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塔克:论希罗多德的《历史》是充满恶意的著述(其一)

题解:这篇文章引自《道德论丛》第六十章,是普鲁塔克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普鲁塔克这时的写作风格一反过去温和充满人文关怀的常态,对希罗多德作品的批评非常严厉,在开篇甚至涉及到了人身攻击,所以在评价上还是有失公允,甚至出现了严重的错误。希罗多德及其作品从修昔底德至今遭受质疑已有两千多年之久,很多内容得到证伪也是不争的事实,西塞罗尊他为“历史之父”的同时也称其为“谎言之祖”。那么这一篇质疑性质的文章,其质疑角度和观点都是相关领域爱好者不容忽略的。(公众号:Humanitas)


(一)尊贵的亚历山大(Alexander),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笔调带有文过饰非的特质,陷人入罪的论点真是罗织周密,很多人在阅读以后无法了解史实的真相,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的著作《历史》记载的内容是如此简化和省略,经常在不同的主题之间来回穿梭走动,即使犯了错误还抱残守缺自以为是;特别是他的性格以及他无法坚持伦常的理想,同样会使更多的读者产生迷惑和谬见;就他对历史的概念和认识而言,非常符合柏拉图的说法:“偏差的行为达到巅峰,让人看起来合于正义的要求,其实这种狡辩真是大错特错。”他的写作运用极其恶毒的伎俩,摆出友善的神色和坦率的言辞装扮虚假的面孔,对于想要探明实情可以产生阻挠的作用。希罗多德的做法就是这样下流,极尽卑劣之能事去讨好奉承某些特定人士,对另外一些人则不惜加以诋毁和污蔑。虽然如此,却没有人敢揭发他是一个说谎话的骗子。这位作者主要的牺牲者都是皮奥夏( Boeatia)和科林斯人,他对这些市民毫无仁慈和宽容之心。

我要挺身而出为祖先涉及的指责和事情的真相提出辩护,让大家知道他的著作当中,特别是这一部分是如何的虚伪不实。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要记录他的谎言和捏造的情节,必须参考很多的书籍,至少要如索福克勒斯所说:

说服能力在于一瞥之下消除大家的疑虑。

这一点我可以非常确切地断言,希罗多德运用的体裁和风格,产生很大的成效和魅力,用来掩盖作者有缺陷的性格特质,以及不愿让人发觉在叙述方面故意造成的错误。菲里的菲利普经常说希腊人从此不再对他忠诚,却将他们的命运交到提图斯·弗拉米尼乌斯[4]的手里,只不过换一个新的奴隶项圈,虽然比起老久的桎梏擦伤较少,戴的时间却要长久太多。希罗多德的阴险要是与狄奥庞帕斯(Theopompus)相比,虽说没有那样的尖酸刻薄而且讲得理直气壮,却产生更为深沉和更加痛苦的效果,这也是无可置疑的事。就像寒风穿透狭窄的缝隙,比起空旷地方的呼啸而过,带来更为刺骨凝髓的感觉。

我认为评论的较佳方式是先定出一个大纲,将看来有问题的项目条列在上面,然后决定他的叙述是否带有诽谤的恶意,或者出于真诚的善心;个别的章节在不同的标题下面予以分类,检查的重点在于是否适合固定的模式和突发的状况。

(二)希罗多德身为历史学家对于叙述的事件,首先应该以持平适中的措辞达成要求,他不为此图,竟然运用非常严苛的字眼和文句。虽然他知道大家批评尼西阿斯“过于沉溺于虔诚的习性”,还是把生性保守的人士称之为“狂热的盲从分子”;他谈起克里昂“莽撞到精神错乱的程度”,而不是大家所说“发言何其不智”;这样一位作者可以看出他充满恶意的心态;任何人只要陷入不幸的处境,显然会让他感到心花怒放,还要安排非常精巧的情节,写出动人的故事到处广为宣传。

(三)要是有些事项会伤害到书中人物的名誉,而且与叙述的主题没有多大的关联,这位史家紧抓不放而且相信确有其事,即使没有适当的位置可以安放,有时还会列入著作的重点当中,甚至不惜增加情节和采用迂回的方式,将某些人的失败过程和愚蠢作为,全都一网打尽暴露为公众所知。从这里可以清楚得知,毫无疑问他喜欢嘲讽世人的错误和缺失。

修昔底德记述克里昂的事迹,绝不会刻意提到他败德的恶行,虽然很多人对这位老兄很不客气;就拿那位名叫海帕波拉斯的政客来说,把他成为“坏蛋”也是唯一感到适可而止的形容词,其他的事也就既往不咎。戴奥尼修斯认为蛮族确有罄竹难书的罪行,菲利斯都斯(Philistus)同样省略不予理会,避免节外生枝的状况与希腊人的史实纠缠不清;事实上在他的历史著作当中,发生离题现象的主要部分在于神话和古老时代的记录,还有就是他对书中人物的赞誉之辞。作者要是附带一些任性而为的谩骂和放言高论的说辞,就会让自己陷入悲剧的苦难之中,像是:

记录人类灾难的主编会受到大家的诅咒。(四)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出,希罗多德只报告负面消息,对于美好和值得称誉的事情反倒是一字不提。略去的资料应该有适当的位置加以叙述,所以没有这样执行,完全是出于存心不良的动机,即使如此还是可以免于别人的批评。事实上,吝于赞许和乐于谴责同样是不公正的行为,如果在这方面还要变本加厉,难免会让人感到厌恶和不齿。

(五)我对若干史书所以认定它的偏颇不公,在于同样的事件有两个以上不同记载流传下来,它竟然赞同最不会给予赞誉的说法。大家默许诡辩家可以视状况采用最坏的成因,同时拿出各种手段证明它就是最好的东西;完全出于个人的恶习或者只是卖弄学问而已。他们即使激起大家对于难以置信的事物尽可能加以辩护,却毫无意愿要去诱惑别人对他们的说三道四深信不疑。从另一方面来说,史家必须实事求是,他的认知在于发掘真相和据实报导,如果事实不能确切地说明,能够得到多数人的赞誉总比那些完全得不到赏识,更容易为人取信;很多作者对于无法让人获得称赞的记载全部予以删除,这也是比较公允的方式。

可以举例说明,埃弗鲁斯在书中写到地米斯托克利,就说他知道鲍萨尼阿斯有叛逆的行为,并且双方对此有了协议,埃弗鲁斯继续说道:“等到鲍萨尼阿斯将这方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地米斯托克利以后,邀请他参加反叛的阵营可以分享预期的报酬,地米斯托克利不愿接受所提建议,因为这些话并没有打动他的心。”从另外的论点来看,修昔底德的著作当中没有引用这些资料,等于是对埃弗鲁斯作出无言的谴责。

(六)一般而论,即使实际的作为受到大家的认同,言行的动机和意图却受到怀疑,希罗多德的看法倾向于难以获得称赞的说明,内容不仅苛刻无情而且充满恶意。像是一个喜剧家所要表示的观点,伯利克里因为阿斯帕西娅(Aspasia)或菲迪阿斯的关系,引起蔓延整个希腊世界的战火,并非出于竞争的企图,要对伯罗奔尼撒人的狂妄自负加以遏制,何况他还不愿对斯巴达人作出任何让步。

现在发生的情况是一位作者对卓越和高贵的行为杜撰可耻的理由,竟然赢得举世的赞誉;虽然他无法公开挑剔那些实际的行为,就用诽谤的谎言替当事人捏造暗中不为人知的意图,从而使他们受到羞辱的怀疑和猜忌。如同有些史家认为身为僭主的亚历山大遭到娣布谋杀,她也不是发自高尚的情操以及对邪恶的憎恨,完全是基于嫉妒的行动和妇人的激情;还有人提及加图的自裁,说他害怕恺撒已有计划要对他进行残酷的报复。猜忌和恶意比起真正的史实,更能转移和影响后人的视听。

(七)况且就过去已经表现的行为而言,一位史家的叙述成为带着阴毒的公开指控。像是他断言某个人获得胜利,不是出于作战的英勇而是金钱的收买(有些人对腓力持这种说法);或者是过于容易没有遭到困难(像是他们说起亚历山大的远征);或者不是出于能力才华而是好运临头(如同泰摩修斯Timotheus的政敌有这样的表示,他们绘出一张图画,泰摩修斯正在睡觉,那些他要攻打的城市,自然而然掉进捉龙虾的笼子里面)。类似的状况非常明显,作者为了使人们的注意力从伟大的事功上面转移,或者为了贬抑德行的力量,所以他们会否认这些工作是出于高贵的精神,或者是要克服各种困难,或者是冒险犯难的作为,或者是个人努力的成效。(八)现在某些人肆意辱骂历史上知名之士,攻击的重点在于恶劣的态度加以无情的指控,逾越理性的范围完全无法自我控制已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他们运用间接的方式获得掩护再投射诽谤的标枪,接着转身离开引起争论的场所,谈起他们自己并不相信控诉的事实,却强要别人认同他们的说法,因而这种否认有恶毒的意图,根本就是认罪的表现,他们的抹黑和中伤是最卑劣的伎俩。

(九)还有一些作者具有同样性质,他们即使摆出乐于赞誉的架式,还是够资格称得上吹毛求疵的苛刻。如同亚里斯托克森努斯(Aristoxenus)在对苏格拉底的裁决当中,将他称为一个未受教育和毫无知识的酒色之徒,最后却说“我对他没有半点恶意”。一个人的奉承要讲究技巧和手法,有时会在歌功颂德当中混杂温和的批评,让他们的阿谀和讨好听到耳中变得坦诚又直率。凡事只要出于坏心眼就会在开始说些赞誉之辞,这样一来使得他的指控更具说服力。(十)有关这部分的类别可以列举更多的特性,下面所提足以传达人类对目的和方法所抱持的观念。

(十一)很早很早以前,可以从爱纳克斯的家庭讲起,也将他的女儿爱奥包括在内;所有希腊人认为爱奥(Io)是从蛮族接受神圣的葬礼,所能赢得的声望使很多海洋和最著名的海峡,都用她的名字当作正式的称呼;甚至最显赫的皇族都是她的后裔。广受钦佩的希罗多德却说她受到船长的诱拐,得知已经怀孕怕被人发觉,就把自己交到腓尼基商人的手里,同时还提出不实的引证用来推卸责任,竟说完全是腓尼基人谈起有关她的故事。

等到在波斯人当中提出学者的名字当成传闻的证人,说腓尼基人将爱奥和其他妇女一起劫走;这时希罗多德继续毫无差错地说起古希腊人的丰功伟业,那就是特洛伊战争,然而就他的意见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动,所以会发生完全为了那位毫无价值的妇女。他说:“如果不是她们心甘情愿,绝不可能被人劫走。”那么让我们说说看,神明对斯巴达人非常气恼,因为他们掠夺琉克特鲁斯(Leuctrus)的女儿,特别是埃杰克斯对卡桑卓的强暴还收到祂们的惩处,要是按照希罗多德的标准,“如果不是她们心甘情愿,绝不可能被人强暴”;这些天神岂不是都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即使他自己曾经这样说过,亚里斯托米尼斯被斯巴达人活捉然后强行带走;几天以后亚该亚人的将领斐洛波门遭到同样的下场;还有就是罗马执政官雷古卢斯(Regulus)被迦太基人俘虏;只是在历史上很难发现比这几位更勇敢的战士。对于这类事情我们不必感到惊奇,因为像是豹和老虎之类的猛兽,都会活生生为人类捕捉,希罗多德却把受到强暴的妇女当成指控和定罪的目标,出面为带走她们的恶徒提出辩护。(待续)

发布于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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