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现今的普遍观点，《伊利亚特》的时间比《奥德赛》早一代至两代，在某些方面是《奥德赛》的光辉榜样。但这部作品也不是凭空出现的，在其之前一定存在过神话传统和叙事谣曲，并流传至迈锡尼时代。《伊利亚特》中记述，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率领希腊军队兵临特洛伊城下，这些事实反映了公元前2 000年的政治关系。《伊利亚特》也引用了其他的神话故事，例如墨勒阿革罗斯的故事和伯勒罗丰忒斯神话。人们觉得，《伊利亚特》是将现有的材料进行压缩和改编。《伊利亚特》中很长的一段似乎是以门农神话为基础进行的改编和深化[1]。对古希腊文学“源头”《伊利亚特》的研究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丰富多彩的叙事形式上，荷马了解这些形式[2]，但只是通过口头吟唱的方式，因而我们现在对此已经无从得知了。这部作品无论在语言上，还是韵律上都不统一。荷马使用的艺术语言是源自古老的传统，还是他殚精竭虑的自创成果呢？人们现在觉得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我们还不清楚在爱奥尼亚时期之前是否存在伊奥利亚叙事文学。六步格诗在荷马之前就已经存在，还是由他发明的？现在对此还没有确定的规范。学界似乎只就一点逐渐达成共识：如果这部史诗在创作时不是用文字记录下来的，那么《伊利亚特》16 000多行诗则是很早以前就被抄写下来了。【自沃尔夫的《荷马导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1795年）出版以来，学界在将近200年的时间里一直相信，荷马时代还没有出现文字，但是之后的考古发掘多次反驳了这种说法。】人们都不相信，在《伊利亚特》之前会存在以文字流传的文学作品。

“《伊利亚特》之源”还有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对此有更多的了解，这就是古老的东方文学。它起源于苏美尔人的史诗《吉尔伽美什》（Gilgamesch-Epos），在美索不达米亚及其相关文明的众多作品中广泛流传。《吉尔伽美什》史诗与《伊利亚特》有一系列重合的主题，这些主题非常有特点，下面还会继续讲到。除了文学主题和素材以外，还有某些风格特征、生动的想象、语言表达方式也存在于古老的东方文学中，并非《吉尔伽美什》史诗所特有。自20世纪上半叶的先锋弗兰茨·多恩赛夫（Franz Dornseiff）以来，学者就这些方面进行了非常全面的研究，主要是瓦尔特·布克特（Walter Burkert）和马丁·韦斯特（Martin West）的研究工作，韦斯特的著作《赫利孔的东方面孔》（The East Face of Helicon）搜集了大量的例证[3]。我们根据这些证据可以确定，早期希腊叙事文学在细节上吸取了大量古老的东方元素。

希腊人一直也没有意识到东方在这一领域对其产生的影响。然而，这一影响在我们今天看来却是思想史上的事实。如果想要了解影响的范围以及在风格和素材方面的相似性之外，是否还涉及文学创作的核心，就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两部史诗作品，然后用比较的方式归纳其特点。

首先是《伊利亚特》。故事情节始于一次卑微的请求，即无权势无保护的人向强大的人提出谦卑的请求：阿波罗的祭祀克鲁塞斯带着大笔赎金想要赎回他的女儿，但是阿伽门农却侮辱他，并将其粗暴地赶走，还说其女儿将会永远做他的女奴。为了报复这种亵渎行为，阿波罗将瘟疫射向希腊人的阵营。九天之后，阿基琉斯召集将士开会，讨论这次瘟疫的原因以及如何终止它。先知卡尔卡斯道出了其中的原因，阿伽门农必须归还克鲁塞斯的女儿。作为补偿，他抢走了年轻的布里塞伊丝，而她原本是作为战礼分给阿基琉斯的女俘。国王当着将士们的面夺走了布里塞伊丝，阿基琉斯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想要立刻就杀死阿伽门农，但他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自己并宣称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再参加战斗了。阿基琉斯并没有罢手：他恳求母亲海洋女神塞提丝去请求宙斯，让他帮助特洛伊人赢得战争，这样就能让希腊人知道他们曾经对他做过什么。这导致了史诗中第二次卑微的请求：塞提丝请求俄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与阿伽门农不同，宙斯没有拒绝这个谦卑的请求。宙斯答应塞提丝的请求，帮助她的儿子重新建立声望，诗人以一种非常紧张的方式安排了这一情节。宙斯虽然是众神之王，但要兑现他的诺言还有一个障碍，赫拉、雅典娜和波塞冬这三位主神千方百计地希望特洛伊毁灭，而即使是希腊的暂时削弱也是他们不想看到的。宙斯最终促使这些神放弃帮助希腊人，但特洛伊人已经为战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这期间，妻子赫拉用美色引诱了宙斯，阻止他监督计划的实施。众神的玩世不恭与人间战争的殊死厮杀形成了对比。在人的层面上，诗人懂得要引入很多延迟的因素，而这几乎导致整个情节的中断，经过十年的战争，希腊军队早已厌倦了，都希望重返家园。

宙斯决定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特洛伊军队所向披靡。第二天夜里，希腊人派遣使者去见愤怒的阿基琉斯。这是史诗中第三次卑微的请求。阿伽门农送给阿基琉斯大量的礼物，并归还了布里塞伊丝，希望他能重返战场。然而，阿基琉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懑，使者只能无功而返。战斗仍然在继续，特洛伊军队占有绝对优势，一直打到了希腊人的战船上，最后，阿基琉斯的朋友同时也是追随者帕特罗克洛斯请求出战，他请求穿上阿基琉斯的甲胄出手援助受困的战友。这时，阿基琉斯以一种错误的方式让步了。帕特罗克洛斯只在短时间内占据上风，他最后不仅被赫克托耳杀死，还被剥去了甲胄，也就是阿基琉斯的甲胄。

这时，阿基琉斯认识到，他要对他最亲密朋友的死负责。他决定要杀死赫克托耳为朋友报仇。他母亲已经清楚地告诉他，赫克托耳死后他也将立即死去，但这并没有阻挡他的报复。“我想马上就死”，这就是他的回答。因为他没能阻止朋友的死亡，复仇就成了他的责任。

阿基琉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和阿伽门农达成了和解，并得到了大量的物质补偿和布里塞伊丝，然而这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重要的只是为帕特罗克洛斯报仇，同时也隐含着阿基琉斯即将要面对的死亡。经过另一番宏大的战争描写，同时也加入了众神之战的延迟因素，阿基琉斯在特洛伊城下遭遇赫克托耳，他围着特洛伊城追赶了三圈，最后赫克托耳投降并被阿基琉斯杀死。胜利者将战败者的尸体系在他的战车上，凯旋般地拖拽着驶进希腊的阵营。他为帕特罗克洛斯举行了葬礼，并组织了运动竞赛来让他的朋友获得荣耀。

这时的阿基琉斯仍然极度愤怒、无法克制。虽然已经为朋友报了仇，并举行了葬礼，但阿基琉斯仍然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不停地围绕着帕特罗克洛斯的坟墓拖拽。他不停地拖着，直到俄林波斯山的众神决定结束这一亵渎行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既是神的意志，也要由人间的当事者承担责任。普里阿摩斯在夜里独自前往希腊营地面见阿基琉斯，他跪在阿基琉斯面前谦卑地请求将儿子的尸体归还，让他带回特洛伊安葬。这是《伊利亚特》中第四次卑微的请求。阿基琉斯深切地同情这位老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求，此外，他还像客人一样招待他，普里阿摩斯甚至睡在阿基琉斯的棚屋。黎明时分，他将尸体放到车上带回到特洛伊。史诗结尾简短地描写了赫克托耳的安葬。

这部神话的结构安排有什么特殊之处？哪些特点使其成为了典范？

1.情节集中在很短的一个时间段，这是值得注意的：特洛伊战争持续十年之久，而叙述情节只选取了51天；详细描写的情节甚至集中于14个白天和5个夜晚。在这51天中，我们经历了阿基琉斯最初的怒火中烧，盛怒难消，他的专断决绝，他最后克服冲动，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

[1] W.沙德瓦尔特（W. Schadewaldt）：《伊利亚特创作简介，伊利亚特与门农》（Einblick in die Erfindung der Ilias. Ilias und Memnonis），1951年版，载自W.沙德瓦尔特，《论荷马的世界与作品》（Von Homers Welt und Werk），第155— 202页，斯图加特，1959年版。

[2] W.库尔曼：《伊利亚特之源（特洛伊神话）》（Die Quellen der Ilias (Troischer Sagenkreis)），威斯巴登，1960年版。

[3] F.多恩赛夫：《荷马语文学：赫尔墨斯 70》（Homerphilologie, Hermes 70），第241—244页，1935年版；W.布克特：《古希腊宗教与文学中的东方化时期》（Die orientalisierende Epoche in der griechischen Religion und Literatur），海德堡，1984年版；M.L.韦斯特：《赫利孔的东方面孔》，牛津，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