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塔克:论希罗多德的《历史》是充满恶意的著述(其二)
题解:这篇文章引自《道德论丛》第六十章,是普鲁塔克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普鲁塔克这时的写作风格一反过去温和充满人文关怀的常态,对希罗多德作品的批评非常严厉,在开篇甚至涉及到了人身攻击,所以在评价上还是有失公允,甚至出现了严重的错误。希罗多德及其作品从修昔底德至今遭受质疑已有两千多年之久,很多内容得到证伪也是不争的事实,西塞罗尊他为“历史之父”的同时也称其为“谎言之祖”。那么这一篇质疑性质的文章,其质疑角度和观点都是相关领域爱好者不容忽略的。
(十二)希罗多德是一个亲蛮族的人物,布西瑞斯受到用活人当牺牲献祭,以及谋杀异乡人的指控,竟然让他宣告无罪。他出面作证,认定所有的埃及人不仅绝对虔诚而且公正,转过来控诉希腊人犯下可耻的暴行。在《历史》第二卷,叙述墨涅拉俄斯从普罗提乌斯那里找回海伦,获得荣誉和丰富的礼物以及成为震惊世人的罪犯,;恶劣的天气阻止船只的航行,“墨涅拉俄斯想到一个伤天害理的办法,从当地抓走两个儿童,当成奉献给神明的牺牲,激起的恨意如同一阵暴风雨,他逃过追捕向利比亚起航。”我不知道埃及人是否提到这个故事,可以举出反证是海伦和墨涅拉俄斯两位,仍旧在埃及享有很高的名声。
(十三)这位史家对他所坚持的主题丝毫不肯放松。他说波斯人从希腊人那里学到鸡奸的行为。然而波斯人在看到希腊海之前,每个人都认为他们会阉割儿童,这些可以说是他们最擅长的本领,希腊人怎么会有资格教导他们色情的勾当?他说希腊人从埃及人那里,学到游行的行列和国家的祭典,还有对十二神祇的崇拜仪式;他说就是狄奥尼索斯的名字都是来自埃及的米连帕斯(Melampus),他把其他有关的事项都教给希腊人;还有与德摩忒尔有关的神秘祭典以及不为人知的仪式,都是达瑙斯的女儿从埃及带来的。他提到埃及人用捶打胸部表示悲痛,对于要哀悼的神明没有提到祂的名字,因为“他对神圣的事物要保持沉默。”
然而他对于海格力斯和狄奥尼索斯,并没有像原先那样持保留态度。他表示埃及人把海格力斯和狄奥尼索斯当成古老的神祇膜拜。希腊人崇拜的对象是古老年代的凡夫俗子。他说埃及的海格力斯是第二代的神而狄奥尼索斯属于第三代,因此祂们的存在有开始的时间,不可能永恒不朽。他虽然表示祂们都是神明,在其他地方却说祂们应该当成死去的英雄人物接受“奉祀的祭品”,不能像神明那样享用“呈献的牺牲”。他说出一些与潘神有关的事,运用毫无价值的埃及神话,推翻希腊宗教最庄严和最神圣的真理。
(十四)最荒谬之处还不仅这些。他追溯海格力斯的祖先到帕修斯,按照波斯人的记载帕修斯是亚述人;他说道:“如果我们计算多里斯人的渊源,可以回溯到达妮和阿克瑞休斯(Acrisius)的话,那么他们的酋长确定是血统纯正的埃及人。”事实上他把伊巴孚斯、爱奥、伊阿苏斯(Iasus)和阿古斯这些人丢在一旁,完全没有理会;他所以会这样,不仅在于急着认定有一个埃及的海格力斯和一个腓尼基的海格力斯而已:他还说我们的海格力斯出生在前面两位之后,像是希望这位英雄人物能够离开希腊,好把他当成外国人看待。然而古代的有识之士,像是荷马、赫西俄德、阿契洛克斯、派桑德(Peisander)、司提西乔鲁斯、阿克曼和品达等人,都没有提到埃及的海格力斯或腓尼基的海格力斯;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希腊的海格力斯是皮奥夏和亚哥斯人的后裔。
(十五)再者就是希腊七贤(他却将他们称为“诡辩家”),他说泰勒斯有腓尼基人的血统,可以说家世和出身是蛮族。他将梭伦看成谩骂神明的代言人,因为书中的梭伦说道:“克罗伊斯,你向我问到有关人的问题,可是你所问的这个人却知道神非常嫉妒,喜欢干扰人间的事务。”他把梭伦有关神明的观念,综合着自己的阴险和亵渎强加进去。他只引用彼塔库斯那些没有多少价值的次要情节,对于重大和突出的作为,虽然他有机会叙述,却不加以理会。雅典人和米提林人为了夺取西格姆(Sigeum)的统治权,双方引发战争;雅典将领弗里侬(Phrynon)向对方提出挑战,看有哪一位敢出阵与他进行一对一的搏斗。这时彼塔库斯走向前去迎击,用一张网将敌手绊倒再将他杀死,虽然弗里侬身强力壮还是无济于事。等到米提林人要赐给他丰硕的报酬,他投掷一根标枪,要求给予飞行距离之内的土地;直到今天还将这个地点称为彼塔西姆(Pittaceum)。果真如此,希罗多德来到此地会有怎么样的表示?他并没有提到彼塔库斯的英雄事迹,只是谈起诗人阿尔西乌斯抛弃手里的武器,如何从战场逃走。他对美好的事情略而不提,丑恶的情节绝不放过,猜忌的观点加以支持,对人对事无非幸灾乐祸,须知所有的罪行从而产生。
(十六)后来他对阿尔克米昂家族大肆攻讦,虽然这个家族出现很多勇士,推翻暴政使城邦获得自由。他指控族人犯下背叛的罪行,说是他们让庇西特拉图从放逐中赦回,可以重新掌握原有的权力,条件是庇西特拉图要娶麦加克(Megacles)女儿为妻。然而在他的故事中提到这位女儿向她的母亲说起:“你看怎么办,妈妈,庇西特拉图不用正常的姿势……”因而阿尔克米昂家族被邪恶的行为所激怒,就将僭主逐出国门。
(十七)我们从希罗多德毫不通融的态度可以得知,斯巴达人受到恶意的对待,可以说与雅典人不分轩轾。世人都在称许和推崇奥什达拉斯(Othryades),然而希罗多德对他的叙述极其粗鲁不文,说是:“三百位出战的勇士只有他活在世上,其他的同伴全部战死沙场,现在他一个人回到斯巴达,感到羞辱认为毫无颜面,自刎在现在称为昔里伊的地点。”事实上,他早就说对抗的双方都宣称自己获得胜利,现在提及奥什拉达斯的妄自菲薄,可以作为斯巴达人战败的证据,因为胜利之后的存活才能拥有最高的荣誉。
(十八)希罗多德在开头曾经提到,克罗伊斯是一个没有见识只会自我吹嘘的统治者,也是一个极其荒谬的人物,对这方面我放过姑且不论;然而等到他成为俘虏以后,竟然把自己视为居鲁士的良师益友,须知居鲁士就智慧、勇气和高贵的性格这几方面而言,可以当成最伟大的君王而且受之无愧。他提到克罗伊斯仅有的美德是将许多价昂的礼物奉献给神明,甚至就这一点而论,他能做出所有想象得到最为亵渎神圣的行为。这位史家却说克罗伊斯的父亲还活在世上的时候,他的兄弟潘塔勒昂(Pantaleon)就与他争夺王位,等到克罗伊斯登基成为国王,立即处死一名贵族,是用钢刷将皮肤一条一条给刮了下来,还将这位贵族的家产当成奉献给神明的祭品,原因在于他是潘塔勒昂的朋友和支持者。作者还谈到米提的戴奥西斯(Deioces),凭着人品和正义赢得国王的宝座,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具备那方面的特质,却发觉要想拥有绝对的权力,就得着手建立正直不阿的名声。
(十九)我们不要将希罗多德对待蛮族的方式放在心上,从他所举出的例子可以看出,好像他对待希腊人在相较之下已经非常宽大。他说雅典人以及大多数其他的爱奥尼亚人,对于他们的爱奥尼亚姓氏和名字,都感到耻辱,他们不愿被人称为爱奥尼亚人,规避所有的头衔和名讳;只有那些从雅典的大会堂来到此地的人,认为自己是最高贵的爱奥尼亚人,因为有蛮族的妇女为他们生下子女;这些妇女的父亲、丈夫和子女全被来人杀光,出于这种理由她们制定一条法规,用誓言约束每个人都要遵守。同时传给她们的女儿要奉行不渝;那就是绝不与丈夫共餐,以及不得叫出他们的名字,他说现在的米利都人都是那些妇女的后裔,他还加以补充说明,只有真正的爱奥尼亚人才会举行阿帕都里亚(Apaturia)祭典,他说:“除了以弗所和科洛奉人,所有的人在祭典期间都会大肆庆祝。”基于这层关系,他对这两个城邦的民众宣称自己有高贵的血统。抱着否定和驳斥的态度。(二十)他说佩克特阿斯(Pactyas)高举义帜反对居鲁士的时候,士麦那和米提林的民众,经过安排要将佩克特阿斯引渡给波斯人,“为了获得某些代价,虽然我无法说出确实的总数”(这件事真是荒谬,拒绝讲出收买的价格,却为两个希腊城市打上羞辱的记号,同时还保证所说都是事实)。他说:“过后佩克特阿斯来到开俄斯岛,当地的民众将他从波琉考斯(Poliuchos)的雅典娜神庙中赶出来,将他抓住送回阿塔纽斯(Atarneus)的领地,因而收到一大笔报酬。”不过,兰普萨库斯的卡戎是位年纪很大的作家,曾经记载佩克特阿斯起义的始末,没有指责米提林和开俄斯人犯下可耻的罪行,他说得非常明确:“佩克特阿斯得知波斯的大军快要接近,只有赶紧逃走,先到米提林跟着前往开俄斯,后来还是居鲁士将他擒获。”
(二十一)《历史》第三卷叙述斯巴达人对僭主波利克拉底的征讨,他的记载完全按照萨摩斯人的意见和说法;斯巴达人的远征行动是为了感激萨摩斯人帮助他们对抗美塞尼亚人,所以才对僭主发起战争,好让遭受放逐的市民恢复失去的自由权利。接着他又说斯巴达人否认这种主张,他们没有丝毫帮助萨摩斯人的意图,远征行动并非为了前去解救萨摩斯人;这一次的征讨斯巴达人是为了处罚对方,因为萨摩斯人将他们送给克罗伊斯的混酒钵据为己有,还加上一副来自阿玛西斯的胸甲。尽管如此,我们知道当中没有一个城邦,能像斯巴达对于荣誉抱着崇高的抱负,对于僭主怀有极大的敌意。遭到他们驱逐的人士,诸如科林斯和安布拉西亚的赛普西卢斯家族(Cypselids)、纳克索斯的黎格达米斯(Lygdamis)、雅典有庇西特拉图的几位儿子、西赛昂的伊斯契尼斯、萨索斯的森玛克斯、福西斯的奥利斯以及米利都的亚里斯托吉尼斯(Aristogenes),还有就是他们的国王李奥特契达斯罢黜亚里斯托米德(Aristomedes)和亚杰劳斯(Agelaus),剥夺色萨利的统治者所拥有的权柄,以上这些难道都要拿胸甲或混酒钵作为借口?有关的事迹自有其他的作者叙述更为周详深入。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斯巴达人拒绝对于从事的战争做出公平合理的解释,还是怀着睚眦必报的心态,当成理由去攻击那些饱尝灾祸和命运乖戾的人,那么可以说他们已经沦落于卑劣和愚蠢的深渊之中。(二十二)我们同意可恶的伎俩虽然低级,斯巴达人仍旧是他用抹黑人格的适当目标。处于穷追猛打的状况之下,照说科林斯这个知名的城市不该首当其冲,或许看到有机会就加以消遣一番,所以才会有这样令人吃惊的指控和极其荒唐的诽谤。他说道:“科林斯人成为征讨萨摩斯岛非常热心的支持者,因为萨摩斯人在很久以前曾经冒犯他们。事情的始末是这样:柏瑞安德从科孚的名门世家当中选出三百个儿童,送往阿利阿底那里施以阉割以做宦官,当他们在萨摩斯岛等岸以后,受到当地人士的教导,可以留下在阿尔忒弥斯神庙寻求庇护,每天供应他们用芝麻和蜂蜜制作的糕饼,直到脱离苦难为止。”这位史家提到“萨摩斯人冒犯科林斯人”就是指这么一回事;他说基于这个缘故在过了很多年以后,等到斯巴达人和萨摩斯人发生争执,他们就去教唆斯巴达人出兵;如果萨摩斯人让三百位希腊儿童保留男子汉的雄风,反而成为怨恨的对象,这种理由真是很难自圆其说。一位作家用蒙骗的手法,让世人认为科林斯人做出可耻的行为,对于城市的影响如同他们被恶劣的僭主所统治。柏瑞安德之所以攻击科孚人是因为他的儿子遭到谋杀;那么科林斯人要惩罚萨摩斯人,难道也是为了他们要坚持十恶不赦的野蛮行为?他们仍旧对此感到愤怒,忍受怨恨之心达两代之久,后来还引起暴虐的统治,由于它成为一种严苛和压迫的政体,等到推翻以后,他们想尽办法要抹去和消灭它留下的回忆和痕迹。
或许认为我们会同意这是萨摩斯人对科林斯的“冒犯”,科林斯人又能有哪一种惩处可以施加在对方的身上?如果他们还是对萨摩斯人气恼不已,那么就不应该怂恿斯巴达人,停止对于波利克拉底进行远征的行动,僭主不会受到罢黜,萨摩斯人无法获得自由,只有继续过着奴役生活。这里出现最大的难题:在于萨摩斯人想要帮助受苦的儿童并没有成功,后来尼杜斯人将他们救出送回科孚,为什么科林斯人不向尼杜斯人抱怨反倒要对萨摩斯人怒气冲天?老实说,就这件事而论,科孚人对于萨摩斯人所扮演的角色,并没有特别加以注意;他们始终记得尼杜斯人的义行,同意来人在科孚享有各种特权,通过决议对尼杜斯人大家表扬,因为只有尼杜斯人驾船冲过去,从神庙中将柏瑞安德的卫队打退,找到分散的儿童将他们带回科孚;安蒂诺尔(Antenor)的《克里特史》和卡尔西斯人(Chalcidian)狄奥尼索斯的《城市的建立》,对这件事都有详尽的记载。
从另一方面说,我们可以自萨摩斯人那里获得证据,他们说斯巴达人发起远征行动,不是为了惩罚萨摩斯人,而是为了从暴政当中解救他们免于倒悬之苦。他们还提到一位名叫阿基亚斯的斯巴达人,战斗过于英勇而阵亡,他们用工费为他修建坟墓并且举行盛大的葬礼,后来阿基亚斯的子孙还与萨摩斯人保持深厚的友情;对于这些细节,就连希罗多德本人都可以出面作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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