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Khodadad Rezakhani的ReOrienting the Sasanians East Iran in Late Antiquity一书的读书笔记

关于阿尔达希尔在帕尔斯王国（Persis，当时是帕提亚王国的属国）的起源，最广泛的叙事来源于萨珊帝国晚期的中古波斯语文献《帕帕克之子阿尔达希尔纪》，该文献以半传奇的口吻，将阿尔达希尔的先祖萨珊（Sasan）与阿契美尼德王朝末代国王大流士三世（Dara）相联系。后世的穆斯林史家也广泛采信这一说法，并且添加了许多传奇化的细节，更加强了萨珊家族的“正统”印象。

据穆斯林史家塔巴里（al-Tabari）记载，阿尔达希尔最初在帕尔斯东部的达拉布戈尔德（Darabgird）发迹，作为一位城堡主（argbed）与父亲帕帕克一同发起了针对帕尔斯王古齐赫尔（Juzihr/Gozihr）的反叛。这是阿尔达希尔最初的征服，他向西占领了帕尔斯全境，之后又继续向西入侵胡齐斯坦、梅珊、苏里斯坦（美索不达米亚），最后深入米底。不过在这场总体西向的征服中间，阿尔达希尔也向东方的克尔曼发起了一次袭击，迫使当地领主巴拉什（Balash/Walash，这是一个帕提亚式的人名）称臣。

在泰西封加冕登基，并完成维赫·阿尔达希尔（Weh-Ardashir，“阿尔达希尔建设的更美之城”）的建设后，阿尔达希尔自帕尔斯国都伊什塔赫尔挥军东向。据塔巴里记载，他先攻占了萨卡斯坦（Sakistan，今锡斯坦），之后征服了戈尔甘（Gurgan）、阿巴沙赫尔（今称内沙布尔）、木鹿、巴尔赫与花拉子模。之后，阿尔达希尔回军木鹿，似乎此处是新征服区域的首府。最后，据塔巴里记载，阿尔达希尔返回帕尔斯的古尔城（Gur，或Ardashir-Khurrah，“光辉的阿尔达希尔”，今菲鲁扎巴德），在大王宫接见“贵霜、图兰与莫克兰”诸王派遣的使节，接受他们的臣服。

塔巴里的记载显然是过度夸张的，而且使用了许多伊斯兰时代才流行的历史概念，比如“呼罗珊地区”就是萨珊王朝晚期才存在的地理行政区划。事实上，阿尔达希尔很可能未曾征服过木鹿以北的任何地区，因为只有木鹿发行过以他的名义打造的钱币。而且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未曾完全征服贵霜帝国，不过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然而有趣的是阿尔达希尔征服锡斯坦的这段历史。在锡斯坦，阿尔达希尔与一位名叫法恩-萨珊（Farn-Sasan）的本地统治者作战，他可能是统治锡斯坦的最后一位印度-帕提亚（Indo-Parthian）君主。在某种意义上，阿尔达希尔战胜法恩-萨珊并终结其王朝是萨珊王朝真正确立权威的标志。

关于法恩-萨珊

根据出土的钱币证据，法恩-萨珊显然与阿尔达希尔一世是同时代的统治者。尽管学者大多认为法恩-萨珊与阿尔达希尔一世是竞争关系的并立统治者，并且前者意图夺取后者的头衔，但现有的钱币学证据也可以说明只有在前者被击败后，阿尔达希尔一世才正式为自己加上了“众王之王”的头衔，或许在此之前，法恩-萨珊是比阿尔达希尔一世在地位上（至少自认）更高一级的统治者，也不无可能。

在法恩-萨珊的钱币上，他自称“阿杜尔-萨珊（Adur-Sasan）之子，提尔达特（Tirdat）之孙，萨纳巴雷斯（Sanabar）之曾孙，众王之王”，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曾推翻贡多法雷斯-萨西（Gondophares-Sase），统治锡斯坦的印度-帕提亚统治者萨纳巴雷斯的直系后裔，至少他希望别人如此相信。

作为萨纳巴雷斯的最后子孙，法恩-萨珊的名字没有在任何叙述史料中出现过。其钱币铭文也长期被人误读为“阿尔达米特拉”（Ardamitra）。但较近的发现，似乎揭开了印度-帕提亚王朝与萨珊王朝之间神秘的历史联系。

法恩-萨珊的钱币铭文“阿杜尔-萨珊（Adur-Sasan）之子，提尔达特（Tirdat）之孙，萨纳巴雷斯（Sanabar）之曾孙，众王之王”可能是波斯钱币中最冗长的铭文了，这段铭文与萨珊王朝的早期历史也息息相关。另外，钱币上的符号标志也显示了萨珊王朝可能的东方背景。

在他的钱币铭文中，法恩-萨珊似乎在努力将自身与先祖萨纳巴雷斯相互联系。关于萨纳巴雷斯，目前出土了稀少的钱币。但阿杜尔-萨珊与提尔达特却没有确证的钱币出土。钱币的缺乏与对于家系的过度强调，让我们有理由推测法恩-萨珊其实可能是该王朝的某个缺乏权势的旁系后代，利用帕提亚王朝末期锡斯坦可能的混乱局势趁势上位，为了确立自身的权威与正统性，故而将自己与该地区曾经的强权君主相联系。

而更有趣的是法恩-萨珊钱币上的符号。钱币正面是头戴小帽的国王胸像，而背面则是围绕着铭文的圣火坛。圣火坛符号在锡斯坦的印度-帕提亚钱币中并不多见，法恩-萨珊钱币中的形象更是独一无二。在同时代的伊朗，只有正在勃兴阿尔达希尔一世在钱币背面打制了同样的圣火坛符号。当时他正在向东征服，并且很可能对法恩-萨珊统治下的锡斯坦造成了严重威胁。

在此之前，帕尔斯王国的钱币上同样有圣火坛的符号，但与阿尔达希尔一世建立帝国后发行的钱币有很大不同。其形制是一人像侍立的圣火坛。

而在阿尔达希尔一世作为帕尔斯国王施行统治时，在他的钱币上从未出现过圣火坛符号。只有他建立萨珊帝国，成为众王之王后，才将酷似法恩-萨珊钱币圣火坛的符号引入自己的钱币上。

二者到底是谁“抄”了对方的钱币，目前还是一个值得争论的疑案。但我们能够从中发现，阿尔达希尔一世与法恩-萨珊对于对方的存在和权力宣示都有足够的认识与重视。值得注意的是，法恩-萨珊为自己加上了“众王之王”这一传承自阿契美尼德王朝和安息王朝的最高头衔。他很可能是在向争夺该头衔的阿尔达希尔一世宣示自己的强权。

法恩-萨珊与“萨珊”

显而易见，法恩-萨珊与其父阿杜尔-萨珊的名字中都有一个醒目的“萨珊”，这很可能正与萨珊家族的名称同源。此前印度-帕提亚君主贡多法雷斯-萨西的“萨西”（Sase/Sases）也可能与萨珊是同一个词。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在任何提及萨珊其人的主要史料中，我们都难以看到任何有关他与帕帕克及阿尔达希尔父子的血缘联系。在纳克什·鲁斯坦（Naqsh-e Rustam，阿契美尼德王朝王陵，同时也是萨珊王朝大型王室纪念地）的“琐罗亚斯德克尔白”（Kaaba-e Zardusht），其上纪念沙普尔一世（Shapur I，阿尔达希尔一世的儿子和继位者）的铭文中，也并不存在一位名为“萨珊”的先祖：

我，信仰玛兹达的君主沙普尔，伊朗与非伊朗的众王之王，身负众神的血统，身负众神血统的伊朗众王之王阿尔达希尔陛下之子，帕帕克王陛下之孙，我是伊朗全境（Eranshahr）之主。

在这段铭文之后的内容中，“萨珊”这个名字以“bay Sasan”（“萨珊陛下/我主萨珊”）的形式出现，但并没有提到任何与阿尔达希尔一世或沙普尔一世的关系。这个名字似乎并不像是对先祖的称呼，更像是对某位神祗的称呼，但“萨珊”来自闪米特神“撒森”（Sesen）的理论早已被否决了。

萨珊之名在“琐罗亚斯德克尔白”上共出现了10次，除“bay Sasan”外，还有帕帕克宫廷中的贵族“萨珊·奥尔尼坎”（Sasan Ornekan）、“萨珊·苏林”（Sasan Suren）以及“安迪甘领主萨珊”（Sasan，Lord of Andegan），他们是另外两个贵族家族的养子，值得注意的是，苏林家族的兴起之地就在锡斯坦。

而在法恩-萨珊的家族中，“萨珊”之名的出现即使无法证明其与早期萨珊王朝的王权传承，也足够表明萨珊王朝早期与东伊朗的某种文化一致性了。近来有一种假设认为萨珊王族可能拥有东伊朗背景，甚至或许是印度-帕提亚统治者的一支后裔。

事实上，帕帕克与其子沙普尔和阿尔达希尔在帕尔斯可能的确是外来者，甚至可能是“入侵者”。“帕帕克”和“萨珊”都不是帕尔斯本地统治者使用的名讳，而后世穆斯林史料则直接表明他们是帕尔斯王位的簒夺者。在实物方面，帕帕克、沙普尔与阿尔达希尔在统治帕尔斯王国时发行的银币在尺寸与符号上也与此前帕尔斯规制有明显不同，他们发行了更大更薄的银币。其上的阿拉米字母铭文在字体上更接近法恩-萨珊钱币，而非帕尔斯本地钱币。而且沙普尔与阿尔达希尔的钱币皆为正面本人肖像，背面父亲帕帕克肖像，这种形制并不见于帕尔斯钱币传统。或许能够表明帕帕克父子三人的非帕尔斯来源。

以上证据或许很难证明萨珊王朝与印度-帕提亚王朝的传承关系，但却清晰地表明了二者之间共有的许多传统，至少能够表明帕帕克、沙普尔与阿尔达希尔的崛起拥有源自帕尔斯之外的背景。事实上，晚期的安息王朝完全不是一个统一的强权国家，甚至可能原本就并不想要成为统一的国家。与之相反，这个王朝可能是米底与美索不达米亚的安息王国和东方的印度-帕提亚王国，以及帕尔斯、埃兰以及自药杀水至幼发拉底河之间的诸多小国组合而成的联邦。

尽管阿尔达希尔一世在击败阿尔塔巴努斯四世后才自称众王之王，但事实上，直到他吞并锡斯坦的印度-帕提亚国家，除掉这个可能与他的早期来源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地区强权，萨珊王朝的统一事业才告完成。而这也是萨珊王朝干预东伊朗地区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