希望知道她们安然无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们。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这里的人女多男少。
公爵拍拍宣传兵的手臂,表示这条消息必须优先处理,得马上传达出去。接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向士兵们点头示意,面带微笑,还和一名陆军中尉寒暄了几句。
指挥官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他想,即便是坐在危椅之上,也不能流露出半点焦虑。
当电梯将他一个人关在里面时,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而转身望着那扇毫无人情味的门。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在厄拉奇恩机场的出口处粗糙地刻着几段文字,像是用什么蹩脚的工具凿上去的。上面有一段穆阿迪布将会重复上千遍的话。他在厄拉科斯的第一晚就看见了这几个字,当时他正被送到公爵的指挥部,参加父亲召开的第一次全体军事会议。那段文字只是对离开厄拉科斯的人的诉求,但却落入了这个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男孩的眼里。上面写着:“哦,知道我们苦难的您,别忘了为我们祈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所有的战争理论归结起来就是计算风险,”公爵说,“而当它危及你们自己的家庭时,计算的因素就会淹没在……其他事情中。”
他知道自己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怒火,于是转过身,沿着长桌来回迈了几个大步。
这是在机场的会议室中,房间里只有公爵和保罗两个。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长桌,四周摆着老式的三脚椅,一边放着一块地图板和一台投影仪。保罗坐在桌旁,紧靠地图板。他已经把猎杀镖的事告诉了父亲,也汇报了危险的叛徒的存在。
公爵在保罗对面停下脚步,一掌击向桌子。“哈瓦特跟我说,那房子是安全的!”
保罗略显犹豫地说:“我起先也很生气,把问题怪罪于哈瓦特。但这个威胁来自房子外,简单、聪明且直接。要是没有您和包括哈瓦特在内的其他人对我的训练,我可能已经死了。”
“你在替他辩护吗?”公爵问。
“是的。”
“他老了,对,就是如此。他本该……”
“他经验丰富,博学多才,”保罗说,“您能记起他犯过几次错吗?”
“为他说话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公爵说。
保罗微微一笑。
雷托在桌子的上首坐下,一手握住儿子的手。“儿子,你最近……成熟了许多。”他抬起手,“我很高兴。”他也微笑起来,“哈瓦特会自责的。他对自己的愤怒会比我们俩加起来的还要大。”
保罗抬眼望着地图板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望着黑色的夜幕。某个阳台上的栏杆正反射着灯火。保罗注意到有东西在移动,认出那是穿着厄崔迪制服的警卫。他回头望望父亲身后的白墙,接着低头看着闪亮的桌面,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公爵对面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杜菲·哈瓦特大步走进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苍老。他绕过桌子,走到公爵面前,笔挺立正。
“大人,”他微微仰头,对雷托说道,“我刚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我辜负了您。我罪不容恕,请求辞……”
“哦,快坐下,别犯傻,”公爵说,他指指保罗对面的椅子,“如果说你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你高估了哈克南人。他们简单的头脑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诡计,而我们却没把简单的诡计放在心上。我儿子煞费苦心地向我作了说明,他之所以逃过一劫,主要归功于你对他的训练。所以你并没有辜负我!”他拍拍空空的椅背,“坐下吧,听我的!”
哈瓦特一屁股坐进椅子中。“可是……”
“这事不要再谈了,”公爵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其他人在哪儿?”
“我让他们在外边等着,我……”
“叫他们进来。”
哈瓦特和公爵对视。“大人,我……”
“我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杜菲,”公爵说,“让他们进来。”
哈瓦特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着敞开的门喊道,“哥尼,把大家叫进来。”
哈莱克领着一队人走进屋子,每个军官的表情都极为严肃,他们身后跟着更年轻的助手和专家,一股翘首以盼的气氛弥漫在他们四周。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声响,大家纷纷落座。微微有一股辣茶酒的味道从桌子那边飘了过来。
“谁想喝咖啡的话,这儿有。”公爵说。
他将这些人逐一看了个遍,心想:他们是优秀的军人,在这种战争中,没人能比他们表现得更好。从隔壁屋子拿来了咖啡,送到每个人面前,公爵等着,发现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倦容。
公爵恢复了沉静,显得富有效率,他站起身,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让大家集中注意力。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们的文明似乎已经深深陷入了侵略的习惯,以至于没有古老的方法,我们连简单的圣命也无法执行。”
桌旁传来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保罗发觉父亲用恰如其分的措辞和正确的语调,活跃了屋里的气氛。甚至声音里对疲倦的暗示也恰到好处。
“我想,我们最好先听听杜菲对弗雷曼人的情况有没有什么补充。”公爵说,“杜菲?”
哈瓦特抬起头。“大人,我首先作一个概括的汇报,之后会有几个经济问题要探讨。不过,依我看,弗雷曼人看起来越来越像我们所需要的同盟。他们正在观察我们,看我们是否可靠,但他们的行事方式似乎是公开的。他们向我们送来了一个礼物——由他们自己制作的蒸馏服……还有一些沙漠地区的地图,这些地区的周围便是哈克南人遗留下来的要塞……”他望了望桌旁的一众人等,“他们的情报已证明完全可靠,为我们与裁决官打交道帮了大忙。他们还送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杰西卡夫人的珠宝、香料酒、糖果、药品。我的人正在处理这些东西,似乎没什么阴谋。”
“你喜欢这些人,杜菲?”桌旁的一个人问道。
哈瓦特转身面对问话人。“邓肯·艾达荷说他们值得尊敬。”
保罗瞟了一眼父亲,接着回头看向哈瓦特,他鼓起勇气问道:“你有没有新的情报,弗雷曼人一共有多少人?”
哈瓦特看着保罗。“根据食物加工状况和别的证据,艾达荷估计他去的那个洞穴里住有一万人。他们的领袖说他统领的这个部落有两千个家庭。我们有理由相信,还存在着许多这样的部落群体。他们似乎都效忠于一个叫作列特的人。”
“这是新情报。”雷托说。
“大人,也许我的情报有误。有情况表明,这个列特可能是一个当地信奉的神祗。”
另外一个人清清嗓子,问:“他们确实与走私者来往吗?”
“艾达荷在那个部落时,就有一个走私商队带着大量香料离开。他们用牲口运货,说要走两周多的旅程。”
“看起来,”公爵说,“走私徒利用这段不安定的时期大大增加了走私活动。这值得我们好好思考。对于未经许可的舰船出入,我们不必太过担心——这一直都存在。但如果对他们的行动完全置之不理——这也不行。”
“您已经有了计划,大人?”哈瓦特问。
公爵看着哈莱克。“哥尼,我想让你带领一支代表团,或者说是一支外交使团,去跟这些浪漫的商人接触接触。告诉他们,只要交纳十分之一的税款,我可以不管他们的走私活动。哈瓦特估计过,他们用于行贿和雇用打手的钱是这个数的四倍之多。”
“要是皇帝听到这事,那怎么办?”哈莱克问,“他对宇联商会的利润可是垂涎三尺的,大人。”
雷托微微一笑。“我们将以沙达姆四世的名义公开征收这一税款,存于银行,然后从中扣除我们用于征税的合法费用。让哈克南人反对去吧!我们将弄垮几个在哈克南时期大发横财的人。没人可以再行贿!”
哈莱克嘴角一扭,露出一丝笑容。“啊,大人,真是一记漂亮的扫堂腿。要是我能看见男爵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那该有多好!“
公爵转身看向哈瓦特。“杜菲,你说你能搞到一些账本,弄到手了吗?”
“是的,大人。我们正对它们进行仔细查看。我已经浏览过一遍,可以大致给出个数字。”
“那就说说。”
“哈克南人每隔330个标准日,便从这个星球赚到100亿宇宙索。”
在座的人都大抽一口冷气。就连那些已经露出倦容的年轻副手们也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哈莱克轻声说:“‘因为他们要吸取海里的丰富,并沙中所藏的珍宝。’ 【3】 ”
“瞧啊,先生们,”公爵说,“这里还有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哈克南人悄然卷起铺盖卷,一声不吭地离开这个星球,仅仅是因为皇帝的命令?”
所有人都摇起头来,并小声附和。
“在暴力胁迫之下,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雷托说道。他转身看向哈瓦特,“现在该说说装备的情况了。他们留下了多少沙犁、采集机、香料工厂和附属设备?”
“从皇家财产目录上看,数量不少,这份目录由变时裁决官核查过。”哈瓦特示意助手把一份文件递给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打开了它,“但上面没有提到以下几点:可以运转的沙犁不足一半,只有三分之一有运载器,可以将设备运到香料开采地。还有,哈克南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随时可能出问题,变成一堆废铁。能让这些设备运转就是我们的福气,能让其中的四分之一工作六个月真是万幸了。”
“比我们料想的要好,”雷托说,“对这些基础设备的确切估计呢?”
哈瓦特看了眼文件。“约有930辆开采工厂,可以在几天内派到现场开工。有6250架扑翼飞机,可以用于勘探、侦察和气象观测……至于运载器,不足1000架。”
哈莱克说:“可不可以与公会重新谈谈,让他们同意将宇航船作为气象卫星向我们开放,这是否会更加节省资金?”
公爵看着哈瓦特。“这方面没有新消息吗,杜菲?”
“我们现在必须寻找别的出路,”哈瓦特说,“公会的代理人其实没有和我们谈判。他的意思简单明了,我们支付不起他们的要价,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不可改变。在重新联系他之前,我们得找出其中的原因。”
哈莱克的一名助手在椅子上转了一下,厉声喊道:“这不公平!”
“公平?”公爵看着那人,“谁要公平?我们要靠自己建立公道,就在这儿——厄拉科斯,要么活,要么死。阁下,你跟我到这儿来,有没有感到后悔?“
那人盯着公爵,然后说道:“不,大人。您没有退路,而我,除了跟随您,不会做其他选择。原谅我的一时冲动,可是……”他耸耸肩,“……有时我们大家都会感到难受。”
“我理解这种感受,”公爵说,“但是,只要我们有武器,而且拥有使用它们的自由,那请大家不要抱怨什么公平不公平。谁心中还憋着怨气?如果有,就发泄出来!在这次会议上,大家尽可畅所欲言。”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说道:“大人,令人难以释怀的,是其他大家族没有派志愿兵和我们结盟。他们把您称作‘公正的雷托’,并许诺永结友谊,但这只是在不损害他们自己利益情况下的许诺。”
“他们还不知道谁会在这次交火中取胜,”公爵说,“大部分家族都通过避免风险而发了大财,对此无人能责怪他们,人们只能鄙视他们。”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讨论装备,可以放几张幻灯片吗?让大家熟悉一下机器。”
哈瓦特点点头,对投影仪旁的助手打了个手势。
桌子三分之一处出现了一个3D影像,那个位置离公爵较近,桌子远端的一些人站了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保罗倾身向前,盯着那台机器。
它约有120米长,40米宽,与投影中其四周的那些人影相比,它简直就是个庞然大物。它正沿着独立的宽阔轨道移动,就像一只长着长长躯体的虫子。
“这是一座采收工厂,”哈瓦特说,“我们挑了一座修复状况较好的供大家观看。里面有一整套挖泥装备,是来这儿的第一批皇家生态学家使用过的,虽然如此,它却还能运转,尽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要是这套设备就是人们所说的‘老玛丽’,那它应该属于博物馆,”一个助手说,“我认为哈克南人是用它来进行惩罚工作的,这是悬在工人们头上的警钟,谁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分到‘老玛丽’上面去干活。”
大家哄笑起来。
保罗没有笑,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投影,想着脑中的那个疑问。他指着桌上的影像说道:“杜菲,有没有沙虫大到可以将这机器一口吞下?”
大家立即安静下来。公爵暗暗骂了一句,然后想:不——他们必须面对此地的现实。
“在沙漠深处,的确有沙虫可以一口将这样一座工厂吞下,”哈瓦特说,“我们大部分香料开采工作是在屏蔽场城墙附近进行的,在这些地方,有许多沙虫可以将这座工厂毁掉,然后轻松吞掉它。”
“我们为什么不给它们装上屏蔽场?”保罗问。
“根据艾达荷的报告,”哈瓦特说,“屏蔽场在沙漠里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一个身体大小的屏蔽场会招来方圆数百米内的沙虫。屏蔽场会让它们变得丧心病狂。弗雷曼人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没有理由去怀疑。艾达荷在弗雷曼人的部落里没有发现任何屏蔽场设备存在的迹象。”
“一个都没有?”保罗问。
“要在数千人的场所中隐藏这种设备是相当困难的,”哈瓦特说,“艾达荷可以在部落的任意一个地方走动。他没有发现屏蔽场,也没有看到任何使用它的迹象。”
“真是费解。”公爵说。
“但哈克南人肯定在这里使用了大量的屏蔽场设施,”哈瓦特说,“他们在每个卫戍村镇都设有维修站,他们的账户也显示出更换屏蔽场及零配件的巨额支出。”
“弗雷曼人会不会有使屏蔽场失效的方法?”保罗问。
“不太可能有,”哈瓦特回答说,“当然,理论上讲是可能的——一个城市那么大的反电荷装置应该可以做到,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尝试过。”
“如果有,我们早就应该听说了,”哈莱克说,“走私者与弗雷曼人接触频繁,如果这种设备存在,他们会首先弄到手,而且会在其他星球上贩卖。”
“这么重要的问题,我不喜欢让它搁置着,”雷托说,“杜菲,希望你把它列为头等大事,尽快找到答案。”
“大人,我们已经在着手解这个谜,”哈瓦特清了清嗓子,“啊,艾达荷确实说过一件事,他说弗雷曼人对屏蔽场的态度显而易见,他说他们觉得屏蔽场很有意思。”
公爵皱皱眉。“回到正题吧,继续说香料设备。”
哈瓦特对投影仪旁的助手打了个手势。
采收工厂的影像被一个带机翼的装置替代,很庞大,使四周的人看起来像小矮人。“这是一艘运载器,”哈瓦特说,“本质上来说,它就是一架大型直升机,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将采收工厂运到富含香料的沙漠地带,以及在沙虫出现时援救工厂。沙虫一直都会出现。采收香料,就是要在这打一枪换一地方的过程中尽可能多地采集。”
“很符合哈克南人的道德观。”公爵说。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运载器的影像接着被一架扑翼飞机代替。
“这些扑翼飞机很常见,”哈瓦特说,“有一些大的改进,主要是延长了航程,同时增加了防沙防尘的密封装置。大约只有三十分之一装有屏蔽场,也许扔掉屏蔽场发动机是为了减轻重量,以延长航程。”
“对屏蔽场毫不重视,我不喜欢这一点。”公爵喃喃地说,他心里在想:难道这是哈克南人的秘密吗?这是否意味着,当一切对我们不利时,我们乘坐屏蔽场飞行器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他猛地摇摇头,想甩掉这种想法。“再来看看工作预估。我们会得到多大的利润?”
哈瓦特在笔记本上翻了两页。“在估算了维修和可运行设备的费用以后,我们初步得出了操作成本。自然,它基于的折旧额拥有明确的安全边际。”哈瓦特闭上眼睛,进入了门泰特的半入定状态,“在哈克南统治时,维护与工资费用维持在14%。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将这个比例维持在30%,就算交了好运。考虑到再投资和其他可能出现的增长因素,包括宇联商会的份额和军事支出,我们的利润率可能会低到6%至7%,直到我们更新这些陈旧的设备,这样利润才能回升到12%至15%。”
他睁开眼睛。“除非大人愿意使用哈克南人的方法。”
“我们是在打造一个坚实永久的星球基地,”公爵说,“我们必须努力使这儿的大部分人称心如意——尤其是弗雷曼人。”
“对,最主要是弗雷曼人。”哈瓦特附和道。
“我们在卡拉丹的绝对优势,”公爵接着说,“来自海洋和空气的能量。在这儿,我们也要发展出某种东西,就叫它沙漠之能吧。可以包括空气能,但可能不包括。我希望你们注意飞行器不装屏蔽场这件事。”他摇摇头,“哈克南人会从外星球吸收人员,让他们担任重要员工。但我们不敢这么做,每一批新人员里都会有内奸。”
“那我们只能获得非常低的利润和产量,”哈瓦特说,“最初两季的产量可能比哈克南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三分之一。”
“这也没什么,”公爵说,“完全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要加快与弗雷曼人的谈判。在宇联公司第一次审计工作开始前,我希望得到五个营的弗雷曼人。”
“这个时间太紧,大人。”哈瓦特说。
“你很清楚,我们没多少时间。一有机会,装扮成哈克南人的萨多卡军就会出现在这个星球上。杜菲,你估计他们会有多少人?”
“最多四五个军团,大人,不会再多了。宇航公会的运输费太高。”
“那么,五个营的弗雷曼人,加上我们自己的军队,就足够应付了。我们要抓住几个萨多卡,让他们在兰兹拉德议会上亮亮相,形势就会大不一样——有没有利润都行。“
“我们将极尽所能,大人。”
保罗看看父亲,又回头看着哈瓦特,他突然意识到这位门泰特垂垂老矣,意识到老人已经侍奉了三代厄崔迪。垂垂老矣。那分泌着黏液的棕色眼睛,被异域天气折磨得满是皱纹的黝黑脸庞,塌陷的肩膀,薄薄的嘴唇上残留着纱芙汁的红迹。
这老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保罗想。
“我们正身处一场暗杀之战中,”公爵说,“但现在战争还未全面展开。杜菲,说说哈克南人在这儿的机构情况如何?”
“大人,我们已铲除了259名核心人员。目前哈克南的巢穴还剩不到三个,总共约有100人。”
“你们铲除的哈克南禽兽,”公爵问,“他们都很富有吗?”
“大部分人都很富裕,大人,属于企业家阶层。”
“我要你伪造一份效忠书,要他们签名,”公爵说,“把文件呈给裁决官。我们要采取法律行动,证明他们的效忠是虚假的。将他们的财产充公,剥夺他们的权利,驱逐他们的家庭,让他们一无所有。务必保证让皇帝获得10%的好处。必须让全部行动合法化。”
杜菲微微一笑,鲜红的嘴唇下露出了沾着红汁的牙。“大人,只有您能有这么奇妙的主意。很惭愧,我没能想到这一招。”
哈莱克皱着眉,沉下脸,保罗暗暗称奇。其他人都在微笑、点头。
这不对头,保罗想,这只会把敌人逼上绝路,因为投降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他知道家族血仇就得倾尽全力地痛下杀手,但父亲的这个行动在带给他们胜利的同时,也会毁了我们自己。
“‘我是一位异乡异客。’”哈莱克引了一句话。
保罗盯着他,知道这句话出自《奥天圣经》,他心里想:难道哥尼也不希望使用这不正直的诡计?
公爵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接着回头看看哈莱克。“哥尼,你说服了多少沙地工人,让他们留下来?”
“总共286人,大人。我认为应该接纳他们,这是我们的运气。他们都是有用的人。”
“就这么多?”公爵噘了噘嘴,“好吧,传我的命令……”
门口一阵骚动打断了公爵的话。邓肯·艾达荷穿过那里的卫兵,疾步走来,俯身贴到公爵耳边。
公爵挥手让他站起身。“大声说,邓肯。你瞧,我们在开战略会议。”
保罗审视着艾达荷,他有着猫一般的敏捷身手,反应迅速,作为一名武器教官,很难有人能与他匹敌。艾达荷黝黑的圆脸转向保罗,那深邃的目光没有任何表示,但保罗已察觉那沉静的伪装中流露着兴奋。
艾达荷的目光扫了一眼桌旁的人。“我们制服了一队装扮成弗雷曼人的哈克南雇佣军。弗雷曼人派出了一名信使,想给我们送来这支虚假部队的情报。然而,我们在袭击中才发现哈克南人伏击了信使,他受了重伤。我们把这名弗雷曼人带到这儿来救治,但他还是死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他受伤过重,回天乏术。但我很惊讶地发现,他在临死前想要扔掉一件东西。”艾达荷看了一眼雷托,“是一把刀,大人。一把您从未见过的刀。”
“晶牙匕?”有人问。
“没错,”艾达荷说,“乳白色,璨璨生辉。”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把插在刀鞘中的刀,饰有黑色纹脊的刀柄露在外面。
“别拔刀!”
这声音从屋子尽头的门口传来,嗓音洪亮,穿透人心。大家都站了起来,盯着那儿看。
一个身着袍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门口,两名警卫用剑交叉着把他拦在门外。此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袭浅棕色的袍衣,仅在头罩上留有空隙,黑色面纱后露出一双全蓝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
“让他进来。”艾达荷轻声道。
“别拦他!”公爵命令。
警卫犹豫了一下,旋即放下了剑。
那人走进屋子,站在公爵对面。
“这位是斯第尔格,是我拜访的那个部落的首领,给我们传递假部队情报的,正是他们。”艾达荷介绍说。
“欢迎光临,先生,”雷托说,“为什么不能拔出这把刀?”
斯第尔格望向艾达荷。“你已经了解我们崇尚纯洁、尊重名誉的习惯,我同意你看这把刀,因为你以朋友之礼对待这把刀的主人。”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其他人,“可我不认识在座的其他人,他们会玷污这把高贵的武器吗?”
“我是雷托公爵,”公爵说,“你允许我看看这把刀吗?”
“我允许你拔出这把刀。”斯第尔格说,此话一出,桌旁顿时传来一阵不满的嘟哝声。那弗雷曼人举起露出青筋的细手。“我提醒你们,这把刀的主人乃是你们的朋友。”
在大家静静等待的当口,保罗仔细观察这个人,感到他浑身散发着力量的光芒。他是一个领袖,一个弗雷曼领袖。
靠近桌子中部,坐在保罗对面的一个人轻声说道:“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在厄拉科斯有什么权利?”
“我听人说,雷托·厄崔迪公爵靠顺应民心统治天下,”那弗雷曼人说,“因此,我必须把我们的行事方式告诉你们:见过晶牙匕的人必须承担一种责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艾达荷,“它们属于我们。没有我们的同意,决不能带出厄拉科斯半步。”
哈莱克和另外几人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愤怒。哈莱克说:“雷托公爵才有权决定……”
“请稍等。”雷托说,温和的语气制止了他们。不能让局面失控,他想。他对那弗雷曼人说:“先生,对尊重我的人,我也会尊重他。我的确欠你一份情。我总是有债必还。如果这把刀不能在此地出鞘是你们的习俗,那我就命令谁也不能将刀拔出。如果有什么其他方式祭奠这位为我们而死的朋友,那请你尽管说。”
那弗雷曼人盯着公爵,然后慢慢拉开面纱,露出一张长满黑胡须的脸,瘦削的鼻子,丰满的嘴唇。他故意朝桌沿那里弯下腰,朝明亮的桌面上啐了一口唾沫。
桌旁的人一阵骚动,都想跳将起来,但艾达荷大吼一声:“慢着!”
大家都怔在了那儿,艾达荷接着说:“感谢您,斯第尔格,感谢您赐予的生命之水。我们接受它,视它像生命一般珍贵。”艾达荷也将一口唾沫吐在公爵面前的桌子上。
他对身旁的公爵说:“大人,请注意水在这儿非常珍贵。那是尊敬的表示。”
雷托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注意到保罗的眼神和脸上露出的懊悔笑意。他意识到,他的手下们都理解了这件事,紧张的气氛已渐渐缓和。
那弗雷曼人看着艾达荷,说道:“邓肯·艾达荷,你在我的部落表现很好。你是否与公爵有契约,必须效忠他?”
“大人,他的意思是请我加入他们的部落。”艾达荷说。
“他接受双重效忠吗?”雷托问。
“您想让我跟他去干吗,大人?”
“就这件事,我希望你自己作决定。”公爵说,可他却没能掩饰住语气中的急切之意。
艾达荷注视着那弗雷曼人。“斯第尔格,你接受这种双重身份吗?我还得经常回来为我的公爵效力。”
“你是出色的战斗者,也为我们的朋友尽了最大的努力,”斯第尔格说,他看着公爵,“就这么定了,汉子艾达荷将拥有这把晶牙匕,作为效忠我们的象征。当然,他必须接受净化,参加仪式,我们会为他做的。他将是弗雷曼人,同时也是厄崔迪的战士。此事有过先例,列特效忠两个主人。”
“邓肯?”雷托问。
“我明白,大人。”艾达荷回答。
“那就这样定了。”雷托说。
“你的水是我们的,邓肯·艾达荷,”斯第尔格说,“我们朋友的遗体就交给公爵,他的水就是厄崔迪的水。这就是我们的契约。”
雷托叹了口气,望向哈瓦特,和老迈的门泰特目光对接。哈瓦特点点头,显得很满意。
“我到下面等着,”斯第尔格说,“艾达荷,跟朋友们道个别吧。那位死去的朋友名叫杜罗克,你们都是杜罗克的朋友。”
斯第尔格转身往外走。
“你不愿再待会儿吗?”雷托问。
弗雷曼人转回身,漫不经心地抬手蒙好面纱,把面纱后的什么东西调整了一下。保罗在面纱落下前瞟了一眼,注意到好像是一根细管。
“要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们希望向你表达敬意。”公爵回答。
“名誉要求我马上去别的地方。”说完他看了一眼艾达荷,接着迅速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如果别的弗雷曼人也和他一样,那我们就能相得益彰。”雷托说。
艾达荷不动声色地说道:“大人,他是个特别的表率。”
“邓肯,你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吗?”
“大人,我是您派往弗雷曼人的使节。”
“那就全靠你啦,邓肯。在萨多卡军团来犯之前,我们得拥有至少五个营的弗雷曼人。”
“大人,这事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谋划。弗雷曼人喜欢各自为政,”艾达荷略显犹豫,“另外,大人,还有一件事,被我们干掉的雇佣兵中,有个人想要从我们死去的朋友身上夺走晶牙匕。那雇佣兵说,哈克南人悬赏一百万宇宙索,只要献上一把晶牙匕。”
雷托抬了抬下巴,显得非常吃惊。“他们为何这么想得到晶牙匕?”
“这刀用沙虫的牙打磨而成,它是弗雷曼人的标志。有了它,一个蓝眼睛的人可以进入任何一个弗雷曼部落。当然,如果我是陌生人,他们会进行询问,因为我长得不像弗雷曼人。但是……”
“彼得·德伏来。”公爵说。
“一个魔鬼般狡诈的人。”哈瓦特说。
艾达荷把刀藏进了衣服里。
“保护好那把刀。”公爵说。
“明白,大人,”他拍拍挂在皮带上的无线收发机,“我会尽快向您禀报。杜菲有我的呼叫密码。请使用战时用语。”他敬了礼,转过身,匆匆追赶那个弗雷曼人去了。
他们听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雷托和哈瓦特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微微一笑。
“大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哈莱克说。
“是我耽误了你们的工作。”雷托说。
“我还要汇报一下前沿基地的情况,”哈瓦特说,“是否下次再说,大人?”
“需要花很长时间吗?”
“如果是简报,不会很长。在弗雷曼部落中有个传闻,在沙漠植物试验站时期,曾修建了两百多个前沿基地。这些前沿基地可能都被废弃了,但有报告说,在废弃前,它们受过密封处理。”
“里面有设备?”公爵问。
“根据邓肯给我的报告,的确是这样。”
“它们都分布在什么地方?”哈莱克问。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哈瓦特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列特知道。’”
“天知道。”雷托小声说。
“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哈瓦特说,“刚才斯第尔格就说过这个名字。听他的意思,像是真有这个人存在?”
“列特效忠两个主人。”哈莱克说,“听起来像是宗教语录中的话。”
“那你应该知道。”公爵说。
哈莱克笑了。
“这位裁决官,”雷托说,“皇家生态学家——凯恩斯……他会不会知道这些基地的位置?”
“大人,”哈瓦特小心翼翼道,“这个凯恩斯是皇家雇员。”
“可天高皇帝远,”雷托说,“我需要那些基地。那里会有大量物资,可以用于设备修理。”
“大人!”哈瓦特说,“从法律上讲,那些基地仍是陛下的财产。”
“这儿的气候太恶劣,可以毁掉任何东西。”公爵说,“我们可以拿恶劣的气候当借口。找到这个凯恩斯,至少探听出这些基地是否存在。”
“‘若强占之,危哉险矣,’”哈瓦特说,“邓肯把一件事说得很明白:这些基地或关于基地的传说对弗雷曼人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如果我们夺取这些基地,就会与弗雷曼人产生嫌隙。”
保罗看着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注意到大家都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字。他们似乎对公爵的态度深感不安。
“听他说吧,父亲大人,”保罗低声说,“他讲的是事实。”
“大人,”哈瓦特接着说,“那些基地里的物资可以让我们修好所有的设备,但由于战略上的原因,我们无法得到它们。要是不进行更进一步的了解就贸然行动,就显得太过鲁莽。这个凯恩斯有皇帝赋予的仲裁权,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而弗雷曼人又对他敬若神灵。”
“那就别硬来,”公爵说,“我只想知道那些基地是否真的存在。”
“遵命,大人。”哈瓦特坐了回去,垂下了目光。
“那么好吧,”公爵说,“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事了——工作。我们平时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已是身经百战,明白成功会有什么奖励,也清楚失败的后果。你们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任务。”他看着哈莱克,“哥尼,你先管一下走私者的事。”
“‘吾将深入反叛者的沙漠老巢。’”哈莱克背了一段话。
“总有一天我会逮到某人不引经据典的时候,看看他仿佛一丝不挂的样子。”公爵说。
桌旁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但保罗听出大家都是在强颜欢笑。
公爵转身看向哈瓦特。“杜菲,在这层楼上再设置一个情报通信指挥站。完成后,来见我。”
哈瓦特起身环视了一眼屋子,像是在找帮手。接着他转过身,领着一队人走了出去。其他人都走得很匆忙,有人把椅子绊倒在地,场面有点乱哄哄的。
结束得那么混乱,保罗想,他看着走在最后的几个人的背影。在以前,会议总是在激烈的气氛中结束。但这次会议似乎突然断了头,因为本身就存在不足,最糟的是还没讨论出个结果。
保罗第一次开始考虑失败的可能性——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类似圣母给予的警告,而是由于对形势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须直面这一切。
我父亲在孤注一掷,他想。局面对我们大为不利。
还有哈瓦特,保罗记起这个老迈的门泰特在会议期间的举止——微微透着一股犹豫,那是不安的征兆。
哈瓦特一定被什么事深深困扰着。
“儿子,后半夜你最好还是留在这儿,”公爵说,“反正天也快亮了。我会通知你母亲的。”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你可以把这些椅子拼起来,在上面睡一觉。”
“父亲,我不是很累。”
“随你意吧。”
公爵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沿着长桌来回踱步。
就像一头困兽,保罗想。
“您准备与哈瓦特谈谈内奸的事吗?”他问。
公爵在儿子对面站住,对着黑洞洞的窗说:“这事我们已讨论过好几次。”
“那老太太似乎很确信,”保罗说,“而且母亲得到的情报……”
“我们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公爵说,他扫了一眼四周。保罗注意到父亲那困兽般疯狂的表情。“留在这儿。我要去跟杜菲谈谈建指挥站的事。”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中途朝门卫点了点头。
保罗看着父亲刚才站过的地方。即使在公爵离开前,那地方也是空空荡荡的。保罗想起了老太婆的话:“……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
在君临厄拉科斯的第一天,穆阿迪布与家人穿过厄拉奇恩的街道,沿途有一些人想起了那些传说和预言,便状着胆子大叫:“穆迪!”但他们的呼声更大程度上是询问,而不是陈述,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希望他是预言中的李桑·阿尔-盖布,也即是天外之音。他们注意力同样集中在他的母亲身上,因为他们已听说她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对他们来说,她明显就像另一个李桑·阿尔-盖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公爵在一名卫兵的引领下,在一间角房中找到了杜菲·哈瓦特,他正独自一人待着。隔壁房间的人正在安装通信设备,那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但这间房间却甚是安静。公爵扫了一眼屋子,哈瓦特旋即从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旁站起来。这屋子的墙是绿色的,除了那张桌子,还有三把浮空椅,椅子上代表哈克南人的“哈”字刚被仓促抹去,留下了一块难看的白斑。
“这些椅子被偷过,不过很安全,”哈瓦特说,“保罗呢,大人?”
“我让他留在会议室,不想打扰他,希望他好好休息一会儿。”
哈瓦特点点头,走到通向隔壁房间的门旁,把门关上,静电和电火花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杜菲,”雷托说,“皇室和哈克南人囤积的香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人的意思是……”
公爵努努嘴。“仓库很容易被毁。”哈瓦特正准备插话,公爵抬起手,继续道,“别管皇帝藏了多少财宝。如果哈克南人遭到打击,他也会暗暗高兴。这些东西男爵自己都不敢公开承认,那么,如果它们被毁了,他会抗议吗?”
哈瓦特摇摇头。“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大人。”
“调几个艾达荷的人,也许还有一些弗雷曼人很想出这个星球看看。给杰第主星来个突然袭击,这能赢得战术优势,杜菲。”
“一切听您吩咐,大人。”哈瓦特转身离去,公爵注意到老头子有点紧张,心想:也许他怀疑我不信任他。我得让他知道内奸的事。嗯,最好立即消除他的疑虑。
“杜菲,”他说,“由于你是我能完全信赖的几个人之一,还有件事想跟你谈谈。我们俩都清楚,为了防止敌人的渗透,必须保持高度警惕……最近我得到两个新情报。”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公爵。
雷托把保罗说的话告诉了他。
这消息没有引起门泰特的强烈专注,相反,仅仅是增加了他的不安。
雷托仔细观察老人,接着说道:“老朋友,你心里有事。在开战略会议时,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因为你显得有点紧张。是什么事那么严重,不能在会上讲出来?”
哈瓦特沾着红汁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嘴角辐射出一条条纤细的皱纹。当他开口时,那些皱纹仍显僵硬。“大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杜菲,我们曾是同生共死的朋友,”公爵说,“你知道,不管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
哈瓦特继续看着他,心想: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他光明磊落,完全值得我对他效忠。我为什么要伤害他?
“能告诉我吗?”雷托问。
哈瓦特耸耸肩。“是一张纸条。我们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得到的。这纸条是给一个叫帕迪的人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帕迪是这儿的哈克南地下组织的高层人员。纸条上讲的事可以有多种解释,也许非常严重,也可能无足轻重。”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那是一张碎纸片,大人,内容不全。东西印在缩微胶片上,附有自毁胶囊。我们没能及时阻止酸腐蚀,只得到了只言片语。不过,留下的那几句话让人浮想联翩。”
“是吗?”
哈瓦特擦擦嘴唇。“上面写:‘……托永远不会怀疑,当他的心爱之人出手打击他时,打击者的真面目就足以毁掉他。’字条上有男爵本人的私印,我已查证过,是真的。”
“你怀疑的对象显而易见。”公爵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我宁愿自断一条胳膊也不愿伤害您,”哈瓦特说,“大人,如果……”
“杰西卡夫人,”雷托说,怒火慢慢将他吞噬,“你能逼这个帕迪讲出实情吗?”
“很不幸,我们截获信使时,帕迪已不在人世。而我也相当确信,信使本人并不知道自己传达的是什么消息。”
“我知道了。”
雷托摇摇头,他心里想:这事真是难缠。其实是无中生有,我了解自己的女人。
“大人,如果……”
“不!”公爵怒吼,“你们大错特错,竟觉得——”
“我们不能忽视这种可能,大人。”
“她已跟随我整整十六年!这期间有成千上万的机会——你还亲自对那所学校,对这个妇人进行了调查!”
哈瓦特悲痛地说道:“当时有些事瞒过了我。”
“我告诉你,那不可能!哈克南人想要将厄崔迪家族斩草除根——其中也包括保罗。他们已经干过一次。一个女人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吗?
“也许她并不是要对付她的儿子。昨天的事也许只是个聪明的骗局。”
“那不可能是骗局。”
“先生,按理说,她不应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是一名孤儿,比如说,是被厄崔迪人遗弃的孤儿,那又会出现什么结果?”
“如果这样,她早该下手了,在我的饮料里下毒……夜晚用匕首刺杀。谁能有更好的机会?”
“哈克南人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您,大人,而不只是刺杀。这显然与普通的报仇不同。如果成功,可能成为一出家族世仇的杰作。”
公爵的双肩一沉,他闭上眼睛,看上去又苍老又疲倦。这不可能,他想,那女人已向我敞开了心扉。
“让我怀疑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就是毁掉我的最好方法吗?”公爵问。
“这种解释我也想过,”哈瓦特说,“可是……”
公爵睁开双眼,盯着哈瓦特,心想:让他怀疑吧。怀疑是他的职责,跟我无关。也许如果我装作相信,就会让敌人放松警惕。
“你有什么建议?”公爵轻声问。
“现在,要每时每刻监视她,大人。这事必须做得不留痕迹。艾达荷是最好的人选,不出一个星期他就能回来。我们正在训练一个年轻人,他选自艾达荷的部队,是代替艾达荷派往弗雷曼人处的理想人选。他在外交上很有天赋。”
“千万别损害我们与弗雷曼人的关系。”
“当然不会,先生。”
“保罗怎么办?”
“也许我们该提醒岳医生。”
雷托转身背对着哈瓦特。“这事由你处理。”
“我会谨慎行事,大人。”
至少我可以对这件事放心,雷托想。他说:“我要走走。不会走出防御带,有事尽管来找我,可以叫卫兵……”
“大人,在您走之前,我想让您先看一段胶片记录,是对弗雷曼宗教的初步分析。您曾让我向您报告这事。”
公爵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不能等等吗?”
“当然可以,大人。不过,您当时问我他们在叫什么。是‘穆迪’!这词是冲着小主人去的,当时……”
“冲着保罗去?”
“是的,大人。弗雷曼人中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个预言,说一个领袖将降临,他是贝尼·杰瑟里特之子,他将领导他们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传说就是人们熟悉的那类救世主的故事。”
“他们认为保罗就是这个……这个……”
“他们只是希望,大人。”哈瓦特递过一个胶片胶囊。
公爵接过胶囊,丢进口袋。“我过会儿再看。”
“好的,大人。”
“现在,我需要时间……思考。”
“是,大人。”
公爵深深地叹了口气,大步走出了门。他转向右边,双手背在身后,沿着大厅往前走,但压根儿没注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一路行经走廊、楼梯、阳台和大厅……还有向他敬礼的手下,他们都退到一边,为他让路。
不久,他又回到了会议室,里面黑漆漆的,保罗正睡在桌子上,身上盖着卫兵的外套,头下枕着一个小袋。公爵轻手轻脚地穿过屋子,走到阳台上,俯瞰外面飞机场的情况。从机场那里投来一丝亮光,在昏暗的反射光下,阳台角落里的一个卫兵认出了公爵,于是迅速立正敬礼。
“稍息。”公爵轻声道。他靠在阳台冰凉的金属栏杆上。
沙漠盆地正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下。他抬头仰望天空,满天星辰就像丢在青黑之水上的珠片面纱。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另一颗月亮正透过朦胧的沙尘朝外张望——像是充满了狐疑,用一种挖苦的眼神看着他。
公爵望着那颗月亮慢慢坠下屏蔽场城墙的山崖,让它们结满霜花。黑暗突然袭来,公爵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他打了个冷战。
一股怒气迅速贯穿他的全身。
哈克南人一直在对我进行围追堵截,这是最后一次猎杀,他想,他们就是一堆狗屎,脑袋瓜就像是乡野蠢汉!我已经予以了反击!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缕悲伤:我必须用锐眼和利爪进行统治——就像统领弱鸟的雄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鹰徽。
东方的夜幕渐渐散去,开始显出亮亮的鱼肚白,接着变成贝壳式的乳白之色,群星也暗淡了下去。晨光缓缓地撕开远方的地平线,光亮渐渐向四周扩散。
那景致美不可言,使公爵心醉神迷。
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象了,他想。
他本以为连绵不绝的红色地平线和紫黄色的悬崖是这里最美的事物。在机场的那一边,夜幕的微小露珠正滋润着厄拉科斯脚步匆匆的种子,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红色花朵,一条清晰的紫色足印贯穿其中……仿佛巨人的足迹。
“多美的黎明啊,大人。”卫兵说。
“是的,多美啊!”
公爵点点头,心想:也许这个星球能变得美丽宜人,也许它能成为我儿子的美好家园。
这时,他看见一个个人影走进了那片花田,用一种像镰刀一样的奇怪东西扫荡着——是露水采集者。这儿的水太珍贵,即使是露水也得收集。
这也可能是个丑陋之地,公爵想。
这世上最可怕的时刻,莫过于当你发现自己的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时那一刹那的领悟。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公爵说:“保罗,我正在做一件招人痛恨的事,可我必须去做。”他站在便携式毒物探测仪旁。这仪器搬到会议室里来是供他们早餐时使用的,仪器的探测臂懒懒地垂在桌子上方,让保罗想起了某些刚死的奇怪虫子。
公爵正聚精会神望着窗外的机场和晨空下的滚滚风沙。
保罗面前放着一个阅览器,里边有一段关于弗雷曼宗教的短片,是哈瓦特手下的一个专家整理的。里面的内容与他有关,这着实让保罗坐立不安。
“穆迪!”
“李桑·阿尔-盖布!”
闭上眼睛,他就能回忆起人群的欢呼。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期盼的,保罗想。他想起圣母老太婆说过的那个词: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段回忆又重新触及保罗记忆深处的那个可怕的目的,将这个陌生的世界投上了一层阴影,保罗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已熟知,却又无法理解。
“真是可恨!”公爵说。
“父亲大人,您说什么?”
雷托转过身,低头看着儿子。“哈克南人以为他们能用诡计耍我,让我怀疑你的母亲。他们不知道,我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她。”
“我不明白。”
雷托重新看向窗外。一轮白日正冉冉升起,乳白色的光穿过滚滚沙雾,照射在屏蔽场城墙上。
公爵抑制住愤怒,用低缓的声音向保罗解释了那个神秘的信函。
“你还是不要太相信我。”保罗说。
“要让他们觉得他们的诡计成功了,”公爵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很蠢。一定要让它看上去像是真的,甚至连你母亲也可能不知道这是一个烟雾弹。”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不能让你的母亲看上去像在演戏。哦,她有超常的表演功力……但她对此过于依赖。我希望能借此引出内奸,一定要让人觉得我完全被蒙蔽了。这样会伤害你母亲的心,但她却不会遇到大的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父亲?也许我会说出去。”
“他们不会因这事而监视你,”公爵说,“你一定要严守秘密。”他走到窗户旁,背对着保罗,“这样一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诉她——告诉她我从未怀疑过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想让她知道这一点。”
保罗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死亡的意味,于是马上接嘴说道:“你不会有事的,父亲,那……”
“住嘴,儿子!”
保罗望着父亲的背影,他肩颈的轮廓线条和迟缓的动作分明透着疲倦。
“你太累了,父亲。”
“我是累了,”公爵同意道,“我的心累了。各大家族令人伤心的堕落终于使我心沉如山,我们曾经非常强大。”
保罗立即生气地回应:“我们家族没有堕落!”
“还没有吗?”
公爵转身看着儿子,那双冷酷的眼睛被一圈黑眼圈包围,嘴唇挖苦似地噘着。“我本应娶你母亲,让她做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能让一些家族存一线希望……可以利用他们待嫁的女儿与我结盟。”他耸耸肩,接着说:“所以,我……”
“母亲对我解释过。”
“作为一个领袖,没有什么比英勇气概更能为他赢得忠诚,”公爵说,“所以,我很注意培养英勇气概。”
“你领导得挺好,”保罗说,“你统治有方。人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你、爱戴你。”
“这归功于我杰出的宣传部队。”公爵说。他又转过身,看着窗外的盆地,“我们在厄拉科斯上的机会,远比皇帝预料的要多。但有时我也想,如果我们揭竿而起,逃到别的星球上,也许还会更好。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能隐姓埋名地躲在人群中,不再为人所知……”
“父亲!”
“是的,我累了,”公爵说,“你知道吗?我们正在使用香料残渣作为原料,制造胶片基膜,我们已经建起了工厂。”
“真的?”
“胶片基膜绝不能缺,”公爵说,“不然的话,我们怎样才能把宣传信息铺天盖地输往乡村和城市?人民必须了解我的英明统治。如果我们不宣传,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保罗说。
公爵再一次转身看着儿子。“我差点忘了说了,厄拉科斯还有一个优势。这里的香料无处不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吃的食物里,几乎都有它。而且我发现,它能形成一种天然免疫力,使暗杀指南中的一些最常见的毒药失去作用。由于必须注意每一滴水的去向,从而使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严格监控,包括发酵、水培和化学繁殖等。我们不可能通过毒药进行大面积暗杀,所以别人也不能以此来对付我们。厄拉科斯使我们道德高尚、心灵净化。”
保罗刚想开口说几句,公爵便打断了他。“儿子,我必须对某个人讲讲这些事。”他叹了口气,望望窗外干枯的土地,连花也消失了——被露水收集者践踏,被烈日晒枯了。
“在卡拉丹,我们用海洋和空气之能统治,”公爵说,“在这儿,我们必须积聚沙漠之能。这是你将继承的遗产,保罗。如果我发生了意外,你会怎么样?你不会成为反叛者,而会成为游击战士——逃跑,遭到追杀。”
保罗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未见过父亲表现得如此消沉。
“要想统治厄拉科斯,”公爵说,“必须正视损害自尊的决定。”他抬手指向窗外,在机场一边的一根杆子上,挂着一面懒懒飘动的绿黑旗帜。“那光荣的旗帜最终可能会成为许多邪恶的象征。”
保罗嗓子发干,咽了一口唾沫。父亲的话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一种致命的感觉使这男孩感到内心空空如也。
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抗疲劳药片,丢进嘴里咽了下去。“权力和恐惧,”他继续说,“是统治国家的工具。我得安排一下,接下来要重点对你进行游击战训练。在那个胶片资料里——他们管你叫‘穆迪’,‘李桑·阿尔-盖布’——那是我们最后的手段,你可以利用利用。”
保罗看着父亲,注意到药片开始起作用,公爵的肩膀挺了起来。但保罗仍然想着那些令他害怕和怀疑的话。
“那生态学家怎么还不到?”公爵喃喃道,“我告诉过杜菲早点带他来见我。”
我的父亲,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着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觉到,他隐隐有一丝不安。他把我领到画像厅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拟像前。我注意到他们俩惊人地相像——家父和这个画中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是一对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儿,”家父说,“当这个男人选妻之时,我真希望你的年龄能大一点。”当时家父七十一岁,但看起来不比画像上的那个人老,而我只有十四岁。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就推断出,父亲的内心希望公爵是他的爱子,他对他们出于政治原因而成为敌人感到厌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凯恩斯博士奉命要出卖这些人,可和这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动摇了。他对自己的科学家身份感到自豪,对他来说,传说只是有趣的线索,凭此可以寻求文化根源。然而这男孩和那古老的预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确有着“探寻真相的眼神”,一种“内敛的公正气度”。
当然,传说也留有余地,没有说明神母是将弥赛亚带来此地,还是在此地生下他。不过,传说与现实确实相当契合,着实令人生怪。
他们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飞机场的行政大楼里相见的。一架没有标志的扑翼飞机蹲在一旁,随时待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就像某只似睡非睡的虫子。一名厄崔迪卫兵手握利剑守在旁边,他身上开着的屏蔽场使周围的空气有一丝扭曲。
凯恩斯对着屏蔽场冷笑了一声,心想:厄拉科斯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的。
这位星球生态学家举起一只手,令他的弗雷曼警卫退后,然后大步走向大楼的入口——一块镀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这座石头建筑真是毫无遮蔽,他想,简直连洞穴都不如。
门内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馏服左肩上的装置。
门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厄崔迪士兵从里面鱼贯而出,装备着慢速散弹击昏器、剑和屏蔽场。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黑皮肤、长着一张鹰脸的高大男人。他穿着一件朱巴斗篷,胸前饰有代表厄崔迪的鹰徽。看得出来,他对那身服饰并不熟悉,斗篷紧贴在蒸馏服裤腿的两侧,没有那种大步走路时恣意摇曳的感觉。
他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长着跟他一样的黑发,但脸庞更圆。凯恩斯知道这年轻人只有十五岁,不过体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小。但这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威仪,一种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别人却毫无觉察。他穿着跟他父亲一样的斗篷,却有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就好像一直以来他都穿着这种服饰一样。
“穆迪洞悉别人难以察觉的一切。”预言如是说。
凯恩斯摇摇头,他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普通人。
随这两个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类似的沙漠服,凯恩斯一眼就认出了他——哥尼·哈莱克。凯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内心对哈莱克的愤恨,他曾向自己简略说过,该如何与公爵及其继承人见面,以及见面时要注意的礼节。
“你可以称呼公爵‘阁下’或‘大人’,‘尊贵的老爷’也不错,但这个称呼一般用在更为正式的场合。可以称呼公爵儿子为‘小主人’或‘阁下’。公爵为人和善,却不愿与人过分亲近。”
凯恩斯望着这群人渐渐走近,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让那门泰特花半个晚上询问我,是吧?想让我指导他们监督香料开采,嗯?
哈瓦特询问的真正意图没能瞒过凯恩斯。他们想得到皇家基地,很显然是艾达荷给他们透露的消息。
我要让斯第尔格割下艾达荷的脑袋,把它送给公爵,凯恩斯暗想。
现在,公爵一行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一双双沙地靴踩在沙子上,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
凯恩斯躬身行礼。“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这位独自站在扑翼飞机旁的人,仔细打量着他:瘦高个,一身沙漠行装,宽松的外袍,蒸馏服,短统靴。兜帽脱了下来,面纱垂在一边,露出沙黄色的长发,胡须稀稀拉拉的。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不可测的全蓝眼睛,眼眶中透着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态学家。”公爵说。
“大人,我们更喜欢老式称呼。”凯恩斯说,“行星学家。”
“悉听尊便,”公爵说,他低头看着保罗,“儿子,这位就是变时裁决官,争端的仲裁人,受命监督这儿的一切,看人们是否服从我们的有效统治。”他重新看向凯恩斯,“这是我的儿子。”
“小主人。”凯恩斯说。
“你是弗雷曼人吗?”保罗问。
凯恩斯微微一笑。“这儿的部落和村庄都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实际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学家。”
保罗点点头,暗暗佩服此人的强者风范。还在楼上时,哈莱克就透过窗户把凯恩斯指给了保罗。“就是那个站在那儿、身边有弗雷曼人护送的人,他现在正朝扑翼飞机走去。”
当时保罗用望远镜大致观察了凯恩斯,注意到那张严肃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额。哈莱克在保罗耳边嘀咕:“一个奇怪的家伙,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直截了当,不会拐弯抹角。”
公爵站在他们身后。“典型的科学家。”
现在,保罗离这个人只有几步之遥,他感到凯恩斯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人格的影响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统,生来就会发号施令。
“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蒸馏服和斗篷。”公爵说。
“希望它们合身,大人,”凯恩斯说,“是弗雷曼人制作的,而且是尽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莱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不穿这些服装,就无法带我们去沙漠,”公爵说,“但我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水。我们没打算去太久,而且还会有空中掩护——就是现在在我们上方的护卫队。要使我们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凯恩斯盯着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体,他冷冷地说道:“在厄拉科斯,绝不要说什么可能性,我们只注意会发生的事。”
哈莱克绷紧身子。“称呼公爵应用‘阁下’或‘大人’!”
公爵给他做了一个手势暗号,令他克制。“哥尼,我们的习惯别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让。”
“遵命,大人。”
“凯恩斯博士,我们欠你的情,”雷托说,“我们将永远记住你送的服装和你对我们的关心。”
保罗一时兴起,脑中闪过一句《奥天圣经》中的话,他脱口而出:“‘此礼乃是河水的赐福。’”
这句话在沉寂的空气中高声回荡,凯恩斯带来的弗雷曼卫队正躲在大楼的阴影里静卧,听到这句话后,一个个跳了出来,兴奋地低语,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李桑·阿尔-盖布!”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抬手一挥,令他们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边还在小声嘀咕着。
“真有意思。”雷托说。
凯恩斯严肃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罗,说:“这儿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别太介意,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心里却在想传说中的预言:“他们将用圣语问候你,你的礼物将是赐福。”
雷托对凯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据于哈瓦特的口头报告(非常谨慎,充满怀疑),现在这个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个弗雷曼人。凯恩斯带着弗雷曼卫队来,目的只是想试探行政更替之后,他们进入城区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只是一个仪仗队。从凯恩斯的举止看,他是个傲慢的人,习惯于自由,他的谈吐和举止只受自己怀疑的支配。保罗提的问题真可谓一针见血。
凯恩斯已经是土著人的一员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大人?”哈莱克问。
公爵点点头。“我自己驾驶扑翼机,凯恩斯跟我坐在前面,给我指路。你和保罗坐后面的位子。”
“请稍等,”凯恩斯说,“如果您不反对,我想检查一下您的蒸馏服是否安全。”
公爵张口想要说话,但凯恩斯继续催逼。“大人……我像关心自己的生命一样关注您的身体。我很清楚,如果你俩受我的照顾而又发生意外,掉脑袋的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公爵皱皱眉,心想:真是棘手!如果我拒绝,就可能得罪他,而这个人的价值对我来说也许不可估量。但是……让他进入我的屏蔽场,在我对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让他贴近我,安全吗?
这些念头迅速闪过他的脑际,公爵心一横,作出了决定。“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公爵说。他向前跨了一步,打开自己的外袍,同时注意到哈莱克走到自己身边,摆好姿势,全身戒备,但仍表现得相当镇静。“如果你不介意,”公爵说,“我想听听蒸馏服的功能和作用。你来告诉我们再合适不过,因为这种装备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凯恩斯说,他的手伸进袍子里,向上摸索着寻找肩膀密封口,一面检查一面向公爵解释,“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微型的三层装置——一种非常高效的过滤和热交换系统。”他调了调肩膀密封口,“与皮肤接触的层面非常透气,透汗,而且有凉爽作用……就像普通的蒸发过程。另外两层……”凯恩斯替公爵紧紧胸带,“包括热交换纤维和盐分沉淀装置。盐分会被回收。”
凯恩斯打了个手势,公爵抬起胳膊。“很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凯恩斯告诉他。
公爵照他的话做。
凯恩斯又检查了腋下密封口,调了调其中一个。“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渗透行为,”他说,“会为装置提供动力。”他又稍稍松了松胸带,“回收的水分流入积存袋,在你脖子旁夹着一根管子,你可以通过这根管子从积存袋中吸水。”
公爵转过脸,低头看着那根管子。“很方便,很高效,工艺设计得很好。”
凯恩斯跪下来,开始检查腿部密封装置。“尿水和粪便在大腿的棉块中得到处理。”他站起来,摸摸颈部的装置,提起一个活动盖。“在沙漠里,你把过滤罩戴在面部。用这些固定夹将管子牢牢固定在鼻子上。通过口腔的过滤器吸气,通过鼻腔管子呼气。穿一套运行良好的弗雷曼蒸馏服,你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就算困在大沙漠中也毫无妨碍。”
“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说。
凯恩斯用手指按了按蒸馏服的前额垫。“这东西可能会擦得你不太舒服,如果这样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把它弄紧固一些。”
“谢谢。”公爵说。凯恩斯退了回去,他动了动肩膀,感到确实舒服了许多——更贴身,没刚才那么不舒服。
凯恩斯转身看向保罗。“好了,小伙子,现在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服装。”
这人不错,但应该让他学会正确的称呼,公爵暗想。
凯恩斯检查服装时,保罗顺从地站在那里。他穿上这套沙沙作响、表面光滑的衣服时,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潜意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未穿过蒸馏服,然而,当哥尼笨拙地指导他如何穿这套衣服时,他感到有一种天然的本能,知道怎么调节那些黏扣。当自己收紧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动力时,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在他紧紧扣上颈部和前额的扣子时,他早已知道那是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凯恩斯直起身体,满面疑惑地向后退去。“你以前穿过蒸馏服吗?”他问。
“这是第一次。”
“那有人帮你吗?”
“没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脚踝处用松紧带箍得正合适,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做得完全正确。”
凯恩斯揉揉脸颊,想到了传说中的话:“他了解你们的风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们别再耽搁时间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扑翼飞机,领着众人往那里走去。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随即爬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检查了一遍控制器和仪表。另外几人手脚并用爬上来,飞机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凯恩斯系好安全带,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这架舒服的飞行器上,衬着软垫的坐椅,豪华柔软的淡绿色内饰,闪闪发光的仪表。舱门关上后,通风扇开始转动,机舱里顿时弥漫着经过过滤的清新空气。
真是轻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莱克说。
雷托加大动力,他感觉到机翼的扇动,一下,两下,他们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机翼紧紧平伸,后部喷射引擎一加力,随着一声呼啸,他们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东南越过屏蔽场城墙,”凯恩斯说,“我已经让你的开采工头在那里把设备准备好了。”
“好!”
公爵斜着飞进空中掩护的范围内,其他飞行器飞上护卫的位置,一齐向东南方飞去。
“这些蒸馏服的设计制造工艺真是复杂精密。”公爵说。
“改天我可以带你去参观参观部落工厂。”凯恩斯应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说,“我发现某些要塞也在生产这种服装。”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制品,”凯恩斯说,“任何爱护自己皮肤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产的蒸馏服。”
“它真的可以让你每天只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问。
“只要穿戴正确,并好好戴上头顶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里,”凯恩斯答道,“如果无需用手进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馏手套,但大部分来往于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将一种木榴树的叶汁涂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过左侧的窗户往下方看去,屏蔽场城墙周围是一片残碎的景象:布满裂纹、受尽锤炼的岩石,一条条黑色交叉的断层震裂线,划分出一块块黄褐色的区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废墟。
他们穿过一个低矮的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围是一圈岩石。南边有一个缺口,沙地从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个三角洲,与周围黑色的岩石相映。
凯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刚才自己触到的蒸馏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肤。他们的衣袍上围着屏蔽场带,腰间别着慢速散弹击昏器,颈部有硬币大小的应急发射装置。公爵和他儿子的腕鞘中都插着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严重磨损。这些人给凯恩斯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他们既温和,却又勇猛无比,作风与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当你向皇帝汇报这儿的权力交接时,你会说我们遵守了规则吗?”雷托问。他望了望凯恩斯,接着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们来了。”凯恩斯说。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问。
凯恩斯的下颚肌肉一紧,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大人,作为行星学家和变时裁决官,我直接受帝国管辖……”
公爵阴沉一笑。“但我们都明白现实。”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中,保罗想:父亲对凯恩斯逼得太紧了。他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但诗人勇士正看着窗外荒凉的景色。
凯恩斯拘谨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为行星学家的职责。”
“当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学和植物学……加上一些地质工作——地核钻探和测试。人们对一个完整的星球总有探索不完的疑问。”
“你也调查香料吗?”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注意到那一脸强硬的表情。“大人,这问题有点怪。”
“凯恩斯,请记住,如今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么研究香料,我都不会介意,但必须和我分享你的发现。”他朝这位行星学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许对香料的研究,对吗?”
凯恩斯瞪着公爵,没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讳,”公爵说,“不用担心你的皮肤。”
“皇家法院确实远在天边。”凯恩斯低声说。他想:这个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他愚蠢到认为我会跟他们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但仍旧注意着航向。“先生,我发觉你说话的语气有点酸。我们带着一群驯服的杀手来到这个星球,是吗?还希望你们马上明白我们与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经看到你们铺天盖地的宣传品,”凯恩斯说,“‘爱戴善良的公爵!’你的军队……”
“好啦!”哈莱克大叫一声,他倾身向前,把注意力从窗边移了过来。
保罗把一只手放到哈莱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头望了一眼说,“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统治下。”
哈莱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温和一些,”凯恩斯说,“但他的目的很明确。”
“你会帮我们打开那些基地吗?”公爵问。
凯恩斯坚决地回答:“它们是陛下的财产。”
“却被闲置不用。”
“迟早会用。”
“陛下同意吗?”
凯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统治者不贪婪地掠夺香料,那这地方可以变成一个伊甸园。”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爵想。接着他说道:“如果没有钱,一个星球怎么变成伊甸园?”
“如果买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务,钱有何用?”凯恩斯反问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着说:“咱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想我们已经到了屏蔽场城墙的边缘。还是保持航向吗?“
“保持航向。”凯恩斯答道。
保罗朝窗户外望去。在他们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锐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连绵不断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沙丘深处不时出现一些暗点,一些黑乎乎的疙瘩,应该不是沙子。也许是突起的岩石。在这热得令人发昏的情况下,保罗吃不准那是什么。
“下面有什么植物吗?”保罗问。
“有一些。”凯恩斯答道,“这个纬度的生物带的生物,绝大多数都被我们称为水贼——它们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会为一点点水分而互相攻击,并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会生机勃勃,但它们都学会了如何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们的生存方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说窃取对方的水分?”保罗问。这想法令他愤慨,他的语气暴露了他的情绪。
“这种事时有发生。”凯恩斯说,“但并非我的意思。你瞧,我这里的气候决定了对水的特别态度。在任何时候你都会想到水的问题。你决不会浪费任何含水分的东西。”
而公爵却在想:“……我这里的气候!”
“大人,再往南转两度,”凯恩斯说,“西面有一场风暴。”
公爵点点头,他已看到那边沙雾弥漫。他操控飞行器微微倾斜,身后的护航机群也跟着它一起转向,在被沙尘折射的光线下,它们的机翼泛着一片乳黄色的光芒。
“这应该可以避过风暴。”凯恩斯说。
“如果飞进沙尘暴,那一定很危险,”保罗说,“就算最坚硬的金属,也抵挡不住吗?”
“在这样的高度,不会是沙,而只有尘,”凯恩斯说,“主要的危险是看不见东西,以及旋风和堵塞。”
“我们今天能亲眼目睹香料开采吗?”保罗问。
“很有可能。”凯恩斯回答。
保罗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经通过发问和超感意识完成了他母亲所谓的“登记”,即把凯恩斯的个人特征全部“登记”下来——音调、脸部和动作的每一个细节特点。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个不自然的褶皱,说明里面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据说行走于沙漠中的人都戴着一根腰带,里面塞着小型的必需品,也许这个鼓起就是因为这根腰带——肯定不会是屏蔽场带;一个兔形铜别针扣着袍子的衣领,兜帽被甩在肩后,另外一个类似的别针正挂着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罗旁边的哈莱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进后车厢,拿出了巴厘琴。凯恩斯回过头,朝拨动琴弦的哈莱克看了一眼,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听什么?”哈莱克问。
“随你便,哥尼。”保罗回答。
哈莱克把耳朵凑向共鸣板,弹出一段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在那灼热的沙漠,刮着旋风,
我们的父亲吃着甘露,
上帝,把我们救出这水深火热之地!
拯救我们……哦……哦,救救我们,
把我们救出这干渴之地。
凯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时还带着这么轻松愉快的卫兵。您的人是否都这么多才多艺?”
“你说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哥尼的确独一无二。我喜欢他的观察力,很少有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行星学家皱起了眉头。
哈莱克接着刚才的拍子继续唱道:
因为我就像一头沙漠之鹰,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鹰!
公爵从下边的工具面板上取下一只麦克风,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它说道:“我是G卫队的指挥官。九点钟方向出现飞行物,位于B区。请确认它的身份。”
“那不过是只鸟,”凯恩斯说,“你的眼睛很尖。”
从仪表盘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这里是G卫队,已对飞行物进行了放大辨认,是一只大鸟。”
保罗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看见了远处的黑点:一个断断续续运动的小点。他意识到父亲身上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一定是全身戒备。
“我不知道沙漠深处还有这么大的鸟。”公爵说。
“那看起来像只鹰,”凯恩斯应道,“有许多生物适应了这个星球的环境。”
扑翼飞机掠过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平原。保罗从两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见地上投射出的飞行队那皱巴巴的影子。下面的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但皱巴巴的阴影说明并非如此。
“有没有人步行从沙漠里走出来过?”公爵问。
哈莱克停止弹奏,倾身向前,想听听答复。
“没人从沙漠深处中走出来过,”凯恩斯答道,“但有人从第二区走出来过。他们取道沙虫很少出现的岩石区,幸免于一死。”
保罗注意到凯恩斯话音中的音色变化。他感觉自己突然警觉起来。
“啊,沙虫,”公爵说,“我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识一下。”
“你今天就可以见到,”凯恩斯说,“哪儿有香料,哪儿就有沙虫。”
“永远如此?”哈莱克问。
“永远如此。”
“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吗?”公爵问。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看见他说话时噘起的嘴唇。“沙虫保护香料沙地。每一头沙虫都有自己的……领地。至于香料……谁知道呢?我们检查过沙虫标本,怀疑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化学交流。我们在沙虫的腺管中发现了盐酸的踪迹,其他地方还有更复杂的酸性物质存在。我会给你几篇我写的专题论文。”
“屏蔽场对它们没有防卫作用?”公爵问。
“屏蔽场!”凯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虫的活动区域启动屏蔽场,就等于自取灭亡。沙虫会丧失领地概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袭击屏蔽场。从来没有任何使用屏蔽场的人在这种攻击下幸免于难。”
“那怎么才能制服沙虫?”
“对沙虫的每一节分别进行高压电击,是目前唯一一种可以杀死并完整保留沙虫的方法,”凯恩斯说,“炸弹可以将它们震昏、炸成碎片,但沙虫的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生命。据我所知,除了原子弹之外,目前还没有什么炸弹有足够威力可以完全消灭一头巨大的沙虫。它们特别顽强。”
“为什么不想法子将它们全部消灭?”保罗问。
“费用太昂贵,”凯恩斯回答,“所涉及的区域太大。”
保罗仰身靠在椅背上,他的辨伪感觉和凯恩斯音调的细微变化告诉他,这位行星学家在撒谎,他只讲了一半的真话。保罗想:如果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关联,那么杀死沙虫就意味着毁掉香料。
“不久之后,人们将不用自己走出沙漠,”公爵说,“只要开启装在我们颈部的这种微型发射器,营救人员马上会去救他。很快,所有的工人都会佩戴这种装置。我们正在建立一套专门的营救系统。”
“此举令人赞许。”凯恩斯说。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赞成?我当然赞成,但用处不大。沙虫身上发出的静电会干扰许多信号,发射器会短路。瞧,以前也有人用过这个方法。普通设备在厄拉科斯是难以胜任的。而且,当沙虫开始袭击你的时候,不会给你留多长时间,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那你有什么建议?”公爵问。
“你想听我的建议?”
“对,作为行星学家的建议。”
“你会采纳吗?”
“如果合理。”
“好吧,大人。我的建议是,千万别单独旅行。”
公爵的注意力离开控制器,转过头。“就这?”
“就这。千万别单独旅行。”
“如果你被一场风暴隔绝,被迫降落,那该怎么办?”哈莱克问,“应该采取什么特别措施吗?”
“任何东西都有一个范围。”凯恩斯说。
“你会怎么做?”保罗问。
凯恩斯回过头,狠狠朝保罗瞪了一眼,接着他重新转头看向公爵。“首先要记得保护蒸馏服不受损坏。如果所在区域远离沙虫,或是位于岩石区,我就会留在飞船内。如果被迫降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我会尽快远离飞船,大约一千米就够了,然后躲在袍子下。沙虫会发现飞船,但可能不会注意到我。”
“然后怎么办?”哈莱克问。
凯恩斯耸耸肩。“等沙虫离开。”
“就这些?”保罗问。
“等沙虫离开后,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凯恩斯说,“必须轻轻地走,避开鼓沙和潮汐尘低地——向最近的岩石区走。这种区域很多,一般都能成功。”
“鼓沙?”哈莱克问。
“一种沙子紧密度的特殊情况。”凯恩斯说,“哪怕是最轻微的踩踏,也会发出击鼓般的声音。沙虫总是闻声而来。”
“那么潮汐尘低地呢?”公爵接着问。
“沙漠中数百年来形成的洼地,里面扬满了沙尘。有的非常广阔,以至于会出现尘土般的浪潮。无论谁不小心闯进去,都会被一下子吞没。”
哈莱克靠回座椅上,继续拨动琴弦。他唱道:
那里有沙漠野兽在狩猎,
等着无辜的猎物经过。
哦……哦……别被沙漠诸神引诱,
除非你在寻找孤独的墓穴。
危险啊……
他突然停下来,倾身向前。“大人,前面有沙尘。”
“我看见了,哥尼。”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凯恩斯说。
保罗在座椅上挺直身子,朝前方望去。前面大约三十公里处的沙漠表面,翻腾着一股滚滚黄云。
“那儿有一台你们的爬虫机车,”凯恩斯说,“它在沙地表面,说明它正在开采香料。香料被离心分离时,会有沙子被排出,那就是沙雾的来由。它跟别的沙雾不一样。”
“它的上空有飞行器。”公爵说。
“一共有二……三……四个空中观察哨,”凯恩斯说,“他们在观察沙虫的踪迹。”
“沙虫的踪迹?”公爵问。
“朝矿机移动的沙波。他们在沙漠表面还设有震动探测仪,因为有时候沙虫潜得太深,就难以察觉沙波的存在。”凯恩斯朝四周的天空望了一番,“这附近应该有运载器啊,怎么没看到呢?”
“沙虫每次都会来,对吗?”哈莱克问。
“每次都会来。”
保罗倾身向前,碰了碰凯恩斯的肩膀。“每一头沙虫的控制范围有多大?”
凯恩斯皱着眉,这小孩怎么老问大人的问题。
“这要看沙虫有多大。”
“具体怎么说?”公爵问。
“大个沙虫一般控制着三四百平方公里的领地,小的……”公爵突然踩了制动器,凯恩斯的话被打断。飞船颠了一下,尾舱慢慢静下,粗短的机翼一面延长一面弯起。飞行器慢慢倾斜,机翼轻柔地扑打着,成了一架真正的扑翼飞机。公爵用左手指着爬虫机车的东面说道:“那是沙虫的踪迹吗?”
凯恩斯从公爵身前凑过去,朝远处看去。
保罗和哈莱克也挤到一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保罗注意到,由于公爵的飞行器突然行动,护航机已经冲到了前头,现在正拐着弯飞回来。爬虫机车就在前边大约三公里外。
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月牙形的沙丘上,一条条波纹延绵不绝地通到天边,在那些波纹中,有一个绵长的山丘正在运动,就像是一条笔直的波纹伸向远方。这让保罗想起了大鱼游过水面造成的扰动。
“沙虫,”凯恩斯说,“很大。”他退到自己的位子上,抓起仪表盘上的麦克风,按了一个新的频段。他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方格图,对着麦克风说道:“呼叫DA九区的爬虫机车,发现沙虫踪迹,DA九区的爬虫机车注意,发现沙虫踪迹。收到请回答。”他等着。
表盘上的扬声器响起一阵“咝咝”的静电声,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在呼叫DA九区爬虫机车?完毕。”
“这些人听上去很平静嘛。”哈莱克说。
凯恩斯对着麦克风说道:“这里是未登记机群——在你们东北方三公里外。有沙虫正在朝你处移动,估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另外一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这里是观测控制台。确认沙虫踪迹,时刻追踪其预计抵达时间。”停了一会儿,又传出声音:“预计二十六分钟内抵达。只少不多。谁在未登记机群上?完毕!”
哈莱克解开安全带,冲到公爵和凯恩斯中间。“凯恩斯,这是常规工作频段吗?”
“对,怎么啦?”
“还有谁能听见?”
“这个区域内的工作人员,已经减少了干扰。”
扬声器又“咝咝”地响起来:“这是DA九区爬虫机车,谁应获得发报奖金?完毕。”
哈莱克看了一眼公爵。
凯恩斯解释道:“第一个发出沙虫警报的人,可以从采到的香料中分成,得到一笔奖金,他们想知道……”
“告诉他们谁第一个发现的沙虫。”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
凯恩斯犹豫了一下,最后拿起麦克风。“发报奖金归于雷托·厄崔迪公爵,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完毕。”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单调,还时不时因静电爆破声而失真。“收到,谢谢。”
“现在,告诉他们公爵要把这笔奖金分给他们,”哈莱克命令道,“告诉他们,这是公爵的意思。”
凯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公爵要你们自己分享这笔奖金,听见了吗?完毕!”
“收到,谢谢。”
公爵说:“我忘了告诉你,哥尼还是一位天才公关专家。”
凯恩斯皱着眉,满脸茫然地看着哥尼。
“这样做是让这些人知道公爵在关心他们的安全,”哈莱克说,“事情会传开,而且对讲机用的是这个区域的工作频率——哈克南人的间谍不太可能听到。”他朝外边的空中掩护机组望了望,“我们的力量也很强大,值得冒这个风险。”
公爵驾着飞机斜着飞向涌起阵阵沙雾的爬虫机车。“现在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有一架运载器,”凯恩斯说,“它会来将机车运走。”
“如果运载器失事了怎么办?”哈莱克问。
“就会损失一些设备,”凯恩斯说,“大人,靠近爬虫机车。你会发觉很有意思。”
公爵绷着脸,在控制器上忙碌起来,飞进采矿车上方的湍流中。
保罗低头往下看,下面那个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怪物仍在喷吐着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棕蓝色甲虫,身子周围长着一条条手臂,疯狂地踏出许许多多的脚印。一只巨大的倒置漏斗形喷嘴戳进了黑漆漆的沙子中。
“从颜色上看,这是一个丰富的香料矿床,”凯恩斯说,“他们会一直开采到最后一刻。”
公爵给机翼加足动力,让它们紧紧绷直,开始陡然下冲,最后停在低空,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只要朝左右一望,便可看见他的卫队机群仍维持着原来的高度,在上方盘旋。
保罗细细审视爬虫机车的风道中喷出的黄色沙雾,又抬头望向远处沙漠中不断接近的沙虫踪迹。
“难道我们不应该听到他们呼叫运载器吗?”哈莱克问。
“通常他们使用另一个频率和运载器联系。”凯恩斯回答。
“难道不是应该有两架运载器,为每台爬虫机车服务吗?”公爵问,“下面这台机器上应该有26名工人,更别提设备了。”
凯恩斯回答:“你没有足够的经……”
突然,从扬声器里传来愤怒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人看见运载器了吗?他一直没有应答。”
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接着淹没在一阵突然的过载信号音中,之后沉默了半晌,原先那人说道:“请依次报告,完毕!”
“这里是观察控制台,我最后看见运载器时,它飞得很高,正在西北方盘旋。现在看不见它了。完毕。”
“一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二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三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沉默。
公爵朝下望去,他自己的飞船的影子刚刚掠过爬虫机车。他问:“只有四架观察机,对吗?”
“对。”凯恩斯说。
“我们有五架飞行器,”公爵说,“而且很大,每一架都可以再坐三个人进去。他们的观察机应该可以再搭载两个人。”
保罗心里算了一下。“那就还剩三个人。”
“他们为什么不为每台爬虫机车配备两架运载器?”公爵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没有足够的设备。”凯恩斯说。
“那就更应该保护我们目前现有的资源!”
“那架运载器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莱克问。
“可能迫降在了什么地方,我们看不见。”凯恩斯说。
公爵手里抓着麦克风,拇指搁在开关上,犹豫着。“他们怎么会让一架运载器消失?”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地面,在搜寻沙虫的踪迹。”凯恩斯解释道。
公爵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我是你们的公爵。我们现在飞下来,来营救DA九区采矿机的人员。所有观察机听从命令,观察机在东面着陆,我们在西面,完毕。”他伸手向下,开启自己的指挥频段,对自己的掩护机组重复了刚才的命令,接着把麦克风递给凯恩斯。
凯恩斯拨回日常工作频段,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喊声:“……差不多一整块香料!我们采到了一整块香料。不能把它留给混账沙虫!完毕。”
“去他妈的香料!”公爵怒吼道,他一把抢回麦克风,“香料总会有!我们的飞船能把你们救走,但有三个人载不下。你们自己抽签,或用别的方式决定谁走谁留。但你们必须离开,这是命令。”他将麦克风重重地丢给凯恩斯,嘟哝道:“抱歉。”凯恩斯甩了甩受伤的手指。
“还有多少时间?”保罗问。
“九分钟。”凯恩斯回答。
公爵说:“这艘飞船的能量比其他飞船大。如果我们在喷气状态下以四分之三的机翼起飞,那就可以多载一个人。”
“沙地很软。”凯恩斯说。
“多载四个人进行喷气起飞,机翼可能会断,大人。”哈莱克说。
“这架飞船不会。”公爵说。当飞行器滑到爬虫机车旁边时,他向后拉动操纵杆,机翼翘起,飞船在离机车二十米处停下。
爬虫机车已停了下来,通风口再没沙雾喷出,只有一丝微弱的机械震动声,当公爵打开舱门,那声音越来越清楚。
一股肉桂的芳香立即扑鼻而来,浓烈且刺鼻。
观察机飞行器在另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动声,降落在了那里。公爵的护卫机俯冲而下,着陆在他的飞机旁。
保罗望着外面的工厂,它是多么的庞大,扑翼飞机在它旁边显得多么的渺小——仿佛是甲虫身边的蚊蚋。
“哥尼,你和保罗把后排座椅都扔掉,”公爵说。他通过手动操纵,把机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长度,调好角度,检查了下喷气控制器,“见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他们希望运载器会出现,”凯恩斯解释说,“还有几分钟时间。”说完他朝东面看了一眼。
大家扭头朝同一方向看去,没有沙虫的踪迹,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气氛。
公爵抓起麦克风,接到指挥频段,说道:“按编号顺序,两架飞机扔掉屏蔽场发动机。这样就可多载一个人。我们不会给那怪物留下一个人。”他又接回工作频段,大声吼道,“好啦!DA九区的人!马上给我出来!赶快!这是你们公爵的命令!不然我就用激光炮轰掉机车。”
工厂前面、后面和上面的舱门一个个开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往前滑。一个工作衣上补着补丁的高个子最后出来,他跳上一条轨道,接着跳进沙中。
公爵把麦克风挂到仪表盘上,侧身站到机翼的台级上,大叫道:“两人一组,上观察机!”
穿着补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两人一组,催着他们去另一边的飞行器。
“四个到这儿来!”公爵吼道,“四个上后边的飞船!”他用手指着后边的护卫机,那里的卫兵正在将屏蔽场发动机往外推。“还有四个,上那边的飞船!”他指着另外一架已扔掉发动机的飞行器,“其余分成三人一组,上其他飞机!快跑,你们这些沙崽子!”
高个子将工人分配好,带着另外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的声音了,但还没看见它。”凯恩斯说。
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沙沙的爬行声,很遥远,但声音慢慢变大。
“真他妈拖拉,快!”公爵骂道。
周围的飞船开始起飞,吹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禁想起在故乡丛林中的一次迫降,惊起一群食腐鸟,只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着扑翼飞机的一侧艰难上爬,往公爵后面挤去,哈莱克伸手使劲拽他们,把他们推进后座。
“伙计们,快进去!”他大叫道,“赶紧地!”
保罗被这些一身臭汗的人挤到了角落里,他闻到一股恐惧的气味,注意到其中两人蒸馏服的颈部装置已乱了套。他把这一情况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将来行动之用。父亲应该会发布命令,蒸馏服必须穿戴紧致。如果你不对这档子事好好关照一番,那么人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马虎。
最后一人气喘吁吁地爬进后座,喊道:“沙虫!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快起飞!”
公爵坐上椅子,皱着眉说:“按开始的估计,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同时检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大人。”凯恩斯边说边想:这位公爵真是冷静!
“大人,我们都准备就绪了。”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最后一架护航机已经起飞了。他调了调点火器,又朝机翼和仪表看了一眼,接着启动了喷气起飞程序。飞机的起升把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按进座椅中,后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强劲的压力。凯恩斯看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手法——轻柔,但信心十足。现在,扑翼飞机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仪表,又观察了一下两翼的情况。
“载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莱克说。
“还在飞船的承受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事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一笑。“当然没有,大人。”
公爵操控飞机倾斜,缓缓绕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爬升。
保罗被挤在角落里,望着下面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静悄悄的机器。就在刚才,沙虫的踪迹在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了,现在,采矿工厂周围的沙地似乎开始了动荡。
“沙虫已经到了爬虫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目睹这个难得一见的怪物。”
现在,一粒粒沙尘盖住了机车周围的沙地,那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下倾斜。机器的右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转越快。方圆几百米内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现了一个巨洞。阳光下,洞中闪着一道道白光。保罗估计,那个洞的直径至少是爬虫机车的两倍。随着一阵排山倒海的沙浪,机器斜着掉进了洞里。那个洞随机坍塌。
“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保罗身边有个人咕哝道。
“把我们的香料全吞了!”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保罗感到父亲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发觉自己也一样。这是可耻的浪费!
在一阵沉默以后,他们听见了凯恩斯的声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凯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临与逝去,愿祂能净化这个世界,愿祂为祂的子民守护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公爵问。
但凯恩斯没有回答。
保罗朝紧紧挨在他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害怕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满脸怒容。那人吓得缩紧了身子。
另一个人咳嗽起来——沙哑的干咳。最后他喘着粗气道:“那个鬼洞真是该死!”
最后一个走出工厂的高个子说:“科斯,给我闭嘴。你这样只会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见公爵的后脑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
“伙计,安静点。让公爵好好驾驶飞船。”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亲紧紧绷着的面颊。公爵发火时,别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开始缓缓调整扑翼飞机,从原先的倾斜盘旋转到平稳飞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么动静,他将飞机停在半空。沙虫已经退进了沙地深处,现在,在原先采矿工厂所在地方的旁边,有两个人影正往北离开沙陷之处。他们似乎是在沙子表面轻轻滑行,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下面这两个人是谁?”公爵大叫道。
“就是两个来凑热闹的家伙,大人。”高个子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两个人?”
“他们想自己冒险,大人。”高个子说。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在沙虫出没的地方被困住,不会有多少办法逃脱。”
“我们将从基地派一艘飞船接应他们。”公爵厉声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但是当飞船来到时,很可能已经找不到这些人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派一架飞船来。”公爵说。
“这两人就在沙虫冒出来的地方,”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脱的?”
“那个洞的边沿塌陷下去,会让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大人,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过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航机组也从盘旋的高位飞下,来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护位置。
保罗心里想着沙丘人和凯恩斯说的话。他感觉其中另有隐情,肯定是谎言。那两个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满自信,行进的方式显然相当老练,不会把藏在沙漠深处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还有谁会被丢在那里,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像天经地义一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战胜沙虫!
“弗雷曼人在爬虫机车上干什么?”保罗问。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
那个高个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保罗,那是一双全蓝的眼睛。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插到保罗和高个中间。“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他为什么说我们的机器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子问。
“特征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光凭外貌并不能认出弗雷曼人!”他看着高个子,“你,告诉我那些人是谁!”
“我们中某个人的朋友,”高个子说,“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来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凯恩斯别过头。“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洞悉真伪,看清本质。”
“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小主人,”高个子说,“我们不应该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
但保罗听出他们在说谎,并察觉到一丝恐吓的意味,哈莱克也感觉到了,他本能地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
保罗冷冰冰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没有转身,说道:“当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处身死,祂便会引领那人走向那个地方。”
雷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凯恩斯。
凯恩斯也回头看着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烦意乱。这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他冒着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危险救了这些人,他一个挥手就把香料开采设备的损失抛在了脑后。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怒发冲冠。这样的领袖会赢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败他一定难于登天。
自己的愿望和先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它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体验伟大的人,必定能感觉到他所身临其中的神话般的光环。他必定会体现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嘲精神。这使他远离自负。唯有自嘲能让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质,哪怕是偶尔的伟大也会毁掉一个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黑夜还没降临,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会厅里,浮空灯已经点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只角上沾着血的黑色牛头,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闪着油光的画像。
在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洁白的台布闪着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银器擦得锃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长桌上。一张张沉重的木椅前,摆放着摆好阵形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小群侍从等在一旁,随时提供服务。宴会厅中央那盏古典的枝形浮空灯还未点亮,吊着它的金属链扭曲向上,伸进黑影之中,那里隐藏着一个毒物探测器。
公爵站在门口,查看晚宴的筹备情况。他正思索着毒物探测器和它隐含的意味。
都是一种模式,公爵想,看看我们的语言就明白了——对于这种卑鄙的杀人方式,我们用清楚精确的词语来描述。今晚有人会用麝毒吗?那种投在饮料里的毒?或是奥玛斯,投在食物里的毒?
他摇摇头。
长桌上的每个盘子旁都放着一壶水。公爵估计,这些水够厄拉奇恩的一个贫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门口两边放着黄绿相间的宽口洗手盆,每个盆边都挂着叠叠毛巾。这是此地的习俗,管家解释说,客人进来时,按礼节将手蘸进水中,然后泼几杯水到地上,最后用毛巾擦干手,再把毛巾扔进门外的水坑中。宴会结束后,聚在门外的乞丐可以讨得毛巾里拧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风,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堕落风气,他们都会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这习俗到此为止!”他喃喃道。
他看见一个女仆正在对面的厨房门口徘徊不前,这是女管家推荐的一个双手粗糙的老妇人。公爵举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从黑影中走出,绕过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和纯蓝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着头,眼光躲闪。
公爵打了个手势。“把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爷……”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我知道习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门口。我们吃饭时,每个来访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吗?”
她那粗糙的脸立刻展现出各种扭曲的情绪:沮丧,愤怒……
雷托一下子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中拧出的水,对路过的可怜人盘剥几个铜板,也许这也是习俗。
公爵脸色一沉,低吼道:“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我会派一个卫兵过来监督的。”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步走回大厅,脑海中的记忆翻腾起来,就像一个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他想起了宽阔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满眼青草而不是黄沙的日子,想起了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日子已经像风暴中的落叶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手。在哪里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欲里。
大厅里,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站在壁炉前,把杰西卡女士围在了中心。一盆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宝、蕾丝和昂贵的织物。公爵从人群中认出一位来自迦太格的蒸馏服制造商、一个电子产品进口商、一位在极地有水厂和避暑山庄的运水商、一位公会银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开采设备零配件交易商,还有一位面貌凶恶的瘦削女子,她为外星旅行者提供护卫服务,据说这只是幌子,事实上干的都是各种走私、间谍和敲诈的营生。
大厅里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时,混着一种古怪的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杰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会鹤立鸡群,公爵想。她没戴珠宝,穿着暖色调衣服,一袭长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土黄色发带。
公爵意识到她这么做是表达不满,是在责怪他最近的冷落。杰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欢她穿这种色调的服饰——他眼里已经填满了那温暖的色调,衣裙窸窣作响。
邓肯·艾达荷穿着华丽夺目的制服站在附近,看起来更像一名从侧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宾客中的一员。他脸上毫无表情,卷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哈瓦特专门把他从弗雷曼人那儿召回来,给了他一个任务——“以保护杰西卡夫人的安全为由,时刻监视她。”
公爵扫了一眼大厅。
保罗在角落里,被一群谄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围着,三个漠然的家族卫队军官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一个女孩,对她来说,公爵的继承人将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但保罗显得很有分寸,庄重、高贵,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头衔,公爵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死亡的念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保罗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环顾着大厅里一堆堆的客人,一双双珠光宝气的手捧着酒杯(还有用微小远传探测器的秘密探查)。看着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那些面孔只是扣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会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宴会,但他父亲执意如此。“你有一个位置,应履行职责。你已经到了年龄,快要成人了。”
保罗看着父亲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审视着屋子,然后向围着杰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当公爵朝那边走去时,运水商正在问:“听说公爵打算安装气候控制系统,是真的吗?”
公爵站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离那目标还差得远呢。”
那人转过头,显出一张和蔼的圆脸,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念着您呢。”
雷托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办。”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运水商,解释了刚才处理水盆的事,“就我来说,这个旧俗到此为止了。”
“大人,这算是一项公爵令吗?”那人问。
“我让你们自己……啊……凭良心判断。”公爵说。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向这边走来。
一位女客说道:“我以为这是个慷慨的举动——把水分给……”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着凯恩斯,行星学家身着一套黑棕色的老式制服,佩着皇室文职人员的肩章,衣领上文着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状军衔标志。
运水商的问话口吻中充满了怒气。“公爵是在批评我们的习俗吗?”
“习俗已经改变。”雷托说。他向凯恩斯点了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了皱眉,心想:皱眉头和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会引发我俩关系不和的谣言。
“如果公爵不反对,”运水商继续说,“我想就习俗再问几个问题。”
公爵听出此人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油滑,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厅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差不多到就餐时间了吧?”杰西卡问。
“可咱们的客人还有几个问题。”雷托看着运水商说。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录。“……这个运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记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却没能完全控制他。”
“水风俗很有意思,”布特说,脸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的温室。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大人?”
雷托压着胸中的怒火,盯着这个人。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人在他的城堡领地内向自己发出挑战,还真需要十足的勇气,尤其是他还与我们签了效忠协议。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说,如果给供水设施装上地雷,发个信号就将其摧毁……这个人看来干得出这种事。摧毁供水设施就等于摧毁厄拉科斯。布特举在哈克南人头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这个。
“公爵大人,我对温室已有一个计划。”杰西卡笑着对雷托说,“我们打算保留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为保管。我们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气候会变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种上这些植物。”
愿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让我们的运水商好好想想这番话吧。
“很明显,你对水和天气控制很感兴趣,”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将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他同时思忖:哈瓦特应该倍加努力,渗入这位布特的机构中去。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建立备用供水设施,没人可以在我的头上挥舞大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一个难能可贵的梦想,大人。”他朝后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凯恩斯脸上的表情。他正盯着杰西卡,像是着了魔——仿佛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或是一个坐禅打坐的人。
凯恩斯的思想终于被预言中的话所征服。“他们必将分享你那最为珍贵的梦想。”他直接对着杰西卡说道:“你带来捷径之法了吗?”
“啊,凯恩斯博士,”运水商说,“您跟着那群弗雷曼人四处漂泊,现在总算露面了。承蒙光临。”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们在沙漠中有个传言,说如果谁拥有大量的水,会太过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灾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但语气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借机使自己镇静下来。凯恩斯刚才提到了“……捷径之法”。在古语中,这句话被译成“魁萨茨·哈德拉克”。行星学家提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他正倾身听着一位夫人卖弄风情的轻声细语。
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想,难道我们的护使团在这儿还种下了这个传说?这想法唤起了她对保罗的隐隐期待。保罗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是可能的。
公会银行代表已经和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谈话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猛然直起身,匆匆离开了那位卖弄风情的夫人。
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步兵装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儿还有个习俗,客人们入席后,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说,“大人,要不我们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这习俗挺好,就让它保留着吧。”
我必须保持怀疑她是内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从身边鱼贯而过的客人。你们中谁相信这个谎言?
杰西卡感觉到他的疏远,像过去一周那样,她对此深感纳闷。看他的举动,像在跟自己作斗争,她想。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的进展太过神速?可他知道,让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没有什么能比组织社交活动更能充分表达这个意义。
雷托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会安排后的态度。“大人,绝对不要举办宴会!”
公爵嘴角显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好笑。当他坚持要出席宴会时,哈瓦特连连摇头。“大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厄拉科斯的一切进展太过神速。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保罗伴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公爵身边走过。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女的说了句话,他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制造蒸馏服,”杰西卡介绍道,“我听说穿了他的服装,只有笨蛋才会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罗前边,脸上有道疤的人是谁?”公爵问,“我没认出他来。”
“名单上新加上去的一个,”杰西卡低声说,“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虽然我想他对此颇有微词。这人名叫图克,埃斯马·图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席过许多大家族的宴会。”
“为什么请他?”
“到这儿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回答,“图克的出现会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们表明你准备强化反贿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这一点哈瓦特也很喜欢。”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欢这个安排。”他朝从身边走过的一对夫妻点了点头,还未入座的客人已经不多。“你为什么不邀请一些弗雷曼人?”
“有凯恩斯啊。”她说。
“对,有凯恩斯,”他说,“你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小惊喜吗?”他挽着杰西卡走到了队列后。
“其他安排都是按惯例进行的。”她说。
而她心里在想: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飞船,可以买通他吗?我们必须留一条后路。当形势坏到难以挽回时,我们还有一扇逃离厄拉科斯的门。
他们进入餐厅后,杰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弯中的手,由他领进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为他扶好椅子。随着一阵衣物和椅子的响声,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里。他打了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后边,立正站着。
屋子笼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静气氛中。
杰西卡沿着长桌看着桌子那端,发现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颤动,脸上因怒火而泛着红晕。是什么惹恼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徒。
“有人责问我为何改变水盆的习俗,”公爵说,“我通过此事奉告诸位,许多事都将改变。”
餐桌前一片尴尬的寂静无声。
他们以为他醉了,杰西卡想。
雷托将水杯高高举起,浮空灯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无数的反光。“谨以帝国骑士的身份,”他说,“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从厨房过道吹来一阵微风,一盏浮空灯微微摇晃起来,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张鹰脸上舞动。
“既然我来了,谁也别想赶我走!”他一声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边,但公爵仍高高举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继续道:“我就说一句咱们心中最喜爱的至理名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时面面相觑,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唤道。
从公爵身后的小屋里传来哈莱克的声音:“在,大人。”
“给咱们唱支小曲,哥尼!”
从小屋里飘出了巴厘琴的琴声。公爵大手一挥,仆人开始上菜——配着西贝达酱的烧烤沙兔,阿波西连,牛肉烩饭,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红酒配食的塞鹅。
但公爵仍旧站着。
客人们等着,面前香喷喷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雷托说:“在古代,主人有责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紧紧捏着水杯,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哥尼在唱什么。再敬各位一杯——这一杯祭奠那些将我们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圆脸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严肃、皮肤白皙的公会银行代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个尖嘴稻草人);模样粗犷、脸上带疤的图克,他那纯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公爵念道,“他们都逃不过痛苦和金钱的沉重宿命,他们的英灵穿着我们的银色衣装。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他们每一个都凝结在了一个时间点上,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传承。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当我们大限将至,龇牙咧嘴地笑着结束一生时,我们也将传下财富的诱惑。”
公爵念到最后一句,声音慢慢变轻。他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它狠狠放回桌上,水从杯沿溅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尴尬地跟着饮了一口。
公爵又举起杯,这次他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别人也都必须这么做。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阵,最后才依样将杯里的水泼在地上。杰西卡看见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罗细细审视周围每个人的反应。她自己也被客人们的表现所吸引——尤其是女人。这是可以携带的纯净之水,跟泼在毛巾上的弃水不一样。拿水杯的手在颤抖,拖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都说明他们很不情愿,但又必须这么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给她捡水杯时,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了一阵,最后把水倒进了外套下的一个容器里。他发现杰西卡在看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向她举举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
哈莱克的音乐仍在屋内飘荡,但现在曲调变成了小调,轻快活泼,就好像他要活跃餐桌上的气氛。
“宴会开始吧。”公爵宣布,坐进了椅子中。
他很恼火,情绪很不稳定,杰西卡想,损失那台爬虫机车对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工厂的事。看他的行动,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她举起叉子,希望掩饰自己突然产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绝境。
渐渐地,餐桌上恢复了活力,晚宴开始活跃起来。蒸馏服制造商对杰西卡大赞厨师和美酒。
“这两样都是从卡拉丹带来的。”她说。
“妙极!”他咬了口牛肉,“简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点香料的味道。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香料,真让人烦透了。”
公会银行代表看着餐桌对面的凯恩斯。“据我所知,凯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开采车被沙虫吞掉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公爵说。
“那么,这是真的?”银行家转头望向雷托公爵。
“当然,千真万确!”公爵大声叫道,“该死的运载器消失了。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道理!”
“沙虫出现时,没有运载器去转移爬虫机车。”凯恩斯说。
“完全没有道理!”公爵重复道。
“没人看见它飞走?”银行家问。
“观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况。”凯恩斯说,“他们主要负责监视沙虫的踪迹。运载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员——两名飞行员,两名机师。如果其中一位——甚至两位机组人员被公爵的敌人买通……”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那么,大人您作为变时裁决官,有什么怀疑吗?”
“我将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此事,”凯恩斯说,“当然,此事不便在此讨论。”他暗想:这个长得像骷髅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这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杰西卡想起了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一堂课,课程主题是间谍与反间谍。授课老师是一个胖乎乎、满脸乐观的圣母,她那愉快的嗓音与课程内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间谍与反间谍学校的毕业生都具有相似的反应模式,这一点值得注意。任何封闭的训练都会在学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种特有的模式。只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发现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间谍人员的动机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虽然学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动机方式总有近似之处。首先,你们将学习如何将这些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第一,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模式,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和思想方向。通过目标对象的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你们将发现,要确定目标对象的基本语言形式并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杰西卡与儿子、公爵和客人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听着这位公会银行代表的话,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顿有所悟:这人是哈克南人的间谍。他用的是杰第主星的言语模式——虽然经过巧妙的掩饰,但逃不过杰西卡受过专门训练的洞察力,仿佛他亲口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否意味着宇航公会已经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对立面?杰西卡暗自发问。这想法让她震惊,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仔细听着那人的每句话,希望能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他改变话题,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但也会暗藏玄机,杰西卡对自己说。这就是模式。
银行家吞下食物,饮了一口水,他右边的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笑起来。有一阵子,他似乎在听桌子一头某人的话,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释,说厄拉奇恩土生土长的植物没有刺。
“我喜欢观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鸟飞翔的景象,”银行家说,这些话是冲着杰西卡说的,“当然,咱们这儿的鸟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许多鸟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们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头,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坐在保罗和她父亲中间,听到这话,不由得皱了皱漂亮脸蛋。“噢,苏苏,你说的话真叫人恶心。”
银行家笑着说:“他们叫我苏苏,因为我是水贩联盟的财务顾问。”但杰西卡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继续道,“因为水贩们吆喝:‘簌簌簌咔!’”他学得有模有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吹嘘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后才说了那句话,她铺了一个台阶,以便让银行家说了刚才的话。她扫了一眼林加·布特,这位水业大亨正沉着脸,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杰西卡似乎听到银行家在说:“而我,也控制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源——水!”
保罗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声音中的虚情假意,看到他母亲正聚起贝尼·杰瑟里特的高度注意力,听着他们的谈话。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入戏配合一下,揭开真相。他对银行家说:“先生,你的意思是,这些鸟同类相食?”
“小主人,这问题问得有点怪,”银行家说,“我只说这些鸟吸血,但并不一定是说它们吸的是同类的血,对吗?”
“这问题并不奇怪。”保罗说。杰西卡注意到他声音中流露出经她训练的反击语气。“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面临的最残酷的竞争都来自它的同类,”他故意从邻座女子的盘子里叉了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他们在同一只锅里吃饭,有着相同的基本需求。”
银行家僵住了,他对公爵皱了一下眉。
“别错把我的儿子当成小孩。”公爵说,他微微一笑。
杰西卡环顾满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面露喜色,而凯恩斯和走私徒图克正咧嘴笑着。
“这是一个生态法则,”凯恩斯说,“看来小主人对此深有感触。生命个体间的斗争是争夺系统中自由能量的斗争。血是一种高效的能量来源。”
银行家放下叉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听说下贱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凯恩斯摇摇头,用训话的口气说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个人体内全部的水最终属于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儿,不管什么水都非常珍贵,而人体内含有70%的水。死人当然不需要这些水。”
银行家把双手放在盘子两边,杰西卡觉得他快要愤然拍桌而去了。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请原谅,夫人。在餐桌上不应该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须澄清谬误。”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丧失理性。”银行家发出粗砺的声音。
凯恩斯平静地看着他,审视着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庞。“你是在向我发出挑战吗,先生?”
银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当然不。我不会用这种举动侮辱到主人。”
杰西卡从这人的声音、表情、喘息、太阳穴的脉搏中感觉到了恐惧。他怕凯恩斯!
“我们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们自会判断,”凯恩斯说,“他们是勇敢的人,知道捍卫自己的尊严。我们全都可以证实他们的胆量,只要看看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厄拉科斯。”
杰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赏着两人的对峙。其他人却完全不是这样,餐桌旁这些人的手都搁在了桌子下面,摆好了随时开溜的姿势。但有两人明显例外,一个是布特,他正明目张胆地看着银行家的窘态,乐不可支;另一个是走私徒图克,他望着凯恩斯,似乎在等着暗示。杰西卡还看见保罗正以敬佩的目光看着凯恩斯。
“如何?”凯恩斯说。
“我无意冒犯,”银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谁,请接受我的道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凯恩斯说,接着冲着杰西卡微微一笑,继续吃东西,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杰西卡看到走私徒也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一点:这人是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全力帮助凯恩斯的。这个图克和凯恩斯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雷托把玩着叉子,好奇地看着凯恩斯。这位地质学家的行为表明他对厄崔迪家族的态度有所改变。不久前在沙漠上飞行时,凯恩斯的态度似乎相当冷淡。
杰西卡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上菜和饮料,仆人们端上了兔舌,边上配着红酒和蘑菇酱汁。
慢慢地,人们又开始攀谈起来,但杰西卡听出了其中的忐忑,声音中带着焦躁。银行家沉着脸,默默吃着东西。凯恩斯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她想。她也意识到,从凯恩斯的举止来看,他对杀人持着一种随便的态度,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杀手。她想,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风格吧。
杰西卡扭头对左边的蒸馏服制造商说:“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让我时时感到诧异。”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这是什么菜?好吃极了!”
“用特殊调料制作的兔舌,”她说,“一个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这份配方。”他说。
她点点头。“我会让人抄一份给你。”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刚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们现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则 【4】 。”
她听出凯恩斯口气中的试探意味,于是说道:“生长受到那种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制。自然,最不理想的条件控制着生长速度。”
“大家族的成员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态问题,真是稀罕,”凯恩斯说,“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条件。记住,如果不严加控制,生长本身也会产生不利的条件。”
杰西卡觉察到凯恩斯话里有话,但又不清楚那深层的含意。“生长,”她说,“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种有序的水循环机制,在更有利的条件下维持人类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业大亨说。
杰西卡转身看着布特。“不可能吗?”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说,“别听此人白日做梦。所有的实验结果都和他说的相反。”
凯恩斯看着布特,杰西卡发现别人全都停止了交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边展开的新话题上。
“实验结果往往会蒙蔽我们,使我们忽略极其简单的事实,”凯恩斯说,“这个事实是:我们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户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户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动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没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凯恩斯说,“沿着自给自足的区域带,我们可以建立某种平衡。你只需了解这个星球的极限和压力就行。”
“绝不可能。”布特说。
公爵突然明白凯恩斯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那是因为杰西卡说要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温室植物。
“凯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这种自给自足的系统?”雷托问。
“如果我们能让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绿色植物参与合成碳水化合物,作为食物来源,那我们就可以启动这个循环系统。”凯恩斯回答。
“水是唯一的问题吗?”公爵问。他察觉到凯恩斯的兴奋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问题使得其他问题无足轻重,”凯恩斯说,“这个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没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广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现象产生的大量游离二氧化碳。这个星球广阔的表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化学交换反应。”
“你有试验计划吗?”公爵问。
“我们一直尝试建立起坦斯利效应,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基于业余实验的小规模试验,我的科学研究可能会从中找到工作依据。”凯恩斯说。
“水不够,”布特说,“就是水不够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专家。”凯恩斯说,他微微一笑,接着开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凯恩斯博士,到底有没有足够的水?”
凯恩斯盯着自己的盘子。
杰西卡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很会掩饰自己,她想,但她还是把他识破了,看出他正在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
“有没有足够的水?”公爵继续问。
“也许……有吧。”凯恩斯答道。
他假装没有把握!杰西卡想。
保罗的测谎意识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有足够的水!但凯恩斯不愿让人知道。
“我们的行星学家有许多有趣的梦想,”布特说,“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着梦——沉湎于预言和弥赛亚的传说中。”
桌旁各处传来几声笑声,杰西卡记下了每个笑的人——走私者,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邓肯·艾达荷,以及那个从事神秘护卫服务的女人。
今晚的紧张局势分布得颇为奇妙,杰西卡想。太多的事逃过了我的注意。我必须发展新的情报来源。
公爵的目光从凯恩斯转向布特,再移向杰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里。“也许吧。”他嘀咕道。
凯恩斯迅速说道:“大人,也许我们应另选时间讨论这个问题。有许多……”
行星学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这时有一个身着军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赶了进来,得到警卫的许可后,冲到公爵身边。他弯下腰,在公爵耳边低语了一阵。
杰西卡从帽徽认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压下内心的不安,转身对蒸馏服制造商的女伴说起话来,这女人身材小巧,一头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双眼略带内眦赘皮。
“亲爱的,你没怎么吃东西啊,”杰西卡说,“要我为你叫点别的什么吗?”
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馏服制造商,然后回答道:“我不饿。”
这时,公爵突然站起身,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请原谅,出了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前去处理。”他走到旁边,“保罗,请代我尽尽地主之谊。”
保罗站起身,他很想问父亲为何必须离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摆出庄重的样子,担此重任。他走到父亲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转身对坐在小房间里的哈莱克说:“哥尼,请坐到保罗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单数。宴会结束后,我可能要你把保罗送到指挥站来。等我的命令。”
哈莱克从小房里走出来,他穿着军服,巨大的身躯和丑陋的长相看起来与全场金光闪闪的华美服饰很不相称。他把巴厘琴靠在墙上,坐到保罗的位置上。
“各位没有必要惊慌,”公爵说,“但我必须重申,卫兵没通知大家安全前,谁也不得离开。只要待在这里,就绝对会平安无事。我们很快就会把这点小麻烦摆平。”
保罗从他父亲的话里领会出一些暗号——卫兵,平安,很快摆平。问题来自安保方面,不涉及暴力。他看见母亲也领会了暗号,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爵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身后跟着传讯的士兵。
保罗说:“请大家继续用餐。我想,刚才凯恩斯博士是在说水的事吧。”
“咱们可以下回讨论这件事吗?”凯恩斯问。
“当然。”保罗说。
杰西卡看着儿子镇定自若、成熟老练的气派,感到相当自豪。
银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举起杯。“我们这儿没人在口吐莲花的功夫上胜过林加·布特先生。我们几乎可以认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来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许你可以为这位小小年纪的大人长长见识。”
杰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头,她注意到哈莱克朝艾达荷发了个手势信号,屋内靠墙站着的家兵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布特恶狠狠地朝银行家瞪了一眼。
保罗看了看哈莱克,也将进入防护位的卫兵看在眼里,他紧紧盯着银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罗说:“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见一具打捞起来的渔人尸体,他……”
“淹死的?”问话的是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
保罗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这种死法真有意思。”她轻声说。
保罗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转头对银行家继续说道:“关于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伤——是另一个渔民的爪靴造成的。这个渔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员,这种小舟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儿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捞尸体的一名船员说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员身上看到这种爪靴伤痕,这意味着另外一个溺水的渔民为了逃到水面,为了呼吸,把脚踩在了这个可怜虫的身上。”
“这有什么意思?”银行家问。
“因为我父亲当时谈了一点看法。他说溺水者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厅里发生这种事就是例外了。”保罗顿了半晌,让银行家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接着说,“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这种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静下来。
太鲁莽了,杰西卡想,银行家很有可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我儿子发出挑战。她注意到艾达荷已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行动。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莱克紧紧盯着这个坐在他对面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图克毫无顾忌地仰面大笑起来。
桌子四周一张张面孔露出紧张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银行家已经往后推开了椅子,怒目盯着保罗。
凯恩斯说:“谁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样,那就是自讨苦吃。”
“难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习惯吗?”银行家问。
没等保罗回答,杰西卡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里想:我们必须弄清这个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到这儿来是要对付保罗吗?他还有别的帮手吗?
“我儿子只不过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难道你是想对号入座吗?”杰西卡问,“真是漂亮的发现。”她把手滑到绑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银行家扭过头,气冲冲地看向杰西卡。众人的目光离开了保罗,杰西卡见到儿子已经放松了身体,做好了行动的准备。他已经注意到了暗号:外衣——准备应付对方的武力行动。
凯恩斯向杰西卡投去一个揣摩的目光,接着给图克做了一个不显眼的手势。
走私徒摇摇晃晃站起身,举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说,“敬年轻的保罗·厄崔迪,论外貌他还是个少年,论行动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进来?杰西卡暗自发问。
现在,银行家重新看向凯恩斯,杰西卡注意到他脸上又露出了惧色。
满桌的人开始对走私徒的提议作出反应。
凯恩斯到哪儿,人们便跟到哪儿,杰西卡想。他已经表明他站在保罗一边。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为他那裁决官的身份,那是暂时性的。当然也不会是因为他是一名公务员。
她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对着凯恩斯举起了水杯,他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反应。
只有保罗和银行家仍空着手。(苏苏!真是个愚蠢的绰号。杰西卡想。)银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凯恩斯身上。保罗则盯着他的盘子。
我做得很妥当,保罗想,可他们为什么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准备应付武力行动?谁的武力行动?肯定不会是那位什么银行家。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似乎不是特别对哪一个人讲话,那些话冲向对面客人的头顶。“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们不应该动不动就动怒。这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他看着身旁的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您以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滥,那让我感到恶心。许多时候并不存在什么恶意,可却有人因此丧命。没有一点道理。”
“确实没有道理。”哈莱克说。
杰西卡注意到这女孩的戏演得堪称完美,她意识到:这个小女人看似头脑空空,其实不然。接着,她注意到威胁出现的模式,明白哈莱克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计划用女色引诱保罗。杰西卡松了一口气,她的儿子也许早就发现了——他受过良好的训练,看穿了这个明显的诡计。
凯恩斯对银行家说:“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银行家挤出一丝苦笑,看向杰西卡。“夫人,恐怕我过于贪杯了。这酒后劲真大,我有点不习惯。”
杰西卡听出他语气里饱含恶意,于是亲切地说道:“宾客聚在一起,众口难调,应该充分体谅习惯和教育的差异嘛。”
“谢谢,夫人。”他说。
蒸馏服制造商身边那位一头黑发的女伴向杰西卡探过身。“公爵刚才说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抛出这个话题,杰西卡想。
“应该是件小事而已。”杰西卡说,“但最近有好多琐事需要公爵亲自过问。只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存在敌意,我们还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发过誓,一定会报仇雪恨,不会放过厄拉科斯上的一个哈克南间谍。”她朝公会银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联合协定他这么做完全没错。”她转身看向凯恩斯,“是不是,凯恩斯博士?”
“确实如此。”凯恩斯答道。
蒸馏服制造商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回望了一眼。“我想我确实要吃点什么了。不如来点刚才的那种鸟肉。”
杰西卡朝仆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对银行家说:“先生,你刚才提到了鸟和它们的习性。我发现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诉我,香料是在哪里发现的?开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吗?”
“哦,不,夫人,”他说,“人们对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对南方地区几乎是一无所知。”
“据传说,在南方地区有一个巨大的香料母矿,”凯恩斯说,“但我怀疑这纯粹是凭空捏造的,只是为了编一首歌。有些胆大的香料勘探者确实偶尔会深入到中心带的边缘,但那是极端危险的——导航设备在那里极不稳定,风暴频繁。越远离屏蔽场城墙的基地而深入沙漠,伤亡率就越高。冒险前往南方腹地,并没有多少益处。也许,如果我们有气象卫星……”
布特抬起头,含着满嘴食物说道:“据说弗雷曼人到得了那里,他们什么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纬地区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杰西卡问。
凯恩斯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谣传,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会有这种事,但厄拉科斯绝不会有。浸水地是指水渗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据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种,在那儿人们可以用吸管吸水……据说是这样。”
他话里有假,杰西卡想。
他为什么撒谎?保罗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杰西卡说,但她心里在想:“据说……”这儿的人说话风格真逗。他们还不知道这已暴露出他们对迷信的依赖。
“我听说你们有一句格言,”保罗说,“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许多格言。”凯恩斯说。
杰西卡还没想出另外一个问题,便有一个仆人匆匆上前,递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纸条,见到公爵的笔迹和密码信息,于是浏览了一遍。
“有一个好消息,”她说,“公爵叫大家安心。问题已经解决,丢失的运载器也找到了。机组成员中有个哈克南间谍,他制服了其他人,把飞船劫到了一个走私基地,想在那里卖掉它。现在人和机器都回到了我们手里。”她朝图克点了点头。
走私徒也点头回应。
杰西卡折起纸条,塞进了衣袖。
“很高兴没有打仗,”银行家说,“人民满怀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带来和平和繁荣。”
“尤其是繁荣。”布特说。
“咱们现在上甜点吧。”杰西卡说,“我让厨师准备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萨酱糯米糕。”
“听起来就很好吃,”蒸馏服制造商说,“可以给个配方吗?”
“你想要什么配方都可以要。”杰西卡说,一边把这人记在脑子里,稍后再和哈瓦特提提。这位蒸馏服制造商是个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买过来。
周围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着与珠宝很配……”“下个季度我们要争取提高产量……”
杰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心里想着雷托纸条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运一批激光枪进来。我们缴获了这批货。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已进了几批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没有多少库存,必须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
杰西卡一门心思想着激光枪的事,她觉得很是纳闷。这种破坏性的白热光束可以切开任何物质,除却受到屏蔽场防护的物体。事实上,屏蔽场的反馈聚变会使激光枪和屏蔽场一起毁灭,但哈克南人并没因此伤脑筋。为什么?激光-屏蔽场爆炸是个危险的变数,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弹还要巨大,也可能只会杀死开枪者和屏蔽场对象。
莫名的疑惑让她感到极度不安。
保罗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找到运载器。只要我父亲出马解决问题,麻烦就会迎刃而解。哈克南人会慢慢明白这个事实。”
他在说大话,杰西卡想,他不该说大话。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处以防备激光枪袭击的人,都无权说这种大话。
无处可逃——我们要为祖先的暴行付出代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杰西卡听到大厅里传来骚动声,于是打开了床边的灯。那里有只钟,但还没调整到当地时间,在减去二十一分钟后,她确定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那骚动声很响,断断续续的。
难道是哈克南人攻进来了?她思忖着。
她溜下床,打开监视器,看看家人都在什么地方。屏幕上显示:保罗正在临时准备的地下室里睡觉,很明显,吵闹声还没传到他的卧房。公爵的房里空无一人,床上整整齐齐,难道他还在指挥站?
屏幕还显示不到屋子前厅的情况。
杰西卡站在房间中部,侧耳倾听。
有一个人在大喊大叫,声音断断续续。她听到有人在叫岳医生。杰西卡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穿上拖鞋,把晶牙匕绑到腿上。
有人又在叫岳医生。
杰西卡系好外袍的带子,走进走廊。她突然想到:难道是雷托受了伤,那该怎么办?
杰西卡跑着,走廊似乎了无尽头。她在尽头穿过一个拱门,冲过餐厅,跑下一个过道,最后来到了大客厅。这里灯火通明,壁灯已开到了最亮的状态。
在右手边靠近正门处,她看见两个家兵正搀着邓肯·艾达荷,他耷拉着脑袋。这时,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喘息之声。
一名家兵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艾达荷说:“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杰西卡夫人吵醒了。”
巨大的布帘在这些人身后扬起,这说明正门还开着。没见到公爵和岳的影子。梅帕丝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艾达荷。她穿着一件棕色长袍,褶边饰有弯曲的蛇形图案,脚上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杰西卡夫人。”艾达荷嘟嘟哝哝道。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大吼一声:“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
圣母在上!他喝醉了!杰西卡想。
艾达荷黝黑的圆脸上眉头紧锁,他的头发就像一头黑羊的卷毛,上面沾满了泥巴,束腰外衣裂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口子,露出早先在宴会时穿着的衬衣。
杰西卡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名卫兵朝她点点头,手仍扶着艾达荷。“夫人,我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在前门大吵大闹,不愿意进来。我们担心当地人会跑来看热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去什么地方了?”杰西卡问。
“晚宴过后,他送一位年轻小姐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个年轻小姐?”
“是陪酒女郎中的一个。你应该知道的,夫人,对吧?”他朝梅帕丝瞟了一眼,低声说,“她们总是来请艾达荷做特殊的护花使者。”
杰西卡想:的确是这样,可为什么艾达荷会醉成这样?
她皱紧眉头,转身对梅帕丝说:“梅帕丝,拿点兴奋剂来,最好是咖啡因,可能还剩下一些香料咖啡。”
梅帕丝耸耸肩,朝厨房走去,她那没系鞋带的沙地靴在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艾达荷转过摇摇晃晃的脑袋,斜眼看着杰西卡。“替根爵洒了……三个哈克人,”他又嘟哝道,“你先子道鹅哈在介?地下色不了。地先也色不了。介四哈鬼地番,哈? 【5】 ”
从侧厅门那儿传来响声,引起了杰西卡的注意。她转过身,看见岳正朝这里走来,左手提着医药箱。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额头上的钻石刺青非常扎眼。
“哎,好医森!”艾达荷叫道,“你气哪儿了?在发药片吗?”他睡眼惺忪地望向杰西卡:“俺真他妈出丑了,啊?”
杰西卡皱着眉,一言不发,心想:艾达荷为何醉成这样?被人下了药吗?
“太多的香料啤酒。”艾达荷说着,想要直起身体。
这时,梅帕丝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走来,犹豫不决地站到岳医生身后。她看了看杰西卡,后者摇了摇头。
岳把药箱放到地上,朝杰西卡点点头,说道:“是香料啤酒,是吗?”
“是俺喝过的最好喝的鬼玩意儿,”艾达荷说,他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俺的宝剑第一次见血是在格鲁曼!为公……公爵杀了一个哈……哈克……”
岳转过头,看了看梅帕丝手里的杯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咖啡因。”杰西卡回答。
岳拿过杯子,举到艾达荷嘴边。“喝了它,小伙子。”
“不想再喝了。”
“我说,喝了它!”
艾达荷抬起晃晃悠悠的脑袋,朝岳看去,他绊了一下,把搀扶的卫兵也顺势拉倒。“俺已经受够这一切,不想再去讨好这鬼帝国。医生,这一次就听俺的办法。”
“等你喝了它再说,”岳说,“只不过是咖啡因。”
“这真是个鬼地番!鬼阳光亮死人。啥东西都不对路,哪里都是麻烦……”
“好了,现在是晚上了,”岳通情达理地说道,“来,好小伙子,喝了它,你会好受些的。”
“去他妈的好受些!”
“我们不能整晚跟他耍嘴皮。”杰西卡说,她心里在想:应该进行休克疗法。
“夫人,你没必要待在这里,”岳说,“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杰西卡摇摇头,走上前,狠狠地扇了艾达荷一个耳光。
他在卫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怒目瞪着她。
“在公爵的家里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说着从岳手中抓过杯子,猛地递到艾达荷面前,杯里的咖啡洒出了一半,“喝了它!这是命令!”
艾达荷猛地站直身体,满面怒容地低头瞪着她,接着缓慢、仔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不听该死的哈克南间谍的命令。”
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转身看向杰西卡。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但她连连点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过去几天里身边发生的一切:只言片语,行为措施,现在都说得通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怒不可遏,几乎难以抑制。她拿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看家本领,才稳住了自己的脉搏和呼吸,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们总让艾达荷监视女人!
她朝岳瞟了一眼,医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这事?”她问。
“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夫人。可我不想增加您的负担。”
“哈瓦特!”她厉声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来见我!”
“可是,夫人……”
“马上去办!”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这种猜疑只会来自一个地方,换作别人早就丢在脑后了。
艾达荷摇着头,嘟哝着说:“这一切真是见鬼了。”
杰西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接着猛地把杯里的东西泼到艾达荷脸上。“把他关到大楼东翼的客房里,”她命令道,“让他在那儿好好睡一觉,清醒清醒。”
两个卫兵不满地看着她,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也许我们该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夫人。我们可以……”
“他必须待在这里!”杰西卡厉声叫道,“他有任务在身。”她声音里流露出悲痛,“对监视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卫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道。
“大人在指挥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吗?”
“哈瓦特在城里,夫人。”
“你们马上去把哈瓦特叫来见我,”杰西卡说,“告诉他,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求助于公爵,”她说,“希望不会有这个必要。我不想让这事打扰他。”
“是,夫人。”
杰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丝手中,面对着那双露出疑色的全蓝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梅帕丝。”
“你确定不需要我吗?”
杰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许可以等到明天再来处理这事,”岳说,“我可以给你一些镇静剂和……”
“你回自己的房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杰西卡说,接着拍拍他的手臂,让他别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语气,“只能这样办。”
杰西卡突然昂起头,转身扬长而去。她大步穿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墙壁……过道……一扇熟悉的门……她猛地打开门,走进去,“砰”的一声推上。杰西卡站在屋子里,瞪着受到屏蔽场保护的窗户。哈瓦特!他会不会是哈克南人买通的间谍?等着瞧吧。
杰西卡走到一把盖着绣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对门的位置。她突然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于是把刀解了下来,重新绑在手臂上,试了试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以作紧急之需:角落里有一把躺椅,靠墙有一排直背椅、两张矮桌,通向卧室的门边放着一架古筝。
浮空灯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灯光调暗,坐进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赏着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适这种场合。
现在,让他来吧,她想,我们将弄清事实真相。她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准备着,耐着性子,等待来客。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后,哈瓦特走进了屋子。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动作里含着一股药物引起的亢奋,底下其实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湿的老眼闪着光,皱巴巴的皮肤在灯光下微微泛黄,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摊污渍。
杰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说:“把那把椅子拿过来,坐到我对面。”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达荷真是个蠢驴,竟然喝成那副样子!他想。他审视着杰西卡的脸,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挽救目前的局势。
“我们之间的误会早该说清楚了。”杰西卡说。
“是何误会,夫人?”哈瓦特坐下来,双手摆在膝盖上。
“别跟我耍花样!”她厉声说,“如果岳没跟你说我召见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里的探子也一定告诉你了。咱们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坦诚相见吗?”
“悉听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你现在是一名哈克南间谍吗?”
哈瓦特就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满脸怒意。“你竟敢这样侮辱我?”
“坐下,”她说,“你也这样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杰西卡注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最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哈瓦特。
“现在我知道了,你仍旧忠于我的公爵,”她说,“所以,我准备原谅你对我的冒犯。”
“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杰西卡脸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怀上了公爵的女儿?不……这事连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在他需要全神贯注地解决我们的生存问题时,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现在还不是打这张牌的时候。
“一位真言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合格的真言师。”
“如您所说,我们没有真言师。”
“咱们中藏着内奸吗?”她问,“我已经对我们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会是谁呢?不会是哥尼,当然也不是邓肯。他们手下的军官也不足以构成战略威胁,所以也不予考虑。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罗。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么是岳医生?要不要叫他到这儿来,进行一番试探?”
“你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力气,”哈瓦特说,“他受过高级学院的制约。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更别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杀害。”杰西卡说。
“原来如此。”哈瓦特说。
“难道你没听出来,岳提哈克南这个名字时,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么让你怀疑我的?”她问。
哈瓦特皱皱眉。“夫人使卑职深感为难。我首先必须忠于公爵。”
“正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准备宽恕你。”她说。
“而我要再问一遍: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吗?”
“还要僵持下去吗?”她问。
他耸耸肩。
“那么,咱们谈谈别的事,”她说,“邓肯·艾达荷,一位值得赞美的战士,拥有可敬的防卫和侦察本领。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听说,我们有许多人沉溺于这种混合饮料,整日里昏昏沉沉。这是真的吗?”
“您有您的情报,夫人。”
“没错。你看不出这种醉酒是一个征兆吗,杜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