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耳工之一的美杜莎，她的名字是“女王”的意思，是古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女妖之一，她和英雄珀尔修斯的故事广为流传，成为西方艺术频繁使用的素材。但在近期的一些讨论中，本人发现美杜莎在某些网友的心中的形象和我在古希腊人的神话里实在颇有差距。

下面，本人就从部分古希腊作品的汉译本着手，对美杜莎的形象做下简析。

一、 戈耳工的身世

常见的一种说法参见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原文：

诗人认为，戈耳工是三姐妹，是“百怪之父”和“百怪之母”的直系后代，血统最早可以上溯到始神盖亚和蓬托斯，她们的兄弟姐妹有塞壬、格赖埃、厄喀德娜、拉冬、斯库拉、赫斯珀里得斯，这些都是有名的海怪。

第二种说法的来源是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他在作品里这样描绘：

盖亚是很多巨怪的创造者，她和奥林匹斯为敌的故事应该是指巨灵之战。盖亚想借助巨怪们推翻新一代神王的统治，生下了很多巨灵，他们生下来力大无比，用燃烧的木头和石块攻击神山。在这里，戈耳工就只有一位了，长着龙鳞，她是在巨灵之战中被创造出来的，与诸神为敌，也是在那个时候被雅典娜杀死的。

这些传说点出了戈耳工具备古老的祖神系血统，继承了混沌的力量，也是怪物类，她们的身体保留着很多野兽的原始痕迹。连她的后代天马佩伽索斯和巨人克律萨俄尔也是怪物。

一、 美丽的女妖？

《神谱》里说美杜莎与海神曾躺在开满鲜花的平原上，女妖的母亲刻托也是“脸蛋漂亮”。从环境烘托和遗传学的角度看，美杜莎应该是具备一定吸引力的，否则不会让波塞冬迷恋，但是波塞冬同样也做出强暴牝马之事，所以这位神明的品味实在不太靠得住。我们再看一些其他古希腊作品对戈耳工们的描述：

《赫拉克勒斯之盾笺》

周作人翻译的伪阿波罗波洛斯的《书库》是一本古希腊神话的汇总：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里也有戈耳工的描写。

古希腊戏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这些描述的共同点是：戈耳工的容貌属于非主流野兽风格，牙、手、翅、发无不带有攻击性，是高危险物种。即使在波塞冬眼里或许是“盘靓条顺”的，恐怕一般人眼里很难欣赏这种美。

三、危险的女妖

抛开尖牙利爪，戈耳工最致命的能力是叫看到她们的人都化作石头。即使美杜莎是会死的肉身也具备同样的能力。（一直觉得，汉译本里的“凡人”一词属于翻译不当，不管是看模样看血统还是看能力，美杜莎都和人类不沾边。）虽然没有很明确的记录，能叫古希腊人记住这样的能力，意味着记叙者们都默认一个相同的前提条件：戈耳工们曾经让人变成了石头，而且受害者远不止一个。

戈耳工的血有奇异的效果。

古希腊戏剧《伊昂》：

这里不得不提及网上的一种来源不明的说法，说雅典娜把美杜莎变成妖怪的，后者也获得了石化的力量，所以这些受害者该算到雅典娜的账上。但是本人翻了很多古希腊人写的书，都没有看到讲雅典娜变化了美杜莎的说法。所以戈耳工的各种力量应是与生俱来的。

珀尔修斯还是杀死了具备神奇本领的美杜莎：

《书库》

他借助明亮的盾牌避免与美杜莎直视。在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的作品里，也多次提到戈耳工的眼。

《普罗米修斯》

《阿伽门农》

从这些零星的描述中，戈耳工魔力的来源很可能是眼睛。尽管她有蛇发。但是珀尔修斯曾经拿着那头给不怀好意的人看，让那些人变成石头，他当然会接触到那些蛇，却不惧怕。实际上，希腊的复仇三女神也是蛇发的形象，代表警告与恐惧。戈耳工的脸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因为那脸后来被镶嵌在雅典娜的胸铠或者是盾牌上了，真有魔力的话，雅典娜本身也变成不可直视的神明了，所以雅典娜需要给美杜莎的魔力加上开关。 《伊昂》

公元前6世纪的故希腊瓶画。

唯有眼睛，可开可闭，是可以控制的。雅典娜用美杜莎的眼睛闭合去对付自己的敌人，这样就说得通了。

以上是笔者的一点猜测。

三、美杜莎的被杀：

美杜莎被珀尔修斯所杀，很多作品中大多赞同这种说法。

《书库》

起因是珀尔修斯养父的弟弟企图娶他母亲，嫌弃孩子碍事，拿他说的大话强迫他。珀尔修斯后来杀死美杜莎得到了诸神的帮忙，雅典娜、赫尔墨斯、哈迪斯都给予了引导与帮助。

《书库》还有第二种说法：

相当含糊其辞，只透露了两点信息：1、美杜莎想与雅典娜比美。2、珀尔修斯是为雅典娜杀了她。

第三种说法就是前面《伊昂》里提过的。戈耳工是地母早的怪物，与众神敌对，雅典娜杀了她。

四、故事的后续：

美杜莎被杀后，关于她头的去处：

《书库》

那头就这样成了雅典娜武装的一部分。还有记载说，雅典娜将美杜莎的血送给了阿斯克勒庇厄斯，他是阿波罗的儿子，医药之神。美杜莎的身体里左边血管的是毒药，右边血管的是灵药。这段描述和《伊昂》里的描述里是一致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美杜莎的情人波塞冬和雅典娜不是毫无芥蒂的。两个神争夺过雅典，波塞冬失败，发大水淹了阿提卡；二神也有关系好的时候，在特洛伊战争中，波塞冬帮过雅典娜复仇。在《奥德修纪》里，奥德修斯杀了波塞冬的独眼儿子，因为后者的怒火一直漂流海上，雅典娜却当了奥德修斯坚定的庇护者。雅典娜还支持珀尔修斯，赫拉克勒斯，这些英雄曾驱逐过波塞冬派来为害人间的海怪，杀死他作为巨人或者大盗的后代。

这是十分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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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接下来顺手扒扒《变形记》里的美杜莎。

先声明一点,在希腊记录和罗马记录明确相悖的情况下，本人不赞同用罗马人的记录做评论希神的依据。罗马人虽然大量借鉴希腊神话来完善自己民族的神话，但是两个体系还是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如罗马自有的女战神贝娄娜，罗马门神雅努斯，天后朱诺和工艺神密涅瓦老月神露娜都有月神职能，上代神王萨图恩农神巫神矿工神时间神的定位，马尔斯的性格等。拿着这些研究希腊神话，本来就很庞杂的体系会更加的混乱。还有一个原因，罗马人以特洛伊的后裔自居，对于特洛伊之战站在希腊人这边的神还是有心结的。具体表现为极大的抬高战神马尔斯与维纳斯的地位，庇护另一方的密涅瓦却丧失了女战神的职能。至于给狄安娜加个恋人这样的事就不多说了。

废话少说，转入正题。尽管不待见拿罗马神话评希神，但是歪曲的罗马神话也需要正视听。网上的传播严重走了形，我就替罗马神话粉越组代庖了。

在《变形记》中，罗马诗人奥维德有两点和希腊神话不一样。第一点，他借珀尔修斯之口把美杜莎变成了“原本最美的姑娘”，第二，他给美杜莎的蛇发做了一个注解——那本来是美丽的长发，因为海神尼普顿在女战神庙里奸污美杜莎，导致密涅瓦的降罪，变成了毒蛇。于是美杜莎看上去十分美丽无害。

可真是这样吗？仔细看书里的细节。

血变成了毒蛇，精气让水里的植物僵死，这哪里是人？还有让人变成石头的力量也是天生具备，密涅瓦不曾赋予她。这怎么会是一个凡人的肉身呢？所以虽然被叫做姑娘（密涅瓦还被罗马的哲学家叫过姑娘哩），她依然的的确确还是个女妖呀。

而且这个美杜莎的危害更大了。

她根本不会避开人类，连动物也遭殃，她的脸对其他种群造成了严重威胁，制造了许多受害者。

这个美杜莎的被杀没提密涅瓦的参与。《变形记》里，密涅瓦对美杜莎的蛇发有责任，但后者的死亡赖不到前者身上。

最后，对美杜莎的头，密涅瓦的盾是这样描写的——参见：

结尾和希腊版本根本不一样。

综合一下，密涅瓦看到活春宫生了气，惩罚了美杜莎，但是这个惩罚是头发变形。（我不知道罗马神话里有没有类似雅典娜支持英雄给波塞冬拆台的后续），毒血石化等应是美杜莎自己原有的本事，故事里还有美杜莎威胁人和动物的生存为害一方的描述。至于某些人耿耿于怀的“女战神为什么只惩罚美杜莎不追查海神”，变形记里第六卷也交代的明明白白，是有情可原的：

说明密涅瓦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和“一只鸟”在她的神殿里交合的火辣场景，身为处女神，她哪里敢细看，于是“连忙用盾牌遮住了纯洁的眼睛”，给了那女人长蛇发的惩罚，因为智慧生物应该懂得避免玷污神庙，而禽兽则无需苛求。再说，罗马神从不是全知全能的，她又如何知道那鸟其实就是海神尼普顿呢？我怀疑在变形记这个故事版本里，美杜莎自己都未必知道袭击她的那只鸟是谁，就像冥后当年不知道诱骗她生下扎格勒斯的那条蛇是谁一样。

罗马版神话里，美杜莎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美化，但是依然留着恐怖分子的痕迹。

SO，网上风行的某个版本，是特意把希腊神话和罗马文学里一部分精心剪切后混合成的版本，特意隐藏了所有对美杜莎不利的因素，不扒不行啊。

PS：文章写完几年后，笔者看到了《变形记》的全译本，发现有些地方和最老的选译本是不一样的，故此对我之前的看法做些修正。

一、在《变形记》里，墨丘利和密涅瓦同样也是珀尔修斯的守护神，美杜莎的死是在他们的指导下进行的。

二、《变形记》里指出，美杜莎是和她的姐妹同住的。所以细细推导之下会得出两个结论。1、如果如珀尔修斯听说的，美杜莎原本是个许多“人”来求婚过的美“人”，那么她的姐妹必然是人，她能不伤害姐妹，说明石化的能力是她可以控制的，却在附近的田野小道把无数人类和动物变成石像，结论一，她是个草菅人命的可怕女人。但后文里珀尔修斯亲眼所见她死之后的头颅秒杀了擎天巨神阿特拉斯，这力量过于庞大，实在不像凡人变怪物之后能拥有的。

2、如果变形记的设定里她本就是个可怕的女妖，密涅瓦变化了她的蛇发，但她的石化眼是天生的，所以她的姐妹也是女妖，不会被石化术影响到，这就说得通了，这设定也和珀尔修斯亲眼看到她的血液能变成了利比亚的无数毒蛇，头颅的妖气把海里的植物变成珊瑚，秒杀擎天巨神阿特拉斯，逻辑上能顺起来。但是又解释不了珀尔修斯听闻的传说里，美杜莎被求婚之事。没人敢看她，怎么会知道她是个美人还敢来求婚？

仔细分析起来，在奥维德的笔下，在珀尔修斯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景象里，美杜莎是个恐怖无比的拥有各种怪异力量的妖，但是珀尔修斯讲述的传闻，奥维德的间接描写中，美杜莎被无辜化成了美女。

所以奥维德笔下的美杜莎应该是个糅合版本，也反映了罗马人对希腊传说的各种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