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场战争中希腊人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照我看来，也是希腊历史上最大的军事行动——对于胜利者来说，是最大的光荣，对于失败者来说，是最大的灾难。雅典人被彻底打败，全军覆没。他们遭受了最大的痛苦。完了，一切都完了，全部的舰队，全部的海军，全都完了。”（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打吉利普斯抵达西西里以来，雅典人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

随着几次团战的接连失利，雅典人终于认清了现实：以远征军现在的状态，团是不可能团赢的。终于，公元前413年8月27日，雅典人打算离开叙拉古。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计划撤离时间的当天，西半球爆发了一场月全食。

愚昧的尼西亚斯听从了祭司的话，决定再在叙拉古停留二十七天。

雅典人想再待二十七天，叙拉古人却不打算再给他们这么长时间。

就在月食发生的几天之后，叙拉古人对雅典人发起了进攻。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攻。76艘叙拉古战舰，径直驶向雅典的军事基地。雅典人也不含糊，他们直接下水了86艘战舰，迎着叙拉古舰队冲了上去。

正如我们之前的文章所说，为了对付雅典人的无敌舰队，叙拉古人开发出了一种新技术。

要知道，雅典人海上致胜的手段是通过其高超的航行技术，玩迂回绕后等骚到不能再骚的操作，绕到敌人战舰的侧翼或者北部，再去冲撞这些脆弱的地方。

雅典人的战术其实是当时海战的一般技术。大多数国家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其他国家的操作没有雅典那么骚。

而叙拉古则在建造战舰的时候，特意加固了船头。海战开打的时候根本不玩那么多虚的，直接正面撞上去。用它们加固过的战船去撞雅典人脆弱的船头。

这就好比史进和王进切磋技艺，史进一套华丽的棒法使得密不透风，结果人家王进全然不管那些，一个重棒劈下来，史进直接GG。

这场海战就是这样。刚一开打，雅典人就开始玩各种骚操作，什么侧翼包抄，什么迂回绕后，玩的不亦乐乎。但他们还没包抄完，雅典的中军就被叙拉古冲散了。

击溃雅典人的中军之后，叙拉古人便开始分割包围雅典人的两翼。雅典人顿时全线崩溃。指挥海军的将领欧律墨冬当场阵亡，十八艘雅典战舰被摧毁，这些战舰上的船员全部遇难。

这一仗打完，叙拉古人开始迅速封锁海湾的出口。现在，叙拉古人的目标就不只是保家卫国了。他们要把雅典远征军全部歼灭，为自己的国家夺取荣耀。

要知道，雅典人想离开叙拉古，只有两条路。

一条，就是直接从陆地上撤离，直接坐11路，回雅典的友好城邦卡塔纳。

而另一条，就是乘坐战船，从海路离开。

从陆地撤也不是不行，但是那样，雅典人就必须要扔下所有战船。这是任何一个脑子的指挥官都不可能接受的。

因此，实际上当时雅典人面前的路只有一条：用他们的战舰，撞开叙拉古的海上封锁线，在决战中击败叙拉古的海军，然后大摇大摆地走海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为了这次海上决战，雅典人做足了前期准备。他们放弃了北边的所有围城墙，全体龟缩到海滨的一小段地方。为了保护这一小块儿“保留地”，雅典人在南边两道围城墙之间又修了一道墙。

“保留地”是给伤病员准备的。除了伤病员和少数必要的守备人员，所有雅典士兵都登上了战船，和海军一起并肩作战。

这一战，雅典人是破釜沉舟了，要是赢了，一切都好说，他们所有人就都能坐船回家了。而一旦他们战败，所有士兵都将万劫不复。

为了对付叙拉古的朝着船头撞战术，雅典人想了一个应对策略：他们给每艘船都装备了勾爪。一旦叙拉古人来撞他们的船头，他们就用勾爪勾住对面的战船，让它们无法离开，然后雅典人再跳帮到叙拉古的战船上，用他们的重装步兵解决对方。

为了对付雅典人的勾爪，叙拉古人给他们的战舰都蒙上了牛皮，他们觉得这样一来雅典人的勾爪就勾不住了。

勾爪VS牛皮，究竟哪个能有效果？

还是得通过实战来比较。

很快，雅典人就对叙拉古发起了进攻。

为了这次大决战，雅典人出动了110艘三列桨座战船。当时叙拉古的海上封锁线只剩下了一个小缺口，那110艘战舰便向这个小缺口发起了集团突击。

叙拉古有多少艘船呢？

只有76艘。

为了防备雅典人的突袭，叙拉古人把所有的战舰分散在海面各处。封锁线的那个缺口只留下一支小舰队。

很快，雅典人便击溃了那支小舰队，开始暴力拆迁，破坏叙拉古的海上封锁线。

就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叙拉古舰队对雅典人发起了反击。

七十艘战舰，从四面八方向雅典人袭来。事实证明，不管是勾爪还是牛皮用处都不大。小小的海面堆了接近两百艘战船，还哪能玩什么战术？战斗很快就演变成了乱战。双方开始逐船争夺，整个战场打成了一锅粥。那效果，堪比老李打平安县城。

应该说，这种情况对雅典人是最有利的。雅典人战舰又多，重装步兵也多，乱战雅典妥妥处于上风。

然而谁都没想到，雅典人居然输了。

修昔底德对这场决战的描述很有意思。

在美剧《权力的游戏》S8E3中，有一组非常好的镜头。

那一集讲的是临冬城战役，人类对异鬼的终极决战。

战争一开始，人类的骑兵就对异鬼大军发起了集团突击。为了描述这个突击，导演没有拍战斗是怎么打的，他选了一个后方观战者的镜头。

骑兵们举着点燃的刀剑，气势如虹地冲向异鬼。后方观战的士兵，只能看到远方黑暗中的火光。

那火光，本来是一大片，但很快便只淡成了一条线，再然后，便只剩下了星星几点，最终，连最后一点火光都熄灭了。

这组长镜头真是绝了。

修昔底德选取的视角和这个很类似，他通过描写岸上观战的雅典士兵，来描述这场战役。

“战斗就在他们面前进行，然而所有的人并非同时看到同一个地方，有些人看到他们的友军获胜而勇气倍增，开始祈求苍天不要剥夺其获救的机会；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却是他们自己被打败的战斗场面，忍不住大声恸哭号叫，他们尽管是旁观者，但他们对战败的痛苦感受，甚至超过了那些实际参加战斗的人；还有一些人正在观看双方相持不下的战场，当战斗难分胜负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不断地东摇西摆，内心焦虑不安，极度痛苦，时而觉得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时而觉得濒临毁灭的边缘。总之，只要海战还没有结果，在同一支雅典军队中就会同时听到各种喊叫声——悲号声和欢呼声，和‘我们赢了’‘我们输了’的叫喊，以及一支庞大军队在非常危险时必然要发出的其他各种感叹。

“舰船上士兵的情绪几乎是相同的。海战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迫使雅典人溃逃，他们高喊着、欢呼着，追击完全溃败的雅典人，直到岸边。没有被俘获的雅典舰船，现在从各个不同的方向逃到海岸边，舰船上的士兵逃回他们的营寨，而那些还没有被冲散的雅典陆军，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对这次海战痛惜不已，都在大声哭号和呻吟。有些人跑下去帮助他们的舰船，有些人跑去守卫他们的城墙，而绝大部分活下来的人已经开始考虑应该怎样才能活下来了。”

对于修昔底德的这段描述，格罗特做出了这样一番评价：

“参与战斗的希腊人和在一旁观战的人一样，都不是远离城邦、专门长期接受能力职业训练冷酷无情的战士。他们都不过是城邦的公民，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感情、天性、同情心、喜乐、家庭生活及政治生活。当我们读到，史学家描述雅典一方在这次可怕的决战时使用了为数不多但感情强烈的词语；不应忘记，他们不但是生死系于一线的战士，也是充满感情的公民，是敏感而感情外露的希腊人。事实上，他们是所有希腊人中最敏感，最外露的雅典人。”

这一战的后果是决定性的。叙拉古人以损失二十余艘战舰的代价，消灭了雅典人五十艘战舰。

这战之后，雅典人只剩下了六十艘战舰。

狄摩西尼提议趁着敌人刚刚战胜还在庆祝，再对叙拉古的封锁线发起一次突袭。雅典人虽然吃了败仗，但是总战船数还是要比叙拉古多的。

很可惜，雅典人不听他的，他们被彻底打怕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登上战船。现在，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从陆地上跑路。

笑话，雅典人连从自己占上风的海上都跑不掉，居然还想着能从敌人占上风的陆地上逃走。

这些雅典人不知道，如果他们无法从海上都撤走，那么从陆地顺利撤走的概率几近为零。

雅典人的撤退之路走得非常艰辛。

撤离开始的时候，远征军还有四万人。为了保证行军速度，雅典人扔下了受伤生病的战友。有些病人不想被抛弃，一直跟在大部队后面走，等到实在走不动，只能倒在地上，哭着祈求他们的战友不要抛弃他们。

雅典人的士气从没有这么低过。所有人都是以泪洗面。尼西亚斯的肾病已经很严重了，但是他仍然强打着精神，从病榻上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鼓励他的同胞士兵。

不可否认，尽管尼西亚斯并不是个合格的领袖，但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刻，尼西亚斯却表现出了他性格里最高贵的一面。

雅典人撤离的目标是卡塔纳。

雅典人先向西，一路走到了克里米提山前。雅典人的计划是先登上这座山，过了这座山，北边就是利昂提尼。利昂提尼是雅典的友好城邦，雅典人到了利昂提尼之后，就可以安全地前往卡塔纳了。

然而，叙拉古人抢先一步，占领了上山的峡谷道，把上山的道路封死了。

为了逃命，雅典人对叙拉古的防线发起了数次大规模的进攻。但是这些进攻全部都失败了。很快，叙拉古大部队跟了上来，大部队开始在雅典军队背后修墙，打算把雅典人困死在峡谷里面。

雅典人被迫撤离了这个峡谷，他们来到了一片平原。

在平原上，叙拉古的骑兵和射手一直不停地骚扰雅典人。要知道，行进中的部队最怕这种骚扰，四百年后，罗马克拉苏的大军就是被帕提亚军队风筝到全军覆没的。

整整一天，雅典人一直在被骚扰。叙拉古的标枪手不停地向雅典方阵射击，叙拉古的骑兵则不断地试探，一旦有雅典人掉队，他们就一股脑冲上去收人头。一天下来，雅典人伤亡无数。

当天晚上，尼西亚斯玩了一招金蝉脱壳。他点起了所有火把，假装雅典人在营地里过夜，然后全军趁夜潜逃。卡塔纳是去不了了，雅典人这回的目标是和西西里中部的西西尔人会合。鉴于叙拉古大军都在西北边（在堵雅典人），雅典人这回转向东南，打算沿着海边撤到南边，然后再向西和西西尔人会合。

天亮之前，雅典人就抵达了海边，开始沿着海岸线跑路。

这回跑路，和之前一样，雅典人组成了两个空心方阵，尼西亚斯和狄摩西尼各带一个。

尼西亚斯只想着快点跑路，结果跑着跑着，就把狄摩西尼落在了后面。

尼西亚斯先抵达了上图中的K河。K河有一小支叙拉古的留守部队，尼西亚斯迅速击败了那支部队，成功渡了河。

他是渡了河，狄摩西尼却迷了路。

尼西亚斯渡过K河后，叙拉古人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们立刻派出部队沿途骚扰。尼西亚斯跑得快没骚扰到，他们就骚扰落在后面的狄摩西尼。

不仅如此，到了清晨，克里米提山附近的叙拉古主力大军猛然发现雅典人丫的居然扯呼了，他们立刻也尾随其后，最终，在K河以南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狄摩西尼的队伍被包围了。

眼见没有任何逃走的希望了，狄摩西尼以保证所有雅典人生命安全为条件，向叙拉古投降了。

开始撤离的时候，狄摩西尼麾下还有两万人，等到投降的时候，他这一支部队，只剩下六千人了。

收拾完狄摩西尼，叙拉古大部队立刻南下去找尼西亚斯。一天之后，尼西亚斯被追上了。

叙拉古人向尼西亚斯通报了狄摩西尼投降的消息，让尼西亚斯也降了算了。尼西亚斯要求先签停战协议，他要去证实狄摩西尼投降这个消息的正确性。

在得知叙拉古人所言不虚之后，尼西亚斯提出，他愿意让雅典赔偿叙拉古的战争损失，以每个士兵一泰伦的价格把他麾下所有人都赎走。但是叙拉古人没同意。很快，两军又继续打了起来。

雅典人试图再次趁夜色逃跑，但是这回叙拉古人长记性了，他们发觉了雅典人的企图，开始大声唱战歌。大多数雅典人都被这歌声吓了回来。只有三百个胆子大的，顶着敌人的战歌，冲破了叙拉古的封锁，成功逃到了卡塔纳。这三百人经过各种辗转，基本上最终都回到了雅典。

转天早晨，尼西亚斯别无选择，只得顶着敌人的骚扰，向南强行冲锋，冲破了敌人的包围圈，来到了上图A河河畔。

这个时候雅典人已经被困了接近两天了，他们早就口干舌燥。到河边之后所有雅典人都抢着去喝水。他们彻底丧失了斗志。叙拉古人立刻对雅典发起了总攻击。大部分雅典人都被屠杀了。等到吉利普斯下令封刀的时候，尼西亚斯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

这一千人，加上跟着狄摩西尼被俘虏的那六千人，被扔到了叙拉古的采石场。少数一些人被奴隶主当作奴隶买走了，剩下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活过八个月。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叙拉古人喜欢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幸存的雅典人，很多都是因为会唱欧里庇得斯的诗文，这才被人买走留下一条命（有文化是多么重要）。这些人回到雅典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欧里庇得斯，感谢欧里庇得斯的救命之恩。

顺便一说，欧里庇得斯的很多悲剧作品到今天还在上演。他最著名的那部《美狄亚》甚至还被改编成中国版，《美狄亚》的原版作品几个月前还刚刚在上海演出一次。

至于尼西亚斯和狄摩西尼，他们立刻就被处死了。

这就是雅典这次西西里远征的全部经过。辛弃疾的词我们中学都学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而雅典这次远征的情况，又比刘义隆北伐糟糕很多倍。西西里战争结束之后，雅典人的战败已然成了定局。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把尼西亚斯黑出了翔，但是这战败，真的只怪尼西亚斯吗？

在《三体》里面，有一个出了名的圣母程心。正是程心的一个个决定，把人类送上了不归路。

我觉得尼西亚斯和程心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修昔底德评价尼西亚斯，说：“在我同时代的所有希腊人中，他最不应该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因为他完全按照诸神的要求来规范自己的行为。”

和程心一样，尼西亚斯在私德上是没有问题的。他们俩最大的错误，就是被放在了错误的位置上。

按照当时的评价标准，尼西亚斯敬神，守矩，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并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也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但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尼西亚斯有错吗？当然有错，他是指挥官，军队全军覆没了当然要他负责。

但是雅典失败的根本，却不是因为尼西亚斯。尼西亚斯只是做了尼西亚斯会做的事。真正应该为此负责的的，正是那些选择尼西亚斯担任指挥官的雅典人民。

讲到这儿，这个系列的第二部分就算结束了，终于，我们迎来了最后一个部分：雅典的垂死挣扎。由于这次疫情，古希腊说的参考资料都被落在学校了。一时半会取不过来。因此，在开学之前，伯罗奔尼撒战争系列就不会更新了。古希腊说会写一些别的，一些好玩的番外，或者别的小作品之类的，敬请大家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