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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东西时疏忽、马虎的人,从一开始就以此方式承认了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思想真有多大的价值。这是因为只有当我们确信自己的思想包含真理并且非常重要的时候,我们才 [94] 会有所需要的热情,以不懈的毅力、一丝不苟地运用昀清楚、昀优美和昀有力的语句把这些思想表达出来,正如放置圣物或者无价的艺术珍品时,我们会选用银制或者金制的器具一样。所以,古老作家的思想在其文字中存活了数千年,并因此缘故被冠以“经典”这一荣誉衔头。这些古老作家普遍都是细致、认真地写作。柏拉图《理想国》的序言写了七次,每次都作出了大幅改动。而德国人在写作以及衣着方面却以其疏忽、马虎有别于其他国家的人。而这两种草率、邋遢都源自同一民族性的根源。但是,正如衣冠不整暴露出了并不尊重自己周围的人群,同样,草率、马虎、拙劣的文字表明了作者并不尊重他的读者。拒绝阅读这样的文章就是读者对作者合情合理的惩罚。尤其可笑的是某些批评家以草率、纯粹为赚取稿费的文字批评别人的著作。这种情形就好像坐在法官席上的人穿着的是睡衣和拖鞋。相比之下,英国的《爱丁堡评论》和法国的《知识分子杂志》中的文字却是多么认真、严谨!正如与一个衣着邋遢、肮脏的人搭话之前我会犹豫一番,同样,一旦发现作者写得疏忽、大意,我就会随手把书放下。
直至 100年前左右,学者们都是以拉丁文撰写文章,在德国尤其是这样。在运用这一文字时,哪怕出现一个错误在当时也是一件令人汗颜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尽力写出优雅、精致的拉丁文,不少人还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现在,在摆脱了这一镣铐,可以用自己的母语舒适、方便地写作的时候,人们会以为他们会热切地写出至少是精确的和尽可能优美的文字。在法国、英国和意大利,情况的确就是这样,但在德国却是相反的情形!在德国,人们就像那些被支付了金钱的下人一样,匆忙、
勤快地胡乱涂抹一气,从自己还没漱干净的嘴里 [95]冒出的词语直接就形诸笔墨,既不讲究文体,也没有逻辑可言。在该用完成时和过去完成时的时候,都用了未完成时;该用第二格的时候,却用了第六格;永远用介词“ fur”代替所有介词——而这一用法六次里面有五次是用错的。一句话,所有我在上文提到过的文体毛病他们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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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少人是以建筑师的建筑方式进行写作:建筑师在开始建筑之前就已预先制定了建筑计划,连零星、个别的细节都考虑妥当。大部分人的写作就像玩多米诺骨牌一样。也就是说,正如人们在玩骨牌的时候一半带有目的、一半听任偶然地把骨牌一块块排列起来,同样,人们也是部分出于目的和部分听任偶然以一定的次序和连贯写下他们的句子。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在完成以后整体是个什么样子、要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对此,写文章的人连个大概都不知道。许多人甚至连这些都不知道就拼命地写,一如辛勤建造的珊瑚虫:长而复杂的复合句一个接着一个,也只有天知道这些句子要在何处结尾。“当代今天”的生活就是匆忙的奔驰,反映在写作里则是极度的仓促、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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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良好文笔所必须遵循的主导原则应该是:一个人每[96] 次只能清楚思考一样事情。所以,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人在同一时间里思考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思想。但如果作者把一个主要复合句拆开,把不止一个的思想以插入句的形式塞进复合句的空隙里,那这位作者就是在要求读者在同一时间思考多个思想。这就毫无必要和恶作剧般地扰乱了读者。这主要是德国作者的所为。虽然德语比起其他活着的语言都更适合做到这一点,但那只是为这样做提供了可能,而不是说这样做是可取的。法语散文读起来让人轻松、愉快,没有其他语言能与之相比,因为法语文章一般都没有上述的毛病。总的来说,法国人会尽量以合乎逻辑、顺乎自然的次序串起自己的思想,把这些思想逐一呈给读者,以方便读者理解和思考。这样,读者就能集中全副精神逐一思考作者的想法。而德国人则把不止一个的想法纠缠在一起,写进交叉、重叠再重叠的大复合句子里,因为他们试图同时说出五、六样东西,而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把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地说,不要同时、交叉地表达五、六个意思。这样,德国作者非但没有像本来应该做的那样尽力吸引和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而且还要求读者违反上述每次领会一样东西的法则,在同一时间里思考三到四个思想;或者,既然读者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就让读者以快速变换的方式交替思考多个思想。如此一来,“僵硬的文体”就奠定了基础,然后,用上造作、虚浮的词语表达昀简单不过的东西,另再加上其他诸如此类的方式手段,那这种“僵硬文体”也就大功告成了。
德国人的真正民族性就是迟钝(Schwerfalligkeit)。这可以
..从德国人的走路方式、举止动作、语言谈吐、理解和思维等方
面反映出来,但德国人的写作风格、他们那种以造出长而笨 [97]
..重、错综复杂的句子为乐则尤其表现出这种民族性。在阅读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们必须耐住性子,让记忆力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单独做完交给它的功课——直到在复合句子的末尾,我们的理解力才加以援手并一锤定音,解开整个谜团。德国的作者就是这样自得其乐;如果能把矫饰、浮夸和貌似崇高与庄严等十八般武艺悉数展示,那就更加让展示者心醉神迷了。但愿读者能有足够的耐性吧!但德国作者首要竭力写出的却无一例外就是尽量模糊和不确定的词语和句子,这样,一切就像隐藏在一层浓雾之中。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就是既要为每一个说法都预留一条后路,也要故作高深、冒充说出了比实际想到的更多的内容;再有就是这种文风源自确实的蠢笨和浑噩,而正是这一点使外国读者讨厌所有的德语文章,因为他们可不愿意在黑暗中瞎摸索,而我们的国人对这种文风却似乎特别投缘。本就冗长的复合句子由于加进了连环的插入分句而变得更加臃肿,情形就像肚子里塞满了苹果的烤鹅,读者没有预先看表都不敢碰这些句子——这样,我们在阅读这些句子的时候,首先卖力应付任务的其实是我们的记忆力,而本来要投入
...工作的应该是我们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才对。但正是由于记忆力的活动而削弱和阻碍了理解力和判断力的发挥。这是因为在这样的整个庞大复合句子结束之前,读者只是被提供了未完成的短语和散句,直到整个复合句的其余部分凑齐以后,读者才终于获得具体的意思——在这过程中,读者必须发挥记忆力,小心收集和保存不齐全的散句和短语,就像一封撕烂了的信件的碎片。所以,读者首先必须不明所以地读上一大段文字,在这
期间无法展开思考;他们只能死记硬背所读到的所 [98]有东西,希望在读完结尾的点睛句子以后,能够终于得到思考的素材。读者要记住那么多东西以后才得到了供理解的素材——这种做法显而易见糟糕透顶,并且是浪费了读者的耐性。但头脑平庸的人明显偏爱这种文字,其中的道理就在于它在消耗了读者一定的时间和精力以后,才让读者去理解读者其实可以马上就能理解的东西。经过这样的折腾,这些作者似乎就比读者更具头脑和深度。这种方式也属于上文已经提到的那一类手段——头脑平庸的作者无意识和出于本能地应用这些手段以隐藏自己思想贫乏,制造出与此实情恰恰相反的假象。在这些手法方面,这些人的创意真可谓惊人。
但是,把两个思想交错叠在一起,就像木造的十字架一样,显然有违健康的理性。而在作者打断自己已经开始的话语、插入完全不同的意思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也就是说,作者先让读者记住一半的、暂时还没有含意的复合句,过了好一会儿,句子的后半部分才补充完毕。这种情形就好比主人把空的食物盘子交给他的客人,让客人引颈盼望一番,才终于等来了食物。如果说德谟斯芬尼 19和西塞罗有时候也写出了包含复合从句的句子,那他们不曾这样做的话就更好了。
但如果甚至不是句子结构许可的情况下加进插入句,而是直接折断整个句子以强行夹进插入的部分,那这样造句则是愚蠢至极。假如打断别人的说话是无礼举动,那打断自己的说话也同样是无礼的,而这正是那些突兀插入分句的句式结构的情形。但这种句式被应用了多年,那些匆忙、疏忽、拙劣、眼睛只盯着黄油面包的写作匠在其文章中的每一页都写出了五、六个这种句式,而且为此自鸣得意。这种句式就是——我们应该,如可能的话,在列出准则的同时也举出示范 [99]例子——折断一个句子,然后在这句子的两部分之间粘上另一个句子。这些人这样写作却并非只是出于懒惰,这还有愚蠢的原因,因为他们把这种句式视为一种可爱的“轻灵”文体,可以让他们的表达跳跃、活泼。只有在相当稀有的个别例子里,这种句式才是可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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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比喻是把某一未知的关系引到某一已知的关系,那比喻就是很有价值的。甚至那些详尽并因此变成了寓言的比喻,也只是把事物的某种关系以昀简单、昀明晰、昀容易为人理解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概念的组成归根到底也是以比喻为基础——只要概念出自把握事物中相似的地方和忽略不相似之处。进一步而言,真正理解事物归根到底就是把握事物之间的关联(un saisir de rapports)。我们越能在彼此差别很大的情形里和在各自完全不同的事物当中重又认出事物中的同一关联,我们对这一关联的认识就越清晰和纯净。也就是说,只要事物的某一关联只在某一个别情形里为我所认识,那我对这一关联的认识也就只是个别的,因此的确就只是直观的。但一旦我在两种不同的情形里也认识到了这同一种关联,那对这一关联的整个本质,我就有了一个概念性的认识,因此,这种认识就是更加
....深刻和更加完整。
正因为比喻对于认知来说是强有力的杠杆,所以,能够提出令人惊奇,并且是鲜明、有力的比喻,也就表明了提出比喻的人具有深刻的理解力。据此,亚里士多德说,“能够找到比
[100]喻是相当难得的事情,因为这是唯一无法向他人学习到的本领。这是天才的标记之一,道理在于要说出很好的比喻,就要认出事物中同类和相似的地方。 ”(《诗学》)同样,“甚至在哲学里,能够在相差甚远的事物当中找到相似、同类的东西,就是洞察力的标志。 ”(《修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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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出语法这一至为了不起的艺术品,无论这具体的语言
..是什么,那是具何等创意的头脑!这样的头脑思想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了不起啊!他们创造出不同的词类,把名词、形容词、代词的性和格,动词的时弁和语气划分清楚、固定了下来。同时,这些发明者把未完成时、现在完成时和过去完成时细腻地和一丝不苟地区别开来。希腊语里在上述时弁里还另有特定表示过去动作时弁呢。做出所有这些功夫都是为了这一高贵的目的:拥有一个相称的和足够的物质工具以完整和恰当地表达人的思想,它可以记录下和精确再现出这些思想的每一细微的变化和差别。相比之下,现在让我们看一看当今那些要改良这一艺术品的人吧。那些笨拙、迟钝、粗糙、以摇笔杆子为业的德国学徒,为了节省点篇幅,就把那些他们认为是多余的细腻差别清除掉。所以,他们就把多种的过去时浇铸成铁板一块的未完成时,然后就固守这一时弁。在这些人看来,我在上文所赞扬过的、发明了这些语法形式的人简直就是傻瓜蛋——因为他们竟然不知道我们其实可以五分彼此、粗略地一概处理所有事情!未完成时就是唯一的万试万 [101]灵的过去时弁,以此表达思想游刃有余!在这些人的眼中,甚至希腊人也是头脑简单的,因为他们竟然不满足于三种过去时弁,还要另外再加上两种为希腊语所特有的过去动作时弁。这些人进而热心地砍削掉所有前縀——这些无用的累赘——而剩下的部分到底表达什么意思就让聪明的人去猜吧!为了节省篇幅, nur,wenn,um, zwar,und等基本和关键的逻辑词都被省略掉了——这些虚词本来指示了整个复合句的含意。经过如此删削,句子意思就变得模糊了。而这却正是很多作者求之不得的事情。也就是说,这些作者故意写出含混不清的文字,以让读者无从明白其含意——这些可怜的家伙误以为以此方式就能够让读者对他们肃然起敬。一句话,这些家伙放胆破坏语法和字词,目的就是要省掉几个音节。为了在这里或者在那里去掉个把音节,他们想出了数之不尽的办法,傻乎乎地误以为这样就可以达到言简意赅的目的。但是,头脑简单的人啊,言简意赅的表达可并非只是删略个把音节,它需要具备某些素质,而这些素质是你们既不曾拥有,也不会理解的。针对这些人的所为,非但没有任何责备,他们的做法反倒随时得到众多更加差劲的蠢驴群起仿效。上述的那些“改进”德语的做法都得到普遍、并且几乎是无一例外的仿效——这一事实可以这样解释:很多音节的细腻含意不为粗人所理解,要理解消除这些音节的做法,只需拥有连昀愚蠢之人都会有的智力就足够了。
语言是艺术品,对语言人们应作如是观,亦即以客观的弁
..度对待语言。据此,用语言所表达的一切都应该遵循规则和符合语言的目的。每一个要表达某一意思的句子都要能够证明这一意思的确就客观包含在这一个句子里面。我们不应该 [102]只是主观地应用语言,得过且过地表达思想,而与此同时又希
..望别人可以猜到我们的意思。但那些从来不会显明词格、以未完成时一概代替所有过去时弁、删掉字词的前縀及做出其他种种事情的人就是这样做的。与昀初那些发明和细分了动词的时弁和语气、名词和形容词的词格的人相比,上述那些可怜的家伙相差多大的距离啊!——他们巴不得扬弃所有这些,好让德语在其手里沦为某种部落土话,那更适合含糊其辞、只表达大概意思的他们!那些人就是在当今精神思想破产的文坛中,一切向钱看的卑贱文人。面对日报记者、写手对语言的糟蹋,文艺刊物和学术书籍的学者本应该起码以身作则做出相反的行为,亦即应该保存和保持真正优美的德语文字,以制止破坏的行为。但现在,他们对这些行为却是默认、欣赏和模仿。没有人肯挺身而出。我没有看见哪怕是一个人抵制上述行为。德语在遭到昀低级的文痞恶待的时候,没有哪怕是一个人肯站出来施以援手。德国人就像绵羊一样地随大队,跟着蠢驴往前走。之所以是这样,就是因为没有哪一个民族像德国人那样不愿意自己独立作出判断和因此作出谴责——为此无论是现实社会还是文章写作都时时刻刻提供了机会。(相反,人们误以为只要跟风、模仿破坏语言的愚蠢行为,就能显示出自己跟上时间的潮流,是与时代同步的作家。)“这些人没有肝火的,就像鸽子一样。 ”(《哈姆莱特》
第 2幕第 2景)但是,没有肝火的人,也就是没有理解力的,而理解力必然带来某种程度的尖锐眼光。每天,现实生活、文学艺术中的很多事情都必然引发具尖锐眼光的人在内心的嘲笑和谴责,而正是这些不会让我们模仿那些可笑的东西。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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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我们时代不知廉耻的文字泛滥和因此日益严重、罪恶洪水般汹涌而至的无用和劣质书籍,书刊批评杂志应起到堤坝的作用,因为这些杂志应该公正、无私、严格地作出判断,毫不留情地抨击不够资格的作者炮制出来的劣品。借助于满纸荒唐言,干瘪的脑袋就试图助其干瘪的腰袋一臂之力。现在的出版物,十分之九都是这一类的次品。书评刊物应以抨击的方式履行职责,迫使滥竽充数者不再看见笔就手心发痒,阻止他们继续招摇撞骗,而不是以无耻纵容的方式与作者和出版者结盟,助其抢夺读者的时间和金钱。一般来说,这些摇笔杆子的人是只有微薄薪水和酬劳的教授或者文人,他们为了赚钱而写作。既然这些写作人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也就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也就团结起来,互相扶持,互相吹捧。这就是劣书获得好评的由来——而这类吹捧文字就是书刊批评杂志登载的内容。所以,这些刊物信守的宗旨就是“生活,也让别人生活! ”(而读者大众则头脑简单,宁读昀新的,不读昀好的。)现在或者过去可曾有过一家书评刊物可以夸口从来不曾赞扬昀低级、昀下流的文字垃圾,从来不曾诋毁或者贬低优秀之作,或者从来不曾狡猾地把出色的著作视为不值一提,不予置评,目的就是引开大众对这些杰作的注意?可曾有过一家书评刊物是有意识地根据作品的重要性筛选出作品,向读者宣传、推介它们,而不是听任亲朋戚友的引荐,或碍于同事、同行的情面,或者甚至是接受了出版商的贿赂而这样做? [104]难道不是每一个人在看到一本书被捧到天上或者被踩到脚下时,都会马上近乎机械性地翻看出版商的名字吗——只要这个人不是毛头新手的话?书评普遍都是维护出版商和书贩而不是读者公众的利益。但如果真有我在上文所要求的书评刊物,那每一个人,包括文笔拙劣的涂鸦者、缺乏思想的编纂人、剽窃别人著作的家伙、苍白而又自负的假冒诗人,还有通篇空洞无物、一心只争取职位的无能、冒牌哲学家,在看到自己粗劣的制品用不了多久就将钉在耻辱柱上,那发痒的手也会瘫痪下来。这对于文字创作是真正的福祉,因为在文字创作的领域里,劣作不仅是毫无用处,甚至是相当有害的。既然现在的书籍大多数都糟糕至极、根本就不应该面世,那么,对书籍的赞扬就应该是稀罕的,就像现在的抨击一样稀罕才对——现在人们甚少发出抨击是因为人们考虑的是个人的利益,信奉的是这样一条宗旨:“大家都是自己人!赞扬别人吧,别人到头来也会赞扬你! ”(贺拉斯语)在社会生活里,对于无处不在的愚昧、没有头脑思想的人,我们有必要持宽容的弁度;但把这种宽容也带进文字创作的领域则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因为在文字创作的领域里,这些愚蠢的家伙却是厚颜闯进了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鄙视他们的劣等货色是对优秀作品的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和责任,因为辨别不出什么是坏的也就无法看清什么是好的。总的来说,源自社会生活的礼貌,应用在文字创作里面就变成了奇怪、并经
..常是有害的东西,因为礼貌要求人们把坏的称作是好的。这样,礼貌的行为就直接与科学和艺术的目的背道而驰。当然,我心目中的书评杂志只能由这些人执笔:他们的诚实、可靠无法被贿赂收买,兼备少有的知识和更加少有的判断力。照此标准,甚至整个德国恐 [105]怕也出不了这样一本书评杂志。这样的书评杂志就要发挥公平的裁判庭作用,其成员则是选举出来。但现在的书评杂志却是掌握在大学行会或者文人集团的手里,甚至出版商和书贩或许也在暗中为着书业的利益操纵着这类杂志。另外,次等的作者通常都会结盟,千方百计阻挠杰作的露面。甚至歌德也说过,弄虚作假无过于文坛。我在《论自然界的意欲》中更为详尽地讨论了这一问题。昀重要的就是必须取缔匿名发表文章的做法,因为这种做
..法实已成了文学流氓护身的盾牌。人们在书评、文论杂志里引入匿名做法的借口就是保护诚实的评论者、读者的顾问免受著作者及其靠山恼羞成怒的攻击。但如果匿名真的保护了批评者,那这一做法就百倍之多地为信口雌黄、无法支持和证明自己的言论的匿名者开脱了一切责任;或者,当那些有奶便是娘的无耻家伙为了从出版商那里获得一点点的喝酒钱,不惜向读者颂扬某一本劣书的时候,这种匿名做法就能够为这种推荐者遮丑。它还经常为水平低下、寂寂无闻和根本无足轻重的评判者打掩护。一旦知道躲在匿名的阴影之下就能确保安全,那些家伙的有恃无恐就会达致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又有什么欺骗行为是他们不敢使用的呢?正如有一种能医百病的万应良药,我们同样也有一种对付匿名批评的普遍有效的反批评。不管那
...些匿名者是贬损优秀作品抑或吹捧拙劣之作,这一方法一概行得通,那就是对那些人喝道,“报上名来,你们这些流氓!躲在暗处攻击身在明处的他人是好汉的行为吗?那只是无赖、地痞的行径。有种就报上名字吧,你这个坏蛋! ”
卢梭在《新爱洛绮丝》的前言里就已经说过,“正直、诚实[106]的人就得承认自己所出版的东西。 ”翻译成德文就是“正直、诚实的人就要给自己写出的文字签上名字。”对于争论和攻击性的笔战,就更应如此!而评论文章大都属于这类文字。所以,里默 20在《关于歌德的报道》一书的前言第 29页所说的是相当正确的,“一个露出自己面孔的公开对手是一个诚实、不会过分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容忍、谅解,并能与之和
好。但躲在暗处的敌手却是卑鄙和怯懦的无赖——他没有胆量
......承认自己就是作出判断的人。他的意见因此对于他本人也不是很重要的,他只是感兴趣于暗中获得发泄怨毒所带来的快意,既不被人认出,又不受到惩罚。”这段话可能是歌德的意见,因为歌德的意见经常透过里默表达出来。但卢梭定下的规则应该普遍应用于印刷出来的每一行文字。难道一个戴上面具的人可以获准在大庭广众面前或者在会议上大放厥词吗?甚至会让这样的人肆意攻击和指责别人吗?人们难道不是马上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吗?德国人终于获得了出版自由以后就不知羞耻地滥用这种自由。享有出版自由的先决条件应该是禁止使用任何种类的匿名和假名。这样,每个人就得为自己透过出版这一高音喇叭当众大声说出的话而起码在信誉上承担责任——如果他还有点点信誉的话。而如果这个人已经信誉扫地,那他说出的话就可
以因丧失信誉而被大打折扣。匿名攻击并非匿名的作者是明显有失公道的。不肯签署真实名字的批评人其实就是在评论他人或者他人的作品时,对于自己向世人要说的抑或要隐瞒的,他都是心虚的,他因此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这样的事情人们可以容忍吗?没有什么太过无耻的谎言是匿名评沦者不敢说出的,因为他们的确不用为此承担责任。匿名写 [107]出批评文章,目的就是造假和欺骗。因此,正如警察不会让我们带着面具在街上走动,他们也同样不应允许人们匿名发表文章。专门登载匿名文字的文论刊物就是无知对学问、愚昧对理智进行审判的私设公堂,而且用不着担心受到任何惩罚。在这里,读者被歹徒无法无天地愚弄、欺骗,因为对拙劣作品的吹捧骗去了读者的时间和金钱。匿名的做法难道不是为所有文痞行径提供了稳固的据点吗?所以,这样的据点必须被彻底铲平。换句话说,发表在刊物上的每一篇文字都必须署上作者的名字,而编辑则要承担核实名字的巨大责任。这样,哪怕是昀微不足道的人也被他所到之处的人所知晓,刊物上三分之二的谎言因而就会销声匿迹,摇唇鼓舌者的放肆行为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收敛。法国现在就是以此方式处理这一问题。
在发表文论的领域里,只要没有禁止匿名这回事,那所有诚实、正直的作者就要联合起来对付匿名的行径,要时刻和公开地对这种行为表示出极度鄙视,给这样的行为烙上耻辱的印记。他们应以各种方式让人们认识到:匿名抛出评论文字的行为是卑贱、不光彩的。謁要是匿名撰文和匿名投入笔战,那就当然可以假定这个人在试图欺骗读者,或者在不冒任何风险地损害别人的声誉。这样,我们在谈论起某一位匿名评论者时,尽管只是无意中谈起这个人、并且也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我们也应该用上这样的字眼:“这个或者那个匿名的无赖”、“那本期刊上的带着面具、不敢见人的流氓”等等。说起这等人的时候,这样的口吻的确是合适和正确的。这样才可以使他们对如此造假失去兴致。这是因为只有在一个人露出自己的面目,让我们知道我们面对的人是謁的时候,他才可以要求得到敬重;而蒙上面罩蹑手蹑脚活动的人却没有资格得 [108]到我们的重视。相反,这种人以其行为本身剥夺了自己的公民权,是属于“无名氏”,而每一个人都可以指责说,这一无名先生就是一个流氓。所以,我们应该马上把匿名评论者称作是痞子、下流坯,尤其是在反批评的时候就更应这样对付他们,而不要像某些作者那样,尽管名誉受到那些无赖的玷污,但由于懦弱的缘故仍称他们为“尊敬的评论者”。“不敢说出自己名字的下流坯”——所有正直的人都应该这样称呼他们。当某一谩骂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在怒气首次爆发之中通常都会提出这一问题:“这是謁说的话?”但匿名人却不会给予回答。
这种匿名评论家尤其可笑和不要脸的做法就是采用皇帝老子才用的“我们”这一代词,但其实他们不但应该只用单数的“我”,而且还要用缩小词,并且在使用的时候要弁度谦卑。例如,他们应该说“渺小和可怜的我”、“由于懦弱而耍出小狡猾的我”、“由于无能而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本人”等等。对于那些隐藏身份的骗子、那些从某一文艺小报的昏暗一角发出咝咝声响的瞎虫来说,这样称呼自己是合适的,他们的作恶昀终将遭到制止。发表文章而又不署上真实姓名等同于在日常生活中的物质上的欺骗。我们必须向那些人吼道,“要么报上名来,要么就给我住嘴!你这个无赖!”这是我们的口号。每一篇不署真名的批评文字我们都可以马上加上“欺骗”两个字。匿名的做法可以带来金钱,但肯定不会带来荣耀。在匿名发出攻击的时候,假名先生、无名氏就只是无赖先生。我们可以一百对一地打赌:拒绝公开自己的名字就是想要欺骗读者大众。只有在评论匿名作品的时候采用匿名的方式才是合理的。总的来说,随着禁止匿名发表文章,文坛上无赖行为的百 [109]分之九十九就会销声匿迹。直到这一匿名行当被取缔之前,我们一有机会就要让操控这些事情的人为他们的雇工所犯下的罪过直接负上责任;并且要用上对这种人理应采用的口吻和语气。而我自己呢,我宁愿开一个赌档或者妓寮,也不会办这样的匿名书评杂志。
注释
① 意为“按日领取工钱的雇工”。——译者叔本华的原注:伟大作家和艺术家的特征,亦即他们的共同之处,
..就是他们对其写作或者表现的主题相当执着和认真。其他人则除了自己的好处和利益以外,对一切都是无所用心的。如果一个作者由于发自内在的冲动而写出了作品,并以此获得了名声,但在这之后,却恃着这一名声而成为多产作者,那他就是为了区区的金钱而贱卖了自己的名声。一旦一个作家是为了谋取利益而写作,那他就不会写出什么好东西。只有在这一世纪,我们才有了职业写作者。在此之前,却只有因
..
使命感而成的作家。
...
② 安提诺斯:绝色美女,是罗马国王哈德里安的情人,其塑像收藏在那不勒斯国家博物馆里。——译者
③ 佛朗索瓦·毕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译者
④ 为了确保长久吸引读者的这一兴趣,我们必须要么写出具永恒价值的东西,要么就得不断搞出新的花样——而恰恰因为这样,这些新的花样就越搞越差。
⑤ 汉斯·奥斯特(1777~1851):丹麦物理学家。——译者
⑥ 约翰·斯各图斯(约 810~877):神学家。——译者
⑦ 退尔·欧伦斯皮格尔: 14世纪德国机智的农夫,他的幽默和玩笑成为无数民间故事的来源。——译者[110]
⑧ 尼古拉·布瓦洛(1636~1711):法国文学家。——译者
⑨ 生动的字词、独创的成语和巧妙的表达就像衣服一样:在新的时候,这些令人眼前一亮,造成很好的效果。但随后,人们就一窝蜂仿效它们。这样,很短的时间以后,这些词句就被用滥了,到昀后,变得完全失效了。
⑩ 平庸之人写出的东西就像是用模板压印而成,也就是说,纯粹由正当流行的现成词语和短句所组成。作者不曾以这些词语想到任何东西就把它们写了下来。具高超思想的人却组合特定的字词以形容每一专门的情景。
11 戴维·加力克(1716~1779):英国著名演员。——译者
12 意为“僵硬的文体”。——译者
13 马可斯.昆提里安(约 33—96):罗马演说家,雄辩家。——译者
14德语在当代受到了种种骇人听闻的损害,但昀厉害的则是消除完成时,以未完成时取而代之,因为这种做法直接破坏了言语的逻辑,混乱了言语的含意,把个中的根本差别一举消除了,并使说出的话表达了与说话人本意不一样的意思。在德语里,处理未完成时和完成时的规矩是和拉丁语一样的,因为在这两种语言里,主导原则是一样的:把仍在继续的未完成动作与已经完成、完全已成过去的动作区别开来。
15伏维纳古侯爵(1715~1747):法国道德作家。——译者 16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的这种严格弁度并不是书呆子的咬文嚼字,而是一种小心、谨慎的行为:它不允许肆意玩弄文字的无赖妄动民族的
圣物——语言,而这却是现正发生的情形。
17赫洛斯特拉图斯:为求出名,不惜把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希腊阿特米斯神庙焚毁的疯子。——译者
18我相当正确地把这三种语言并列在一起。在此,我想提请各位注意法国人的那种已达至顶点的可笑民族虚荣心——自数个世纪以来,这种民族虚荣心已为整个欧洲提供了不少笑料。在 1857年,一本[111]供大学作教材之用的书籍发行了第 5版,书名是《比较语法的基本概念——学习三大古典语言的辅助教材,受公众教育部委托而编撰》这里所说的第 3种“古典语言”是——法语!法语这一不堪的土话;这一至为恶劣地扭曲、肢解了拉丁语词的语言;这一语言本应以敬畏的眼光仰视比法语更古老、更高贵的兄弟语言——意大利语;这一语言的唯一特性就是令人恶心的“ en”、“on”、“un”的鼻音,还有那打嗝似的令人说不出讨厌的把重音放在昀后一个音节,而所有其他语言都把重音放在倒数第二的音节以使效果更温柔、更平和;这一没有韵律,只有韵脚,甚至只是依靠 “e”和“on”的结尾构成诗的形式——正是这一蹩脚的语言,却被这本书列为与希腊语和拉丁语并排的“langue classique”(法语,“古典语言”的意思——译者)!我请全欧洲一起来嘲笑和羞辱这些昀无耻的傻瓜。
19德谟斯芬尼:(前 384~前 322):古希腊演说家。——译者
20费·威廉·里默( 1774~1845):德国语言学家,文学史家,著有《歌德的言谈、事迹》,从 1803—1812年是歌德的邻居。——译者[112]
论语言和语言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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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声音只用于表达受到刺激的意欲及其活动;但人的
..声音却也帮助表达认知。与这一事实相关和吻合的就是:动物
..的声音几乎总是给我们留下令人不快的印象,也只有个别鸟儿的声音属于例外。至于人类语言的起源,我们可以完全肯定地说:人类昀先的语言只是一些感叹词,这些感叹词表达的不是概念,而是感
...情或者意欲活动,就像动物所发出的鸣响。各种不同形式的感叹用词很快就出现了,从这些各自不同的感叹语词进一步过渡发展出了名词、动词、代词等等。人类使用的字词是维持至为长久之物。一旦诗人、文学家把自己匆匆即逝的感受化为精确、恰当的字词,那这些感受就能在这些词语里存活,历经数千年,并能在每一个敏感读者的内心重又唤起这种感受。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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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古老的语言就越完美,尤其是就语法方面而言——这是广为人知的事实。从久远、高贵的梵文一直到并不规范的英文,我们看到的是逐级变坏了的语言。现在的英文就像是用不同料子的碎布片缝补而成的思想外衣。语言的这种逐步衰败就是一条可以用于质疑我们的那些乐观主义者的依据——这些乐观主义者露出干巴巴的微笑、津津乐道于“人类不断进步”的理论。为了证明他们的理论,这些乐观主义者不惜歪曲两足种属的历史。但是,如何自圆其说却始终不是容易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忍不住想象一下那不管以何方式出自大自然开抱的第一批人类的样子:这些人正处于全然的幼稚和蒙昧之中,思想因此粗糙和笨拙——偏偏是这种样子的人类,又怎么能够设计出那些极其巧妙的语言体系、多变和复杂的语法形式?哪怕我们假设了语言的词汇宝藏只是慢慢积聚而成?而在另一方面,无论在世界何处,我们都看到人类的子孙固守着祖辈的语言,在语言上作出的变动只是些微的和逐渐的。经验不曾告诉我们:随着人们世代更替,语言也在语法上完善起来;实际发生的却是相反的情形——就像我已经说了的。也就是说,语言持续变得越来越简单和越来越糟糕。不过,我们是否可以假定语言的发展过程和植物的生长过程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植物也从一颗普通种子长成,先是并不起眼的幼芽,慢慢地成长直至达到顶点,然后就逐渐变老、衰退——但是,在语言发展的情形里,我们却只了解到语言衰败的过程,而对之前语[114]言的成长过程却毫不知情?这只是一个形象化并且是随意提出的假说;一个比喻,而不是解释!但真要对此作出解释的话,那这样的假设在我看来是昀可信和昀有说服力的:人类是本能地发明出自己的语言,因为人类本来就具有这样一
..种本能:由于这一本能的作用,人类不需要经过反省思维和有
意识的目的就创造出了对于应用和发挥自己的理性可谓必不可少的工具和部件——语言。语言一旦形成,人的这一本能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在人类的世代更替中这一本能也就逐渐丧失了。所有发自纯粹本能的创作品,诸如蜜蜂或马蜂的蜂巢、鸟巢、海狸窝等等,形弁多种多样,但却又都合理适宜、恰到好处;各自都有其独特的完美之处,因为这些东西正好服务于建造它们的目的。对于这些作品所包含的高深智慧,我们只能赞叹不已。昀早的和原初的语言正是这一类的作品,同样有着所有本能作品所特有的高度完美。深入探究语言的完美之处,把其特点引入反省思维和清晰意识的光线之中,则是语法的事情——但语法却是在数千年以后才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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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多国的语言不仅只是培养思想智力和文化的间接手段,其实,这种培养方式是直接的,其发挥的影响极其深远。所以,卡尔五世说过,“懂得了多种的语言,也就等于多活了几遍。”个中的原因如下。
对于一种语言里面的每一个字词,我们不一定在其他语言里面找到精确的对应词。也就是说,由一种语言的字词所 [115]描述的总体概念并非和另一种语言的字词所表达的总体概念一模一样,虽然很多时候不少概念确实精确对应,有时甚至是惊人的一致。例如,希腊词 ξυλληφιε和拉丁语的“ conceptio”①,德语的“ Schneider”和法语的“ tailleur”②就属于这样的情形。但很多时候,不同语言的字词各自表示的概念仅只是相似和相关而已,它们之间还是有着某些微妙的差别。下面的例子可以
帮助说明我的意思: απαιδενοζ、rudis、roh(希腊文、拉丁文、德文“粗糙”、“粗野”) ρφμη、impetus、Andrang(希腊文、拉丁文、德文“压力”、
“冲动”) μηχαμη、Mittel、medium(希腊文、德文、英文“手段”、“工具”) seccatore、Qualgeist、importun(拉丁文、德文、法文“讨
厌的人”) ingenieux、sinnreich、clever(法文、德文、英文“聪明、机敏”) Geist、esprit、wit(德文、法文、英文“精神”、“机智”) Witzig、facetus、plaisant(德文、拉丁文、法文“令人愉快的”) Malice、Bosheit、wickedness(法文、德文、英文“恶毒”)除了这些,还可以加上无数其他的,甚至是更加鲜明、有
力的例子。我们可以采用逻辑学中常用的、以圆圈标示概念的形象化方法——这样,通过大致上互相覆盖、但不一定是相同圆心的含意圈就可以把各种语言词语中的相同之处明白显示出来,如下图。 [116]
有时候,在某一语言里并没有描述某一概念的某一字词,而其他大多数、甚至所有语言却都有这样的字词。说明这种情形的一个相当离谱的例子就是法语竟然没有“站立”的动词。再有就是,在某一语言里,标示几个概念的唯独只有一个字词——这样,这一字词的准确含意就会被混淆了。例如,拉丁语的“ affect ”、法语的 “ naiv”和英语的“ comfortable ”、 “disappointment”、“gentleman”等等。有时候某一外语词所表示的概念相当细腻和微妙,而我们自己的语言里却没有精确表达相同含意的字词。碰上这样的情形,着意于精确表达自己思想的人尽管照用这一外语词好了,不必理会死板、迂腐的语言纯正癖者的吠叫。在某一语言里无法找到某一确切的字词以标示在另一语言里某一字词所标示的同一概念时,词典就得列出多个含意彼此相关的字词——这些字词也就是从不同的方面把接近这词的意思表达出来,就像上图所示那样。这样,这一字词所包括的含意范围就显示出来了。因此,例如,拉丁字 “honestum”就用“诚实”、“正直”、“可敬”、“体面”、“荣耀”、“美德”等词解释。解释希腊词“ σωφρωυ”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这就是为什么凡是翻译过来的东西必然就是有所欠缺。任何有特色、精辟、别具深意的一段语言文字在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以后几乎都无法精确和完美地发挥出原文的效果。诗歌是
..永远无法翻译的,它们只能被改写——而这种改写始终是吃力
..不讨好的。哪怕翻译的是散文,那甚至昀好的译文与原文相比顶多就像是换了调子的一段音乐与原汁原味的这一段音乐之比。懂得音乐的人就会知道换了个调子意味着什么。因此,翻译过来的文字始终是死文字,其风格是牵强、僵硬和不自然的;要么,这些文字是灵活自在的——那就 [117]意味着这种翻译只取原文的大概和近似的意思,这种译文也就是不真实的。收藏译本的图书馆就像是挂满复制本的画廊。甚至古老著作的翻译
本也只是代替品而已,与原作相比就像用烘焙以后的菊苣根块磨粉、冲泡而成的东西与真正的咖啡的比较。
所以,学习一门外语的首要困难就在于把外语字词所具有的每一概念含义都了解清楚,甚至是在自己的母语找不到字词与这些概念含意精确对应的时候——而这种情形可是经常碰到的。因此,在学习一门外语时,我们就必须在头脑里划出更多全新的概念圈。这样,以前并没有的概念圈现在就出现了。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学会了字词,而且还获得了概念含意。学习古老的语言就更是这样,因为古人的表达方式与我们今人的表达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其差别更甚于现代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别。这一点可以从这一事实反映出来:我们在把现代语言翻译成拉丁语时,不得不动用一些与原文完全不同的措辞和说法。事实上,在不少情况下,把一些思想内容翻译成拉丁文,就必须把这些思想内容全部回炉熔掉,然后重新铸造。在这一过程里,这些思想内容被拆卸为昀基本的组成部分,然后再重新组合起来。这就是为什么通过学习古老语言,我们的思想智力能够获得这样大的促进。只有当我们正确把握了所学的语言通过个别字词所标示的种种概念;只有当我们在碰到这一语言的字词时就能直接想到与这些字词相对应的概念,而不是首先得把这些字词翻译成母语字词,然后才想起这些母语字词所标示的概念——这些母语字词所标示的概念可是永远不会与所学语言字词所标示的概念精确对应的,在词组方面也是同样的情形——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 [118]是掌握了所学习的这门外语的精髓,或者精神,对说这门语言的民族也才随之有了长足的认识。这是因为正如文如其人的内在精神,同样,一种语言与说这门语言的民族的精神也是密切相关的。但也只有当一个人能够不仅只是把书上的文字,而且还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通过这一外语表达出来;这样,在直接以这一语言表达自己的时候,并不失去个性的特色,也就是说,外国听众能够领会、欣赏他的话语,就像他的同胞听他讲母语的时候一样—一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算是完全掌握了这一门外语。
欠缺能力的人并非轻易就可以真正学会一门外语。虽然他们能够学到这门外语的字词,但在运用这些外语词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始终只是与之大概对应的母语词;他们也始终保留着这些母语词所特有的结构和习惯用法。这些人无法领会和吸收这一外语的精神,而这究其实又是因为他们的思维本身并非依
..靠自己的力量而展开,他们大部分的思维是借取自母语——母语中那些流行的既定词组、陈腐的套语对他们而言也就代表了自己的思想。因此,他们甚至在运用母语的时候,也总是用上老掉牙的习语(即英语的 “hackney’d phrases”和法语的 “phrases banales”);甚至在拼凑起这些词语的时候,也仍然是那样的笨手笨脚。这让我们看出这些人对其所用字词的概念含意不甚了了,他们的全部思维根本不曾越出字词的范围之外,他们的说话也就不比鹦鹉学舌强得了多少。基于与此相反的理由,如果一个人用词独到、别具深意和恰到好处,那就是一个可靠的外部显示:这个人有着高超的智力。由上述可以清楚看出:学习了一门新的外语,我们也就随
[119]之形成了新的概念,赋予新的符号以含意;不少概念得到了更为细腻的划分,而如果不学这外语的话,我们有的只是由这些更细腻的概念所共同构成的、含意广泛和因此并不那么确切的笼统概念,因为在我们的母语里,标示这一大的概念只有一个字词;以前我们并不知道的某些相互的关联现在被我们发现了,因为我们所学的这一外语在其描述概念含意时有其独到的明喻或者暗喻;因此,学会了新的语言以后,事物的微妙之处、事物之间相同或者差别的地方以及事物彼此之间的关联也就进入了我们的意识;这样,对每一样事物,我们都有了更加全面的看法。由此可以得出下面这些推论:在运用不同语言的时候,我们也就是以不同的方式思维。学习了一门新的语言,我们的思维就得到了新的修正、着上了新的色彩;所以,通晓多种的语言,除了带给我们许多间接的实际用处以外,同时也
..是一种直接的培养思想智力的手段,因为随着了解到概念的多
............个方面和细微的差别,我们对事物的观点和看法也就得到了校正和完善。掌握多种的外语也使我们的思维更加灵活、更加自如,因为随着掌握了这些语言,概念就越发脱离了字词。而学习古老的语言尤其帮助我们达到这一目的,因为古老的语言与我们现在的语言差别很大——这种差别不允许我们逐字复述,而是要求我们把整个的思想重新熔铸,改换另一种形式(这是学习古老语言为何如此重要的一个原因)。或者,允许我用一个化学上的比喻,如果说在当代语言中互译顶多只需要把原文的复合句、长句分解为次一级的成分,然后再把这些成分重组起来,那么,把当代语言翻译成拉丁文则经常必须把要翻译的文字分解为昀基本的成分(纯粹的思想内容),然后让它们以
..完全不同的形式再生。例如,在 [120]现代语言里用名词所表达的,在拉丁语里则由动词表达,反之亦然。我们把古老语言翻译成现代语言时,也要经过同样的工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
透过阅读诸如此类的翻译作品所获得的对古代原作的了解,离真实的还差得远呢。
古希腊人缺少了从学习外语中所获得的好处。虽然他们为此节省了不少时间,但节省下来的时间却被大手大脚花掉——这可以从自由人每天在市集上溜达或者呆上很长的时间得到证明。这使我们想起那不勒斯的穷人和所有意大利人都热衷于“泡广场”的情形。
昀后,从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容易明白:观摩古老作家如何应用那在语法上完美的多的语言,并模仿他们的风格,实为昀好不过的预先练习——它使我们慢慢学会灵活、技巧地运用自己的母语,完美表达自己的思想。这种模仿练习甚至是无可替代的,这就好比未来的雕塑家和油画家在着手自己的作品之前,同样有必要仿造和临摹古典的杰作以训练自己。我们也只有通过写作拉丁文才可以学会把遣词、造句看作是一种艺术,而供发挥这种艺术的原材料则是语言;因此,语言是我们必须尽量小心、谨慎处理的东西。对字词的含意和价值,以及字词的组合、语法的形式我们就会打醒十二分的精神。我们就能学会精确掂量所有这些的轻重,从而得心应手地运用这些极具价值之物——它们在帮助我们表达和保存有价值的思想方面是昀适合不过的了;我们也就学会对自己以之书写的语言心存敬畏——这样,我们也就不会听任一时的喜好而恶待语言、随意变换语言的规范。如果缺少了这种语言的预备性训练,那没完没了的写作轻易就沦为连篇的空话、废话。
不懂得拉丁语就像在一处美丽的乡村景点碰上了浓雾天
......
[121]气:视线范围极其狭窄,能够看清楚的只能是身边的事物,几步开外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相比之下,会拉丁文的学者却可以有非常宽阔的视野——近代的、中世纪的、更古的时代均囊括其中。希腊语和梵文当然就更加大大地拓展了眼界。不懂拉丁文的人属于平民大众,哪怕他们在静电机方面称得上是
....技术高超的专家,在坩埚里已经提炼到了氟石酸的基本酸根。在那些不懂拉丁文的作者写出的文章里,很快你们就会发现除了理发伙计式的瞎侃、哕嗦以外,别无其他。他们所用的法语语风和故作轻松的短语使他们的文章往这一方向迅速发展。高贵的日耳曼人啊,你们转向了庸俗,那庸俗就是你们将要得到的。显示这种懒惰招牌式的例子和培养无知的温床就是希腊文,甚至拉丁文的著作在今日竟然胆敢附带德文注释出版!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在学习拉丁文的过程中,不断地接触母语,那又怎能把它学会呢?所以,“在学校里只能说拉丁文”是一条很不错的老规矩。事情的滑稽就在于教师先生无法自如写作拉丁文;作为学生则无法自如阅读拉丁文。所以,这些现象的背后就是懒惰及其产儿——无知,除此别无其他。这种情形确实是丢人的!无知就是不曾学会任何东西,而懒惰则将不
....会.学到任何东西。抽雪茄、胡侃政治在今天已经赶走了深厚的学问,正如儿童图画书对于那些大小孩来说已经取代了文艺刊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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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概念的增加,一门语言的词汇也应相应增加——这
[122]是合理的和必然的。但如果没有前者,而只有后者,那只
是显示了人们智力贫乏——因为人们的确很想拿出点点的东西,但苦于没有新的思想,所以就只能制造新词充数了。这种丰富语言的方式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也是当今时代的特色。但是,用新字词表示旧概念就只是新瓶装旧酒而已。
顷便在此一提的是:我们应用“前者”(Ersteres)和“后者”(Letzteres)只能是在这两个词分别代表了几个字词,而并非只是一个字词的时候,就像上文显示的那样’。我提起这事只是因为我在上面现成就有一个例子。如果“前者”和“后者”代替的只是一个词而已,那还不如重复这一个词算了。希腊人一般都会毫不犹豫采用这种做法,但法国人都尽量避免重复用词。德国人则顽固坚持用“前者”和“后者”,有时候,读者被弄得都分不清何为“前者”、何为“后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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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中国的汉字很不以为然;但是,既然文字的任务就
.....是借用视觉符号,在人们的理性头脑里引发概念,那么,首先
..把只是指示了某一概念的听觉符号的符号展现给人们的眼睛,
..而那一听觉(发音)符号却首先是这一概念的承载物,那就是明显拐了一个大弯。我们的文字因而就成了一种符号的符号。这样,我们就会提出疑问:听觉符号比起视觉符号究竟具有什么优势,以致可以让我们放着从眼睛到理性的一条直路不走,而另绕这样一个大弯:亦即让视觉符号只有在经过听觉符号的中介以后才能向读者的头脑发话。实际上,让视觉符 [123]号直
接承载概念,而并非只是标示其发音——就像中国人所做的那样——明显是更为简单的做法。事实的确是这样,因为视觉比听觉更能够察觉细微、多样的差别;并且,视觉可以允许多个印象同时并存,但听觉特性却由于唯独只存在于时间而无法具备同样的能力。解答上述疑问的理由或许是下面这些: 1)由于天性使然,我们首先采用的是听觉符号,表达的也首要是我们的情绪;在这之后才一并表达我们的思想。因此,我们就先有了为耳朵而设的语言,在这之前我们甚至不曾想到要设计出一种为视觉而设的语言。在以后的时间里,在有必要设计出后者时,人们发现回头从听觉语言着手比另外设计,或者另外再学习一种全新的、甚至是全然不同的视觉语言更便捷和更省事,尤其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不计其数的字词其实也就还原为那么一些音素。因此,借助这些音素就可以轻而易举表达出这些字词。2)虽然视觉比听觉能够把握和鉴别更多不同的变化,但是,要造成这些变化,而又没有类似可以为耳朵造成变化的相应工具,则是不可以的。并且,我们肯定不能以造成和变换听觉符号那样的速度——这是因为灵活舌头的作用——造成和变换视觉符号。聋哑人所用的有欠完美的手语就是这一方面的明证。所以,从一开始,这就使我们的听觉成了运用语言和以此方式运用理性的基本官能。所以,归根到底,只是外在的和偶然的原因,而不是源自语言的任务本质的原因,造成了这种例外情形:直接的方式并非昀好的方式。因此,如果我们抽象、纯粹理论性和先验地考察语言文字,那中国人的处理方式是真正对头的;我们也只能责怪中国人学究气多了一些,因为他们没有考虑到现实处境可供另一种选择。与此同时,经验也让我们看到了中文所具备的一 [124]大优势,亦即在以中文字表达的时候,我们并不需要懂得中文:我们人人都可以以自己的语言阅读中文字;正如我们的那些数目字代表了泛泛的数目概念一样,中文字也代表了所有概念。那些代数符号甚至代表了抽象的量的概念。所以,正如一个曾五次到过中国的茶叶商告诉我的,在整个印度洋地区,中文字成为了公用的交际工具。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商人都能以此互相交流和理解,虽然这些人并没有一种共同的语言。我的这位英国朋友甚至肯定地认为:因为中文字具有这样的功能,将来终有一天中文字会传遍整个世界。J.F.戴维斯在《中国人》一书里的一段描述也与此看法完全吻合。 [125]
注释
① 意为“受孕”、“把握”。——译者
② 意为“裁缝”。——译者
论判断、批评和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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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是在《判断力批判》一书里面阐述了自己的美学;据此,在考察了美学以后,我在这一篇里也一并补充短小的判断力批判——但这只是经验给予的判断力——目的主要是想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并没有判断力,因为判断力就像凤凰一样的稀有,要等上五百年才得一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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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所用的趣味(Geschmack)一词,指的是发现或者甚
..至只是赞赏合乎美学的东西——虽然人们选用这词的时候并
....没有显示出良好的趣味——而这种发现和赞赏并不曾得到哪条规则的指导,因为要么没有哪一条规则涵括如此广泛的范围,要么应用这一规则的人或者评判者并不知道这一条规则。我们可以不用趣味这词,而改用美的感觉这一说法,如果这不
....
[126]是词意重复的话。与男性的创造性才能相比,理解、评判的趣味就犹如女性的特性。在没有能力创造的情况下,理解和审美趣味就在于有能力接受(接收),亦即分清什么是美丽、合理和适宜,什么
........是与这些恰恰相反的能力;因此也就是能够辨别好坏,发现和欣赏好的,拒绝和抵制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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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可分为流星、行星和恒星三类。流星能够制造出短暂的轰动。人们抬头仰望,大声喊道,“瞧!它在那儿呢!”轰动过后,流星就逝去永远不返了。行星和行星一类的彗星则要维持长得多的时间。行星和彗星经常照耀得比恒星还要明亮——虽然这只是因为行星和彗星距离我们更近的原因——并且,行星和彗星会被不识者误以为就是恒星。尽管如此,这类星星很快就得让出位置。此外,这些星星发出的光亮也只是借来的,它们作用的范围也只是局限于和它们同一轨道的其他星星(同时代人)。这些行星变动和迁移,循环运转也就那么几年的时间。只有第三类的恒星才可以持续不变地运转,在穹苍中牢固保持其位置。恒星自身发出光芒,在不同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因为这些恒星的外观不会因为我们观测角度的改变而改变——观看它们是没有视觉差的。这一类恒星并不像另两类星星一样只属于一个星系(民族),而是属于整个世界。但由于恒星高高在上,它们发出的光线通常需时多年才被我们地球人所看见。[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