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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印象
[日本]川端康成 孙振勇译
今天是五月七日,伊豆的天城一带,又该是石楠花盛开的时节了。石楠花是天城的名产,两三年前,《日本诗人》的同人们去伊豆旅行时,也曾盛赞过石楠花。据说,这种高山植物在一般的土壤中只能长到三四尺高,而在天城这地方,却很难得地生长得高大而茂盛。或许,非常适宜于当地的土地,也是这些植物易于被培育成名产的一个原因吧。
我见过的最大一株石楠花,生长在吉奈温泉东府屋的院子里。听说,樋口一叶曾在这里逗留过,而且还留下了很多关于她的趣闻。这株繁茂的石楠花种植在看似亭榭的偏房前,使得这里不仅在吉奈,就是在伊豆也算得上是佳所名处之一。在我看来,就是只为观赏这株石楠花而去一次伊豆,也是值得的。
可以说,不在石楠花盛开的五月去伊豆,是不会了解伊豆半岛的。总的来说,从春天到初夏,秋天到初冬的这两个时节里,山里的温泉不仅风情怡然,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也是清爽宜人。而此时那一带的旅店却都很冷清,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夏天,则不是观赏植物的季节。
说到天城的花卉,人们经常提起的是“八町池的溪荪花”。佐藤忽之助先生对此感情颇深,赞赏有加。距汤岛温泉两里多路,前往天城的深处,有一个面积只有八町[1]的小池,盛开的溪荪花环绕在周围。在这三千尺高的山里,不能不使人感受到一种梦幻般的美。动物学家们都知道,这个池子里的青蛙竟会攀树产卵。
商科大学的大冢金之助先生曾特意前往这个八町池溜冰。由汤岛去土肥温泉的山坡上有一片杉树林,这处杉树林的经营者曾在此处开辟了一个滑雪场。不过,要想在伊豆的山里开辟出一个像样的滑雪场,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听说,那个林业经营者的院子里,常有野猪来刨挖蚯蚓或像鼹鼠一般刨土挖食竹笋。这些野猪不只是毁坏竹林,也常糟蹋庄稼。村民们征得林业局的同意后,在周围拉起了铁丝网。由于网眼粗疏,野猪崽经常能够轻松地钻过铁丝网跑到田里去。于是,成年野猪也会不顾死活地破网而入,跟随在野猪崽的身后,以保护它们的孩子。到了清晨,常能看到铁丝网上黏附着野猪的鬃毛或凝血。
天城这地方野猪多,但更多的则是鹿。因为,这些鹿是受到宫内省保护的。最近,天城一带狩猎场的管理权,已经由宫内省转至农林省,随之便向民间开放了。据说,入场费确实需要二十五日元,此外还有很多规定。看来,在不远的将来,猎鹿将会成为有钱人新的休闲方式。
提起运动休闲,说是在“内伊豆”要建设一个拥有标准高尔夫球场的大型游乐园。如果不具备这些设施,那么伊豆无论娱乐还是旅游都不会有很好的前景。
“内伊豆”是指从天城到南伊豆,包括汤野、河内、莲台寺、下贺茂、谷津等温泉。其中最好的要数谷津温泉,其他地方都不能与之相比。莲台寺自古有名,因为靠近下田港而最为热闹。在其狭窄的平原地段,温泉旅店比比皆是,此外便没有任何风景可言,使人觉得比长冈温泉更为简陋。靠近海边的只有谷津温泉。在我到过的地方中,只有谷津和三河的蒲郡最能使我感到冬天的温暖。正月初二那天,我只盖了两床被子,却依然热得难以入眠。总之,倘若想来感受一下内伊豆的温泉,不少人选择了合乘汽车而来,再花上一两天时间四处游逛。从热川温泉的房间里,可以看到湛蓝的海面,山上秀美的景色也可以尽收眼底。只是交通不太便利,只能从伊东温泉附近骑乘山中少女牵引着的马匹前往。
南伊豆的海岸线是最好的,却也只能沿着海滨一步步地行走。半岛南端的石廊屿可谓伊豆的绝景,海浪汹涌,浪花飞溅,因而使得来自下田的渔船经常不能出海。下田港也与民间歌谣所吟唱的截然不同。说是下田港的街旁妓馆遍地,风情万千,而实际上这一切所寻无迹。下田给人的感觉是暗涩和枯萎的。关于下田的姑娘们大多会步入卖笑生涯的传说,也都是不实之辞。听说,艺妓或从事其他卖笑行业的女子,大部分是从附近的乡村流落到下田的。一位下田的姑娘这样说着,为了下田而在我的面前表现出恼怒。据说,正是这位下田姑娘,在她十六岁时,曾搭乘一条载有近三十个男人的渔船前去鹿儿岛,后来又乘那条捕捉金枪鱼的船回到了下田。而且,在前往鹿儿岛的途中她从未上过岸,所以她的旅途印象只是白昼的海面和夜晚从海面上看到的港口灯火。这使我想起了高尔基的《二十六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仔细打量那个姑娘,她平静而深沉地述说着这一切。这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在她的身上体现出了南国海滨姑娘的气质。
旅行家的话多有不实之处。在伊豆读到的关于伊豆旅行的记述,使人感到大多是些谎言。我告诉汤岛的邮局局长,吉田玄二郎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描述了他来吉奈时的见闻,说是当地的孩子们唯一的乐趣就是乘坐空马车玩耍。那位邮局局长对此非常气恼,指责这是胡诌。吉田先生在他的文章里,对当地居家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像是通风换气的小阁顶好像难以理解。其实,那只是为了喂养蚕而设置的。如此看来,他的文章便显得有些荒谬了。就连田山花袋也有语措不实之处。最近,人们对于被称之为“沼津仙人”的若山牧水先生所作的伊豆歌谣非常推崇。再如赤松月船君就曾对我的《伊豆的舞女》提出过批评,说我“写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品味到的竹林之美”。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很高兴。谁都知道,只要踏进汤岛一步,就会立即领略到竹林之美。或许是我在那里待得太久了,对“伊豆”这样的语言已经不再产生幻想。
不过,常去异所他乡的旅行者中,为伊豆的美景所迷恋而再访伊豆者实在不少。由此看来,伊豆的确是旅行的好去处。那些再访者和其他来伊豆四处旅行的人,大多说着和我一般无二的话,认为“还是以去天城北麓为最佳”。
旅行在外,不可像看到的早熟姑娘不顾一切地恋爱那样感情用事。两三年前,征兵登记之后我便去纪伊旅行,一个姑娘与安珍姬道成寺的一个和尚私奔,发现后被带上我乘坐的那辆汽车送回田边港去。这个姑娘才十五岁。在此期间,在汤岛旅店里和一个男人隐居的姑娘也才十五岁。他们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入寝,在房门口挂着三尺长的挡客用黄色带子。旅店的老板娘非常怜悯那位姑娘,不停地说着‘可怜啊,可怜啊”之类的话。夜里两点左右,我前往临近山涧的温泉入浴,只见这姑娘面色哀怜,眼神疲惫地在男人的目光注视下,将身体浸入泉水之中。我甚至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在她那孩子般的胸脯上,匆忙发育起来的乳房让我愕然不已。
原刊于《世界文学》1999年第3期
威尼斯的市街
[日本]矢岛翠 唐月梅译
矢岛翠(Yajima Midori,1932—),日本评论家、翻译家。东京大学文学部英国文学专业毕业。1955年进入共同通信社,后退社。在共同社期间,曾被派遣到国外作为特派员。著有《女特派员日记》、《威尼斯的生活》,翻译作品有《唱吧,飞不起的鸟们》(人文书院)等。
威尼斯像天上的钓鱼人钓到了一尾鱼,又悄悄地把它放入亚得里亚海。
这尾鱼的形状,简直像粗单角河豚或条石鲷。人们反复地把它描绘在古地图或版画上。一般地说,就像人们钓到一尾珍奇的鱼总要拓下拓片那样,只顾描绘它的形状,至于它生活在哪儿的水域,靠近哪儿的岸边漫游,就不得而知。为了观察这尾鱼栖息的池塘同周围的关系,最好打开这个水域的海图把视野扩大一些。
从地图上看一目了然,大自然造就了这天然的池塘,它叫做澙湖,比琵琶湖小一圈。北侧喀巴尔里诺的岸边从本土伸了出来,南侧利多和贝尔列斯特利纳两个岛屿,恍如两道古色古香的娥眉,又细又长,并排在一道弧线上,阻挡着亚得里亚海的浪涛。从图面上看,其周边有三处泻口,犹如用手指弹出来的别致的弹丸之地。这三处泻口就是澙湖的生命线。外海的潮涌,每天涌过这里,给池塘带来了潮涨潮落,更换湖水,运走污物,赋予包括威尼斯在内的、在澙湖里浮游的大大小小的无数岛屿以新的生命。
但是,从水路的结构来看,潮涌并非有规则地冲刷着池塘里的一切(活澙湖),有的区域只更换表面的湖水,也有像亚克亚·阿尔塔——只在涨潮时潮涌才冲刷到死澙湖。加上昔日流入浅滩的许多河川,如果任其自流,必然带入泥沙,扩大陆地,造成新的岛屿,妨碍潮水的流通。为了让威尼斯这尾鱼经常在“活澙湖”里呼吸,威尼斯人必须耐心地同自然打交道,历经几个世纪调驯河川,关注着潮水的流通。尽管如此,长期以来努力的结果,似乎还不能说是成功……
这样,人们尽心竭力让它活了下来的威尼斯,就像一队列全长不到五公里的为数不多的士兵,头在西方,面对本土凝望着,并君临于池塘的正中央。其中心部位蜿蜒流淌着大运河,恍如透明可见的肠子。
中世纪,都市国家威尼斯的威势,不仅波及亚得里亚海,还曾使地中海一带展现辉煌。这尾鱼也许每天夜里都摆脱了这狭窄的围栅,把外海也当作自己的湖到处漫游吧。但是,也许天上的钓鱼人觉得,要把这尾既美丽而又不能疏忽大意的鱼同其他老实的鱼群区别开来,就必须紧紧地把它系住吧。如今是用双重的钓绳,把它系在距四十公里远的本土海岸上。那是在被奥地利统治的时代,即一八四六年敷设起来的铁路,以及墨索里尼时代即一九三三年完成的、与这条铁道并行的公路。这两根绳子,把那时候已成为往昔光荣的化石的威尼斯,同本土的“近代”连接起来——于是,大众观光的时代,开始取代了贵族与诗人的时代。
在铁道敷设之前,访问威尼斯的人,不论是富者、贫者、劳动者或游手好闲者都是乘船而来的。旅行者从帕多瓦乘船沿着布伦塔河缓缓而下,驶往澙湖出口处的带乡土气的海港,在富齐内改乘“贡多拉”——传统的渡船驶向威尼斯。从《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娅,到蒙田和歌德,不论是虚构或是实在人物,都是带着各种目的乘坐这种船旅游的。
还有一种船的旅游路线,就像《死于威尼斯》的主人公、作家阿森巴哈那样,乘船从外海直接通过利多的澙湖口,进入威尼斯港。从相当于鱼尾鳍部逐渐接近水都的时候,浮泛着大大小小的舟船,越发变得热闹了。在这种情景中,水面上便出现“明快而壮丽的宫殿和叹息桥、雕刻着狮子和圣者的水滨圆柱”的圣马可广场,这一不可思议的景观,凝聚着威尼斯盛衰的姿影。无疑,这是与这座城市的一种带有诗意的、冲击性的邂逅。
同本土之间相连接的垂钓绳之路,不论是铁路,还是公路,比起海路来,都是极其散文式的。旅行者会一边情不自禁地自问道:“这里就是威尼斯吗?”一边进入这座城市。
如果乘坐列车,那么首先就会看到挂有威尼斯梅斯特雷的站牌,可是你伫立在煞风景的市镇上,环顾四周,哪儿都看不见运河或“贡多拉”的影子。你大可不必因为听懂了广播声说“威尼斯”这个词,就急忙将放在网架上的行李卸下来。梅斯特雷在行政上虽然是威尼斯市的一部分,但却是位于本土方面的新市街。看这座市镇的态势,仿佛它把梦、历史和色彩干脆全部听任古老的威尼斯去考虑,自己则专门负责生活。
由此往南,澙湖沿岸实际上是威尼斯海运的中心地,展开了一片有精炼油、化学、玻璃等工厂的马格赫拉港湾工业地带。威尼斯市人口号称三十万,但约有三分之二是本土方面的居民,本岛上的居民逐年减少,现在剩下不到九万人。据说十六世纪中叶,这里人口接近十七万。
要到达真正的威尼斯,还必须从梅斯特雷再行十分钟的车程。
列车马上进入浅滩内。没有新市街的氛围,有点令人失望。前方是哪里呢?旅行者开始抹上一股不安的情绪。好容易出现的水的颜色,呈灰暗色,旅行者越发心神不定了。近在眼前的小岛上,垃圾成堆。远处的右侧,马格赫拉工厂的成排烟囱在冒烟,精炼油厂的火焰不祥地在半空中摇曳。列车果真朝向威尼斯奔驰着吗?……
从与铁路平行的公路上行驶,情况也别无二致。
不久就看见穆拉诺岛和圣米格尔岛小小的市街,在绿荫辉映下,呈现出一堆堆砖的颜色。由钓鱼绳维系着的鱼,虽然鱼头朝向本土,但实际上这里不过是威尼斯的后大门而已。它没有舟船直接靠近时出现的圣马可广场的繁华,也没有圣马约尔大教堂云石生辉的景象。对于经由近代发明的粗俗的陆路来访的观光客来说,太冷淡了,它有点类似意大利的其他许多市街,暴露了日常的面容。在低低的成排红砖色的建筑群中,仿佛只有为数甚少的圣母马利亚教会的屋顶和钟楼,可以前去拜访。
这就是威尼斯吗?……
不过,这回真的到达终点威尼斯圣卢西亚站了。立在站前的宽阔的台阶上,运河终于展现在旅行者的眼前了。
这是大运河的一部分。
穿梭往来的渡船停泊在那里,扬起好大的柴油轮机声。渡船扑通一声,撞击在停泊处的栈桥上。在观光的季节里,各种语言抑扬顿挫,各种响声都像要压倒对方似的杂乱无章。其中最粗犷的,是搬运工的声音、揽客和叫卖的声音。
尽管杂声四起,旅行者终于还是抵达威尼斯了。
旅行者拖着沉重的箱子,急于快点到市中心去。轮渡有两种类型可供选择,人们告诉旅行者说:“去里亚托还是它快。”也许要乘上细长型的涂上黑白两色的“直达”渡船。然而,在这里还得请你再次平心静气地选择那淡黄色的扁平型的“慢船”。“直达”渡轮船身两层,下层的甲板上设有客席,即使在非旅游旺季,人和货物都被一起塞进舱位里,呈现一派犹如输送难民时的情状。如果运气不佳,乘上向右环行的船只,途中还会进入通向小运河的近道,这样就看不到大运河的全貌。相反,如果乘“慢船”,从铁路车站至圣马
可广场,途中设有十三个码头,虽然出发或抵达时,随着柴油机的呻吟声,你那尊贵的躯体会蒙受碰撞,但却可以在四公里长的大运河的景观中悠悠自在地行进。
是啊!大运河正是威尼斯的一条大街,它相当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纽约的第五街,是通向正面大门圣马可广场的一个极尽奢侈的空间。河床狭窄处约三十米,宽阔处约七十米,运河两岸各种样式的住宅和教堂鳞次栉比,呈现在旅行者的眼前,尽管它们的底基浸泡在水里,却隐藏着昔日的辉煌。它宛如一幅建筑史画卷,展现了从中世纪至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感觉的交流。夏天,突然来临的明朗的早晨,一座座拜占庭风格、哥特风格的拱门的倒影,就会随着水面上的光摇曳。在冬天的冰雨里,文艺复兴时代的住宅壁面上,那花环般颜色的大理石装饰,那布满巴罗克式建筑的教堂的正面雕刻群,那冰冷的越发沉重的石头,仿佛在灰色的涟漪中逐渐沉了下去。
渡轮在雾日里,一边鸣汽笛一边行驶。各式各样美丽的东西的片断,不时呈现在你意料不到的近处,船又退到深沉的静寂中。
雾散天晴,也许威尼斯就消失了……
在这非现实的城市里,我曾经生活过八个月。
这个城市里有一所国立大学,以几栋建筑物摆开它的阵势。我的伴侣受到该校的邀请,在这里教授日本文化课。在外国教授日本文化课是他的一部分工作。
谈起威尼斯的故事,心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一旦决心要谈,我觉得仿佛必须运用气势超过巴罗克式的装饰性修辞。而且要无限地继续运用下去。同时一旦要谈论威尼斯的事,又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决定来威尼斯的时候(多亏事务性运作也是意大利式的优哉游哉的,从最初商谈开始,我觉得仿佛已经等待了好几个世纪),一个熟人问我:“这回要到哪里去?”我踌躇了一下,没说出城市的名字,后来不知是什么驱使我回答说:“哦,啊,去意大利。”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会说:“啊,是意大利吗!”幸亏对方没有刨根问底。不过,也并非无人这样做,他问道:“那么,准备到哪个城市?”当他们要引导我回答“威尼斯”的时候,其中一位说不清是出自可怕的天真呢,还是出自可怕的讽刺,微微一笑说:
“好啊!每天得乘‘贡多拉’吧……”
因此,我害怕谈威尼斯的事。
在这个特异的水上都市的周围,有如船底附着贝壳那样,积淀着、重叠着各种水平的陈词滥调。这个城市的全盛期,人们曾歌颂过理想的共和国的政治和商业才华。君士坦丁堡陷落以后,在长期、缓慢的衰微时期,颓废和吃喝玩乐就成为这个城市的开场白。
处于法国和奥地利统治下的威尼斯,出现过英国浪漫派的诗人,用诗歌抒发了没落的悲歌。接着,莫里斯·巴雷斯[2]和托马斯·曼奏出了灭亡和死的主旋律。到了最近,维斯孔[3]的电影配上马勒[4]的交响曲,庄重地作了最后的润饰。
然而,创造出现代最具群众性的威尼斯形象的,是戴维德·霖的电影《旅情》吧。它描写在一个夏天休长假的日子里,一对男女在这个城市邂逅、相恋又分离的故事。写一个平凡而踏实的女性,度过了她人生的美好时刻,这里也是她能成为爱情故事的主角的城市……
如此罗列过分花哨的陈词滥调,内心觉得很惭愧。
最近日本人的威尼斯观里,承蒙盐野七生氏的劳作,也能补充了“商社国家”的形象。这个没有资源的小国,发挥了他们现实主义的才智,通过海运和中介贸易而成为“大国”——盐野七生氏试图把日本的命运同威尼斯的盛衰重叠在一起的态度,与上世纪英国诗人和文学家是一脉相通的。因为对于拜伦来说,或对于稍许晚些的罗斯金[5]来说,他们都会感受到从昔日光荣的宝座坠落下来,并甘于忍受外国统治的威尼斯的悲哀,是对当时作为海洋帝国向扩张殖民地迈进的英国敲起的警钟。
到威尼斯来的人,不一定都成为享乐主义者或浪漫主义者,也有成为忧国之士的。这个城市由于有非同凡响的独特性格,她的存在反而能成为一面镜子,反映出人们各式各样的关心和个性。
不论走到哪里,你都不得不碰到语言的问题。这里构筑起一座语言的城市,就像拥有拜占庭和伊斯兰的双重圆屋顶的圣马可教堂一样,它像贝壳一般把威尼斯这个城市包围起来,像迷宫般的羊肠小道,以及前方蓦地展开的广场。谈起这个广场,普鲁斯特的影子就会缠身。如果抬头望那圣马可教堂的圆屋顶,以及与它并排耸立的、宛如浅红色巨大八音盒的总督宫,就会感到,包括那位罗斯金的格调高雅的雄辩在内,但凡前来造访这座城市的、称得上作家的作家,不能不抒发的诸多感慨,在广场的回廊上纵横交错,发出
了回声。
旅游者有时闹起别扭,或许会说些不中听的话,诸如运河的臭气啦、那倒霉的涂成漆黑的不可思议的轮渡啦——不妨说说“贡多拉”的坏话吧。不过,这些话,当年蒙田和王尔德以及其他众多的先人,早已经说完了。首先,威尼斯过去被叙述得太多了,因此想再补充点什么是很困难的。有这种感想的人,何止詹姆斯[6]呢。据说,好几个人都曾这么说过。
有人走嘴说:这种城市就是过去的奴隶嘛。恐怕他就是步未来派的马里内蒂之后尘吧。
也许有人想从一开始就以斜视、冷笑来对待它。即使想用这种手法,以喧闹的观光客的委婉动听的声音,来中断描写美丽的东西,那也白搭,因为这些手法早已被现代的某作家全采用过了。
但是,包括所有这一切,围绕描写威尼斯所使用的语言,都是从笔尖下产生,又是新的——或者是听腻了,听得耳朵几乎都长趼子了——令人感到仿佛是千篇一律的命运,这是为什么呢?反过来说,人们对使这种想象绝迹的城市所作的表述,也决不可能是独创性的。这种预见,也许会让人们轻松地开口,安心地动笔。
然而,这一切都是外国人的作为,而且现在也还在这样做。这期间,威尼斯本身只诞生了一个现实的人间观察者、喜剧作家哥尔多尼,大概没有出现从事增产陈词滥调的诗人和文学家,这也是令人感到愉快的。
在犹如大运河的河水浸泡着威尼斯的千篇一律的语言中,我最喜欢的是曾在这个城市呆过的狄更斯那些短小而感伤的纪行文,因为它作过如梦幻又似现实的描述。
“从那以后,我无数次地思索着这不可思议的水上之梦。它是否还在那里呢?它的名字是威尼斯吗?我不禁半信半疑。”
——真的,我也曾在那座城市里生活过吗?
我尽可能不被狄更斯所吸引而陷入感伤。我追忆那个城市生活的现实,也是为了说服我自己。在我人生的记忆里,只有在威尼斯生活的那份光和色,似乎格外的鲜艳。
原刊于《世界文学》1995年第5期
美国大沙漠
[美国]爱·艾比 胡颖 刘蓓译
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 1927—1989),美国作家。15年在西南地区做火警员和公园管理员的经历,培养了他对大漠的激情。他作品的一个重要特色是犀利的抨击。他站在沙漠的立场上,对自己目睹的破坏生态的暴行发起挑战。主要作品有小说《破坏帮》、《孤寂的沙漠》等。
本文译自艾比的随笔集《保护西部》。
我的那种情况是一见钟情。这个沙漠,所有的沙漠,任何沙漠。不管什么地方,我的身体离开了,我的心灵却会留下来,留在这片洁净、真实、惬意的岩石上,在黑色的太阳下,这片被上帝遗弃的土地。当我重新脱胎的时候,我的骨骸就将在那远处高耸的高原之基的石头山谷里得到净化。这是一种不求报酬的深沉的爱,无疑超凡脱俗,但多少也有些痛楚在其中,尤其当看到我的沙漠遭受侵袭的时候。“唯一令我无法忍受的死亡。”索诺拉—亚利桑那[7]诗人里查德·谢尔顿这样说过。这是一种使人自私,使人占有,使人易怒的爱。如果你想入内的话,我的自然反应就和一条响尾蛇的一样——将你拒于此外。下面这些多少能表达我想说的意思。
生存提示第一条:远离此地。不要来,呆在家里读本好书,比如我写的这本。美国大沙漠是个可怕的地方。在那儿,人会受伤,得病,或迷路。即使你生存下来,虽说这可能性不大,你的经历会是惨痛的。沙漠是为电影镜头,或为迷恋上帝的神秘家们准备的,可不是为了家庭娱乐。
还是让我来列举一下有哪些危险吧。首先是瓦拉派[8]虎皮蝽,也叫吸血猎蝽。长条猎蝽是一种真正的臭虫,颜色漆黑,夜间飞行无声,活像个杀手。它并不像蚊子或鹿虻那样直接袭击,而是在适度的距离降落下来,不被觉察地爬到你身上,它的小毛脚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吸血的虫子喜欢温暖,像吸血鬼需要哺乳动物的血维持生存一样。它一接近你,就会轻轻地爬到你的皮肤上,很轻很轻地,你什么都感觉不到,除非你的感官超灵敏。选好一块肉嫩的地方,就把它锥形的喙插入你的肉里,打一针有毒的麻醉剂。如果你在睡觉,会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恰好醒着,你也只会有最轻的针刺感,几乎比不上瞬间的刺痒那么重,因此可能不会在意。但它已经开始工作了,它会把刺入点附近的神经都麻醉了,然后(毫无疑问,会伴随着一声满足的叹息)开始吸血。等肚子里喝饱了,它把喙取出,收起来,便蹒跚地走了,因为一顿狂饮之后飞不动了。
受害者一般都在这时醒来,猛抓身上奇痒的地方。如果能马上认清症状,有时就能在附近找到那虫子,并拍死它,但报复成了唯一能让你满足的事情,不过这一夜就这样被它毁了。如果你对吸血虫毒是一般性地过敏,就会浑身出荨麻疹,从头顶到脚趾头都发红灼烧。有些人反应严重,常需要到医院就诊。还有些人五六个小时后就没事了,但严重的肿痒能持续一周。
吸血猎蝽之后,你就得注意响尾蛇了,它们有六种之多,所有的都爱攻击,很危险。再加上蜈蚣、千足虫、狼蛛、黑寡妇、褐色隐士、吉拉魔鬼、剧毒的珊瑚蛇、多毛的沙漠巨蝎;再加上种类数不胜数的蚂蚁、小虫、蚋、吸血蝇和成群的吸血蚊子。(你也许会认为沙漠里起码没蚊子?其实不然。白天任何水坑上都有成群的蚊子幼虫,夏季的傍晚出来冒险,空气里都回荡着它们的哀歌)最后,在沙漠和海相接的地方,如索诺拉和下加利福尼亚[9]的海岸,还有各种各样不讨人喜欢的海洋生物:沙蝇、鬼蟹、黄貂鱼、带电的水母、刺海胆、食人鲨,还有其他那些讨厌的让人不愿提及的家伙。
曾经有人说过,沙漠上所有的东西,不是螫叮的、带刺的、放臭气的,就是黏性的。事实也是如此。你会发现这里的植物像动物一样可怕,有分泌毒汁的、带钩的、带芒刺的、多刺的、针状叶的、锯齿边的、长毛的、带尖物的、不舒服的、味苦的、尖的、硬的。沙漠的一些因素使得所有的生物都向粗糙干涩的方向发展。软的生物都进化掉了。哦,对了,确实还有一些像常青藤那种光滑的、油润的植物,茂密地长在那些阴霾的地方,在湿冷的墙上,流沙的上面,阴幽的通道里,如迷宫般单调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峡谷。
现在再看看第三大危险,也就是阳光。物极必反。在阳光普照的美国西南部,日射病、中暑、脱水是三大常见病。你如果能躲得过昆虫、爬虫类、节肢类、仙人掌、常春藤、西南城市里的烟雾、沙漠河谷里的肺气肿病(空气中尘埃所致),也无法逃过沙漠里的太阳。毫不夸张地讲,太多的曝晒最终会导致的不仅仅是晒伤,而且还有皮肤癌。
太多的阳光,极少量的雨水,也意味着干燥的气候。与很多舒适地区的高湿度相比,沙漠里的干热开始时好像还不算太不舒服——有时甚至还很宜人。但这种舒服的感觉只是错觉,一种迷惑,因此更加危险,因为它将招致脱水过量和供水不足,即使有水的时候。这将导致各种内部并发症,有的直接发作,如日射症,有的则到很晚才能看出来。轻度而持续的脱水,可能持续几个月或几年,导致尿道内矿物质溶解物的结晶,也就是泌尿科医生所说的尿道结石或肾结石。这种疾病在世界上所有的干旱地区很普遍。也许你没见过,肾结石的形状、大小都不一样,有的是球形的,和BB式汽枪弹一样光滑;有的高度钙化,形状极不规则,像星星;有的像越南战争时越南人使用的榴霰弹;有的像带刺的冠形海星;有的可以自然“排出”;也有的用戴维斯排石篮或外科手术取出。我呢,算是幸运的,只是将额头紧紧地靠在遍布小便的墙上,伴随着一声呻吟就排出来了。那是在塔克森城一家说不上名字的酒吧后面。
到现在你该形成印象了吧,沙漠可不是人类居住的最佳环境。正确。在地球上所有的气候带中,除了南极,沙漠是最少有人居住的地方,最不“发展”的地方,原因现在该很清楚了。
你也许想问,是的,好吧,那么在北美沙漠中哪儿最糟糕呢?这是个好问题——我很高兴尝试着回答你。
地理学家一般把北美沙漠——也就是以前叫的“美国大沙漠”——分成四个不同的区域,或小沙漠。它们是索诺拉沙漠(包括南亚利桑那、巴亚加利福尼亚和墨西哥的索诺拉州),奇瓦瓦沙漠(包括西田纳西州,南墨西哥州和墨西哥的奇瓦瓦州和科阿韦拉州);莫哈韦沙漠(包括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达的一小部分,犹他州和亚利桑那州);还有大盆地沙漠,它包括犹他州和内华达州的大部地区、亚利桑那州东部、新墨西哥州西北、爱达荷州与俄勒冈州东部的大部地区。
就个人而言,我更倾向于我自己的划分。往北到犹他州属峡谷地带,有这样一些地方,像齐克洞、死洞、皱纹关、鹿皮马谷、恶心河谷、狼洞、摩里乳峰、脏鬼河、马峡、马蹄铁峡、落马峡谷、马贼峡谷和马粪峡谷,这儿列出的只是些早有历史的地方。往南在亚利桑那和索诺拉境内有个仙人掌地带。如果你闲来无事的话,可以看看这样一些地方,如高水槽、所罗门湾、硬玉米饼平地、艾斯佩莱罗(“希望者”)峡谷,圣乔峰、消沉谷、画洞、地狱洞峡谷、地狱半亩地、冰山峡谷、蒂布龙(鲨鱼)岛、平板峰、恶魔谷、塞克斯弹坑、蒙蒂祖马顶、古奥达克、库阿凯赤、皮斯尼摩和巴不奎斡里山。
然后就是峡谷。所谓的峡谷。大峡谷。那是一个地方。北缘是另外一个地方。死谷又是另外一个,在弗内斯河附近,一年冬天我曾在那儿住过,还爬了葬礼山,尝了坏水,勘察了鬼洞,在回音峡谷上大叫。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少见的长条”,还寻找内华达文恩附近的撒拖里,发现了一个叫漂亮克莱尔的鬼城。没有到温尼马卡去。驱车穿过烟溪沙漠,向南穿过大松树和独松两地,越过帕纳民特回到死谷——那年冬天我们温暖甜蜜的家。
这些沙漠中哪一个最糟呢?依我看很难去判断,都不怎么样,不是一般的差,是很差。在菲尼克斯的索诺拉沙漠,如果太阳、蛇、吸血虫、节肢动物不让你心烦,长生鸟也不会放过你的。莫哈韦沙漠里,是拉斯维加斯,到目前为止远比死谷污水坑里的硫酸钠盐更让人恶心。要到墨西哥的奇瓦瓦州去,路经埃尔帕索和华雷斯城,你有可能会崩溃,因为所有的老妓女都会选择到那儿去死。向北到大盆地沙漠,属高原省的峡谷地带,看到原来的土著牛仔韦斯雷·鲍威尔曾流浪的地方,现在开着带子状的矿场,烟囱林立的发电厂,你的心会碎的。
然而,倒不是所有的都失去了,还有很多存留下来的。我很希望能在沙漠的小路上看见一支穿着厚底远足靴的队伍。为了挽救美国西南部所剩无几的野生生物——在美国西南部也就只有这些野生生态还值得挽救了——我们应该尽可能地招募人员。投入所有可能的人手、头脑、体力、时间、金钱。也可以再动员山地俱乐部、野生生物协会、地球之友协会、奥杜邦协会、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等——所有那些正学着爱护残存的、粗糙的、狂野的、未开发的、尚未完全破碎的环境的人们,去为信念而战。和他们一起,在长着锌金属的心脏、白蚁的脑袋、斜眼、近视、贪婪的人们还没有把美国大沙漠上的一切苟延残喘者都完全用现代工业破坏以前,抵制那些开矿者、高速公路修建者、土地开发者、武器试验者、电力开发者、伐木者、石油开采者、水坝修建者(这个名单可以延续得很长很长)。
关于善的事业就说这么多。你可能会问,那么做一次沙漠远足到底如何呢?很高兴你问到了这个问题。我深信,如若没有认真的计划,详尽严密的准备,齐全的——决不能怕花钱——齐全的装备的话,就永远,永远不要到这样难应付的有仙人掌、蛇、岩石、灌木、荆棘,而且炎热无比的荒漠上来。我的座右铭是:有备而来。
这就是我的信仰,也是我的格言。然而我的实践行动却略有不同。我喜欢一个人无目的地到处走走。有点儿不成熟,有点儿倔,有点儿傲,还有点儿沉迷。为什么呢?因为我本性懒散多愁,不愿找麻烦带上所有那些东西,就是所有那些该死的工具:地图、罗盘、望远镜、防水衣、帐篷、鞋、用具箱、绳子、闪灯、有鼓舞力的诗、水、食物,还因为不管怎样我都接近一种傲慢、邪恶的本质,敢于制造一点麻烦。后来我深入自然桥国家制币厂,或者锡安山国家停车场,或者在“多骂”的西特海德将军国家森林区这样的地方时,希望自己该带点别的东西,比如火柴或喝粥用的勺子之类有用的小东西。当然啦,那时为时已有些太晚,可为何偏偏是那一些呢?
如果我和另一个人一起远足,事情通常是一样的。我的大多数朋友也都懒散多愁。真他妈的,所有的朋友都这样。我想起了我的伙伴约翰,像头该死的骆驼似的走了一里又一里,一点儿不嫌烦,背上背着塑料包裹:只装了五本格林·斯达姆斯的书,全是随笔集,一些自家做的肉干和几罐绿辣椒。还有道格拉斯·皮考克,一个戴绿色贝雷帽的老兵,却正好相反,体格健壮得像头水牛。他背着九十磅重的帆布背袋,放着枪、弹药、刺刀、钢锥,还有卡宾枪、相机、一百五十英尺长的绳子、地质学者用的雪橇、岩石采样、分析用的工具箱、地质镜、一铁壶两加仑的水、丛林靴、一箱粮食、绳子吊床、药品箱、雨衣、外衣、双人登山帐篷、德国烤炉、木炭火盆、铲子、斧子、充气船,在后面和两边的口袋边上还放着好拿的一箱啤酒。在十天的外出中他可以从不取下背包,不是因为或是一定用得着这些,而仅仅是因为道格拉斯在家和拖车里都习惯于用背包盛东西,而又不愿意只因为远足就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安排。这是我的朋友约翰和皮考克,你们可以避免这么极端。
这儿有几点沙漠规则的提示:
一,如果一定要做饭的话,带上一个炉子。不要烧沙漠里的木材,一是因为很稀少又美丽,再是因为它们长成需要很长的时间(铁树能活一千多年,杜松存活时间更长)。
二,一般不需要,如果一定要生火,看在上帝的分上,在你离开之前就让它烧完,不要像孩子们做游戏一样用一堆泥或沙将火掩灭。把灰分散开,把搭火炉用的石头拿走,毁灭一切你在那儿安营过的证据(不然搜索营救队员可能会寻找你)。
三,不要掩埋垃圾,野生动物会把它再挖出来。烧掉能烧的东西,其他的打包带走。卫生纸也是一样,烧掉,不要掩埋。
四,不要在沙漠里的水坑、天然水槽、壶穴里洗澡。喝水装水不要超过需要的量,把其余的留给后来的远足者。而这些水对于蜜蜂、鸟儿、动物,如加拿大盘羊、绵羊、草原狼、狮子、狐狸、獾、鹿、野猪、野马更加重要,它们要靠这些水生存。
五,带走或破坏掉勘测用的木桩、旗帜、广告牌、路标、动物捕捉器、毒饵、地震检波器和诸如此类的工业化产品。在那儿放这些东西的人是不可救药的。对抗他们是我们的职责。保持美国的美丽。留撮胡子,洗个澡,烧掉一个告示牌。
无论怎样,为什么到沙漠里来呢?真的,到底为什么呢?太阳整日地向你施威。恶臭的、微热的、无生气的小水坑在油腻的泡沫下慢慢挥发,满是吃人肉的虫子,肮脏的蟾蜍,马毛虫,肝蛭,坑底还难免有十英寸长的蜈蚣的苍白尸体。峡谷里那些粉色的响尾蛇,拖车周围阴凉地里那些足有卡车司机手腕那么粗的菱形背的怪物,夜里那些令人讨厌的避日虫和耶路撒冷蟋蟀肮脏的爪子爬在你的脸上。到底为什么来呢?下雨就像发射子弹,还破坏拖车,那些突如其来、不明来处的坠石,在死寂的下午时分打雷一样坠落在身后十英尺远的地方。嘤嘤乱叫的虫子无处不在,那么耐心,也只有那么耐心了。闷闷不乐又怀有敌意的印第安人靠救济生活着。菊科灌木、风滚草、吉姆生草,还有蛇草。拂晓时分你鞋里的蝎子。整个春天刮着凄凉的风,使人引起幻觉的短叶丝兰树在月朗风清的夜晚向你挥动手臂。汤里的沙子。水壶里的哈拉宗[10]碎片。贫瘠的山丘越来越高,这是不好的,但要是越来越低了就更不好了。那些峡谷中重叠的流沙,像酒窖一样在你的胯下。饥饿的木乃伊般的马随意地交叉着前蹄,也就能活十年,斜靠在有刺的铁丝网的围栏上。夜里,驮马用铁掌敲打着光滑的岩石。还有最后一听金枪鱼罐头,两个扁轮胎,不足量的水,到图尔井还有四十里的长途跋涉。鱼鹰停在仙人掌上,硬生生地撕下一条活鱼的头。鹰在二百英尺的高空飞过,蛇在地上蠕动。饮用水里有盐,水里,膀胱里,你的骨头里有盐、硒、砷、氡、镭。水是那么硬,能折射光,能在石头上穿洞,阻塞辐射体。到底为什么去那儿?那么多有拗口名字的地方:饿死河、贫穷山、饥饿谷、苦泉、地牢峡谷、打击平地、死马点、蝎子平地、死人洼地、臭泉、魔鬼道、死亡场[11]……死谷。
那么,到底为什么走到沙漠里来?那恐怖的土地,荒凉、寂寞的土地,真的像成吉思汗说印度的那样吗:“炎热是可怕的,水会使人们得病”?
你本来可以漫步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在多彩的科罗拉多州纯净的落基山脉春天之水的小溪旁露营,在北卡罗来纳州雾蒙蒙的山涧月桂树下畅游,或者在新泽西霍博肯的天堂酒吧和烤肉馆后面的小巷里调情,有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为什么到沙漠里来?
我和一个朋友在亚利桑那州的可可尼诺县那座山的山基周围绕行。就是这几年来一直计划绕行的那座山。我们换好慢跑鞋开始了行程。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在第三或第四天的时候,在纳瓦霍族[12]人叫做纳西亚的溪流边停了大概两天时间,溪流的名称是由水的琥珀色而得的。(大概是杜松的根引起的,这水似乎够安全可以饮用)第二天我独自沿着溪流径直往下走,想看看上面的山谷。进入峡谷往里走了半个下午,大概三四英里远,直至它变成很深而且狭窄黑暗的咽喉地带,全都是水,当然不乏流沙形成的沼泽。我这才转过身来寻找出去的路。来路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一条小径而已,非常曲折难走,有的地方也看不出来了。我很想看看这片洞天的顶上是个什么样子。在东墙上我发现了一个类似烟道的地方,看上去似乎可以形成上去的通道,直到某个可以让我像个人直立行走的地方。又攀登三百英尺,我到了峡谷的顶上。我敢肯定,以前没有人从这条路线离开过纳西亚峡谷。
但确实是有过。在山顶附近我看到了一个箭头的标志,三英尺长,是石头做的,直指向北方,指着远方那同样古老的紫色,如此巨大而神秘的更多的峡谷、台地、高原、山脉,更多云状花纹的反射着亮晶晶太阳光的沙漠沙石和沙漠岩石,在这同样古老浩大的天穹之下。
箭头指向北方。但它具体指什么呢?我走近了看看那标志,看到那暗色的将要消失在沙漠中的石头,在那儿很长很长时间了,已经形成了坚实的沙尘,至少有一个世纪了吧。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很快就到了另一个峡谷的边缘地带,大概在向下五百英尺的垂直高度。走那条路当然没那么远了。穿过这个峡谷没有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除了一些熟悉的被太阳破坏的沙石,一些茂密的矮小草丛,多刺的梨树。几亩地几乎什么也没长,只够养活一只蜥蜴的。方圆几平方英里内更是什么有趣的也没有。顶多只有几只长着角的蟾蜍。回到箭头的地方又看了一遍,这一次用了地质镜,向尽量远的地方看,十英里,二十英里,四十英里,我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些景色,寻找古印度的遗迹,哪怕一个圆锥形的石堆,也许是废弃的矿场,蕴藏着难以估量的财富,抑或是主矿脉的源头。
但,那儿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沙漠什么都没有。除了这沉寂的世界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来的原因。
原刊于《世界文学》2003年第3期
[1]日本的面积单位,一町约合9918平方米。
[2]莫·巴雷斯(1862—1923),法国作家。
[3]蒂卢·维斯孔蒂(1906—1976),意大利电影导演。
[4]古·马勒(1860—1911),奥地利犹太作曲家。
[5]约·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评论家、艺术家。
[6]亨·詹姆斯(1843—1916),美国小说家、散文家。
[7]索诺拉是墨西哥的一个州。
[8]瓦拉派是美国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河谷中部的一个印第安民族。
[9]下加利福尼亚是墨西哥的一个州。
[10]这是一种用作饮水消毒剂的白色结晶粉末,主要成分为二氯氨磺酰。
[11]原文为西班牙语。
[12]纳瓦霍是北美的一个印第安民族。