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领袖”庇西特拉图家族(一)
在正式开始这一部分的写作之前,我想先和大家说几句私事。
14年的时候读《罗马人的故事》,在它的第六部《罗马统治下的和平》里,盐野七生说,这一部作品她写得比较枯燥,与前面的凯撒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她说这个原因在于,写这一部的时候没有什么激情。
当时古希腊说还在读高一,对盐野七生女士的这套说辞还不是很能理解。
但是现在,等到真的开始写文章了,我发现自己愈发理解那位女作家了。
刚开始决定写这个公众号是在18年暑假。古希腊说有一位从初中开始关系就特别好的朋友 Jerry
。我喜欢古希腊,该君喜欢近代东欧。18年暑假我们俩约了一波咖啡,喝咖啡的时候 Jerry 问我希腊的历史是一个什么时间线,然后我就给他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希腊五个时代的演变。讲完一大通之后,Jerry 问我:为什么不考虑把这些东西写一篇文章呢?
Jerry 的话点醒了我。我是很想写一点东西的。我读过很多时期的历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别的时期的历史能像古希腊一样给我一种史诗感(可能是因为古希腊我最早接触的是普鲁塔克的《列传》,15年一整年都在读这个)。地米斯托克利的孤胆,客蒙的高尚,迪昂与泰摩利昂的勇敢(这是解放西西里的情节,我们还没有讲到),每每想起这些都能叫我热泪盈眶。
也正因为此,在写《客蒙传》,《马拉松战役》,《色摩匹雷战役》这些文章时,我几乎是满怀激情的,那时只恨时间太少,一周只够写一篇(这些文章都在“古希腊说”公众号里面)。
而开始写《伯罗奔尼撒战争》这个系列之后,我的热情却在逐渐消散。
这个时代,真的很少有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事啊。客蒙之后,再无客蒙。
而一个像我这样的写手,没了创作激情,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啊。
这回正好赶上新冠疫情,古希腊说的参考资料都落在了学校。借此机会,我打算写一些别的东西,看看可不可以把失散多年的激情找回来。
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我吧。谢谢大噶~
这个系列,我打算讲一讲雅典唯一的僭主(别和我扯什么三十僭主),庇西特拉图一门(Pesistratos)。
相信不少朋友都注意到了我给庇西特拉图贴的label:孤独的领袖。我觉得孤独是庇西特拉图一生最好的注脚。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良知、有原则的人。他当僭主,不只是为了图谋权力。他的政治理想是用专制的力量击败寡头,维护国家统一,让雅典真正变成一个国家。庇西特拉图在雅典民主遭受巨大挫折的时候扛起了重担,用他的方式维护了梭伦改革的成果。他是雅典民主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承上启下的一环。
庇西特拉图并不是一个篡位者,他是一个革命者。相较于他的竞争对手,他手里的资源少得可怜。他唯一所有,就是他身后的雅典人民。并不是庇西特拉图推翻了雅典的寡头政府。真正推翻寡头政府的,恰恰是寡头们压根看不上眼的人民。
然而他这种人注定是不被人理解的。即便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朋友梭伦,晚年也和他决裂了。
庇西特拉图家族的故事很精彩,这个家族的结束,与它的开始一样充满传奇。这个系列我打算会写成客蒙传那样的小长篇,大家且听我慢慢讲。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系列的第一篇番外里面,我们介绍了前梭伦时代雅典面临的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大氏族民与归化民的纵向的分裂,第二个问题就是各大氏族、胞族横向的分裂割据。
简而言之,第一个矛盾是尖锐的阶级冲突,第二个矛盾则是地方与中央的分庭抗礼,此时的雅典更像是一个邦联而不是联邦。
梭伦一生致力于解决第一个问题,他开发了一整套民主政治的体系来解决这个纵向的分裂。
然并卵,梭伦卸任后,氏族力量就卷土重来了。梭伦定下的规矩几乎都被废除了,雅典重新回到了前梭伦时代那种氏族门阀统治的状态。
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我们这个系列的主角,庇西特拉图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普鲁塔克的《列传》中,庇西特拉图自己是没有传记的,他的介绍基本都在《梭伦传》里面。
庇西特拉图是梭伦的亲戚。而根据《梭伦传》的记载(很可能不靠谱),庇西特拉图和梭伦还是一对恋人。大家不要以为年龄差别大就不可能成为 Gay 朋友。这种年长的“施爱者”与年轻的“被爱者”的 Gay 模式是雅典很常规的 Gay 模式。
不管是亲戚还是爱人,反正早年的时候梭伦和庇西特拉图关系特别好。在多项重大问题的决策上,庇西特拉图都是梭伦最亲密的战友。
梭伦卸任后,雅典的政权立刻被大氏族接管了。这大氏族是哪个氏族呢?第一个我不用说大家也知道,那必须是阿尔克米昂家族啊,贵族中最贵的那个,培养了克里斯提尼、伯里克利、亚西比德等风云人物的顶级豪门。这个时候,阿尔克米昂家族的领袖是麦加克利(Alcmaeonidae)。
第二个大氏族,我没有查到这个氏族的名字是什么,只知道这个氏族的领袖是一个叫来库古的人(Lycurgus, 注意不是斯巴达的立法者来库古)。
这两个大氏族,背后分别代表着不同阶级的利益。
麦加克利代表的,是新兴商人阶级的利益。麦加克利的政党名叫“海岸派”,顾名思义,这个政党的成员大多都住在海边,常年和外国做生意。
来库古代表的,则是地主阶级的利益。来库古的政党名叫“平原派”,他这个政党的成员大都住在平原地区的农庄里,坐拥巨额的农业收入。
庇西特拉图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雅典局势就是这么一副鬼样子。
两个政党,一个代表了商人,一个代表了地主。这哥俩几乎垄断了雅典全部的上层资源。在这种局势下,庇西特拉图哪儿还有什么基本盘呢?
基本盘还是有的。
他要代表全体平民的利益。
这一方面是现实的考量(除了平民别人也不带他玩啊),另一方面,作为梭伦的亲密战友,庇西特拉图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的。他要完成梭伦未竟的事业,他要挽救梭伦改革的成果——当然,以他自己的方式。
庇西特拉图第一次展露头角,是在公元前565年。当时雅典人和麦加拉人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十年。说来也巧,当年梭伦出名靠的是打麦加拉,现在庇西特拉图出名靠的还是打麦加拉。庇西特拉图在麦加拉的尼塞亚港成功策划了一场军事政变,不费一枪一弹就把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夺了下来。
回国之后庇西特拉图就火了。在人民的欢呼声中,庇西特拉图摇身一变成了“战争英雄”。靠着这个热度,庇西特拉图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政党:“山地派”,他这个政党,如我们前面所说,代表的是广大雅典平民的利益。
庇西特拉图的第一次夺权,是一场红果果的阴谋。
一次公民大会上,雅典人谈事谈得好好的,突然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那个血人,就是庇西特拉图。
就着大家的新奇劲儿,庇西特拉图发表了一篇题为“论寡头的反动本质及其对政见不合者的迫害”的演说。说来说去就一件事儿:丫的这帮臭流氓把我给打了!
他说他的敌人,也就是寡头们,因为政见不合对他痛下杀手。得亏他比较机智,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民众听到这,那叫个群情激愤,他们纷纷谴责那些贵族,搞的贵族们都悄悄离开了会场。只有梭伦留在了那里。毕竟是他的战友受伤了,他也很关心。
没想到,这个时候庇西特拉图突然提出一个动议,要求雅典人允许他组建一个五十人卫队,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梭伦混迹政界几十年,对这种事情极其敏感,一听这意思就觉得不对。
雅典这种城邦国家,平时城市里没有常备军。如果有人能组织起一支成规模的武装力量,那么他便有了颠覆现在的政府的能力。
不错,梭伦是一个民主派政客,而且梭伦有很多朋友都是各个国家的僭主。但是即便是他,也不希望僭主这个事儿发生在雅典。在梭伦看来,即便是寡头垄断政府,也比僭主制要好。
梭伦积极反对庇西特拉图的动议,但是很可惜,他已经失势了,他的声音太小了。在人民的欢呼声中,庇西特拉图成功建立起了一支私人武装。
当然,要是想搞事情,区区五十人是不够的。正好,雅典政府也没派人来核实他究竟拉了多少人。趁着这个机会,庇西特拉图秘密扩军。他这支武装最终的规模我们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了。反正很大就对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公元前561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庇西特拉图悍然发动了军变。
庇西特拉图带领他的卫队偷袭占领了卫城,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贫民阶层的支持。等到完全控制了卫城,他就下令全城搜捕阿尔克米昂家族的成员。阿尔克米昂家族也是见势不妙,拔腿儿就跑。他们又一次出逃到了国外(之所以说又一次,是因为之前梭伦曾判决他们渎神,把他们放逐了,他们是趁着梭伦失势才回国的)。莱库古领导下的平原派也被迫承认了庇西特拉图的领导地位。
可以说,在革命爆发后,庇西特拉图以最短的时间控制住了雅典局势。这场革命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成功了。
庇西特拉图获得了整个雅典的支持,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已经风烛残年的梭伦。
庇西特拉图政变的那天,梭伦是被门外的喧嚣声吵醒的。
刚醒,他就意识到出事了。他把他的奴隶喊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奴隶也并不十分清楚,他只告诉梭伦,好像是一些关于庇西特拉图的事。
梭伦愣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点点头,他用手指了一下一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那个小奴隶忙不迭地帮梭伦把全套衣服穿上。
等梭伦出门的时候,庇西特拉图已经全面接管了政权。
梭伦马上就认清了局势。他一步一步走向市民广场。路上本来挤满了市民,但是梭伦巨大的威望帮他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刚才还在欢庆庇西特拉图胜利的雅典市民们,这个时候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胆怯又紧张地看着梭伦,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广场,走向演说台。
梭伦走的很慢。在走的时候,他也在用目光打量路边的市民。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眼睛。
就这样,在一片肃静中,梭伦走到了演说台。他抬起头,看到了演说台上的庇西特拉图。
他们俩的眼神只交会了一秒,庇西特拉图也低下了头,走下了演说台,给梭伦让出了位置。
又一次,梭伦站在了这他无比熟悉的演说台上。
又一次,梭伦倾尽他的演讲才华,试图说服雅典的市民们,试图挽救雅典的民主,试图挽救他一生努力的成果(当然,在他的意识里,僭主制就是对民主制的最大破坏)。
但是这一次,梭伦失败了。他即使痛心疾首到怆然涕下,也没有任何效果。就连梭伦的朋友,这个时候也不敢站出来支持他。
演讲结束之后,梭伦深鞠了一躬。缓步下了台,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回了自己的家。然后,他把他曾经打仗用过的武器,穿过的战衣全部扔出了家门,扔在了地上。在家门口,他对围观的群众大声说:
“我,梭伦,已经尽到了我的本分,去保护我的国家,保护我的法律。”
从此,梭伦开始隐居,退出了政治舞台。他和庇西特拉图,也宣告决裂了。
我猜这个时候,不管是梭伦还是庇西特拉图,都应该是很绝望,也很失望的吧。
两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59年,梭伦,这位雅典民主最勇敢的斗士于家中病逝。遗体火化后,他的骨灰被撒在了他为之战斗过的萨拉米斯。
在《教父》里面,二代教父迈克·柯里昂有句很经典的话:我父亲那一套已经过时了,甚至他自己都知道这一点。
梭伦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是他到死都不知道。
按照雅典那时的情况,过不了多久,民主制就会完全被寡头制消灭。梭伦之前为了确立民主政体,采用的是一种“名不副实”的僭主政治。他拥有僭主的政治权力,却唯独没有僭主的称号。因此一旦梭伦卸任,他的改革成果被推翻几乎是必然事件。
而庇西特拉图要做的,只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把僭主的帽子戴到自己的脑袋上而已。
梭伦的民主尝试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自己,在当时的雅典强行推行民主是没有前途的。这个时候的雅典,要是想摆脱自己内部的横向分裂,除了借助专制的力量,别无他途。
这也是为什么元老院必然要被“凯撒”取代。现在的西方人总喜欢偷换概念,说那是专制取代了民主。
屁!
凯撒取代的,压根不是什么民主政体,他取代的是罗马的寡头。当时的罗马,如果没有凯撒,根本解决不了其结构上、制度上的危机。
而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人民并不站在元老院一边,恰恰相反,真正得到人民支持的,是凯撒。这也是为什么凯撒能用那么点兵力,那么快地夺下整个意大利。
民主的反义词,并不是专制,而是寡头垄断。
现在的西方寡头们学精了,他们硬生生地把自己和民主挂上钩,混淆民主制和寡头制的概念,干的全是寡头的事儿却宣称自己很民主。
统统是作秀,统统是假民主。
庇西特拉图的第一次夺权看上去很成功。但实际上,这表面的成功之下,却仍然蕴藏着巨大的凶险。
刚掌权一年,庇西特拉图的统治就迎来了雅典人民的质疑。
当初人民支持他的时候,想的是“打倒地主,平分地权”,就像斯巴达的来库古干的事儿一样。但是这都一年过去了,庇西特拉图除了恢复梭伦确立的制度,压根没干什么打土豪分田地的事儿。
自然而然的,很大一部分人开始反对他,有人甚至公然高呼要他滚蛋。
为了稳住雅典人民,庇西特拉图从东方请来了一位大明星。这位明星直到今天都是家喻户晓的存在。
那便是伊索。
没错,写寓言的那个伊索。
这个伊索给雅典人讲了一个寓言,这则寓言直到今天都很有名(我敢保证绝大多数人都听过)。
大家可以结合当时雅典的国情,猜一猜伊索讲的是哪个寓言。
提示:伊索的目的是要帮庇西特拉图安定人心哦!
答案我们将在下期揭晓~
欢迎大家继续关注古希腊说~
21 条评论
支持!虽然我只对罗马感兴趣,看见《罗马人的故事》就进来了,这真是一部好书!
感谢作者的创作,看你的文章是我上知乎的一大快乐
我猜寓言是下金蛋的鸡。要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不就把鸡杀了吗?以后就没金蛋了。我记得罗马太宗皇帝提比略也说过类似的话:收税的目的不是把羊杀了吃羊肉,而是剪羊毛不让羊太难受。
有一个nitpick:“阿尔克米昂家族的领袖是麦加克利(Alcmaeonidae)”这个英语是不是粘错了,英语是阿尔克米昂,正确的应该是Megacles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