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爱国”的未完成的语言分析
在这篇文章中,我不讨论——1)是否应该爱国,2)应该如何爱国,3)国是否可爱,4)国是个啥。
考虑一个人说,“我爱国”;另一个人说,“我认为国值得爱”;这俩人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正如我说“宝贝儿,我爱你”跟“宝贝儿,在我眼里就你最可爱”,是不一样的。“在我眼里就你最可爱”可以拿来回答“你为什么爱我啊?”,或者进一步说明“你有多爱我哇?”等等,这就意味着“在我眼里就你最可爱”跟“我爱你”表达的意思是完全两回事。
一个人说:“我爱国。”另一个人问:“你为啥爱国?”答曰:“我认为国值得爱。”后面这一句跟前面那一句陈述的是两回事。显然,“我认为国值得爱”是试图就国的性质下一个判断,而“我爱国”则是第一人称地描述自己的情感。
“我爱国”和“我坚决支持国家”或者“我坚决护卫国旗”也有着层次上的区别。一个人说:“我坚决护卫国旗。”另一个人问:“为什么?”答曰:“我爱国。”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对话。这意味着,“爱国”就其自身而言,跟体现爱国的行为需要区分开。
在“爱国”的问题上,似乎展演性performativity体现得不那么强,因为不像“我是一个中国人”这种identity论断,“我爱国”是一个第一人称的关于belief、intention、passion的陈述。固然我们可以说,你是不是“爱国”需要听其言观其行,否则我们没法知道你是真爱国,还是说说。但是在一个人说“我爱国”的时候,她依然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感。这就像“你怎么证明你爱我”跟“你到底爱不爱我”是两回事一样。
爱国除了作为谓语之外,还可以作为定语。“‘坚决护卫国旗’是一个‘爱国’的行为”“张三是一个‘爱国’的人”,此时‘爱国’就是一种定语。那么——
“我们和老许谈好了,而且他是爱国的。”
“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国。”
这段对话中的两个爱国分别是什么意思呢?显然,有些时候说“他是爱国的”跟“他做了爱国行为”是密不可分的,比如说老许和Jimmy的情况中,是不是“爱国”就跟谈不谈、谈什么、怎么谈、谈之后如何密不可分。但是“我们和老许谈好了,而且他是爱国的”这句话表明,“他是爱国的”并不仅仅是谈了什么照做什么就能涵盖的。这里依然有情感的成分在里面,不论当事人如何心知肚明,在语义上主观的、情感的、第一人称的东西还在。
这就令“我也可以爱国”听起来非常奇怪,这也是这段对话的point所在。在这句话里,“爱国”看起来是一种选择,我可以选择“爱国”也可以选择不。我们可以选择是否做一个行为,但是选择一种情感就显得很奇怪。在罗曼史中,“我可以爱你”,远远比“我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你”来得古怪得多。
有些人爱国,有些人不爱国,还有多一些、少一些。如果爱国是一种意向或者选择,那么我们可以说“我爱国”就也可以说“我想要‘爱国’”;正如我们可以说“我想吃肉”“我想要‘想吃肉’”。有时候我确实想吃一个东西,同时又不想处于这种想吃的状态,但是不论如何,对于关乎意向和选择的陈述,我们大多数时候可以用头脑对其作出确凿的判断。
但是“爱国”不是这样。我们可以说“他大约爱国吧”“他可能爱国”,模态词不是不可以适用于“爱国”;甚至我们可以说“他应该爱国”——姑且这个论断不论是不是对的,这么说意思的很明白。但是“可以”在这里很奇怪。区分于“可能”和“应该”,“可以”的奇怪在于,这个词至少在这种语境下预设了一种选择,我一句某种will或者motivation来选择“爱国”(与否),就像是我可以选择喝茶还是咖啡。我们的语言直觉似乎不支持这种解读。就大多数人的直觉来说,“爱国”表达的是一种情感,而非意向。
“我爱‘爱国’”是一个什么意思?有时候我们听人说“我爱国,我无悔成为一个爱国的人”,这句话没问题,“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们都很熟悉。但是此时,“成为/是一个爱国的人”是关于行为和状态的。“我成为/是一个爱国的人”跟“我爱国”不论在实践中有多么紧密的关系,“我成为/是一个爱国的人”=“我爱国”,绝非分析真。
我们可以说“我爱‘爱国’”或者“我无悔‘爱国’”(而非“我无悔成为一个爱国的人”)是在说这个意思吗?——我有这么一种心理状态,并且我喜欢/无悔有这种心理状态。似乎也不确切。当我说“我喜欢感到喜欢什么东西”/“我不喜欢对什么都不喜欢”这种二阶心理状态描述的时候,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感到喜欢什么东西”/“对什么都不喜欢”有一种结果(比如说兴致勃勃/闷闷不乐),而我们喜欢/不喜欢的是这个结果。
一种很常见的批评认为,一个人“选择‘爱国’”或者“乐于‘爱国’”,是因为“爱国”的心理状态让他们感受到了某种认同感和安慰感,而这令其很受用。我们不管这个批评是否成立,我的问题是——“我无悔‘爱国’”这句话究竟说的是“我无悔于具有‘爱国’这个心理状态本身”还是“我无悔于接受‘爱国’这个心理状态带来的认同感和安慰感”?
当我说“我爱撸猫”的时候,一个旁人可以认为这是因为撸猫让我产生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感受,而因为如此这般的感受很令我受用,所以我才说“我爱撸猫”;对于这个分析,不论我认为她对我所受用的感受概括是否完整准确,我不会感觉很不乐于接受这个解释。但是似乎显而易见的是,一个说“我无悔‘爱国’”的人,大概不会乐于接受她是为了获得认同感或者安慰感而“爱‘爱国’”的论断。
在这个意义上,“我爱国”跟“我爱猫”和“我爱你”更像,而跟“我爱撸猫”“我爱跟你滚床单”相去甚远。“爱国”作为一种情感,其对象是一种实体(哪怕是假象的或者抽象的),而不属于动作、状态或者其他范畴。
相比而言,“我爱国”更类似于“我爱你”而非“我爱猫”,但如果是“我爱我们家猫‘凯蒂’”则也可以并为一类。“爱猫”是对一大类对象的爱,而我们说“我爱你”的时候不是如此(除了类似于“上帝爱世人,上帝爱你”这种特殊的情况,我们能区分开这种特殊的非针对性语境就好了)。
“我爱你”是的对象是明白指定的,我是不是爱你,不仅取决于我,更首先取决于“你是谁”;如果“你”的指涉不那么清楚,这件事就糊涂了。类似,“我爱国”也是指向特定对象的,没有一个爱国者会普遍地爱“国”这么一种抽象的、普遍的社会组织形式或者随便你怎么定义,她们爱的一定是某个不论哪个具体的国。
我们一开始就说了,我们不讨论诸如对于一个美籍华人一代移民来说她爱国爱哪个的问题。但是对于一个原本是中国人现在变成了美国人,我们不会说有一种叫做“她爱国”的东西在整个过程中延续下来了。一定是她现在放弃了对于父母之邦的爱,转而爱上了新的祖国。就好像我移情别恋,即使完全没有空窗期,也不会是有一个“我爱你”没变只是对象变了。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个美籍华裔移民可能始终是一个有着“爱国的品质”的人,但这跟“她爱国”本身是两回事。
因此,当我们说一个人“爱国”的时候,她爱哪个国就不是一个独立于“爱国”与否的问题,关于爱的是哪个国的规定内在地包含在我们说“她爱国”之内——很显然对于一个我们都不知道她在爱哪个国的人,说“她爱国”是无法想象的;这并不像是我说“我爱猫”但是可能并没有一只特殊地喜欢的猫。
一种常见的说法认为“公民有爱国的道德义务”,或者“爱国是一种基本的美德”,这样子的话的含义极其不明确。“公民有爱国的义务”,究竟更像是“人有不要随便杀人的义务”,还是更像说“开车的有礼让行人的义务”?显然前者是我们说的道德义务,后者则是法律义务。
鉴于如前所述的爱国的特异性,我们可以说“公民有爱国的义务”这句话完全等同于“某个特定国家的公民有爱这个特定国家的义务”。我们可以说,“某国居民有给这个国纳税的法律义务”,也可以说“任何人有不要随手把任何无辜小孩淹死的道德义务”,但是为什么“爱这个国的义务”,一种特异性的东西,会被认为是道德义务呢?
当然这里预设了一个前提:道德判断,不论其本质是什么、来源是什么、有没有适用范围的限制,所表达的内容应当是普遍的。什么意思?比如“不能随便杀人”这句话,我们不管它是不是在一切场合适用,也不管其适用于否是否受到在这个文化还是那个文化下的影响,“不能随便杀人”所关涉的是普遍的对象。
道德,至少在狭义的、窄的意义上说,基本上不关心那些关于特定对象的事情。比如说,尽管我们出于不论什么原因可能认为“专一”比“花心”来说是一种“较好”的品格;有些人可能认为,段正淳的风流使之“不够好”,但是至少在现代意义上,我们不认为这是不道德的——这不仅是关于“私生活”的问题,在“私生活”领域依然有道德判断,比如说大多数人可能认为“背叛伴侣”是不道德的,但是不会认为喜欢的对象多变是不道德的。
“爱国”又一次成了特立。对于爱国者来说,不仅爱自己的国是重要的,至少某种程度的专一同样有一定的重要性。在古代,“二姓家奴”为公论所不齿,在现代,对于“爱国”的要求虽然有灵活性但是同样有针对性的要求。今天“爱”这个国,明天“爱”哪个国,后天两个一起“爱”,这似乎超出了大多数人对“爱国”的理解。
这样看来,似乎当我们把“爱国”跟道德义务以及风流倜傥之类的“个人品格”相比较的时候,会觉得“爱国”的规范性地位在二者之间。相对于道德义务而言,“爱国”跟“爱人”一样是针对性的;但是相对于“爱人”,“爱国”的针对性又要求一种相对的稳定性和特异性——又或许跟某种较为保守的一辈子一个人的对于浪漫爱情的期望比较类似吧。
另一方面来看,如果把“爱国”的义务(如果存在)理解为跟“开车的有礼让行人的义务”(在特定国家的特定法律下有效)同类,问题也非常奇怪——法律可以规定行为的义务,但是法律如何规定道德的义务呢?
法律可以规定“任何中国公民不得亵渎国旗”,但是法律无法规定“任何中国公民不得‘喜欢’亵渎国旗”;就好像法律可以规定娈童是违法的、任何人都有义务不得娈童;但是法律对于一个人是否喜欢娈童就有这个癖好无计可施,我们可以说娈童的人不道德(假设如此),但是我们只能用法律制裁娈童行为而无法把“没有娈童的兴趣”规定为法律义务。
结果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明白,当我们说“我应该爱国”的时候,这一种国别限定的、针对性的、要求相对稳定的、关于情感的、宽-规范性的判断,究竟是在说什么,如何能清楚地表达出来。太费解了。
书剑两无成荒堂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民粹“功利主义” (11人喜欢)
- 理解万岁 (27人喜欢)
- 《與己書》 (6人喜欢)
- (有限地)保卫常识 (16人喜欢)
- 评托洛茨基《他们的道德与我们的道德》 (1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父母退休后 新话题 · 92416人浏览
- 演绎你的专属BGM广告 品牌话题 · 57147人浏览
- 你见过的最美草原风光 530254人浏览
- 视频·城市夜行记 174433人浏览
- 视频·城市里的秘密商店 204039人浏览
- 我来拍摄“希区柯克风格”的视频和照片 2076976人浏览
选择举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