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树有爱整洁的习惯,课桌抽屉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老师总是 说:
“只要看书桌里面的东西,就能知道这个孩子的性格。像小川君这 样把桌子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人,他的内心也条理分明,就是在小事上, 也不会发生差错。相反,胡来的人,犯大错误的人,往往身边的事物也 处理得一团糟。”
同学们纷纷向秀树学习,努力把身边的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秀树不把这种表扬当作好事,他不愿意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别人称他模范学生,他就想逃跑。因为他这样做,只是习惯而已,决不 是要老师的表扬。何况,他胸前总是挂着带红绳的班长标志,总得严格 要求自己。
一年级的同桌成川美纪子是女生班的班长,胸前的标志是紫色的。 每逢碰见秀树,她就微笑着说:
“秀树君的是红的,我的是紫的。” 秀树感到心里一片温暖。 一次偶然的机会,同学们竟知道了盐尻老师的婚事。
班上有一个叫黑本平三郎的同学,是河原町沿今出川往上走的一家 名叫“双叶饼”的点心店老板的儿子。他的身材圆滚滚的,和秀树关系 较好,常借立川文库给秀树看。一天,他被叫到教员办公室。一位姓山 田的女教师放低声音问他:
“黑本同学,你们家的高桩馒头什么价?”
黑本还以为要挨批评,听见问这事,才放心了。他回答: “一套五角钱。” 高桩馒头又叫出嫁馒头,是结婚时的摆设,由红白两色配成一套。 尽管年纪还小,但还是明白一些事理。黑本知道,山田老师要出嫁
了。这件事很快在班上传开。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猜谁是山田老师的对
象。结果谁也没有猜着——山田老师的对象就是班主任盐尻老师。
秀树的手不怎么灵巧,图画、体操、手工这些课程的成绩都不怎么 样。运动会上也没有一项得意的项目。尽管跑得不快,却得过一次跨越 障碍的头等奖,大概是对障碍物偶然处理得当的缘故。
手头上的功夫,只有一样得到好评,就是写字。把寒假作业交给老
师,老师总是感叹道: “小川君写得真不错,在家里练习过吧?”
的确练习过。小川家的兄弟姐妹都学过书法。一位从中国回来的叫 山本竟山的老师,一直是他们的家庭教师。
在入学之前,秀树还没有学书法的资格。只是当姐姐们到山本家去 学习时,作为她们的“随从”一同前往。
山本老师的家在皇宫的蛤御门的西边。每周一次,秀树跟着大姐香 代子和二姐妙子,从河原町的家里,穿过清和院御门,来到山本老师家。 秀树和姐姐们年龄相差很大,但是作为当时的风俗,男的和女的,即使 是姐弟也不能并肩走路。因此,如果姐姐们走左边,秀树就走右边。
不久,由于学书法的孩子增加,山本老师就到秀树家来上课了。 山本身体魁梧,一副童颜。他年轻时去过中国,跟杨守敬先生学习
书法。杨先生是中国的一个书法流派——北碑派的书法家之一,功力深 厚,山本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山本老师教写字的方法很特别。孩子们拿起笔后,他从书桌对面伸 手过来,捏住笔的上端倒着写字。对面的学生就跟着笔的动向和动作来 领会老师的笔法。
这样,在卷式八开日本白纸上,每次只写一个大字。在下一次课之 前,照描抄清,然后由老师用红笔修改、校正。
虽然每周只有一次书法课,但男孩子们谁也不按要求抄清。紧急时, 等老师在指导姐姐们练习时,急忙凑合描一张。因为墨迹不干,就用火 盆的火来烤,把墨迹烤得焦黄。看着不像个样,也只得交给老师。老师 看后并不责怪大家,还微微一笑。老师穿着裙裤,表情严肃,正襟危坐。 孩子们来到客厅,先向老师行礼,然后开始学习。久而久之,其余几个 男孩都退却了,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学习。只有秀树坚持了下来。
“只有你写得最好。”老师常常夸奖秀树。话里有几分鼓励,有几 分赞许。秀树就是这样,一旦开始了的事,决不轻易停止。
学习循序渐进。先学“永字八法”,然后学楷书。楷书的蓝本是欧 阳询的《九成宫》,行书学王羲之的《圣教序》,接着学草书。一直到 进三高之初,才最后学到隶书。
4 读书与玩乐
没有家庭作业,也不需要预习和复习,回到家后,秀树只是看自己 喜欢的书,或者到外边去玩耍。
小哥哥去上学,弟弟环树和滋树感到寂寞了。每当放学的时间一到,
他们准会在门厅等着秀树。 然而,两个弟弟既不喜欢游泳,也不喜欢投球、推铅球,他们是老
实而安静的孩子。特别是环树,是兄弟中的第一号“蛀书虫”。他从刚
刚识字起,就常常去翻书。还在他没有上学的时候,父亲常常在茶室里 吩咐:
“喂,去把那本书给我拿来。”
父亲的吩咐并非指定兄弟中的哪一个。但第一个站起来去拿书的, 一定是环树。这不说明他是一个听话的驯顺的孩子,也不说明他特别喜 欢跑腿。只能说,环树对书籍有特别的爱好。
也许是过目不忘吧,环树对只要接触过的书能做到了如指掌。对那 些深奥的超出他的理解力的书,只要说出书名,他就能准确地说出它存 放的地方。家里的书的名字,他全部过了目,并能准确地记住。严厉的 父亲对环树的这一能力也禁不住啧啧称赞。
在对书籍的兴趣上,秀树比环树决不逊色。 很小的时候,秀树就读完了《太阁记》。接着对安徒生、格林及其
他外国童话发生了兴趣。也看过岩谷小波的童话故事,还喜欢《少年世 界》《日本少年》等杂志。经常在杂志上出现的作家,如本芳水、松山 思水等人,给秀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还热衷于铃木三重吉的作品。到 了小学高年级,《红鸟》杂志开始发行,他又成为这本杂志的热心读者。 杂志上也登载儿童歌曲。除了喜欢唱《忘记了唱歌的金丝鸟》之外,
秀树最爱哼《来来去去》这首歌。常常情不自禁地就哼起来:
来来去去, 昨天也好,今天也好, 白云在天上飘。
??
曲调有些伤感,可能与秀树多愁善感的心境比较接近,才得到他的 钟爱吧。
在一段时间里,黑岩泪香的作品迷住了秀树。《啊,无情》是一本 漂亮的袖珍书。在这本书描绘的故事里,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妙的感 动。
在父亲的藏书中,日本的现代小说不多。在现代作品中,阅读了红 叶的小说,也看了漱石的小说。想看古典的著作,就从“有朋堂文库” 的一端抽出一本来挑着看。
在学习室里,在面对后院的套廊上,秀树常常捧着一本书入了迷。 他读《里见八犬传》《三国志》《水浒传》,几乎记住了书中出场的全 部人物的名字。虽然年纪小,也似乎能够理解《伊势物语》和《平家物 语》,但对近松、西鹤、净琉璃等人还不能发生兴趣。《源氏物语》太 艰深了,尽管妈妈和姐姐一再推荐,秀树还是啃不动。
对于外国小说,他碰到什么就读什么。读了屠格涅夫,初步接触了
托尔斯泰,也看了一些法国和德国的小说。但真正能引起他持久的兴趣 的,还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知是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怪 异风格吸引了他,还是他的内心深处与陀氏有相通之处。
从秀树小时候阅读的书籍来看,似乎还看不出物理学家的迹象,而
更像一个文学工作者。
在秀树家的前面,是久迩宫的府邸,左边是府立医专。他家的左邻 是原三高校长折田彦市家,西边的邻居叫丰岗。再往西边,是石井柏亭 的弟弟小山,他在博物馆工作。秀树家的近邻还有当过商工大臣的片岗 直温。
那时候,那里是相当清净的住宅区。居民们悄悄地过自己的日子,
互不打扰。从教育子女的角度看,是培养人才的好环境。 但是,对于小学低年级学生的秀树来说,这里过于安静了。他更喜
欢离这里较远的孩子们的地方。 从出町到今出川的大街,每月有两次庙会。赶庙会的时候,人山人
海,街边的露天店铺点起乙炔灯,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隔秀树家两条街的南面,有荒神庙会。庙会上摆出许多露天店铺。
店铺出售的东西琳琅满目,最让孩子喜欢的是有着斑驳陆离画面的水 镜。看一次水镜只需两分钱。从小瞭望孔往里望,能看见五彩缤纷的图 画。内容几乎全是古代的,还配有解说词。相当于后来的拉洋片。
解说人敲着棒子打排子,模仿着故事中人物的声调,为画面增添了 几分生动。放出的故事很多,有《浦里时次郎》《蔬菜店阿七》,新编 的故事有《须磨的无风起浪》《杜鹃》和《金夜叉》等。对这些故事,
秀树还有些弄不明白,但水镜那种气势,深深地吸引着他。 在与水镜店相邻的地方,是街头卖唱者在唱流行歌曲。金鱼店摆出
五颜六色的金鱼;卖酸浆果的、牛皮糖、兜肚糖的在大声吆喝;印纸画 的也在招引小顾客。如果是夏天,还有卖烤玉米的。当然,既然是露天 商店,一定有卖家庭日用品和便宜服装的。但作为孩子的秀树来说,这 些东西与他无关,也就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了。一年春天的傍晚,秀树逛 庙会回来,在一个路口上看到一些孩子在玩贝形陀螺,他不禁看入了迷。 京都的孩子叫这种陀螺为“巴依”。在柑橘箱或者是水桶上面铺一块小 草席,中间洼下去,双方往那上面甩直径两厘米左右的铁陀螺。飞旋的 陀螺不时相撞,有时撞出了火花。最后,总有一个被撞到地下。陀螺飞 旋,孩子们也随着狂热起来,不时从嘴里发出呼叫。全神贯注地玩,一 直到天黑也没有察觉。等到陀螺滚到杂草根部或阴沟里找不到时,孩子 们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京极小学禁止玩这种陀螺,秀树所以没有玩过。一旦看见别人玩, 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还有一种打纸片的游戏。在圆形厚纸上,贴着军人或演员的肖像。 一个孩子拿着一张纸片,用劲去打对方放在地上的那一张。把对方的纸 片打翻过来就算赢了。时间一长,纸片被弄脏,被磨坏。有时画片上元 帅的胡子被磨掉,将军的脑袋穿了孔。
再就是“卡那民”的游戏。用一张小铅板做成飞机或飞船的形状,
一方用自己的小铅板轻轻地往对方放在地上的小铅板上丢。如果打得 准,地上那张就会翻过来。但是,这几种玩具,秀树都不能带到学校, 也不能在家里玩。于是当他看到有的男孩的腰带里捆着一摞“卡那民” 时,忽然觉得别人的小孩是多么的“自由”,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玩贝形陀螺和“卡那民”纸片的,一般被称为“市井孩子”,大多
是商人之子。他们有这种自由,而秀树没有。如果不是外公驹橘的话, 也许他就不会有接触市井的机会了。
学习汉文书籍,外公读而不讲,让秀树吃够了苦头。但是,只要外
公一喊,秀树就不由得露出由衷的天真的喜色。 “喂,秀树,走啊!” “外公,上哪儿去?” “这个嘛,上新京极吧。”
新京极在当时是京都惟一的繁华街道,相当于东京的有观音菩萨的
浅草。比起现在,新京极的道路要狭窄一些。沿街有几座剧场,商店鳞 次栉比,是令人感到亲近的商业街。
一老一少兴致勃勃地走向新京极。偎依着身材高大、白须飘洒的外 公,秀树睁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热闹非凡的大街。
妇女们来来往往,也有来自乡下的老人。梳着时髦发型的女子不放 过每一家商店,衣着笔挺的男子却行走得匆匆忙忙。站在店前的掌柜, 用急促而热情的声音招揽着顾客;做宣传的乐队,起劲地演奏着欢快的 乐曲。竖着红黄旗帜的街面,是商店还是剧场,都有些分不清了。
就是不买什么,也不吃什么,秀树的心都很激动。在新京极大街上 逛着,他感到很满足。常常奇怪地憋闷着的少年的心扉,好像忽然打开 了。在剧场的广告画前面,秀树感觉到一个与家庭和学校截然不同的世
界。他陷入了沉思,驰骋着想像。还有令人流连忘返的书店,那里摆着 叫人眷恋的书刊。《立川文库》的纸张比起现在要差一些,但彩印的封 面却引人注目。《真田十勇士》《猿飞佐助》等几十种书,把书店装点 得琳琅满目。还有《朋堂文库》,外国的小说,花花绿绿的儿童读物, 都令人产生美妙的遐想。
作为一位刚打开心灵的少年,秀树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和敏 感。由于志向还没有确定,想把身边的一切全吸收过来。于是,对什么 书都喜欢。秀树的人格和志向,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并不断成熟。 也在不知不觉中,小学生活就结束了。到小学高年级,秀树的成绩 逐渐好了起来。体操和手工得了 90 分,主要学科都是 100 分。从五年级 升入六年级时,在上一年级的毕业典礼上,秀树曾代表在校学生做送别 讲话。说来也是巧合,被送别学生的女生代表小川秀,后来竟成了他的
大哥芳树的妻子。
第四章 中学时代
1 森外三郎先生
1919 年(大正八年)春,秀树从京极小学毕业,进了府立第一中学。 一中与京都大学都在吉田的近卫町,与三高是近邻。后来迁往下鸭,
停战后改为洛北高中。 京都学生有一条约定俗成的升学路线,就是从一中到三高再到京都
大学。也就是在相邻的三所学校连续十年上学。那时候还没有“考试地 狱”的概念,因此,秀树没有为每一次升学而苦恼的记忆。只觉得和其 他兄弟一样,走一中——三高——京都大学的升学路线是理所当然的。 从河原町的家到一中上学,必须过架在鸭川河上的荒神桥。走过这 座古桥头,直接看到了睿山。睿山右边略低的是大文字山,更低的是吉 田山。从睿山的背后向右,是东山群峰。睿山是青春焕发的三高学生喜
欢攀登的山。也有遭受挫折的学生,登上它以寻求心灵的慰藉。 鸭川河的上游,可以从今出川大桥到北山。河的下游,有丸太町桥。
过了河,有一座红砖瓦的古建筑,是明治初年建的纺织品公司。这家公 司进口了法国的机械,引进了法国的技术,在明治年间影响较大。看着 这座古色古香的建筑,令人对明治时代产生出怀念之情。
沿着纺织品公司的北侧稍走不远,在道路的右侧就可以看到一中的
校舍。校舍的围墙外边,并排着几棵大柳树。 木结构的校舍已经很陈旧了,使人产生摇摇欲坠的感觉。有的房子
用大圆木支撑着。镶的板子破损了,屋顶的瓦片也在掉下来。大名鼎鼎
的一中展示给人们的就是这么一副破旧的模样。 然而,这破旧的校舍,正是一中学生的骄傲。
一中建于 1870 年(明治三年),是全国最早建立的中学之一。她向
社会输送数千人才后,校舍逐渐破旧。学校当局一再申请拨款改建,却 始终未能如愿。这不能改建的背后,有一个一中师生都感到自豪的插曲。 校长森外三郎先生,是一个严谨治学的教育家。而府议员们仰慕一 中的名气,动不动就想把自己的子弟往一中送。那时的入学考试极为严 格,还没有走后门的先例。议员的子女考试过不了关,就想说通森校长,
而森校长是不会答应的。
有的议员就给森校长施加压力,但森校长仍然不改变主意。于是, 在府议会中就刮起了一股不满的风:
“好吧,看你敢顶,就不把校舍的改建列入计划!” 果然,校舍迟迟得不到改建,学校依然破烂不堪。学生们得知了不
能改建的原因后,对破烂的校舍更感到自豪了。这就是青年人的正义感。 校长森外三郎先生这位著名的教育家,已经有很多人写了回忆文 章。如秀树的前辈桑原武夫,以《好时代的好教育工作者》为题,对森 外先生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叙。森外先生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教育家,在
秀树的人生历程上,他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说来也是巧合。在秀树升入三高的时候,森外先生也调到三高去当
校长。这样,秀树连续七年随森外先生学习。他的宝贵的青春时代,就 在森外先生的影响下度过。
森先生是一位温文敦厚的绅士,对学生持宽容态度。在新生的入学 典礼上,他总是带着温和的面容亲切地说:
“诸君从今天起,就是本校的学生了。用不着我多说,你们也会努 力学习的。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畏首畏尾的话,身体也长不好。希 望你们心情开朗、朝气蓬勃地学好本事。”
讲话虽然简短,却打动了新生的心。在校长身上,学生们获得了学 习的信心和勇气。
森先生在欧洲留学过,学到了欧洲的许多新东西。他的思想开放, 治校采取自由主义的态度。他走到哪里,就在他身边云集一大批优秀的 教师和学者。他担任校长的一中和三高,出的人才数不胜数。在秀树学 习的一年级一班,就出现了一大批学者。如大阪大学的川奇近太郎、木 村英一,京都大学的西村英一、多田正忠、福田正,名古屋大学的真下 信一、新村猛,大坂市立大学的谷口知平等。
在秀树中学毕业时,森先生为秀树今后专业发展方向的选定,起到 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后话了。
2 无名的“权兵卫”
一中的学生的衣着有自己的特色。他们打着白布料的裹腿,在胫部 外侧用钮扣扣上。裹腿的底端,刚好与皮鞋合缝。有爱出风头的学生, 不把裹腿打到底,于是在裹腿与皮鞋之间,就露出袜子的颜色。有的甚 至不买合脚的裹腿,以故意露出袜子的颜色。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学生 所竭尽全力做到的潇洒。
稍微有点时髦又有钱的学生,就可以出入牛奶咖啡店。在京都大学
和三高的附近,有几家咖啡店,玻璃门外挂着白色的门帘,看起来达到 了摩登的程度。饮料有牛奶、牛奶冰淇淋、咖啡、汽水之类。
也有调皮的学生。到了冬天,他们揭下开始破旧的校舍的壁板,大
大方方地往火炉里送。要坏的桌椅也被扔进火炉烧掉。有一次,一个学 生偷出了化学教师的点名簿,把它放在地板下烧了。为这事,这个学生 受到了严厉的处分。
进了一中的秀树,不知怎的越发不爱说话了。并不是一点也不和同
学交往,也不是不参加各种活动。只是还不能向同学打开少年的心扉, 要偏狭地捍卫孤独的自我。
外表沉静的秀树,其实内心常常易于激起波澜。小学六年级的心性 观察表上,在写着“学习扎实”、“推理正确”的同时,也有这样的评 语:
“要努力不为一点小事就哭。感情非常脆弱。” 秀树的心灵十分敏感,因此容易受到伤害。如果要使心理保持平衡,
就只有尽量少和别人接触。于是,进入一中以后,他在游向知识的大海 的同时,有一种不与更多的人交往以保证自己的心灵自由的想法。
秀树没有一个好朋友。他单枪匹马地勤奋学习,独自思考,在心灵 里保持一个丰富的天地。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显眼,同学们不把他放在 眼里。有好事的同学给他取了一个带有贬义的绰号:“权兵卫”。意思 是秀树的存在无足轻重,像一位“乌有先生”。
对着沉默的秀树,调皮的同学逗他说: “出来闹一闹吧,权兵卫先生。要有点儿中学生的样子。快来呀。” 秀树对这些话置之不理,仍然按自己的规律学习、玩耍。久而久之,
他以优异的成绩在班上崭露头角,令取笑他的同学对他刮目相看,“权 兵卫”的绰号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而秀树的好朋友也渐渐多了起来。
长大成人后的秀树曾写下了几首诗,表现他对中学时代的怀念。有 两首写了京都的群山:
忧思归来日,百感系心田。 令人最眷念,京都看晚山。 比睿山容美,历历在窗前。 生死离别这,忽然上心间。
秀树对京都的群山有深厚的感情。中学时代,他常常和同学们一起 攀登京都的名山。登吉田山和大文字山,对他们来说十分轻松,就像茶 余饭后的散步。睿山也登过好几次,每次都走不同的路线。白和道的七 曲山上有熊出没,云母坂的坡陡峭崎岖,都没有让秀树退却。登山使他 感到心情舒畅,觉得胸怀豁然开朗。
学校经常举办猎兔活动。岩仓、松崎方向的后山里栖息着许多野兔。
冬天,天还没有亮,同学们就赶到学校集合,然后列队向山上进发。山 上还积着雪,风刮在脸上仍然刺骨,兴奋的同学们对这些一点儿不在意。 在山顶上布下用绳子拴住的大网,由有经验的同学守住。秀树他们 担任赶兔子的任务。他们编成横队,从杂草和灌木丛中追赶兔子。他们
边跑,边打,边喊:
“嚯——咿!” “嚯——咿!”
吆喝声与远山呼应,发出连绵不绝的回声。茶褐色的兔子惊慌地从
灌木丛中蹿出来,飞快地往山上跑,然后撞在早已布下的大网上。 高年级的同学把网上的兔子捉住,然后以机械般的准确性,将兔子
的膝盖折断。骨头断裂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脆。
看着苦苦挣扎的兔子,秀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愉快的心情。终于 有一次,他讨厌了猎兔活动,因为他不能忍受对可怜的兔子的残忍处置。 尽管秀树没有了猎兔的心思,然而捉到兔子的同学们仍然兴高采 烈。背着战利品回到学校,校园里早就挖好了几个大坑。点燃大坑里的 火,锅里的水一会儿就沸腾了。只是兔子肉还不够,又买来猪肉添上。
兔子汤煮好了,是一大锅粘糊糊的浑浊的加上酒糟的酱汤。 太阳落山了,夜幕开始降临。围着篝火的学生开始喝兔子汤。你一
勺我一碗,热闹非常。秀树的肚子早就空了,兔子汤的诱人香味诱惑着 他。尽管可怜无辜的兔子,但填肚子更为重要。于是,一边吃,一边展 开想像,似乎一下子深沉了许多。他听着篝火的爆裂声,仿佛又听见了 兔子腿折断的声音。
尽管京都三面环山,但学校却非常重视水上的锻炼。学校有六只划 艇,一年级的时候,要对全体新生进行划艇训练。到了夏天,就举办游
泳讲习班,在三重县的津市集中练习。
一到 8 月份,一百余名学生来到津县,住进寒松院的正院。这儿是 藤堂高虎的墓地,古老高大的松树枝叶繁茂。树上的五只鹭鸶,一到晚 上就发出瘆人的叫声。白色的鸟粪撒在地上,把院落装点得星星点点。 学生们在这里要待 3 个星期。
学习的游泳方法,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观海派”。这种方法不是用 来比赛的,主要是锻炼人的耐力。可以慢慢地游,尽量保存体力,只要 能长时间地漂在海上就行了。“观海如陆”,是它的最高境界。
下到海里之后,漂浮在水面,中午有 30 分钟的时间回到船上喝粥。 在海水里浸泡了许久的孩子们一听到监视船发出喝粥的信号,就“哇、 哇”地叫着游过来。肚子早就饿了,身子也有一些冰凉,一大桶稀粥不 一会儿就见了底。刚刚暖和过来,睡意也袭上眉头。可是时间已到,孩 子们自觉地“扑扑咚咚”地跳进水里,海面就铺满了黑油油的小脑袋。 下午 3 点有甜汤喝。这时上不了船,由船上发下来在海里喝。
浸泡在海水里,耐力就显得重要。当时有一个远泳的标准,一年级 学生游 5 公里,二年级学生游 15 公里,三年级学生游 20 公里。这个标 准对于秀树来说不算什么。在海里,他常常在前头挥波斩浪,还经常提 议进行速度比赛。通过游泳,同学们对平时不爱说话的秀树有了新的认 识。“权兵卫”先生的绰号再也没有人提起了。宿舍的舍监谷冈老师每 年都要到海边来监督,同学们善意地给他取了一个绰号——“老爷子”。 因为在海边的三个星期,他从来没有下过海。大家开玩笑说,谷冈老师 才是真正的“观海派”。
谷冈老师有他不下海的理由:“如果我下海,就会照看不到全部学
生。”也许这话有它的道理——学校来海滨游泳的学生,许多年来没有 发生过任何事故,可能有他的功劳吧。不过,在盛夏的炽热沙滩,成天 只看海面上少年的脑袋过日子,也太单调无味了。
谷冈老师还经常训话。每次训话都忘不了强调一句:
“大家不能去朝拜观音!” “朝拜观音”就是去喝冰水。市内的观音庙里,一到晚上特别热闹,
卖冰水的商店就有好几家。学生们游了一天,晚上口渴,加上天气又热,
都想喝点冰水凉快凉快。但冰水喝了后容易闹肚子,会影响第二天的锻 炼。秀树也因为喝冰水闹过肚子,但仍然不吸取教训,还是经常去“朝 拜观音”。其实,老师一个星期只发一元零花钱,要做到常常喝冰水是 不容易的,得靠自己省吃俭用的毅力。
秀树年年都参加了游泳讲习班。每一次的游泳都留给他一些美好的 回忆。也有一些恐怖的感觉。一次,他游到很远的海面上,与同学们拉 开了距离。突然,他看见湛蓝的大海的上空,浓密的乌云劈头盖脸地翻 卷而来。这给他带来的恐惧感是不消说的了,他还感受到了莫测高深的 孤独感。
3 数学与人生
一中的教师中人才济济。老教师中,多为学识渊博者;刚从京都大 学毕业的年轻教师,也在教学上刻苦钻研,精益求精,力争成为教育界
的名人。学校的良好校风得益于校长森外三郎先生。 教师中既有学识,又有幽默感的,秀树认为当数数学教师竹中马吉
先生。他是土佐人,从物理学校毕业。他让学生发笑的技巧相当高明。 秀树还记得他上第一节课的情形。随着上课的铃声,小巧身材的竹
中先生出现在讲台上。他第一句话就说: “没来的同学请举手??”
话音未落,全班已哄堂大笑。进入正题,他随意地在黑板上画了一 个大圆。这个圆画得漂亮极了,几乎找不出毛病,显示出他坚实的基本 功。但是,转身面对学生的竹中先生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嘟嘟囔 囔地说:
“我画圆真是太差了。真是太难了。请原谅。” 这其实是“怎么样?漂亮吧”的反语,同学们都心领神会。于是,
老师笑嘻嘻的,同学们也乐得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枯燥无味的数学公 式就变得轻松愉快了。老师幽默,同学也喜欢和他开玩笑。大家亲切地 叫他“马老师”,竹中一点儿也不懊恼。大家还给其他老师起了绰号。 譬如,像老爷子啦,车篷啦,丹保屋啦什么的。丹保屋是给留着胡子的 图画老师起的。因为学校有个叫丹保屋的文具店,老板的模样和图画老 师很相像。
秀树不喜欢死记硬背,也不愿为考试而努力。对需要背诵的学科,
他得不到好成绩。他喜欢运用逻辑推理的数学,再加上竹中马吉老师高 明的教学方法,他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的角色。数学,特别是欧几里德的 几何所具有的明晰性、单纯性以及逻辑性,深深地吸引了他。
看上去很难的问题,靠自己的思索把它解开了,这是秀树最为高兴
的事。遇到一道难度很大的几何题,秀树就精神焕发地投入战斗。如果 几个小时都不能完成,他的倔劲就冒上来了。窗外的一切打扰不了他, 就是妈妈喊吃饭的声音,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经过一番拼搏,找到解 题的窍门,那种喜悦真是难以言说。从这一番演算中,秀树仿佛感受到 生活的真谛,体会到人生的价值。
几何教科书上的题目,不费多大的劲就做出来了,有时还做在老师
讲授的前头。秀树又去买来各种各样的参考书和习题集,一个一个地从 头做下去。秀树还喜欢秋山武太郎的《明解几何学》。这本书里有一些 有关西洋数学的逸事,让人大开眼界,读起来又十分有趣。
代数也是秀树喜欢的学科。在小学的算术里,有“鹤龟算法”,恰
似变魔木似的。如果不巧妙地动一番脑筋,是解不出来的。而在代数里, 只要把未知数写成 X,就会毫不费力地找到解题路径,再按照逻辑径直推 算下去就行了。
总之,对于头脑单纯、不把事物弄明白就不罢休的秀树来说,数学 最符合他的脾气。但是,他没有成为数学家。不过,如果他专攻数学的 话,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
由于热衷于几何学,对物理的兴趣就还没有产生。物理教科书很简 单,一看就明白。当然,明白的仅仅是明摆着的事实。至于内部的深奥 道理,是越想越糊涂。未知的世界浩瀚而渺茫,找不到入门的途径。对 于物理,当时的秀树就连想什么、怎样想下去都不知道。
物理参考书也没有合适的,班上进行的实验,也不能令秀树感到满
足。对物理课提不起兴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对于其他功课,秀树也有不同的兴趣。他特别不擅长制图和体操。
体操中最困难的是单杠,徒手体操还能凑合。其他运动,如划船、游泳、 打棒球等等都还可以。有的项目在年级中处于领先地位。
对单杠的畏惧可以追溯到一年级。刚一入学,一位叫松蒲的高个子 男同学就引起秀树的注意。松蒲不光个子高,骨骼也像成年人。一副儿 童模样的秀树对他有些望而生畏。松蒲一旦摸到单杠,就舍不得丢手。 一会儿翻身上,一会儿悬臂大回旋,惊险的动作做得天衣无缝。他漂亮 的身躯体成一条直线,以一根铁棒为轴心在空中旋转,把秀树看得眼花 缭乱。
当松蒲飞速旋转时,秀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而体育老师却叫住 他:“小川,你做做看。”
不敢与松蒲比较,秀树在单杠上有些自惭形秽。他最怕老师叫他上 杠练习,他老是想躲在同学们的后面。
单杠不行,秀树一有时间就躲进了静思馆。读书是他强烈的欲望。 进入图书世界以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只有自我和知识的玄思境界
4 少年感伤主义
在静思馆,秀树看了许多有关西洋历史的书籍。回到家,又趁兴翻 开硬褐色封面的外国翻译小说,拿到哪本就看哪本。同时,也看日本的 文学作品,如吉田玄二郎的散文,秀树喜欢他的感伤格调。
一会儿喜欢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不几天
又被日本作家西行法师的《山家集》所吸引。到了中学高年级,也曾对 正宗白鸟的阴郁小说感兴趣。然而,真正地也是漠然地思考人生,还是 从读了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人生论》开始。
读了《人生论》,秀树领略了托尔斯泰博大精深的人道主义。托尔
斯泰的思想在少年秀树的脑海里扎下了根,并逐渐发芽、生长。以人道 主义思想为基点,秀树开始思索许多人生问题。
譬如,作为人来说,人生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难以说清楚的问题。
秀树就开始考虑这一问题。他发现人类有苦恼,于是,就试着把自己的 苦恼清理出来。但是,当列举出自己的苦恼后,又发现这些苦恼不但在 自己的心里,还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的心里。这样,他得出结论,苦恼在 人类是共通的。以次类比,幸福也同样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经常进行玄想的秀树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他觉得交往之中就避免不 了伤害,而伤害别人是可悲的事情。他想,人在考虑孤独的时候,就应 该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于是,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比睿山,也就产生一种 孤高的情绪。也许和心境相契合的原因,看到孤独的比睿山,秀树心中 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也许就是人人都要经历的少年期的感伤主义吧。在年届 50 岁的时 候,秀树还能依稀回忆起那种令人成熟的感伤主义。
大姐嫁到东京后,家里的男孩子渐渐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 的自我主张也强烈起来。对一件事物,兄弟各有各的道理。这样,争论 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兄弟们议论了兄弟的问题。
意见肯定不会一致,争论就变成了争吵。和秀树势均力敌的,是他 的哥哥茂树。茂树比秀树了解的东西要多得多,他从老师和同学那里吸 收了许多新知识。秀树经常谈到的托尔斯泰的《人生论》,就是从茂树 的同学、一位托尔斯泰迷那里学来的。可见,托尔斯泰的影响在青年当 中极大。
茂树的意见,大多数是有道理的。但正是这一点,激起了秀树辩论 的欲望。辩论到最后,秀树理屈词穷,只好诉诸武力。两人打起架来, 也是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就由大哥芳树来仲裁。
芳树的仲裁很有特色。他不会以理服人,因为两个弟弟就是因道理 讲不通而导致肉搏。于是,不耐烦的大哥走近秀树和茂树,把两只手分 别放在两个弟弟的后脑勺,猛然使劲,让他们的头“咚”地一声撞在一 起。
这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仲裁,因为它给了你肌肤之痛。秀树有时 懊恼得想哭出声来,但是,又不想在茂树面前扫自己的面子。
关于一个物理问题的争论最具有代表性。 秀树向茂树提出了问题:
“一块石头破为两块,这两块又破为四块,还可以继续破下去。” “那当然。四块中的一块,就是 1/4。再继续破下去,就是 1/8,
1/16。”
“哥哥,一直破下去,破到不能再破为止,往后又是什么情形呢?” “那还用说,已经破不了啦。”
“我想还能再破。”秀树固执地说。
兄弟俩各执己见,有点像吵架了。茂树毕竟大一些,主动说:“咱 们睡下想一个晚上,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沉浸在梦乡中的秀树被茂树叫醒了。秀树睁眼一看,
茂树抱着一大摞书,想来是找到了依据。 “秀树,你看,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破到一定的程度,就决不能再
破了。不能再破的,眼睛看不到的,叫做分子。怎么样,认输了吧!”
茂树得意地说。 然而秀树还是想不通:
“那么,把分子分成两半,又会怎样呢?”
“不能破就不能破。考试的时候,有这样一道题,我以分子不能再 破得了分。”茂树还是耐心地解释。
秀树还是不服。他想,分子不可能不会再破,但又没有明确的理由。 于是,他的气上来了,瞪着双眼大声说:
“能分,就是能分!不管你怎样说,我认为就是能分!” 茂树的耐心也没有了。他也大声喊道: “真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斗嘴不过瘾,秀树一步抢上前,两人搅成一团。 正在学习的芳树再也忍不下去了,站起身来将两人的头一撞,作为
他的最后仲裁。于是,争吵和搏斗就告一段落。
第五章 苦思冥想
1 小小的文学团体
一中有一个文学团体,办了一本杂志叫《近卫》,因一中正门前的 街道叫近卫大街而得名。这本杂志是由高出秀树两个年级的哥哥茂树和 桑原武夫等人创办的。秀树的上一个年级,没有人参加这个团体。秀树 的班级热心人很多,成为这个团体的主体。秀树参加《近卫》的活动还 是同学川崎近太郎的介绍。
川崎是《近卫》的编辑之一,当时和秀树玩得较好。一天,在放学 回家的路上,川崎向秀树约稿:
“小川君,给《近卫》杂志写点儿东西吧。写点儿自己想说的话, 散文、小说、童话都可以。”
“我能写吗?”没有写过文学作品的秀树对自己感到怀疑。 “你的文学根底很厚,读的书很多。如果你写不出来,我也就写不
出来了。既然我能写,你一定能写。” “再说吧。”秀树仍然有些迟疑。
“你的父亲不是也和伟大的小说家尾崎红叶一块儿写过小说、出过
《破烂文库》吗?你有这样好的条件,一定能写出好作品来。怎么样? 写一篇吗,写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嘛。”川崎再三劝说。
秀树终于动心了。他说:
“川崎君,那我就试一试吧。因为我既喜欢数学,也喜欢作文。这 一阵,我正在看托尔斯泰的作品。”秀树答应下来。
一旦下定决心,秀树就认真地去做。是的,父亲也写过小说,我也
一定能写。想到这些,秀树就产生了写作欲望,不禁心情激动,心跳不 已。
写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晚上,面对稿纸,绞尽脑汁,也写
不了多少字。当终于写完的时候,秀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高兴得跳起 脚来。
他写的是一篇童话。川崎看过后,佩服地说:
“不愧是读过很多书,写得真好。下一期就发出来。” 对于秀树来说,尽管是同仁杂志,毕竟是发表了,因此难免有一些
激动。时过境迁,心情不会再起波澜,就是童话的内容也模糊不清了。
但是,曾经有意识地写过童话,对他来说,就值得纪念。成名后的秀树 认为,中学时代所接触的文学的美,数学、物理学的美,都时时萦绕在 他的心间。他想,只要有时间,还会拿起笔来,重温写作童话的愉快。 秀树加入了《近卫》的活动。几十个文学爱好者,定期交来稿件。 有随笔、有散文、有寓言、有小说、有童话。总之,全是反映中学生生 活的作品。也有对老师和学校提意见和建议的。目录上,排列着二三十 个名字。但全部都是笔名或化名。学校在森校长的主持下,有自由的学 习空气。于是,小作者们听凭年轻人的冲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
么写就怎么写。 稿子收齐后,就召开编辑会议。会议开得很民主。少年们豁达地对
待每一篇稿子,有点随便地交换一下意见,就把一期稿件编排停当。然
后编排目录,制定装帧样式。通过这一番折腾,编辑们都觉得自己有一 点儿大编辑家的味道了。
终归要从童话的虚构世界中走出来,面对家庭、社会和人生。但是, 秀树不知道怎么去适应环境。哥哥们的性格开朗,弟弟们性情直爽。家 里的五个男孩子中,只有秀树的性格内向。莫非秀树是阳光照射不到的 山谷吗?在这个山谷的谷底,吹过什么样的冷风,流过什么样的水?连 秀树的父亲也看不透。
哥哥芳树曾经说过:“知子莫如父。但是,这句话在父亲与秀树之 间用不上。”父亲琢治也说,秀树是个独断性的人。但这个评价还是概 括不了秀树的个性。
秀树回避父亲,和哥哥打架,没有几个知心朋友。但是,仍然有人 喜欢他。祖母、外公、外婆偏爱他;母亲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最小的滋 树最亲近他;两个姐姐对他也不赖。最令秀树喜欢的是小弟滋树。
滋树每天都盼望秀树放学。每当秀树打开大门说:“我回来了。” 这时,滋树就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迎接秀树。秀树会故意藏起来,让弟弟 着急一阵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秀树曾陪二姐妙子去过东京。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到东京去旅
行。当时大姐香代子初产,妙子到东京为她料理家务。妙子整天忙个不 停,秀树就钻进姐夫的书房里看书,或到大街上散步。从东京回来不久, 二姐也出嫁了。家里剩下的全是男孩,一下子显得单调得多,秀树觉得 有些大煞风景。
躺在床上看书是秀树兄弟们的习惯。看得疲劳时,闭上眼睛,脑海
里就呈现出若干想像,往事也会在眼前时隐时现。经常出现的往事,是 第一次看到瓦斯灯的情形。
那是小学时候的事。秋天的一个傍晚,大街上刮着风,细雨在渗透
着衣衫。光秃秃的睿山已经成了黑色,夜幕已开始降临。 秀树站在商店的屋檐下默默地看着街道。在他的眼前,下班的人们
急匆匆地来来往往。忽然,传来一群孩子的闹嚷声。回头一看,见一高
个子男人身边,簇拥着十多个孩子,他们叫嚷着走过来。 男人拿着一架小梯子,一根长棒棒,肩膀上挂着一个罐子似的东西。
他走到一根才立起的瓦斯灯柱子前停下了。
“让我来!”一个女孩说。 男孩们也想夺过男人手里的棒棒。那男人制止了孩子们,把棒棒尖
伸到瓦斯灯处。“呼”地一下,瓦斯灯燃起青色的光亮。因为细雨的原 因,在灯的周围,有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明亮的球体。在球体中,细细 的雨丝闪着奇异的光。
“哇!”孩子们发出了赞叹。一群人又以高个男人为中心,朝下一 盏灯走去。在夜幕慢慢降临的街上,街灯一盏盏被点亮起来。这一带有 象征性的情景,给秀树幼小的心灵带来无尽的幻想。那男子要把灯点到 哪里去?点灯的人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师。一盏盏地点亮的瓦斯灯的行 列,就像展开了某种未知世界。
不知怎么回事,瓦斯灯展开的幻想,却使秀树在心中产生了厌世的 情绪。
2 走近老子和庄子
全家吃完晚饭,父亲琢治才从大学回来。他的情绪变化很快。当他 喝着一合或一合五勺酒,独自享受晚饭之乐时,如果心情好的话,就给 围坐在周围的孩子们讲有趣的故事。如果有什么烦恼的事,就一言不发 喝着闷酒。秀树兄弟们也就格外小心。
来访的客人很多。琢治对谁都一样,直率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 方如果能洗耳恭听,或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的话,琢治的脸上就会“天 气晴朗”。但对方说出相反意见不合琢治之意,他顿时就“晴转多云”。 “你说什么混账话!”这是琢治发火时常说的话,并且声音极大,
在秀树们的房间也能听到。 父亲的火爆性格对秀树个性的形成有较大的影响。秀树有时有意识
地抵制父亲的意图,使自己朝与他相反的方向发展。另外,从幼年起, 他就有意背离灌输给他的儒家的思维方式,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思想。
外公用读而不讲的方法,教给秀树《大学》《论语》《孟子》。这 些典籍是中国的正统思想。同时学习的兄弟们,并没有对它们产生怀疑。 但是,秀树觉得儒教是强加给他的一种思想,他不需要它。产生这些想 法,和秀树自小被强制灌输有关,也和他善于思索的个性有密切联系。
“身体发福,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仅这一点,就令人怀疑。 于是,秀树漫无目的地寻求着什么。在父亲的书房里,他读到了《中
庸》,这本书有一些哲学性。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不准他读这本书。
后来,他发现了老子,不久,又钻进了庄子。 也许是与心灵契合的缘故,老庄让秀树着了迷。他刚刚萌发的少年
期的厌世观,由于这些书籍的推波助澜越发加深了。其实,生活中一切
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厌世悲观。例如,没有意外发生的特别事件,没有 应当悲观的具体问题,也不是恋爱遭到失败。当时,殷实人家的子弟, 是忌讳与男孩子交际的。
说来说去,还是秀树敏感的多思的心灵,容易接受老庄的“无为而
无不为”的辩证学说:是秀树自我封闭的内向个性,容易受者庄耽于玄 思的倾向的影响;是秀树遭受压抑的偏狭情绪,在老庄的悲观厌世思想 中找到了知音。
秀树成名之后,在工作不顺利时,也常常遭到绝望的厌世观的袭击。 欧洲的理论物理学家,有好几个都自杀了。秀树觉得,他很能理解他们 的心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杀。
细想起来,尽管厌世却坚韧地生活,这是一种责任感的作用。这之 间,有对人类、对社会、对家人、对年轻研究者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 对人类的空虚,对社会矛盾的憎恶,似乎是另一种存在。那不是“奉献 和索取”,而是即使得不到什么,也必须给予的义务。这种无偿的行为, 在某种意义上,和老庄的“无”的思想是一脉相连的。
在以后的科学工作中,秀树的厌世观不仅没有消除,恰恰相反,他 还在科学的自然观中,发现了说明厌世观存在的新的因素。在这样的心 理状态下,是他的创造性的科学活动给予他前进的动力。正因为如此,
他才把全部身心投入物理学的研究之中,去追求超越人类的矛盾和苦恼 的自然规律的和谐与宁静。
在秀树看来,老子和庄子的思想是自然主义,也是宿命论。其中有 一些消极的东西,但是,也可以从中发现一种彻底的、合理的思考方式。 还是在当小学生的时候,秀树就对“彻底”这个词进行过思索。引起他 的思考的是校长的训话。
在京极小学的时候,每天都有朝会。建部校长常常在朝会上训话, 讲话的内容是什么不久就忘记了。但有一天校长谈到“彻底”一词,给 他留下强烈的印象。校长说,有各种动物过河,其他的动物都是游过去 的,只有大象脚踏河底过了河。校长强调说:“这就叫彻底。”
“彻底”这个词深深地铭刻在秀树的心里。但他又想,如果河水比 大象的身子还要深,大象又怎么办呢?这种带有童心特点的问题,长久 地困扰着秀树的心。
中学时代对老子和庄子的热心,使秀树对“彻底”的问题有了更深 的理解。像老庄那样,无为,无欲,听任自然,或许就是真正的彻底啦。
3 进化论学说
读到中学四年级的时候,秀树一家已经搬到面对河原町的地方。那 是丰岗子爵住过的房子。他把这所房产卖掉,搬到西贺茂的深处去了。 秀树一家从新房主那里把房子租了过来。
房子很宽大,后院的一角,是一丛竹子。在对面的厨房附近,用粗
竹篱笆隔开,做了个鸡舍。母亲养了几只白色的莱克亨鸡,孩子们天天 都能吃上鸡蛋。中间的空地,是孩子们练接球和练铅球的地方。靠近鸡 舍的一边还有单杠,但孩子们很少利用。
在四年级的生物课上,秀树接触到进化论学说。生物课首席教员是
武田首之助。他年纪较大,知识很渊博,讲课的语言也很优美。同学们 善意地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牛”。
武田老师先介绍了拉马尔克的“用不用”学说。他说,生物始终使
用着自己的器官,这些器官慢慢地发展,生物也就慢慢地进化。秀树十 分赞同这一观点。可是,老师接着说,这一学说不恰当。因为生物的能 力,是不往下遗传的,因此就不起进化作用。
接着介绍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老师说,生物在伙伴之间存在着竞
争。适应环境的生存下去,反之就要被淘汰。这就是所谓的“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按照这一规律,生物或延续下去,或消失殆尽。
对这些思想,秀树很难理解。一路苦思冥想,成了一件心事。回到 家里,顾不上练球、推铅球、玩其他东西,只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生 物进化的学说,萦绕在他脑际。他想,为了发生自然淘汰,从一生下来, 适合者与不适合者之间就必须存在着差异。如果长大后才出现差异,那 就和拉马尔克的学说是一致的。既然如此,天生的差异又是怎样产生的 呢?就这一点,老师似乎没有讲清楚。但是,不管老师怎么说,以一位 中学生所学的知识来思索,即使是绞尽脑汁,也是不会彻底明白进化论 的原理的。
这样,对这个问题反复思量,终究难以得出结论。但是,秀树从思
考中还是领悟了一些道理。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把自然界所发生的事,看 作是各有其因果的必然。他觉得自己的这一想法是惟一正确的。基于这 一想法,他很容易地接受了宿命论,也把它作为惟一合理的思想。至于 某种生物对于全体来说,发生变化,也叫符合目的性的现象,他觉得单 靠自己的思维是理解不了的。
关于进化论的问题使秀树长期苦恼,但是,这种苦恼在他精神成长 过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从思索进化论开始,秀树的潜在意识里出现 了新的因素。他似乎在慢慢摆脱内向心理的束缚,有了一些活泼灵动的 成分。
是不是从少年的感伤情怀,开始向青年时期的罗曼蒂克转换呢?秀 树一边思考,一边清理着这些年来的思想轨迹。
他想,对于老庄,思想里是分别对待的。与其说是被代表人生的徒 然的智慧人物老子所吸引,不如说被自我陶醉于宏大的空想的庄子所诱 惑。因为进入中学四年级的秀树的身上,流动的已经是青春的血液。向 往辽阔宏大,对未知领域跃跃欲试,想尽快告别一中,告别中学时代, 进入相邻的三高的心情,在秀树身上越来越强烈了。
在《近卫》杂志上写童话,被几何的魅力所吸引,为不理解进化论 而苦恼,读《老子》《庄子》并思考人生,秀树在中学时代思索的东西 真不少。可以说,秀树的脑袋就像装着雷达的船,在茫茫浓雾中寻找着 适合于自己的目标。
少年的雷达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某种东西。那东西还遥远,还可看而
不可及。也正因为如此,才具备了拼搏和挑战的特质,才引导着秀树为 之而奋斗终身。
这一切都是由于一篇报道引起的。这则报道的题目是:
《爱因斯坦博士访日》
4 爱因斯坦访日
1922 年(大正十一年)11 月 17 日,爱因斯坦博士乘北野号轮船抵 达神户港。在此半月前,博士获得了诺贝尔奖。日本学术界的老前辈长 冈半太郎、桑木钺雄、石原纯等人到神户港迎接。博士下船后,直接去 了京都,在京都住了一晚上。
邀请爱因斯坦博士来访的是《改造》杂志社。这家杂志社与《中央
公论社》一起,促成了把日本的知识阶层一分为二的社会运动,在当时 有极大的社会影响。由它出面邀请爱因斯坦博士访日,是再恰当不过的 了。
爱因斯坦博士的相对论,当时也叫做相对律论。尽管相当高深,却 成为日本民众的热门话题。石原纯博士等人,早就倾倒于这一理论。爱 因斯坦一决定访日,无论是杂志上还是报纸上,就到处都是他的名字和 他的理论。
还在爱因斯坦来日的前几天,《改造》杂志就为博士的来访出版了 分量很重的《爱因斯坦专号》。专号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博士的专业论文。 日本的 15 位著名学者撰写了介绍爱因斯坦和他的学问的文章。他们是长 冈半太郎、桑木钺雄、石原纯、寺田寅彦、小仓金之助等。
在写纪念文章的学者中,有一位对秀树的学业起到了极其重要的影 响。他就是京都大学教授玉城嘉十郎先生。秀树进入京都大学决定专攻 物理学后,玉城先生一直关照着他。当然,在爱因斯坦来访的时候,还 是中学生的秀树就不会知道玉城先生的名字了。
爱因斯坦在京都只待了一晚上,就启程到东京。到神户港迎接博士 的学者们也一起前往。博士访日期间,每天的报纸上都有他的活动的详 细报道,并占据了报纸的重要位置。
爱因斯坦在庆应义塾举行首场讲演。因为当时的日本还几乎没有专 门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学者,演讲会的组织者预计有 1000 名听众就差不多 了。但是,热心的听众络绎不绝,演讲厅挤满了人,听众超过了预计的 一倍。爱因斯坦博士的演讲长达 5 个小时,但听众始终热情洋溢,全场 掌声不断。
还是中学四年级学生的秀树,在当时对物理学的兴趣还正在形成。 因为比起物理学来,他更喜欢数学一些。
除了专攻物理学的人外,物理学的著作很少有人问津。而哲学的著 作却大有市场。岩波书店的哲学丛书,已经出版了好几本。西田几多郎 的《善的研究》,激动了许多青年的心。哲学家田边元博士的《最近的 自然科学》,是作为哲学丛书之一出版的。在这本书里,常常出现“量 子论”一词。秀树对这个词的意义一点儿也不明白,但从中开始感到某 种神秘的魅力。于是,对量子论的创始人马克斯·普兰克,怀有一种隐 隐约约的尊敬之意。
在那个时代,记者们几乎不关心物理学的进展情况。物理学家与记
者可以说是没有缘分。只有石原纯博士例外。他就理论物理学的新动向, 积极地为报刊写稿,还出版了著作《相对性原理》。当然,秀树还看不 懂这些东西。但是,阿尔巴特·爱因斯坦的名字,却不知不觉地进入他 的视野。
秀树在潜意识里,开始了向理论物理学的移动。从四年级开始,他
突然对物理实验变得热心起来。 做实验是两个人一组。与秀树一组的是工藤信一良君。有一次他们
做温度测定实验,使乙醚突然膨胀,因蒸发而温度下降,在容器的金属
表面上就出现了露水。把这时的温度和室内的温度相比,就知道空气的 湿度。他们出色地完成了这个实验,感到非常愉快。
看着高兴的秀树,工藤君突然说: “小川君会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哟。” 在那一瞬间,秀树一下子懵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理
论物理学家,更不会把自己的名字与伟大的爱因斯坦相提并论。实验课 完了,秀树还在回味工藤的话。想着想着,不由得高兴起来。多年过后, 想起当时的情形,秀树觉得自己真是处于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沌状 态,就像庄子书里的那种混沌人物。
爱因斯坦博士是与秀树天悬地隔的伟大人物,工藤君的话的确有些 离谱。尽管如此,工藤君的玩笑话,给了秀树无尽的期望。就像围着命 运之舟的坚冰,开了一道眼睛看不见的裂缝似的。
爱因斯坦博士由东京去仙台,又在返回东京的途中不断应邀演讲,
于 12 月再次来到京都。在京都的公会堂,博士做了演讲。会堂挤满了听 众,大家的情绪始终饱满。平时,京都的人们非常难以聚集,这次面对 相对论这高深的课题,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是平常反应迟钝的京都人, 也被爱因斯坦那极富魅力的风采所吸引呢,还是表现出每逢稀奇事必然 到场的京都人的特性?
不,恐怕二者都不是。这是因为相对论原理以及创始人爱因斯坦博 士,从几年前开始,就成为世界上一切文明国度人们的共通话题。日本 也好,东京也好,京都也好,都不例外。
爱因斯坦在日本受欢迎的盛况,秀树在当时并没有详细的了解,后 来看了一些文章的介绍才知道。其实,少年秀树对爱因斯坦的了解也是 懵懵懂懂的。爱因斯坦来到京都,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但秀树竟然 没有去听他的演讲。甚至连演讲是在何时何地进行的,也一点儿不知道。 进了三高以后,秀树和同级同学小崛宪君谈起这件事。小崛宪君说,他 听过博士的演讲。这真使秀树由衷地羡慕。
为什么这样粗心,连这样好的机会都放过了,事后,秀树自己进行 了检讨。他想,一言以蔽之,是因为自己不但不关心个人小天地以外的 事,就连自己身为何物、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正发生着的变化也不能察觉。 不过,以后作为理论物理学家的秀树,多次见到了爱因斯坦博士, 了却了他少年时代的心愿。第一次见到博士,是昭和十四年,秀树已经
32 岁。他第一次到国外旅行,是应邀参加在布鲁塞尔举行的学术讨论会。
会上,秀树就介子理论问题做了演讲。那时,已经到了基本粒子论渐渐 接近中心点的时代,相对论已经不是理论物理学的中心问题。而爱因斯 坦博士也不在欧洲了。
然而命运是带有讽刺意味的。会议过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秀树本来还要出席苏尔威会议和其他国际会议的,但这一切会议都因为 战争而无限制地延期了。他从柏林起身,乘坐日本的靖国号轮船准备绕 道美国回国。秀树在纽约下了船,然后专程前往普林斯顿拜访了爱因斯 坦博士。这时的爱因斯坦,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世界大战结束后,秀树再次访问普林斯顿,又去看望了爱因斯坦老
人。从此以后又多次见到爱因斯坦博士。随着年龄的增长,秀树对博士 的敬爱与日俱增。爱因斯坦的思想,就像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 库,常常给予他新的启迪。
第六章 第三高校(1)
1 草地上的陷阱
细想起来,秀树能从三高升入大学,还颇费一番周折。当人们平安 无事地穿过一片草地之后,才听说那里有一口很深的陷阱,并且这口陷 阱就在他所走过的路上,恐怕就会后怕得颤抖吧。陷阱极大,只要掉下 去就没有救了。而且上面草木繁茂,根本就看不出陷阱的模样。升入大 学后的秀树回过头来审视升学的过程,就有不知不觉地走过陷阱的后怕 之感。
在秀树平静的人生道路上,也曾潜伏过深刻的危机。但是,作为当 事人的秀树对此却没有切身的感受。事后,曾听母亲对别人详细谈过, 但也不曾引起关注。只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才觉察到在当时问题的严重 性。
这个危机就是父亲在秀树升学问题上的犹豫。 在小川琢治家,继长女香代子出嫁东京之后,次女妙子也嫁到东京,
家里剩下的全部是男孩。 读三高的长子芳树,似乎打算升入东京大学。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之
后,家里的孩子又少了一个,就会渐渐寂寞起来。继次子茂树之后,秀
树、环树、滋树这些孩子,到底想从什么方向发展呢? 琢治细细地分析各个孩子的特点和长处,仔细思索他们究竟适合干
什么。孩子都不错,朋友们也称赞说:
“你有一帮好孩子啊!” “真的成绩都挺好的??”
听到这些话,琢治就想像着孩子们茁壮成长,各自成为一家时的情
景,于是就不由得面带微笑。然而,孩子们都还没有自立,要把他们培 养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得要父母来操心。
由于琢治的学者身份,琢治也好,妻子也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都想把孩子全部造就成学者。 然而,真的有这份力量吗? 即使决心下定,首先就需要大量的学费。
日本大学教授的收入,在那个时代是有限的。送两个女儿出嫁,供
五个孩子全部读完大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因为自己是学者,所以对当学者感到自豪,想让孩子们也当学者。
但是,只有当学者才是最体面的吗?难道没有别的出路?琢治忽然想到 要重新估价几个孩子,重新考虑他们的出路。
这一想法,在琢治的心里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总是摇摆不定,拖着 长长的尾巴。琢治觉得心事重重。
他为了学问奉献了一切。学者生活的幸与不幸,他都有深刻的体会。 学者气质在他身上已是根深蒂固,他无法想像如果脱离学者岗位会是一 个什么样子。然而只有这些,还不是全部人生。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把所有的孩子都统一于老人的一种想法之 下,给他们规定一条道路,对于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来说,也许太过于 专横了。在自己的这帮孩子当中,有一个走另一条道路的,应当是一件
好事。或者说,这样做会更自然一些。那么,这个另外寻找道路的孩子 应该是谁呢?琢治在脑海里把几个孩子翻来覆去地排队。
最终,脑海里浮现的是三子秀树的模样。 “只有这个孩子,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 秀树那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那温和而细腻的神经,经常的玄思默
想,它的内心深处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是其他孩子所没有的优秀精 神,还是不同于常人的不寻常的个性?
琢治百思不得其解。 理不出头绪,还得继续想下去:
“那孩子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压抑。当这种压抑露出表面时,往往 看上去有些古怪和独断。在五弟兄当中,秀树的性格最难摸透,这橱窗 使我不安??
琢治苦思冥想: “秀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让他走学者道路,或许走不通,那就是我的错。既然如此,为了秀 树,还得给他寻找另一条生活道路。
一天下午,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琢治面对书桌,打开书本。妻子轻轻地走进来。 “你还不去上班,这行吗?” “是啊,该慢慢动身了。” 琢治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头去面对庭院。
还是初春时节,新绿在逐渐加深颜色,院子里的树丛荡漾着一股嫩
叶的芳香。一片嫩绿中,一株棠棣花喷涌出灿烂的金黄。 “这一向秀树怎么样?”琢治问妻子。 妻子没有回答。琢治回过头来,看见妻子的眼睛里,就像碰到了什
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瞪着。也许是这唐突的询问,诱发了她的惊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妻子吞吞吐吐地说。 “嗯。”
琢治想,这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妻子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她那眼
睛里的惶惑不安说明了这一点。话已出口,不能把它憋回去。琢治谈出 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不是也让秀树由高校上大学呢?”
这句话给妻子的震动极大,琢治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不解地问。
“还不明白吗?” 说着站起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开始脱和服。琢治知道再深入谈下
去,会陷入奇妙的严重状态。脱下和服,妻子帮他穿衬衣,接着递给他 领带。穿好衣服后,琢治已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升学的事对孩子是重要的,对母亲来说也相当重要。而且秀树这孩 子不爱说话、喜欢清静的个性,都与母亲相似。另外,在宁静中明显地 透露出一股强韧劲这一点,和母亲也格外相似。总之,秀树的性格与母 亲是相通的。
“莫非我的询问使妻子不愉快了?”琢治暗暗想到。 换好衣服,琢治又走进书房,检查了要带走的皮包。正准备走的时
候,听到了妻子在背后的强硬而坚实的语调: “您马上就走吗?刚才您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琢治回过身来,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这也是对多年来甘苦与共的
妻子的怜惜而会心的微笑。 “咱们晚上再谈。”琢治略带歉意地说。 “好吧。”妻子任何时候都是顺从的。 “这事儿,你先想想。”琢治叮嘱道。 “是。”妻子脸上还带有几分困惑。
把丈夫送到门厅,将皮包递到穿好皮鞋的丈夫手里,妻子突然说: “秀树嘛,我想当然应当供他上大学。” “??”这回是琢治反应不过来了。 “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呢?”妻子继续说。 “嗯??”琢治一时答不上来。 “孩子有各种类型,也有不显眼的。显眼的孩子,聪明毕露的孩子,
未必都能成为工作出色的人。不显眼的孩子,反而??” 妻子的声音使琢治联想到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个性,还透露
出作为母亲的坚强和自信。她不是那种总不开口、没有主见的女性。她 那闭得紧紧的口一旦张开,就会说出许多令人置信的道理。
“??再说,对任何一个孩子,希望都同样看待。不能做不公平的
事。”妻子继续阐述她的理由。 “我也不想对孩子做不公平的事呀。”琢治心想。 “好吧,晚上再谈。”说罢,琢治出了家门。
2 命运的微笑
妻子的意见引起琢治的深思。她说的也有道理,还很有见地。但是, 自己的想法,也没有错的地方呀。
让孩子按照自己的专长和个性特点,帮助他选择今后的出路,不正
是父母的责任吗?父母应当有这个义务。 诚然,在小川家,不知不觉地让孩子朝学者方向发展,固然有一定
的道理。但是,孩子一个挨一个地,正从少年时期进入青年时期,他们
的个性正在逐渐觉醒。让他们一律向一个方向发展,果真正确吗?作为 家长,果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把三子秀树送往专门学校,琢治已经想了许久了。琢治在学校里, 没有哥哥芳树和茂树显眼。所以让秀树走适合于自身条件的路,决不是 不平等,或者说,让五个男孩各自走不同的路,只要对他们有利,应该 说是更公平的了。如果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不管是不是适合他的情况, 都走同样的路,这才是真正的不平等。
琢治发现,最近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孩子们都在接近人生的歧路,都即将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可以说,
对他们的人生来说,就要踏入决定性的年代。对此如果听之任之,即使 对他们的智慧和判断力评价再高,人生之路上的闪失也是在所难免的。 长子芳树升入东京大学,可以视为大体已定。次子茂树也应该从三 高进入京都大学。四子环树、五子滋树年龄还小,暂时不考虑。因此,
最为迫切的是三子秀树的升学问题。琢治认为,把秀树送进专门学校, 适合他的个性,有利于他的发展,这就是琢治苦苦思索的结果。
这天晚上,琢治和妻子没有对秀树的问题进行商量,第二天也没有 恰当的机会。以后几天,夫妇俩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因为,这是一个敏 感而复杂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想考虑成熟 后,找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对方。不然的话,或许谈起来就要闹僵,这 是夫妇俩都不愿意的。双方都没有什么错误,大家都是处于善意,越是 这样,问题反而显得微妙,显得难以解决。
坚冰总要打破,对峙总会结束。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素,决定 了秀树的人生道路。
一天傍晚,琢治离开研究室。他欣赏着校园内红色砖瓦的古色古香 的建筑,穿过走了千百遍的林阴小路,向家里走去。突然听见背后有人 喊:
“琢治先生!” 回过身去一看,原来是一位个头不高然而气质高雅的绅士站在那
里。
“啊,森先生。”琢治停了下来。 原来是一中的校长森外三郎。 “您现在回家吗?还是那么忙?” “哪里,哪里。” 说着,他们并肩走起来。 “孩子总给您添麻烦。”琢治诚恳地说。 “不不,他们都是好孩子。”
琢治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对方的表情。森校长的口气,实在是直爽而
明朗。忽然在琢治的心里,滑过一道闪光。他想,这位校长很有眼光, 何不找他商量商量。
默默走了一段路,琢治开口说道:
“您了解我的三儿子秀树吗?” “当然了解。”森校长肯定地说。
一辆色调柔和的电车慢悠悠地从眼前驶过。人家的粉色墙壁反射着
夕阳,亮堂堂的。校园内树木的叶子闪着光,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向 琢治脱帽致敬,多半是听过他的课的学生。
“那孩子到底朝什么方向发展,说实在的,我有些拿不准??”
“朝什么方向?你的意思是??”森校长有些不解。 “也就是一般地经高校入大学呢,还是??” “还是什么?”森校长忍不住发问。 “还是让他选个什么专门学校?”琢治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森校长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头,一副望天空的样子。天上,一丝
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以浅蓝色的天空做背景,在缓慢地舒展着。 “小川先生,您怎么提出这个问题呢?我真不理解。”森校长反问
道。
“??”琢治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秀树君那样有才能的少年,是不轻易看到的呀。” “哪里哪里??”琢治像是在为儿子谦虚。
成为本站VIP会员VIP会员登录,
若未注册,请点击免费注册VIP 成为本站会员.
版权声明:本站所有电子书均来自互联网。如果您发现有任何侵犯您权益的情况,请立即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及时作相关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